“父亲,父亲……”
他紧张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那暴怒的君王,只是快速地为自己申辩。
“这件事我并不知情,我也不知道寒淮之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他的父亲并不说话。
“父亲,但我相信他们跑不了的,司铭砚受了那样重的伤,枫云暮绝对不会丢下他的。况且寒淮之和他们还有嫌隙,他们一定意见不一……”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他感觉那背上的目光越来越灼热,他居然早已湿透了背脊。
“我现在就出发……我去追他们……这件事确实有我监管不牢的原因,我必须亡羊补牢……我现在就出发!”
他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向外跑去。
“站住。”
晁煜行的身体几乎哆嗦了一下,他战栗着,胆寒地望向那废墟的祭坛中的父亲。
“献祭……不能终止,我和你妈都等着续命啊。”
晁耀世的身体背手立着。那破碎穹顶里透出的将要落雨的阴冷微光之下,他不知何时已经亲自登上了祭坛。
“枫江天,你儿子可真有能耐……”
他低声喃喃着那个故人的名字,全然听不见身后人的呼喊。
“父亲……”“……哦,晁煜行。”
他转身,看向他。
“带一个人回来就行,一个。”“什么?”“一个,随便一个。”
或许那时,他就已经知道无力回天了吧?
但晁煜行看不透,也不想懂父亲眼中的情绪。他立刻离开,去带那“一个人”回来。
但,要选哪一个呢?
……
“可恶……”
这种程度的脏器破裂会导致严重内出血和器官衰竭,但凡是个正常人此刻都已经死了。
但晁熠初不是,他也不愿。他想做英雄,就像他小时候畅想过的那样。
于是,待那灼尽末路的火光遮住枫云暮离开的影子,待他的同僚们族人们冲上来,他便挥剑相杀,让烈火熔断他们的武器、他们的四肢躯壳。
若可以,他希望自己也能救下寒淮之。
可寒淮之的身子一动不动的趴在战场边缘,只有脑袋上的血还在汩汩地流。
他的火焰也由此变得更为纯粹,更为旺盛。
“放弃抵抗,”陈若芳评估着现场的局势,还想给自己留一个后路,“我就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杀你!”
“呸!有种你就冲着我的脑袋打!”
腹部的痛慢慢变得麻木,他的身形已褪去人的伪装。他的刀砍进那些难磨的硬骨头,进而让他明白这些家伙有着和司铭砚一样硬的命。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他嘶吼着就要冲向将要破碎的屏障的天穹,“都给寒淮之,偿命!!!”
“他不需要。”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另一把同自己一样不怕热浪的剑,穿过烈焰的封锁从背后将自己狠狠捅穿。
“你……”“哥,他们都跑了,我只能选你了。”
化龙被中断,那些鲜红的鳞片随着殷红刺鼻的腥血流失消散,随着晁煜行拔出刀抽去支撑,晁熠初便摔落下去。
撤去薪柴的火逐渐熄灭下去。
他恨命地瞪着一脸遗憾的弟弟,又看向弟弟两腿间之后的寒淮之。
“你是不是傻,他们杀了寒淮之……”他绝望地骂了一句他们共同的母亲。
晁煜行摇摇头,他走到寒淮之的尸体旁边,一脚踹散了那团幻影。
“他是个狡猾的家伙。”晁煜行同情而共情地看向他,“我们,都被骗了。”
光折射在他的眼里,在那破碎的名为“生日快乐”的白色晶体里,照出寒淮之彩色的眼睛。
啊……被骗了啊……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若他没有回头去照顾寒淮之,若他没有因为寒淮之的“死”而分神中枪……他是不是就可以和枫云暮一起全身而退了?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
寒淮之……为什么?
为什么啊?
“混蛋啊……”他最后看向天空中堆积的阴霾,“这下完了……”
一丝不甘,一份倔犟,他感觉自己好像晕了过去,在濒死的边缘徘徊,暂时还没下定赴死的决心。
我为什么要回国?他问了问自己,这个故事的开始。
我的计划本来是什么?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要回来?就因为寒淮之的一面之词?就因为枫云暮的生死未卜?就因为大义?因为道德?
不,不是。【不完全是?】
我回国,不仅仅是因为弟弟搅坏了我的交易。
我想要的……
昏沉的视野里,晁熠初隐约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血脉,只是火种奄奄不再配位。
那就是他想要的。
“……爸。”
他哀求地说。
求你放我一马……
他看着父亲的面容,以及那不可忤逆的威严之下的复杂情绪。
“爸……我……”
我错了。
刀光划过,他的颈下一凉,接着便是什么温暖的熔岩蓬勃而出。
甜腻的感觉堵住了他的耳鼻,他面朝下跪着载向地面。
“爸?爸!我们不是需要活人吗?”“……夜长梦多。”
水淹了过来,他张大嘴巴,却仍接不上气。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呼吸被什么堵在了喉咙里,那些美妙的旋律再也无法吟出。
头很重,像是没拿稳的麦克风砸在地上。他的脑中只剩下刺耳的杂音,一阵一阵的升高频率,直至冲破他的耳膜。
他呜咽了一声,想要捂住咽喉——那他曾确实真正喜爱过的宝贵财富。但他的手被捆在身后,动弹不得。
以渐远的脚步为鼓声,以杂乱的人声为伴奏,他好像有了新的认识,脑中闪现过无数的曲谱。
他想唱歌。
但他再也不能唱歌了。
【后悔吗?有人问他。
他迟疑了,但终究摇摇头。
至少在逃跑和阻拦追兵间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的目的很单纯。】
枫云暮,跑快点吧……
我守不住了。
……
“母亲。”
他站在父亲的书房外,听着里面隐约的交谈声,看着任务失败的母亲疲惫地回来了。
“你爸呢?”他知道母亲大概已经同步了当下的情况——她脸上的愁容不似假的。
“在里面。”“你哥……他……”“死了,老爸说要用他替枫云暮。”
他看着母亲捂住脸,痛苦地摇摇头。
“……妈。”“都怪那寒淮之,都怪那枫云暮!!他们害死了我的一个孩子啊!他们怎么能这样?!”
晁煜行冷漠地撇开脸。
但母亲仍在埋怨,喋喋不休,来回踱步,捶胸顿足,痛哭流涕:“都是因为他们我和你爸才这么惨的……他们凭什么活着?他们现在这么自在不就是因为你爸当时那么拼命吗!”
“为什么非得逼得我们这样?为什么就没人理解我们的难处?为什么偏要我们做出牺牲!我的熠初啊!我养他这么大!我也不图他回报我什么啊!!”
晁煜行努力深呼吸,但还是忍不住皱了眉。
“熠初啊我的熠初啊,你好不容易才回国一次看看妈妈,你怎么能搅和进来啊!你从小就这样叛逆,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们吗?我们这么不容易……”
“妈!”晁煜行忍无可忍,却也只能讥讽地笑着提醒,“省点力气,我哥可比不上枫云暮,供不了你和我爸两人!”
“再哭,皮就要老了。”
很管用,母亲果然就不哭了。她抹掉让晁煜行深感厌恶的眼泪,突然凑近过来。
“这件事,你没和你爸说吧。”
晁煜行闻到母亲脸上过分浓郁的香水和化妆品味,以及皮下掩盖不住的**之味。他知道母亲的私心,知道自己家庭里的尔虞我诈。他知道自己母亲的秘密,知道母亲看似是为父亲分担了忧虑,实际上只是一只美丽的蛀虫。
“……没有。”他其实有后悔过为母亲保守秘密——他一开始明明只是无意撞见而已。
“好孩子,你现在是妈妈唯一的孩子了。”
是啊……唯一的孩子。哥哥,已经死了。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
门开了,是父亲和陈若芳出来了。母亲也不再看他,连她脸上的痛苦都瞬间烟消云散。
“你……回来了。”晁耀世看了眼母亲,“晁煜行已经告诉你了吧。”
“熠初现在在哪?”“在警局停尸房。”
陈若芳倒是善意,像是个母亲一样安慰:“姐,别难过。”
“现在也不是难过的时候,你知道寒乙深被他们杀死了吗?”晁耀世摇着头,忧心着,“他们还动用了九龙鼎,不好说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
“寒乙深也死了?”“是的。枫云暮逃走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补办祭典。”陈若芳接了话,“但晁熠初的死该如何隐瞒,还是个很大的问题。”
“不需要隐瞒,就说他勾结贼子、意义谋逆,说我杀他是替天行道、大义灭亲。反正寒乙深已经死了,现在没人能说神谕是什么了。”
“那得给熠初办个葬礼吧?毕竟是我们的儿子,大家都看着呢。”
“会不会太张扬?”
“要办的,不然肯定会落人口舌。晁家的口碑不能再差了。”
晁煜行木然地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就这样敲定了哥哥的死亡和后事。
“就这样,走个过场。你去办吧。”
母亲被支开了,走出门去便又开始啜泣。那烦人的哭啼声逐渐消失,晁耀世也重又面向了陈若芳。
“司铭砚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你不知他如何逃出的,这又如何可以佐证?”
“这新制的饰品便是作证。”
“那我又如何能相信司铭砚能毁了你的旧器具?”
“清者自清,我何必自证。晁耀世,你的当务之急或许是想想如何在你儿子的葬礼上发表致辞吧?”
他们还在母亲面前装出毫无隔阂的样子,真是招笑。
陈若芳甩手离去,如今的众人皆是自身难保,她再无讨好晁耀世的理由了。晁煜行猜,她现在想的,大概是司铭砚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吧?
他又看着晁耀世愤怒地背过身去,无辜地瞪了自己一眼。
“爸……”“怎么,你也有什么想问的?”
晁煜行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记得自己想问什么了。
但很快他又想了起来,就在哥哥的葬礼上。他看见哥哥颈部失血而变得惨白的裂口,想起来了自己的担忧。
“下一个……会是我吗?”他想问父亲。
这场简易的葬礼几乎完全是形式主义。他们几乎就将晁熠初草草地扔进了一个木盒子里,几个人扔了几朵白花,母亲趴在棺材板上假哭了几句,前后不过七八个小时,就结束了。
“我也会这样吗?”
父亲也会这样毫不犹豫地割下自己的脑袋,把我当作猎物一样分食吗?他在杀死哥哥的时候,可都没有眨眼。
趁着献花,晁煜行凑近看了眼那个和自己样貌相似的人。看着那毫无生机的身体,他突然预见自己同样糟糕的未来,吓得几乎抖了一下。
太可怕了,我还是走吧。何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现在可是晁耀世的独苗,他不会自断后路的……
“你,留在这看着。”可父母走了,他们要重新安排献祭仪式,却把他独自一个人丢在了这里。他不得不守在这殡仪馆里,和“自己”的尸体为伴。
晁煜行不情不愿看着父母将他抛下,看他们分别奔赴自己的幸福去了。
“那我呢?”
他始终没能问出这些问题。
因为他必须和哥哥形成对比:哥哥是叛逆的顽固的,而他就必须是乖巧的听话的;他的哥哥会提出异议,他不会。
他不能。
“为什么不试试看?”
突然的声音在午夜的灵堂里响起,晁煜行下意识地以为是哥哥回来了。
他抬头,看见那个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背对自己,面朝棺椁,一身白衣。
“你……还有脸来?”他很快反应过来,居然带上了打抱不平的意思,“他可是为你死的!”
“为我?”
寒淮之转过身,脸上的情绪被底光照得慎人:“如果我不在,结局就会改变吗?”
不会,晁熠初依然会为枫云暮而殿后,晁煜行依然会选择抓获哥哥,晁耀世依然会选择杀了他。
“你们,”寒淮之抓住晁煜行的领口,冷笑着,“都是一滩烂泥、人渣。”
“所以,你临阵脱逃就有理、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我了?”晁煜行拧开他、扭着他的手,“你站在这,又是要做什么?”
他将寒淮之用力拽到眼前,“你要救人吗?”
寒淮之撇了眼死去的晁熠初,垂了眼。
“你做不到、也没必要装出深情的模样,我知道你是什么得性。”晁煜行推搡开他,“你当时,也是这受害者的模样。”
我记得的,记得你混在那群女人里面,看你毫无保留地投怀送抱、挑逗戏弄。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本,也有把握掰弯的能耐,也承认你确实装得楚楚可怜、人畜无害。
“但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识破你的打算的吗?”
寒淮之平静地看着他。
“你说:‘这一切皆是寒乙深的指示’,你说你‘毫不知情,一直被控制着’,你说‘对司铭砚突然闯入感到恐慌’。可我清楚记得我看见过司铭砚的手机里有你的通话记录。”
“你怎么看到的。”“哎呦,你真以为司铭砚是个工具人吗?我去找过他,虽然最后没谈拢。”
晁煜行呵呵笑了两声。那段很爽快的经历又一次复盘而过,他记得寒淮之被拆穿时的局促,记得寒乙深一脚踹在寒淮之腰上大骂他的吃里扒外。
“可惜,你选错了人。若是其他人,怕也就理解了你企图逃出寒家的苦心,睁一只眼闭一眼。”
但我不是。我就喜欢看你慌张的样子,看不可一世的你和你天衣无缝的计划一起踩在我脚下的感觉。
晁煜行开心了,满意地笑起来了。看着寒淮之,他突然就不会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未来了。
“寒淮之,我知道你想干嘛,我不上你的当!我今天要给我哥守灵,我可不想和你就地搞起来!”
他自信地不再去看寒淮之,但他确信,寒淮之会吃瘪的离开,然后再给他带来回甘的满足感。
“……我不是来做这个的。”可寒淮之却说。
“别烦我,我今天没心……”“我是来救你的。”
什……
晁煜行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张黑白照片。
救我?
“我知道你在担心。”
担心?
“晁煜行,你也想过反抗吧?”
反抗?
“你也知道坐以待毙的后果吧?”
后果?
“我不求你做个好人,但……这不代表你没得选。”
我……
“枫云暮或许不知道、或许会相信,你就是晁熠初。你总是试图扮演你哥,你想成为他,这就是个好机会。”
我……
“等以后,你杀了晁耀世,你就可以得到一切,包括本属于晁熠初的。”
可……
“寒乙深已经死了,我是清醒的。”
额……
“我来保守秘密,我来圆这个谎。”
寒淮之的话字字都敲在晁煜行的心眼里。他附和、共鸣、感慨,甚至无法装出抗拒的神情。
哥哥就是前车之鉴,我不想死。
“你……为什么帮我?”“因为没人不希望这世界多一个好人,哪怕是装的。”
他僵硬地回过头,盯着寒淮之。
寒淮之向他点点头,伸出手。
或许……这确实是个契机?我或许也可以像哥哥一样坦然,还有很多过命的朋友?或许不用再提心掉胆被别人抓在手里?或许我犯下的错也可以一笔购销?
或许……或许我也可以唱歌。
寒淮之的手坚定地伸向他,那一刻,晁煜行好像真的拥有了什么。他好像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了。
他几乎被说动了。
于是他试探着,抓住了寒淮之的手。
“你说……枫云暮如果真的识破了我们的计划,他会原谅我吗?”
……
…………
…………………
“我不知道。”
寒淮之微微一笑。
“但我没法原谅你。”
若人只要救人一命就可胜过七级浮屠……若忏悔罪过就□□登天堂……
那就是不公平。
“因为我妈妈回不了。”
我妈妈……回不来了……
“晁煜行。”
那只被蛇身死死缠紧的手迅速变形,细腻相连而爆裂出血脓的水泡从晁煜行的指尖蔓延,伴随着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的疼痛爬满全身。
他看着晁煜行扭曲的表情,睁开了写满恨意的双眼。
“你明知真相却为虎作伥,你得死。”
你得死。
他死死捂住晁煜行企图喊出声的嘴:“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你得死。 杀了他。 你得死。 你得死。
你们,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