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模糊的画质。
司铭砚试着调了一下焦距,将那老相机再次对准。这次的画面里终于有了具体的光影色彩。
“你打算怎么拍?”
面前的人弯腰向他,拍拍他的肩。司铭砚没主意地摇摇头,镜头跟着视线一起对准了眼前人。
“这还能用吗?”
老旧如记忆的痕迹镀在枫云暮身上,那张脸凑过来,对着镜头夸张地瞪大一只眼睛。
他一向很搞怪。
“还能,但没多少电量了。”
而且,这世上也难再找到能配套充盈他的东西。
“就这样吧,物尽其用。”枫云暮敲敲这袖珍的小古董,“毕竟你都打开它了。”
“嗯。”
他一向很风趣。
枫云暮走开了,给他留下了转动的空间。司铭砚转动方向,屋里的一切便从狭窄的暗房中被打捞而出,留在了相机里。
“哇,这太阳真好。”
他站起身,也随枫云暮走到窗边。
“灰蒙蒙的……”“是镜头蒙尘了吧。”
司铭砚听话地撩起衣角擦了擦镜头。
“还是这样。”“算了,没必要强求它什么。”
他一向很宽容。
枫云暮靠在窗边扭过来,他的笑容也是灰蒙蒙、旧兮兮的。
“出去走走吧。”
镜头上下晃动,他点点头。
枫云暮领着他开了门,来到了门外的那片草地上。他说的其实是对的,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天上的云是不动的,连树叶都沉默不语。
这样的环境里,面前的枫云暮快活地伸着懒腰,坐了下来。
“司铭砚,我打算去海边玩。要不我们去三亚吧?”
他一向很有决策力。
“三亚?”司铭砚随着他在草地上一并坐下,“我还没有去过。”
“没去过才好啊。”“嗯……也是。”
枫云暮拿出手机,开始找机票。
司铭砚也凑过去,他的相机搁在枫云暮的肩上,因而看不清机票的具体。
“就这张吧。”
他一向很有行动力。
“行啊。”“明天就走。”“行。”“那……今天就走。”“也行。”“你好随便啊。”
司铭砚尴尬地撇开脸,但不舍得收回目光。
“明天明天,看你那样。”
他一向很宽容。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
因为枫云暮一向很守时。
相机一阵颠簸,被截去了很多画面。司铭砚没能看见和枫云暮一起坐飞机的样子,等模糊的画面再次对焦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海边。
“哇,大海!”
司铭砚也看向大海——那一汪浅底的水面,他回头再看向枫云暮,他突然无比地愧疚。
“对不起,我没去过海边。”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
可枫云暮却摇摇头。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向司铭砚撒去。
“有什么关系呢!也很好啊。”
没有海风,沙也粘在了相机的镜头上。司铭砚赶紧用手抹掉,再看清时枫云暮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怕什么……会有一天能看见的。”
他一向很乐观。
正因如此,司铭砚永远无比地相信着他。
“兄弟,抱一下。”
枫云暮张开双臂,他的身体靠近而来,扑在了镜头上。
“别这样僵硬!我难受。”
司铭砚长叹一声。
他顺从的伸出手准备触碰枫云暮,但他明白,自己碰不到。
“……没电了。”
右上角闪起危险的红色预警,画面也变得不再稳定。枫云暮的身影模糊起来,即将散去。
“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他记得自己还有一块电池。
红色的昏暗光线里,他在黑暗里匍匐着摸索到了水池底下,终于抓到了一个凉凉的柱状物体。
他跪在地上,弯着腰拆开了相机的电池后壳。
“枫云暮,我马上来,你再稍稍等我一下,马上好……”
一声轰鸣乍惊打在屋外,司铭砚的手一抖,相机摔在了地上。
“不要!”
他惊慌地在布满抓痕的地板上重新找到相机,重新安装好电池试着再次打开它。可就这样轻轻一摔,它便脆弱无用地彻底黑了屏。
“不要啊……不要啊……”司铭砚心急地死死摁着按键,不信邪地敲打着相机。这是他见到枫云暮的唯一方法了啊……
又一声,震耳欲聋。陈若芳司铭砚全身一颤,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间暗房里怎么会有雷声呢?
他端着相机,抓着水池边试着直起上半身,够到了唯一的光源。
调转灯泡的方向,照向黑暗的边界。他震惊地发现,这间密不透风地牢笼里,居然有了门。它就安静地立在粗糙墙面的边缘,无声地等着司铭砚去发现。
“怎么会……这里不是……”
司铭砚好奇地爬过去,侧头贴在了门上。
门外什么都没有,似乎只有被禁锢的水泥。
可下一秒,雷声再次砸落。受惊的司铭砚慌乱地退后,缩进了水池底下。
回音渐散,司铭砚看见一张字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谁!”他抬高声音。
没人回答他。
或许这里就只有他一个——应该如此。
司铭砚壮着胆爬过去,捡起了字条。他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却只能看见晕开的墨水。
又是一声惊雷,但这次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
司铭砚听见门外出现了脚步,似乎就停在门口。
咚,咚,咚。
“他”缓慢地叩响了门。
“你是谁!”司铭砚咬着牙,“你不该来这的。”
这是独属于他的监牢。
他被他的母亲陈若芳,关进了这个两平米不到的狗笼,然后用砖和土封在了地下。
所以这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他是这二十年里唯一的住民。
司铭砚抱紧手里的相机,他不想再和这个人啰嗦了。他只想赶紧修好自己的相机,重新找回关于枫云暮的记忆。
咚咚。
门又被敲响了。
“别敲了,我试过了,我出不去的。”司铭砚摇着头,“这里没有门……”
他狐疑地看了眼那个确确实实存在的门,改了口:“……这里以前没有门。”
因为陈若芳似乎就没想让他出去过。毕竟外界看来,司铭砚已经逃走失踪了。
没人想到那天在火车站,司铭砚在火车前等来了追兵。他被打断了腿,拖着一身的伤沿着铁路逃跑,不仅没能逃过,还险些失血死在郊外。
陈若芳将他封死地下室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司铭砚有一天还能爬出来吧?
雷声打打断他的思绪,司铭砚终于明白,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
手中的字条抖动,字迹逐渐清楚。司铭砚看见,那字迹属于自己。
他写着: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难道没有看见吗?我亲眼所见!”
“为什么偏要我一次次痛苦……偏要我一次次经历死别……”
相机正躺在角落,吱吱发出怪异地电流声。司铭砚捡起它,发现相机里又出现了新的画面:有人正站在镜头里自己的面前,等着他抬头。
“枫云暮!”他惊喜地抬头,却被画面里枫云暮空荡的面容吓了一跳。
“你、你……”
司铭砚抓着相机环顾,又看见了火光。他明白过来,立刻放下了相机。
“你不看看吗?”画面里另一个世界的枫云暮问他。
“我……不想看。”“可……我只是希望我们达成折中的一致。”
司铭砚猛然抬头,他知道有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但那个人……不像枫云暮。
“……你一定要面对它,你不看着它,就救不了我。”
他沉默地听着,不得不承认他将那个人的话和枫云暮的话混为一谈了。
“为什么你们都想让我再看一次……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
就像那个“伪装成”晁耀世枫云暮的人说的满口胡言一样?
我是最了解枫云暮的人。
我确信是爱枫云暮的。
我也确信我无法对那个人下手。
可这就不对……我怎么可能爱上两个人?
可枫云暮怎么会连他的父亲都不记得?连那场大火都不记得?
一定有什么错了。
司铭砚再次抓起相机,而相机那头,无面的枫云暮正安静地蹲在他身前,耐心地等着他。
“试试看好不好?”
他颤抖着,转动镜头,面向那门外。
你真的看清了吗?
……
他们从秘道里一路跑了很远,终于掀开了一个井盖,跳了出来。
“他们追上来吗?”晁熠初警惕地回头去看。
“他们终究会追上来的,留在这不是办法。”寒淮之扶膝喘着气,咳嗽得厉害。
他们的交谈,这些字,枫云暮一个也听不进去。司铭砚的手臂正从他的肩上慢慢垂下,像被刮落的旗帜一样。
“司铭砚?司铭砚!”
枫云暮拍打着他的脸,却得不到回应。司铭砚歪着垂着头,似乎已经死了。
他颤抖着撩开他遮眼的碎发,看见一双死灰的眼睛空洞地睁着。
在那屏障破裂的同时,枫云暮的心,就已经碎了一地。
“你个蠢货……你明明知道替人挡劫的下场……你为什么要冲上来啊!”
他抓着他的角想像以前那样扯醒他,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根平时坚不可摧怎么都掰不动的龙角,一碰便生生断开。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那根脆弱无比的断角,看着断面的边缘正如风沙般散开。
他第一次这样恨一阵风。
“死而化岩……”晁熠初也蹲在他的身侧,悲愤地看着,“司铭砚他……”
他确实要死了。
可什么会呢?怎么样应该呢?
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啊!
司铭砚不该为他而死的啊!
枫云暮抱着侥幸抚上他的面颊,可却只见那银质的雕像正一点点被风化,产生出纵横的裂痕。
“司铭砚,不要……不要死……”
死的灰色从司铭砚的身体四处开始蔓延,任由枫云暮如何阻止都无济于事。那些本属于一具他熟悉无比的温暖身体的碎片,如今却剥落在他的掌心,成了和灰烬一样可以轻易碾碎的岩块。
“求你了,不要死……”
奢望的恳请居然得到了回应,司铭砚整个人抽搐了一下,僵硬地微张了嘴。
“……”“什么?司铭砚!司铭砚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寒淮之扯了扯晁熠初的袖子,默默摇了摇头。
“太好了,太好了!司铭砚没有死!司铭砚怎么会死呢?”枫云暮仍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他扶正即将歪倒下去的司铭砚,却只见他的手臂整根断裂开掉落在地。
“司铭砚,司铭砚,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你看看我吧,看看我就行……”
枫云暮小心地如触碰瓷器那样捧起他的脸,他看向那再无光泽的眼睛,期待他再望一望自己。
“司铭砚……你不会死的。对吧?”
是啊,司铭砚,不会死的。
他好像看见那双不在能闭上的眼眸真的看向了自己,像以前一样深情。他好像看见司铭砚的眼里又有了光泽,正一点一点亮起来。
……没有。
最后的眼泪从司铭砚的眼角滑落,不知是因为太痛、太恨。
还是太爱。
枫云暮将他拥入怀中,闭上眼睛。
“别怕,别怕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四肢的崩落中,司铭砚好像也抱住了他。
一旁的晁熠初捂住眼睛。
“枫云暮……”
枫云暮听不见,也哭不出声。他的理智清楚地告诉他,司铭砚已经死了,但他的身体仍不愿接受,僵在原地。
“枫云暮,司铭砚他已经……”
枫云暮呆木地摇摇头,用力贴着司铭砚还未完全石化的脸。
“……你说,他当时看着我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吗?”
晁熠初也沉默了。
“可我们该走了。”背过身去的寒淮之望着街道外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蹲下身,捡起司铭砚断裂的一只右手。
“放开他!放开他!!”
枫云暮猛的暴怒起来,他拔刀挑开寒淮之的手,将司铭砚的遗骸夺了回来。
“寒淮之,司铭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他为什么回来救我!!”
他又突然大悟:“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要让他来!!!你就是想害死他吗?!!”
“那你怎么解释司铭砚会来!!又怎么解释这一切刚刚好?!”
枫云暮怒指:“还有晁熠初!!”
晁熠初吓了一跳:“我咋了?”
“是寒淮之把你喊回来的是吧?”“是、是啊。”“他为什么要阻止你离开去找人?他就是想要毁掉我们!!”
“我没有!”寒淮之捂着手臂出声反驳。
“你放屁!!我都看见了!!”
枫云暮托着司铭砚,踉跄起身逼向寒淮之。晁熠初想要劝架,却被一巴掌推开。
“寒乙深怎么可能让你有那么大的权利布置整个现场?你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买通现场几乎半数的人选?”
“你说,你想要他们死,为什么又从始至终委身于他们之下?!”
“枫云暮,你疯了吗!?”当时,还没看清自己心意的晁熠初仍选择挡在寒淮之身前,“寒淮之是不得以为之!”
“但我给过他机会了!!”
枫云暮愤怒地挥下刀,寒淮之推开身前的晁熠初,抬手直接抓住了刀刃。
“你听我说……”寒淮之一字一顿,“我确实有所企图,也确实没有对你们全盘托出。但我绝非想要屈服于他们,我只是有自己的打算!司铭砚的事情和我没有丝毫的关系!”
“我也有我的仇恨!”
“我不信。”枫云暮恨恨地盯着他。
他暗暗下力,寒淮之只能抓紧刀刃,看着皮肉被划破流出鲜血。
“寒淮之,”晁熠初着急地推着寒淮之,“你快把话说清楚!不然他真的会杀了你!”
“我……”寒淮之犹豫了。
“说啊!”“我……我……”
寒淮之咬牙一把推开众人,自己退后撞在了墙上。
“我……”他低着头,似乎鼓足了勇气,“我的母亲……”
“行了。”
有人从道路的那头走来,打断了寒淮之的话。
“地龙死而化岩,他却未完全石化,有救的。”
晁熠初转身,看着来者,表情有些诧异:“你怎么……”
枫云暮也回头,皱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他举起刀质问:“你是谁?”
“哦,你不记得了……这是寒淮之的养父。”
寒戊源似乎并不在意其他人,他只是走向枫云暮,继续自己的言论:“若即时倾注力量,重溯□□,恐怕还有一线生机……”
“够了!”寒淮之几乎是闪到父亲身前,“就这样吧。”
“沧溟九龙鼎需要真龙御水才能开启。父亲的身体极差,我算不上真龙,就凭我们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况且开启后天地水泽动向大变,太过招摇,会把他们都引来的。”
“我不要听你说话!”枫云暮用刀拨向寒淮之,“让开。”
“我就可以代表我父亲。我说了,不可以。”寒淮之态度强硬。
“那我就杀了你。”“你大可以杀了我。”
可寒戊源只是拍拍寒淮之的肩,后者的气势就瞬间弱了。
“怎么办呢?我不能让您去。”
寒戊源只是低头看着他。
“我吗?我做不到的。”
寒戊源不说话。
“……您总是这么心软。”
寒淮之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带你们去。但事先说好,我没有把握,也不会让我父亲参与此事。”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