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很难相信这个被从一开始就被忽视的可能性。
所以晁熠初也一连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可同样的,他彻底地失望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那也说不定是……失忆了呗。”晁熠初结巴着自我安慰,“小说里总是这样写。”
“那……为什么我会觉得父亲叫枫承民?为什么我会固执地认为那些错误是真实存在的?”
枫云暮摸了摸自己空荡的背脊,倒抽一口气。
“我是应龙吗?”
“你是啊?不然这……”晁熠初去看他脑袋上的龙角,“这又怎么解释呢?”
枫云暮摇着头,他已经没力气作出假设了。他吃力地支撑起身子,看那蔓延向门外的血迹。
“我要去找他,帮我去找他好不好。”他向唯一还愿意信一信他的晁熠初发出恳求。
“额……我会的。”“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了?”
晁熠初连连摆手:“当然不是!就算再不济,你也是条人命啊!帮你,就等于是帮、帮……”
枫云暮苦笑着:“就等于是帮枫云暮?所以你也觉得我是个满口谎言的冒牌货?”
“我没有!我真没有!你是不是枫云暮我还不清楚吗?”
算了……和他说这个有个屁用。这个答案,只能由我自己得出。
可是,是假的,为什么都是假的?可我就是这样记着的啊!司铭砚是我的挚爱,晁熠初是我的挚友,我是枫家的独苗,是最后一只应龙,我的父亲叫枫承民……
可枫承民是谁啊!
枫承民到底是谁啊?!
我到底为什么会记不得啊!为什么我会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得啊!
全身发凉,枫云暮抱紧自己,恍惚地低着头只是跟着血迹走出去。
“你这样咋去找他?”屋里的晁熠初赶出来,“我也不能不管你!你,你这个样子……”
可他冲出门时,看见的却是枫云暮随着一声轻吭接着便栽倒在地的样子。
“枫云暮!”晁熠初着急地跑去,翻过枫云暮的身子看见了他脖子上的麻醉针。
又是一声,晁熠初抬刀挡开。他站起身,向着楼梯间窗口冷笑着的晁煜行怒目而视。
“晁煜行……”“别急,我马上来。”
晁煜行绕过走廊,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哥哥面前。
“哥,我帮你把他迷晕了,我厉害吧!你快夸我!”“你个狗娘养的……”
晁煜行无所谓地大笑起来:“说得好!就是狗娘养的!我俩都是狗娘养的!”
晁熠初咬牙切齿,却终究已经词穷。他已经找不到哪个词可以形容罪大恶极的晁煜行了。
“别这样看我呀,各凭本事而已。”晁煜行拿出口袋里的监听设备晃了晃,“哥,你去找那个什么什么官,不是为了商量抛头露面重出天日的事情吧?”
“咱们一起把枫云暮送回去,功劳对半。这样,我也就不把这个小东西交给老爸了……”
“你会有这么好心?”晁熠初早已看透了他的为人,“你会留个备份,接发我,然后把功劳都占据,一劳永逸,不是吗?”
“可我也不傻,哥哥。我都听见了。”
晁煜行踹了脚地上的枫云暮:“他可能是个冒牌货。”
“要是我坏事做绝,把功劳全捞了。到时候老爸追究起来,那可都是我的眼高手低,是我的不是了。”
“功劳平分,后果也一样。这对我们都好,哥哥。”
“我可懒得管什么献祭、龙脉、家国情怀、人民大义……我和你不一样,和老爸也不一样,我就是只是贱而已。”
“咱们兄弟俩不能到死都没互相信任过吧?”
……
明明是五十年前的事情。
火里,那双无数次拉过司铭砚的手一点点变得干枯。像是干柴一样,发出尖锐的脆响,接着便快速缩小下去。
枫云暮的嘴巴张大了,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的嘴很快就融化了,伴随着他的眼球一起爆裂开来。
他的面容逐渐变黑,变得狰狞扭曲。炭黑色迅速蔓延,将整块玉石烧成了恶鬼。
从那以后,司铭砚就好像记不得枫云暮的模样了。
因为回忆最后,那张被焚烧的脸总会变得模糊不清,合不上的口腔像一个空洞一样,风过刮起呜鸣。
可司铭砚知道自己不该忘记枫云暮。
他煎熬着,执念和恐惧让他几近崩溃。
而在激烈的情绪逐渐被压抑和僵化之后,它们逐渐化为了岩层中的化石,定格在了最喧闹聒噪的那一刻,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想不起来了……他对枫云暮一开始是什么感情的呢?
想不起来了……他好像记不得爱为何物了……
想不起来了……枫云暮是什么样子的呢?
想不起来了……枫云暮……
枫云暮是谁?
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快想起来啊!他很重要啊!
快想起来啊!!
快想起来啊!!!
枫云暮!!枫云暮!!!
“咳咳……还知道躲起来,看来你还没有彻底疯掉。”
角落的阴暗中,以跪姿倚靠在墙边的司铭砚低垂着头,像是已经死了。他肚子上,那些没有生命的血沿着刀身,滴滴落下。
“真狠。”
侧斜的光打在寒淮之惨白的半张脸上,晃着眼。他向前一步,也躲进阴影里。
许久,司铭砚终于有了点动作。
“……不。”“什么?”“……不对。”
他稍稍抬了点头,骨头发出嘎吱嘎吱像是生锈那般的声音。
“……我错了。”“错了?”
寒淮之咳嗽着,很有耐心:“错了什么?你是指你不该怪罪枫云暮?”
又是几乎无尽的沉默。
“……不是。”
司铭砚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寒淮之。但他没做到,寒淮之躲开了。
“……你都知道……吗?”“知道?咳咳……咳……嗯,知道。你猜得没错,那迷药是我给的。也是我提议,要用这种方式控制你的。”
司铭砚无力地摇摇头。
“咳咳……什么?”“……嗯。”“你不是指这个?”“……嗯。”
寒淮之扶着脑袋平静地思考着,凝视着面前像是得了疯病发了疯后那样虚弱的司铭砚。
“唉,其实……唉……”
他被自己的欲言又止逗笑了,自顾自笑出声,又咳嗽起来。
“咳咳……先救你吧,不能让你死了。”
他伸出手,又要拿出一颗药什么的。可司铭砚骤然移动,像一个沉眠已久的巨物一样迟缓地撑起了身子。
“你……”他倚着墙,堪堪站着。
“我?”寒淮之蹲着,仰头看他。
“枫云暮……是不是假的?”
寒淮之肉眼可见地疑惑了,都不咳嗽了。
“你真疯了?”
身子终于迟钝地痛起来,司铭砚看了眼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伸手无用地捂了捂肚子。
“我……是不是……还是不清醒?”“……不知道,但看起来是的。”
司铭砚感觉自己身体中的血流去了,思维似乎能动弹了一点。
“我……”
他呆滞地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
“啊……枫云暮……枫云暮……不是……枫云暮……不该……但是却……”
寒淮之安静地旁听着,似乎全当这都是胡话。
“啊,”他又想起来一点理性,“枫云暮……不记得……所以……不是他……而迷药……是佐证……”
“我的……枫云暮……不会这样……对我……”
寒淮之嗤笑一声,像是附和地点点头。
“所以……我应该……清醒……然后……杀了他……”司铭砚倒抽一口气,“但我没有?”
“嗯。你没有。”
司铭砚终于把目光彻底聚焦在寒淮之身上:“你总问……我爱他吗?那我是不是……爱上他了?”
“我不知道。”寒淮之站起身,“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晦涩难懂的东西。”
“那……我是不是不该爱上他?”
“没有一个人应该爱上另一个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司铭砚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的身子似乎又要歪倒下去,却又稳住了。
“……寒淮之。”
他突然拔出身体里的刀,指向寒淮之。这个动作让寒淮之站起来,退后几步。
“你居然还有力气。”“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这个枫云暮是假的。”
寒淮之蹙眉,终于明白了一点司铭砚的意思:“你什么意思?”
“寒淮之……为什么枫云暮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他父亲都不记得?”“什么?怎么可能?”
“你知道他不是……你们都骗我……骗我迷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司铭砚咳出血来,“我错了……我连他是谁都分不清……我甚至分不清爱……”
“我到底是不是清醒的?”
“我到底……爱不爱枫云暮?”
“枫云暮……对不起……枫云暮……对不起……”
他神神叨叨地自怨自艾,全然没发现寒淮之复杂的表情。
“所以,枫云暮不是枫云暮?”寒淮之重复着追问。
“……嗯,枫云暮不是枫云暮。”司铭砚不太笃定地回答。
寒淮之盯着眼前带血的刀锋,又看了看摇晃的司铭砚。在短暂的一瞬,他的眼中趟过了很多思绪。
“……他不是,也得是。”
他皱着眉,重又眯起眼睛,深呼一口气。
“司铭砚,你爱不爱他不重要。你得帮他。”
司铭砚歪着头,迷糊地看他,不作声。
“算了,再不济……我一个人也行。”
寒淮之握紧双拳,突然扬起骨鞭。他卷起司铭砚将他扔到墙上,看着他摔得彻底爬不起来。
“……我爱不爱他啊?”司铭砚不死心地最后呻吟着,“枫云暮……你在哪啊?”
“我想,你是爱的吧。”寒淮之撬开他的嘴,灌进一管子药水,“只要你爱,那他就是枫云暮。”
“我爱……他就是?”
“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药效迅速发作,司铭砚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
“毕竟……我还是有点信这个的。”
……
枫云暮醒的时候,已经被绑在地牢里了。
黑暗笼罩他,唯有门缝处施舍般给他半点光亮,一切都像他刚刚醒来那样。
或许一切就是一场梦。他如梦初醒。
手脚被俘,用得是可以限制力量的伏龙锁,捆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和麻药的后劲抗争着,拼命清醒了过来。
司铭砚呢?
他显然不在这。
晁熠初呢?
枫云暮环顾四周,认不出这里是哪里,因为熟悉却陌生。
他想起来,在第一次来到晁熠初家里举行宴会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等下,第一次?
他不是来过吗?怎么就是第一次了?
自从一个错误被纠正后,太多隐秘的谜题都扑出了水面,一个牵着一个,搞得他头痛欲裂。
他在晕过去前似乎看见了另一个晁煜行——也就是晁煜行——那他应该就是被带回了晁耀世家里——这里他来过的,是晁家的酒窖。
晁熠初呢?也不知他是不是妥协了,不知他还愿不愿意帮我……不过无论如何,我确实都应该在这——无论是晁熠初的夸下海口,还是晁耀世和晁煜行的计谋,我都应该在这,直到十五日后。
最好的结果是十五日截止前,晁熠初带着救兵赶回来救我。而目前看来,我是在帮不上什么忙了——
最多梳理梳理我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有必要吗?
枫云暮啧声,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如果不是枫云暮,还能是谁?
他就是枫云暮呀。
兔兄都能认出来,寒淮之司铭砚晁熠初的第一眼也都能认出来,我不就是……
嘶……兔兄。
枫云暮猛然想起一些事来。
饿疯了的他被兔兄搭救,恢复理智后,好像并没有第一时间想起自己的名字……
是兔兄看着自己的龙角龙尾,帮我去查,才发现……
“你是枫云暮对吧?”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就是枫云暮,父母双亡,家族中道落败。
“……龙族的事情好打听的,另外三族的……”
然后他想起来司铭砚、晁熠初……寒淮之是后来的事。
若没有兔兄告诉他,他模糊不清地记忆……好像什么都捞不出来。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把一切都混为一谈了。
这……就很玄乎了。
难道自己当真不是枫云暮?
“枫承民……承民……”枫云暮喃喃着这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名字,不知这唯一无法追溯的记忆来自何处。
司铭砚……
他不知不觉又想起那个过激的家伙,担忧起来。
门外突然有了动静,隔着铁门,他好像听见了两个声音。
“……让我来两口,我感觉我再不沾荤腥就要死了。”
“可以是可以……但等你哥走,你懂的。”
枫云暮侧耳,听出这是寒淮之和晁煜行。
“别忘了,我们的主要任务。等你哥回来,人死,我也没了,他肯定会崩溃的。你会想看他那副模样的吧?”“小兔崽子……不,蛇蝎美人。你倒是拿捏了我的心思了。”
寒淮之的声音突然消失,似乎压低耳语。枫云暮等了半天,只等到一人的脚步快速离去的声音。
接着、便是寒淮之推门而入。
“枫云暮,”暗中的他神色不明,“我来了。”
“你倒是……”“第一,我找到司铭砚了,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第二,晁熠初明天早上启程出发,去干自己的事情;第三,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存疑了。”
他说得太快,害得枫云暮咬了舌头。
“……你”
“你主观觉得你是枫云暮吗?”寒淮之又打断他。
看来是时间紧张啊!
“我……是。”枫云暮迟疑了一下。
“好吧,无所谓。”寒淮之摊手,“想谴责我提议迷药之事吗?”
想啊,早早就想到了之后的离间之招,不愧是你。枫云暮苦笑着,强撑着回答:“但若不是我失去了记忆,司铭砚也不会这样不信我。”
“确实,”寒淮之托腮,“但也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我已经落进你们手里了。十五日之后,我就要死了。”枫云暮长叹一声。
他看见寒淮之皎洁地笑了。
“不是十五日,是明日。”
什……
“但。”
烛火晃了晃,寒淮之快步走上来,在他面前俯下身。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以及他美丽的眼睛。
“我是来帮你的。”
“你有疑问,但等下次再说。一分钟,时间不够了。我会在明天的献祭仪式上做手脚,看我讯号行事。”
枫云暮瞪大眼睛,消息太多,他有些缓不过来了。
“别这样看我,我的目的与你一样。”
门外一声危险的轻咳、寒淮之站起身,看向楼梯上投下的半个人影,啧声无奈。
“不够了,但你信我。”
我怎么信你?你又要离间司铭砚,又要支开晁熠初,又是和晁煜行勾搭,和陈若芳交易,是寒乙深的傀儡!
我他妈怎么信你啊!
“寒淮之!”
在门关上的最后一瞬,枫云暮愤怒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你到底想要什么!”
烛光微微停顿,接着被掐灭。烛烟袅袅,和现实一样飘忽不定。
“我想要他们死。”
寒淮之咳嗽起来。
“但我不仅仅想要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