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司铭砚和现在一样,总是莫名地心悸。
枫云暮已经和他断联了三天了。三天前的最后一面,枫云暮严肃叮嘱过他:不要来找自己。
司铭砚知道外面正在闹事,也知道枫家有难,连父母也选择将他禁足,不让他去惹事。所有人都不想让他参与,但他怎么能就这样不管不顾。
他来回踱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母亲,”他走向一边扶额一直看管着他的陈若芳,“请让我出去。”
“出去?去找那个姓枫的?”
答案显而易见。若非母亲一直呆在这里,他肯定早寻一个机会逃出去了。
“你想给咱家惹祸吗?”
他听见母亲好像叹了口气。
“我说过了,在司政聿回来之前,不许出去。你不想吃家法吧?”
又是家法……
“可枫云暮没有错,枫家也不可能做那些事情。”他隐忍着,据理力争,“若族人当真想要去对他们做什么,我或许可以……”
“为他申辩?”陈若芳抬起疲惫的眼看他。
“为他提供哪怕一星半点的保护。”他坚定地说。
他很少这样强硬地对母亲说话,或是这样毫不畏惧地望着母亲。
“不行。”母亲盯他半刻,又低下头去,“不许去。”
“那我便……”他赌气地向外走。
“便什么!便冲去吗!”
背后的母亲今日不知为何这般焦躁,她指着未经世事的少年,破口大骂:“你想死吗?你想让我们家变成下一个枫家吗?”
“你心善,你独醒,你自己洁身自好便罢了,你还要去做什么!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你去了只会让更多的人死!”
前面的忘了,后面的也忘了。他只是很着急的冲到门口,在母亲的谩骂声中四处寻找这监牢的缺口处。
母亲的话,他早就听腻了。
他费力撞开了枷锁,冲出了房门。自由的大门就在眼前,可一只冰冷的手却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地甩开,看见一向高高在上无可破防的母亲居然就这样被自己甩下跌坐在地。
他不懂母亲为什么哭了。
“你想救人吗?”
然后母亲就莫名地松口了。她挽起散落的头发,说了句:那就一起去吧。
母亲带着司铭砚绕了远路赶来的时候,面前的大火已经烧了起来。枫父跪在逐渐塌陷的宅前,扫了人群最后一眼,拔剑自刎。
一切都太快了,快得他来不及反应。他只想着像以前那样去找到房中的枫云暮,约他出来去人间同游。
可关键是什么?
是他能救他的!
是他本可以救他的!
是他本已经救下他的!
他冲进大火,搬开废墟。那个虚影隐隐绰绰就在伸手之间,他明明都已经抓住了!
可是谁……是谁偏要将他拉出来!!!
陈若芳!是她!她偏要他眼睁睁看着!!!
母亲抱着压着他,升起屏障困住他。司铭砚嘶吼着让她松手,挣脱出来又要扑进去,却被更多的人冲上来压住,彻底动弹不得。
“妈!!!”他绝望地大喊一句。
可陈若芳只是走向那群恶徒,赔笑着说是孩子不懂事。
大火中,草木的呻吟染红了司铭砚的眼睛。
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轰开了人群。
银色的巨龙发狂地撞击着,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箭雨向他倾注而下,他却不知痛苦。
“别让他把火压灭了!”他听见晁耀世大声疾呼,“包庇刑犯者,与之同罪!”
所以就是他策划了枫云暮的死。
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他调转方向冲向了这群恶徒。
他当然输了。
因为这里没人向着他。
向着他的人已经死了。
……
“借我点钱……”
他开口的时候,晁熠初似乎还没有完全认出他来。
他只能卑微地再重复一遍,草木皆兵地四顾周围。
“你……你怎么了这是?你……”“快点,快点。”
给我就行,给我就行,他们快来了。
司铭砚压低帽檐,努力挡住脸。但他克制不住颤栗的身体暴露了他当时走投无路的状态。
“我可以借你,但你总要告诉我……”
几张纸币刚刚被翻出来,司铭砚便一把从晁熠初口袋里夺过那些,转身就跑。
“喂!喂!司铭砚!你给我回来!”
可惜了,那群人在司铭砚身上留下的都是不着痕迹的内伤。晁熠初只能看出他有所隐情,却不知他为何而逃,又要逃向哪去。
直到黑暗的时间慢慢散尽,不死心仍在调查真相的晁熠初再次遇到了今非昔比的司铭砚。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枫云暮当年到底……”
一块不再有光泽的死物安静地看向他,机械地摇摇头。
“我可以加倍还你,希望你日后不要再谈及此事。”
“谁稀罕你的钱!我要你说啊!你这些年……你这些年都逃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不是个人啊!枫云暮和你关系那么好!你居然……”
他沉默地闭上眼睛,无动于衷。
有没有可能,他根本没能逃走。
是啊,他就是没能逃走……
……
回忆结束,站在书房门口的司铭砚,已经清醒了。小腹仍隐隐作痛,他抬起留下针孔的手背,看了一眼将双手紧箍的锁符。
“……何必还治我一治。”
面前的陈若芳稍稍一顿,直起身子。
“这是都有耐药性了?这就醒了?”
她将手中的东西在桌上放好,转过脸,却在看向司铭砚死灰的眼睛时心中一惊。
“你……感谢错了方向,是寒淮之救了你,这可不是我的指示。”
但她仍是那种威严的表情,就像正试图掩饰自己背后的虚浮那样。
“何况你是我的骨肉。若直接弃你于不顾,他们晁家怕是又要对我发难了。”
这样吗……
果然是为了自保啊。
司铭砚看向桌面上母亲刚刚拿出的那些东西,语气毫无起伏:“您又是准备将您情人的东西藏到哪里去?”
“你!”
陈若芳果然暴躁起来……不,这是被戳穿真相的恼羞成怒。
“我早知道了,您本有一个情人的,在与父亲成婚之前。”
枫云暮来做客时,曾带着他闯入他一向不敢进入的禁区无意间翻出过一些东西。
可惜,人命苦短;可叹,强权难抵。
与有情之人不得不分开,寄人篱下,甚至要在完全陌生的“物种”之间重新定义自己的价值观。
在和司政聿的第一夜,在听见自己爱人的死讯,在看见自己的肚子里诞下一个卵生的非人之物的时候,她应该都哭了吧。
“您是因此如此恨我们的吗?”司铭砚平淡地抛出这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陈若芳的嘴角抽动起来。她努力挑起眉眼架起嘴角,想要让自己的神色不那么失态。
但她失败了。
“这都和谁讲过这件事?晁熠初?寒淮之?还有谁知道?!告诉我!”
司铭砚冷冷看着她。
“你们……这群怪物。”
是啊,怪物,禽兽。
可你的悲剧,从不是我和枫云暮导致的。
为什么要……毁掉我的所爱?
大抵是眼中鱼死网破的**太深太盛,司铭砚向面目狰狞的母亲踏近一步,陈若芳便慌张地将那仅剩的一点念想护在了身后。
“你,站着别动。”
司铭砚好像完全听不见一样,继续向前。
“别过来!别过来!我说了别过来!”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逼得陈若芳慌张地拔了枪,甚至忘了自己还有龙的血统和能力。
“别过来!!你想干什么?!”
陈若芳的腰撞上了桌沿,无路可退,也不能再退。司铭砚已经抵了上来,缓缓将目光落在了那张迷糊到已经看不清的旧照片上。
他无视枪口的黑洞,伸出手。
“别碰!再碰我就……”
陈若芳几乎就要扣下扳机,可司铭砚的手却越过那张相片,搭在了那落单的刀上。
“……陈若芳,枫云暮还活着,对吗?”他虔诚地双手握起刀柄,抓起它,“那是枫云暮吗?”
陈若芳的脸上仍是那副惊慌的模样。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将迅速相片拿回塞进了口袋里。
“你想说什么?”她镇静下来。
她没能得到答案。司铭砚已经自言自语着,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不知道寒淮之和枫云暮的合作,或者,你不知道寒淮之将会以怎样的方式……”
司铭砚退后半步,将刀竖在了眼前。他看不清自己的眼睛,但他明白自己如一块被侵蚀殆尽的石块,很快就会消散了。
“但无论如何,你都有罪……”
“有罪又如何?”陈若芳抬了抬枪口,“为了活下去,我这个寡妇只能放弃道德底线,不断往上爬。”
“是啊,”司铭砚放下刀,“所以您又要将我关起来吗?”
“不,我要杀了你。”
早该如此了……您早该在我反抗的那一刻就杀了我,送我去和枫云暮一起极乐往生……
您就不该心存出尔反尔,偏要将我从他们手中赎出来。
向着陈若芳,司铭砚第一次笑了。
下一刻,他突然舞动那柄刀扑向陈若芳。他的刀狠狠嵌入屏障,恰好地划断那条项链。
失控,随后崩裂,随着那声枪响。光怪陆离的折射光里,司铭砚伸出手抓住了那枚宝石。
“枫云暮……”
子弹穿进胸膛,他的血液和那枚项链的碎片从他的手心中同步四溅。
“……我尽力了。”
血色褪去,他看见最后银色的光泽,像是难得的明月。
……
“他还没死?”
在宛若琥珀般的层层包裹中,那巨大的银白色晶体里,是她抱着刀沉眠的孩子。司铭砚如一件绝美展品一样,他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倒下的那一刻钟。
“应急自保措施,这种现象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但是极少数。”那位医护工作者敲了敲坚不可摧的晶体,“不过您也不必担心,他这样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大部分人都会醒不过来,更何况他伤得极重,精神状态也一向不佳。”
是啊,画地为牢,苟延残喘而已。
可陈若芳摸了摸自己空荡的脖子,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已经掌控不了司铭砚了……或许她从未掌控过司铭砚。
“有什么办法可以增加他死亡的可能性?”
“额……虽然无法致死,但据我所知确实有办法能摧残他的意识。”
那就是将他置于他最恐惧的环境里——
那孤独无尽的黑暗。
……
【“其实……”
司铭砚看向摄像机后面,那个欲言又止的枫云暮。
“你可以多说点你的抗争的……你很勇敢不是吗?”
“可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少年的勇气是世间最无用之物。”司铭砚喃喃自语。
“……你把自己看得太卑贱了。”枫云暮在镜头外摸着他的手,“就算不提其他的,你总得把自己的人设立得丰满一点吧。”
“我知道,司铭砚不是逃犯,不是孬种,不是帮凶。我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值得我爱你。”
“……我不值得。”
“司铭砚!”枫云暮大喊起来。
“我是孬种。”
镜头一歪——是被站起身的枫云暮撞歪的。
“司铭砚,这么些年了,你还不愿意放过自己吗?”歪斜的画面里,枫云暮站在了司铭砚面前,似乎还弯了腰。
“你没有错。”
“……我既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为你报仇雪恨,甚至连说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那是因为他们抓住了你!用那样的酷刑对待你!整整半年!”
“我不该屈服的。”
“人之常情!”
“我也不该逃的。我明明都找到晁熠初了,为什么不敢把真相告诉他,为什么选择懦弱地借钱要逃走?”
“可你已经努力过了:你捅了陈若芳才逃出来的。况且,你逃走是因为你比我理性,你知道要保存实力。”
“可我连逃走都没有做到。我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一字一顿,伴随着埋怨心痛的拳点,砸在了司铭砚的肩上。司铭砚的身体也随着力量摆动又回正,他只是抬头,应该是看着枫云暮的。
枫云暮扶着司铭砚的肩,埋下头。
沉默里,是超出镜头的,他的无力和痛心。
“枫云暮,你生气……”“我没有生气,也不该吼你,对不起。”
枫云暮终于直起身子,他的手向上滑动似乎捧起了司铭砚的脸。
“……我的司铭砚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司铭砚似乎愣住了。
“不需要证据,不需要解释,我的司铭砚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他回身伸出手,终于把镜头回正了。司铭砚脸上的诧异和自我怀疑也终于清晰起来。
“不拍了。”“……不拍了?”“这一段不拍了。”
“可,”司铭砚着急地起身阻拦即将关闭摄像的枫云暮,“可你说过,我该面对过去的。”
“我是说过,但我们也该往前看。”
枫云暮端起摄像机,将镜头对准自己,挡住了身后的司铭砚。
“我枫云暮,在此郑重声明。”
“司铭砚是和我最般配的人!只有他最配得上我!让我听见谁在后面嚼他的舌根,老子就让谁这辈子都张不开嘴!”】
【“特别是你!晁熠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