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云暮当然有他不走的理由:
他走,他心中不甘,那场烈火和无尽的提心吊胆将会伴他一生;他走,那些心中有鬼的家伙会愈发出格地追杀灭口。况且十五日后如果是雷劫,那他躲到哪里都没用。
他这样轻率粗暴、不假思索地闯了回来,也就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方法。
晁熠初也是这样认为的。
“你们走不了的。”他抱胸看着面色难看的那位逃兵败将,转眼又瞧着枫云暮,“不如再搏一搏,撑几天。”
“不行。”司铭砚一口回绝,不加商量。
“我约到上头的人了,我也有信心争取到支援!”晁熠初拍着胸脯保证,“两天,不,一天,我明天就出发,肯定能在期限里回……”
枫云暮感觉背后刮起一阵阴风,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耳侧飞向晁熠初。若不是晁熠初下意识矮身躲开,现在就会有一具无脑死尸躺在地上了。
“滚。”
“司铭砚!”枫云暮想回头,司铭砚的手却如绳索一般从左腋到右肩死死勒住了他,将他固定。
“司铭砚你疯了吗!”晁熠初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抬手去摸嵌入墙体的那块锐利碎片,瞪大眼睛盯着突然就成了敌人的司铭砚,“你他妈至于吗?”
阴郁的人一言不发,只是抱着枫云暮一步步后退,勒得枫云暮感觉肋骨快要断掉。
“好你个……”晁熠初压下身型侧手拔剑,“想搞事吗?”
火药味瞬间浓烈,连枫云暮本人都没想到司铭砚会如此毫不犹豫地决绝出手。他只能向晁熠初摆手:“不不不,不是的,他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司铭砚已经拿起了枪,沉声,“我也不是第一次做恶了。”
他的无所谓简直就是在践踏晁熠初的道德底线。
“那看来是没得谈了?”“嗯。”
枫云暮还想劝几句,还未张口就被司铭砚抡了出去。晁熠初的剑明晃晃地刺来,擦着司铭砚的格挡蹭出灼热的火花。司铭砚后仰同时抬手,子弹准确穿过屏障预留的小缺口飞向晁熠初。
“别打啊!”枫云暮落稳身形就要爬起来拉架,抬头一下狠狠撞在无形的监狱墙上。他摸了摸这狭小的空间空间,心里不禁大骂一句司铭砚的狠心。
司铭砚不断躲开晁熠初的灼烧拉开身距,他挥手甩出一大堆碎片,被晁熠初挥出的剑气瞬间融化。
但枫云暮明白这正中司铭砚的下怀,因为那化为水汽的拟物在晁熠初周围瞬间结霜炼成更加坚固的枷锁。
“司铭砚!放我出去!”
司铭砚不听,还落井下石又开一枪。
晁熠初挥剑的速度肉眼可见的减慢,眼看司铭砚的子弹就要来不及挡下,晁熠初的红色的瞳孔瞬间一紧。
烈焰在狭小的空间瞬间爆开,轰碎了窗。晁熠初浴火而出,铁红的剑刺穿被炸碎的屏障。
“晁熠初!”
司铭砚不避不躲,反而迎上去。银色的光他的手中凝成一把双刃的石刀,侧手翻下向着晁熠初的脑袋捅去。
“都给我住手!!!”
双刀横入叉开,枫云暮一手挑开晁熠初的剑,一手卸下司铭砚的力,用力一送,接着跃起空中一人一脚踹开两人,反手持刀呼风一震,将司铭砚和晁熠初分别从窗户和门里震飞出去。
“停停停停!!!停!给我停!!”
枫云暮指着还想来的晁熠初:“给爷趴着!”
“枫云暮!他想干死我!”晁熠初气急败坏,“你不会想为他说话吧?”
“我没有,这是他的错!”枫云暮立刻又回头指着翻窗回来,企图再干些什么的司铭砚,“别动!”
“都给我冷静,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给我点时间,我来,我来一一个解释!OK?”
司铭砚装哑巴,晁熠初将信将疑。
“再闹!!”枫云暮把刀往地上一插,气着的风都成了浪,“都还想不想和我好了!”
一嗓子嚎完,房间终于安静了。
“我们完全可以打两手打算啊?要打,肯定要支援;要逃,那也要越远越好,最好到国外去。”
“无论哪种情况,咱们都要团结!别在这闹别扭!幼不幼稚啊!你看你们给我房子搞的!”
“都有自己的难处和底线,我懂。但一个是我挚友,一个是我挚爱,我没法作出那种掉水里了救谁的选择题!那我还不如抹脖子去死了!”
“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哪有左右胳膊打架的?都乖,坐下来说两句,达成个共识就行了,没什么说不开的。”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枫云暮苦口婆心,终于先劝得晁熠初动摇了。
“……我可以帮你们寻个国外的去处。”
枫云暮一拍手,向着司铭砚反问:“你看看,这好吧?”
“……但我等不了两天,我现在就要走。”司铭砚油盐不进。
“是一天。”“一天……也不行。”“我靠了,我现在飞走行吧?”“……不行吗?”
“我要做准备啊!而且也不能太明显了啊!”晁熠初无大语,扶额苦笑,“一天,我已经买好票了,人也约好了,来回就一天。”
司铭砚沉默片刻,还是说:“你就不能现在……”
“可以,就一天。”枫云暮捂住他的臭嘴,“二十四小时,一旦不成我们就走,现在就订机票。”
“不可以!”司铭砚扒开枫云暮的手。
“司铭砚,你冷静点行吗?”“我冷静?呵呵,呵呵……”
司铭砚睨了眼枫云暮,目光里带着毫不掩藏的可怕病态,吓得枫云暮一哆嗦。他这样的表情真是太不像他平时的样子了。
枫云暮明白了,若今天不说清楚了,指不定司铭砚就会做出什么把自己塞进行李箱这样出格的事情。
“司铭砚他有那个ptsd,我和他好好谈谈,你先下楼等着。”枫云暮揽过晁熠初拉到门外一边,“等我先说服他。”
“他也太难伺候了吧。”晁熠初无奈地蹙眉,“这样轴犟咋不去当发动机主轴呢?”
“哎呀,都说了,他只是担心我。”“我也是啊,难道就他一个人见证过你的死亡吗?”
“我甚至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不难受吗?我看着我的朋友转眼就变成一捧土灰散尽,我不痛吗?!”
“枫云暮,我也需要安慰!”
枫云暮语塞了。
晁熠初捶胸顿足,叹息着:“你就偏袒呗,你就喜欢他呗!见色忘义!我的苦心就是理所当然吗?”
“我……”“死人枫云暮,你去呗,你和你的好宝贝远走高飞呗!”
“我不走行了吧!”枫云暮无可奈何,“那你就在门口等吧,给我五分钟,我绝对不会偷偷溜走,绝不让你白打工,OK?”
“去呗,我拦你不就是我心胸狭隘了呗。”晁熠初阴阳怪气,下了楼去生闷气了。
暂时没法子劝晁熠初了,枫云暮只好赶紧回去,把最难搞的司铭砚搞定再说。
屋里的司铭砚坐在被炸翻的沙发上,捏着一张被灼穿的白纸脸色凝重地发呆。枫云暮一走近,就被他迅速抓住了手腕。
“……你很讨厌我这样吧。”他哀哀地轻言。
“没有啦。”但枫云暮确实被他吓了一下又一下,“情有可原的事。”
“情有可原?”“你心里肯定在怨我吧。”
司铭砚无力低头承认。
“我知道你有这样想,”枫云暮在他膝盖前蹲下身,拍拍他的腿,“但这次无论如何选择,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逃,我们一起逃;战,我们也要一起战。”
“可我不想战。”司铭砚萎靡地耷拉着头,“我怕。”
“我也怕啊,毕竟那种感受一点也算不上……舒服。所以就算只是为了活着,我们也更要放手一搏呀。”
司铭砚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像有什么恐怖的场景马上就又要重现眼前。
枫云暮知道,那是什么。
“火……很大,很可怕。但你一定要面对它。”他捧住司铭砚的脸,“你不看着它,就救不了我。”
“即使看着,我也救不了你!”司铭砚的眼睛闭得更紧,急促地喘息着,“我曾也有勇气,有冲进去过!我也曾拿起武器为你报仇过!”
“我不是没有试过枫云暮!我不是不爱你!”
司铭砚咬着牙,隐忍着那几乎可以击溃防线的无力感,紧紧抓住面前失而复得的枫云暮:“我已经睁眼看你了……”
“可……我只有闭上眼睛的选择。”
“你连我这样的选择权都要剥夺吗?”
门外的秒钟充当着不和谐的背景,枫云暮心急如焚,感觉那烈焰就要烧到眉梢上。
“你听好了司铭砚,那个中午对我们任何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我没有想剥夺你什么权利,也不是想要强迫你和我们一起!我只是希望我们能达成一个折中的一致!”
司铭砚皱紧的眉突然一松,他睁眼,盯着枫云暮。
“我也很害怕,害怕看见你们像我的家人一样!我也不想挑起我们之间的矛盾,落得像我父亲枫承民那样孤立无援!我更不是自私自利想要你同我一起去赴死!我只是是在生的基础上为我们争取一些更多的机会来!”
司铭砚的抓紧他的手松了松。
“司铭砚,我是恨,我是想要报仇!他们杀了我的亲人,灭了我们全族,连我那连名字都未曾拥有的妹妹都杀尽了!他们是罪该万死!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
枫云暮急忙继续劝说着,几乎声泪俱下。可等他稍做停顿,看见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司铭砚费解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他说的那些灾难,是天方夜谭。
“你……你什么意思?”枫云暮愣住了,语气终于还是变做了不耐烦,“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不对。”“什么不对?”
“呃……”司铭砚迟疑着,“枫承民是谁……”
“我爸啊?”枫云暮疑惑了,“难道不是吗?”
难道是吗?
司铭砚拍了拍自己的脸,好像在强迫自己理智一点。
“你父亲不叫枫承民。”
我父亲不叫枫承民?那枫承民是谁?
“我记得那场大火染红了帷幕,比什么都要亮……”司铭砚喃喃自语着,“我记得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一点点在我眼前融化……”
“可不对啊。”
司铭砚又一次更重地敲击自己的脑袋,他重新审视面前的枫云暮。枫云暮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难以理解的忧虑。
“你是不是记不得了。”“什么?”“那场噩梦。”“我记得的呀,我甚至记得自己被父亲剜去了……”
“不!”
司铭砚自己打量着枫云暮,突然一把推开了枫云暮。他几乎是跳起来。
“你父亲不是死在火灾里的,他也没有对你做什么,他是被晁耀世亲手杀死的。”
“什么!”这下轮到枫云暮诧异了,“可我就是这样记得的……”
记得的吗?
那些随着他的重生一并降世的记忆突然就模糊起来,像是一张被撕成碎片的纸条,拼拼凑凑却根本就乱了顺序。
枫云暮僵硬地杵在原地,看着司铭砚抱着脑袋焦虑地来回踱步。
“不对……不对……你一定是记错了,因为都不对……怎么会都不对呢?”
司铭砚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他大喊了一声枫云暮,目光一顿,突然又去捡刚刚的那张纸。
“天啊!”他惊恐地大呼一声,冲过来抓住枫云暮的肩紧张地发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我们见过吗?
“那你应该记得你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礼……”司铭砚又改了口,换了个很简单地问题,哀求着问,“我的生日,你记得吗?”
“生日?”
生日?
生日?
我给你过过生日吗?
“那、那……你说过‘枫染千山,砂飞万壑。爱凝地脉,情铸天穹’……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对吧!”
他快哭了。
可枫云暮什么也想不起来。
野火烧尽,春风难生。
“天啊!天啊!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你什么都不记得!枫云暮!枫云暮!!”
司铭砚痛苦地掩面,连连后退。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枫云暮他怎么会忘呢?”
枫云暮手足无措地想要上去看看神情紧绷的司铭砚。
司铭砚连连后撤几步,指着想要靠近过来的枫云暮,喝止道:“站着别动!别过来!”
“我……”“枫云暮,你说错了,都错了。可你怎么会错呢?你怎么可能会忘呢?你不是当事人吗?你不是枫云暮吗……”
司铭砚言辞一顿,颤抖着低头去看手上的那张报告单,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
“你的,那本,册子,在哪?”
枫云暮一怔。
“在哪?”那双银色的眼慢慢抬起,空洞地看向枫云暮,“拿给我。”
“我……这我要找找。你这要这个做什么……”“你把它交给寒淮之销毁了,对吧?”
司铭砚又立刻抬手打断枫云暮的话:“不,从一开始就是寒淮之的。是啊,你是他带来的,我怎么就信了呢?”
司铭砚的动作一点点变得迟缓,最后像是化为石块一样连气息都淡了下去。
“司铭砚!”
枫云暮还未碰到他,那块石头便突然暴起扑来。司铭砚如野兽般将他压倒在身下,扼住了枫云暮的咽喉。
“杀了你,杀了你!”
恍惚一瞬,枫云暮几乎没能认出他。狰狞、可怖、凶相毕露,那只平日温和的巨龙暴怒地嘶吼着,巨大的力量几乎就要将枫云暮的脖子生生折断。
“你不是枫云暮!你不是枫云暮!!你和寒淮之合伙来利用我!你是不是把枫云暮杀了!你们是不是把枫云暮杀了!”
“我就是枫云暮!”枫云暮拼命挣扎着,“你误会了!”
“误会?那这是什么?”司铭砚冷笑着将那张单子扔到他脸上,“你的宝贝册子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因为那些纸张上就是用迷药做的!你和她一样,都是想控制我!!”
他都知道了。
稀薄的空气里,那张脸被放大在面前。枫云暮知道,他的怒火比那一日还要痛。
枫云暮想起来,他一开始和寒淮之达成的计划。他亲手接过那本空无的书页,却不知他的将来也将入这白页一样苍苍。
他一开始没打算爱司铭砚的,可他看着他的痛苦,却也如共感一样的颤栗起来。
“司铭砚……我要死了……”
他本能地嘶喊着出声。
司铭砚的瞳孔骤缩,他突然松开手,绝望地大喊一声,拔出枫云暮的刀狠狠捅进了自己的小腹。
“弄死他啊!弄死啊他!下手啊!”
鲜血四溅,涩口回绝。司铭砚努力甩甩头似乎想要抛开杂念,他伸手又要掐住枫云暮。
“司铭砚……”可枫云暮哀伤地看他。
于是司铭砚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杀了啊……他不是枫云暮……你没有爱上他啊……不能啊……”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又抓起刀捅向自己,狠得几乎捅穿了身体。刀锋摩擦滑砍过他的骨肉,厮磨声让枫云暮想起砧板上的自己。
“停下来,停下来!”枫云暮拼命摁住他的手,“求你了!”
“求我?”司铭砚颤声笑起,“你走开好不好啊……”
“我……对不起……”“你走开好不好啊!!”
司铭砚声嘶力竭,他推翻枫云暮踉跄着爬起向着门外跑去。
“司铭砚!”
那柄刀,还插在他的身体里。
……
晁熠初来的时候,枫云暮正瘫坐在地上,像是被抽了神志一般痴痴地盯着地上的血。
“我就去买了瓶水!我的天啊!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司铭砚呢?”
“……走了,我拦不了他。”枫云暮有气无力,“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走了……”
“那这地上的血……”“他的。”
枫云暮拾起那把无刀的刀鞘,终于逼自己接上一口气。
“晁熠初……”“诶,我要去找他吗?”“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啊,得去找他,他都是伤……”
晁熠初慌张地摇晃着枫云暮:“怎么回事!你到底刺激到他哪里了呀!”
“我……”
错了?
“你再说一次,那场大火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中午,午时正点。枫云暮还记得,他和父亲吃了最后一顿饭,饭桌上的父亲表情哀伤,告诉他应龙族将招致横祸。
“你的妹妹……”
枫云暮从未听母亲说过,他有一个妹妹,更不知道他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你父亲,叫什么?”
枫……承民?
不知为何,枫云暮从来没有确定过这些答案。
“你的父亲……”晁熠初凝重地开了口,“不叫枫承民。”
“这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你也不是午时正点走的,是在夜晚,戌时。”
“你也知道你有一个妹妹,叫小岚,你很期待她出生,还总是和我说你不是独生子女了。”
“应龙族也从未被真的灭族,灭的只是你们枫家九代,其他族人没有死,只是被逐出了龙族,变做流民逃难去了。不知为何五十年来消息被扭曲成了这样……”
晁熠初复杂地端详着枫云暮。
枫云暮哑声笑起来。
“你怎么会不记得?你怎么会记错?你不是……”
“那你觉得呢?”枫云暮平静得也像疯了一样,“我不是枫云暮吗?”
“……咋可能……啊?哈哈哈,记错了……而已。”
枫云暮垂眼,笑了。
“我也不知道答案。”
在这之前的所有,都是他在墓穴中醒来后的臆想。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枫云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