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对一个难以捉摸、难以战胜的对手时,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及时止损。
但枫云暮别无选择。
要是老师和父亲还在就好了,那他还可以去征求意见、探明真伪。
可惜……老师怕已经被晁耀世……
深夜的床头,这件事情缭绕于他的心间。背后的司铭砚似乎睡得很沉,枫云暮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准备明天就出发。
但他心知,没人会同意他这个出格的想法。
所以,他只能只身前往。
可若真的出了意外,又有谁来兜底?
寒淮之这个名字几乎是极快地弹出来,像是排除掉AB选项后的唯一解一样。
他从枕头下抓出手机,敲开了寒淮之的聊天界面。
可这仍有风险:毕竟那是寒淮之。
输入栏里,那根斩首的输入符忽暗忽明。他无声敲出一个音节,又立刻反悔般删掉。
斟酌再三,他还是敲出了一行字:
“明天,我打算去找天陰把话说清楚……”
肩上的那只手突然猛然收紧,背后的人瞬间翻身而起压在了他腰上。他发出猝不及防地惊呼,震惊地盯着眼前怒目而视的司铭砚。
“这不好玩。”
银色的目光里,是他不敢直视的谴责。他躲开他的目光,伸手想要去关上屏幕。
但司铭砚已经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彻底而无处可逃地困住。
“为什么不和我说?”
司铭砚咬着嘴唇,复杂的看着这个不愿意信赖他的伴侣。
“我……”“我比寒淮之还更加不可信吗!”
他少见地失控情绪,吼了枫云暮。
“不是的!”枫云暮妄图争辩,“我是怕你不同意。”
“我怎么敢不同意,我甚至愿意和你同去。”司铭砚说得哀怨,“只要你一声令下,哪怕再不合理……”
“我只是不想你伤心。”枫云暮想起他哭泣的模样。
“你既知道你对我无比重要,那就不要这样对我。”
司铭砚的声音逐渐矮下去,他深深垂下头,无力地吐出扎心的叹息。
“我求你,信我好不好……”
他松了钳制的手,向下环住枫云暮的腰,将他用力拥入怀抱。
“你再给我点安全感好不好……”
“……好。”
或快或慢,或迟疑或无奈,枫云暮也只能说好。
“但我想一个人去。你留在这,等我消息,好吗?”
“好……”
或急或缓,或妥协或卑劣,司铭砚也只能服从。
于是一早,枫云暮便向其他人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我回去拿一下家里的药。”他平静地面向提问的晁熠初,“丹药,那个差点让我爆炸的十合一。”
“其实不用你亲自去,咱们可以找跑腿的。”
不愧是晁熠初,财大气粗,心脏也很大颗。
“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家里老遭贼了,什么阿猫阿狗阿煜行的都能钻进来。”“你……你这是狗咬吕洞宾!”
与晁熠初涨红脸的红温模样不同的,是他身侧的寒淮之。那双看不到的眼睛似乎正死死盯着自己,枫云暮也就用同样的态度正视他。
“你一个人?”寒淮之理应是不知道的,“现在情况特殊,你不该这样贸然。”
言多必失,枫云暮没再解释,说了句快去快回就走了。
他前脚刚走,沙发上的司铭砚便站起身,拿起外套。
“我说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原来也是不放心的啊?”
司铭砚比枫云暮更加高冷,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这家伙……”晁熠初嗤之以鼻,转头看着寒淮之居然也进了房间换好了衣服。
“不是,咱没必要这么多人一起去吧?”
“天真。”寒淮之一如既往的嘴毒,斜睨了他一眼后也悄声离开。
只是过了五分钟,屋里就冷清下来。晁熠初像个留守儿童一样孤独地坐在屋里,心神不宁地咋舌,最后也只能站起身匆匆跟了出去。
……
其实,枫云暮心中压根没底。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发什么呆?”
对面的天陰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地吃着枫云暮请客的大餐。
“你不会是想着把我喂饱,我就不会吃你了吧?”
枫云暮无奈地靠在椅背上,轻叹:“若我说我确实有这个打算呢?”
“那真是太棒了。”天陰舞动着手中的香辣鸡块,“连沾你的酱料你都准备好了,你真是太体贴了。”
好尬的笑话。
枫云暮想应付地笑笑,但实在是撑不起笑容。
“你上次说……老师……”
面前的半个汉堡突然被扔回盒子,天陰拍拍手,冷了脸。
“哦,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是吧?”
“不行……吗?”枫云暮斟酌着商量。
“那我问你。”天陰抱胸,端着嘬了口可乐,“我上头那位有没有允许你这么做?”
枫云暮皱眉,看着面前的天陰理直气壮地样子,不由得开始猜测这个“上头”是指谁。
“晁煜行他……不知道。”“什么玩意???”
枫云暮很自然地流露出迟疑和疑问:“呃,我真的有必要告诉他?还是说你的上司是晁耀世?”
天陰嘴角抽搐。
“那……是陈若芳?寒乙深?”
天陰的脸色越听越难看,枫云暮也越说越迟疑,他们最终都沉默了,互相盯着对方的脸,试图判断对方是不是在戏弄自己。
“这对吗?”“这……不对吗?”
枫云暮挠挠头:“你有说过你上司吗?”
天陰皱眉反问:“我上司没找过你吗?”
微妙的气氛里,两人都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了质疑。
“要是我上司没找你,你现在咋敢来找我的?”
“如果你上司表明了态度,我还有找你的理由吗?”
但他们都从对方真诚的问题里认识到相互的情报盲区。
天陰摆手、摇头、连连靠后:“不不不,一定有哪里错了。”
“所以你上司是谁?”“啊,他是……”
天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吃痛捂嘴。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他都没有主动现身。”
他继续补充:“但,他一定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某种方式。是的,他就是这样心思缜密的领导人,是的是的。”
枫云暮抓了根薯条塞进嘴里,无语地看他。
“别不信啊!”天陰急了,“那瓶药你们吃了吧!那瓶药是他让我给你们的。”
“真的假的。”“包真的兄弟,这事我可不敢撒谎啊!”
枫云暮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记起那瓶药经手最多最长时间的事是寒淮之。
他将这个情况如实转述。
“那就是寒淮之的问题。”天陰不知为什么很着急,站起身就要行动,“我去抓他来。”
“诶!”枫云暮拉住他,“如果那瓶子里没啥东西呢?会不会是你搞错了?”
枫云暮没见过天陰这么慌张过,他一副:这件事搞砸了我就要死翘翘的样子,居然急到跳脚。
“这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件事决定了我要不要帮你、帮你们到什么程度!”
枫云暮拉不住他,直接被天陰拖着就要离开。天陰冲到门口要推门出去,却看见寒淮之直接推门进来。
“行了,我来了,回去坐着,别浪费粮食。”
他这个云淡风轻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枫云暮后知后觉想起来,寒淮之应该和天陰合作过,他们应该相互熟悉。
嘶……不过他这么跟过来了?还都听到了?
“吃啥吃,”天陰拉住他,“瓶子里有什么线索?”
“很可惜,只有一人一颗的丹药。”寒淮之闭眼——也可能睁着,“不多不少。”
天陰一拍脑袋,跌坐回了椅子。他两眼放空——哦,本来就不聚焦;脸色苍白——本来就惨白,抬手一拍脑袋:“完了,我不会弄丢了吧?”
“你弄丢了什么?”
枫云暮暂时不追究寒淮之吃出现,也坐下来,前倾身子追问天陰。
“你上司真的会向我们传递信息?”寒淮之站在桌边低头也问他。
“当然啊,他聪明绝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足智多谋……”
枫云暮招招手,附耳问寒淮之:“你知道他上司是谁吗?”
“我只知道是地府的人,但那里的行政制度或许只有死人知道。”
天陰眼前一亮,突然拍案而起,一惊一乍吓人极了。
“我懂了,这就是信息!给你们药说明立场,但不给提示是因为你们可以自己解决!”
“天才!我就是天……不,我上司就是天才!”
没救了。
但天陰很满意自己的推理,他放松下来,又开始啃汉堡。枫云暮顺手推舟,问他:
“既然你和我立场一样,那就告诉我,你和老师的交易吧。”
寒淮之拖了张凳子也坐下来。
“那年,晁耀世确实让我去杀死龙师,这没错。”
“但我反悔了。”
时间重回到那个让天陰迷茫的年代。
天陰本是高兴的——幸灾乐祸。龙族,这个曾经的胜者,这个让自己落得万分难堪的种族,因为族内内斗而四分五裂。
他很乐意手刃自己的敌人,看见他们的衰亡。
但很快天陰就笑不出来了。
在目睹了群众激愤推翻曾经为他们险些付出生命的战士后、在看见曾经那样团结一心意气风发的英雄们因为一些世俗**而手足相残的时候,天陰突然就有点想不通了。
他亲眼目睹龙族兴起,又衰亡,这期间不过百年。天陰就算再讨厌他们,也终究无数次与他们交手、以敌人或战犯的身份交涉了很久很久。
一只再不喜欢的玩具,放了许久,也终究会舍不得扔掉。
而如今,那位学生要他作为杀手去杀死一位人人尊敬的老者,一个肩负教育、培养、指引重任的尊者……
站在低了头的龙师面前,天陰想了很多。
这是龙族最有声望和知识的人了,他应该知道原因吧?
但龙师面对这个问题,居然也只是苦涩地摇摇头。
他再三追问,老者才开了口:
“是利欲。”
“不患寡而患不均,老身就不该同意他们排出个一二三的。”
就这?就因为一个随口就可以改掉的排名?
一群可以击败自己的荣耀者们,就因为因为染上了凡间浊气就变成了这样?
这东西有这么蛊惑人心吗?
天陰他唏嘘不已。
“所以……你们已经没救了吗?”
龙师沉默良久,长叹。
“推翻,此乃唯一之救赎。”
就像历代帝王之争一样?重新为着天下排一个王道?
“所以还有救?”
大概是龙师听出了天陰言语中的软处,他向天陰反问:
“汝可愿一试?”
天陰的表情甚是为难:
“让我推翻?这不好吧?”
“非也。”
“那是谁?谁来做这个?”
是你。
“准确来说,是你们后辈们。”
重新回到现在,天陰点了点番茄酱,将薯条抵到嘴边:
“我和你们老师做了交易,我不杀他,他则让我一睹所谓‘转机’。”
“可惜,你们一点都不争气。”
“互不信任、自以为是,都没有你们长辈以前的一星半点!我靠,我现在还是很想揍你枫云暮,你知不知道老师对你赋予了多少的期望?”
他上来给了枫云暮一拳,挺痛的。
那真是抱歉了……
“但这怪不了枫云暮。你觉得一个死而复生、刚刚从灾难里侥幸逃脱的人,能对外界有多少的信任?况且这场灾难,还和他曾经信任的那些人有关。”
寒淮之平静地反驳,他似乎早就听说过这个故事了。与枫云暮的诧异相比,他冷静地像个大数据机器。
“我知道啊,”天陰嘬完手指上的余味,以一个豪放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所以我想着我帮帮啊。”
“我揍你,打你,就是想让你认清事实。”
“啊……”枫云暮汗颜,“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不然呢?”天陰摊手,“难道我换个方法:跑过去拍拍你的肩,亲切地说:云暮云暮,你这样做不行哦,你要学会信任哦~”
这句话给枫云暮恶心坏了,他不得不感叹面不改色的寒淮之适应力真强。
不过他说的也对。
哪怕是司铭砚这样告诉我,我也不一定会听的。
我的人生,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了复仇。我的一呼一吸、每一句话,都只有这一个目的。
你要我放下仇恨和怀疑去真心结交朋友?
寒淮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在下一秒立刻收回。枫云暮明白,他这个眼神的意义是什么。
“还有,司铭砚的父亲确实不是我杀的。我那个时候说的全是实话。”天陰喝完最后一口可乐,不满足地吸着空瓶,“我怀疑,他真的是力竭死的。”
“而且,或许和你有关。”
和我?等下,又和我?
“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找你,大概也是怀疑司政聿的死因。他都快把山都翻遍了,你都一直没有被发现,所以……”
天陰耸耸肩,做出一个投篮的动作。那空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准确落进了垃圾箱。
“yes!”
寒淮之突然推开椅子站起身。
“我想走了。”
“你走呗。”天陰摆摆手。
于是寒淮之转身,毫不留念地走出餐厅,连一个回头没留下。
“我也走了,我想问的都问完了。”
“走呗……诶,你付款了吗?”“付了付了。”
枫云暮抬眼,寒淮之的背影已经快消失了。
“真够急的,”天陰大爷做派,却莫名让人安心,“我回去再仔细问问我上司要干啥,你们要真有事我会来帮忙的。”
希望如此吧……
……
盛夏将至。
寒淮之疲惫地抬眼看向那不知什么时候绿了满目的树梢枝头,却连一口气都不愿叹出。
“你怎么跟过来的?”
枫云暮先是递来一瓶饮料,再出言盘问,语气还算客气。
寒淮之懒懒地没动,没接。
“不是司铭砚告诉我的。”他垂眼,温吞沉闷的,不太像以前那样圆滑、心如止水。
“咋了你这是?”枫云暮在他身侧坐下,帮他拧开瓶盖塞进他手里。
寒淮之轻轻咬住唇。
“老师的约定里可没有让他帮我们,只是见证。他出手,怕不仅仅是因为他看不下去。”
“我明白,不然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上司’。”枫云暮点头赞同。
寒淮之抿了口水,又盖上。他又掏出烟来。
枫云暮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点火的手有点发抖。
“我对天陰,其实没有什么了解。”他似乎在用尼古丁麻痹着情绪,“不问问我都和他合作了什么吗?”
“上次不都诈出来了吗?哈哈。”
寒淮之也笑了声,咳嗽起来。他捶着胸口,烟火随着身体的震动抖落。
“所以,寒淮之,你开始为什么要来向我提供帮助?”
细小的蚊虫在烟里迷失了方向,糊涂得向着人的脸上乱飞。寒淮之摆摆手赶走那些杂念,怅然苦笑。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信我?”
“好问题。”枫云暮认真思考起这个反问,“利益与利益的博弈和交易,从来没有要求过双方真正打出底牌。我能理解,你不说这些是出于自身利益。”
“嗯。”“然后,你的本心确实不坏。”
寒淮之身子一僵,第一次瞪开眼看枫云暮: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
“你是被我们带大的——算是带大吧。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贪婪的家伙。”
“放屁。”寒淮之似乎很不喜欢这个评价,“能不能不要瞎说?”
“啥瞎说?你身边哪个人不是这样评价你的?你一个连奶糖都只敢拿自己的一颗、含在嘴里嚼嚼都能趴着睡着的小屁孩,能有什么心思?”
“那你们肤浅、天真、无可救药。”寒淮之摇着头,“我还不了解我自己?”
“那你说你做了什么坏事?”“我做什么坏事?我……”
寒淮之适时地住嘴了。
他又吐出一口烟,低头看了看那半截烟,神色又阴沉下去。
“你的东西……我帮你处理掉了。”
枫云暮挑眉:“这就是你做的坏事?”
“……嗯。”“嗯?嗯!你不会直接拿给司铭砚了吧!”
“那没有。”寒淮之站起身踩灭烟头,“我用水将其泡软,然后全部倒进了下水道冲掉了。”
“但……”他凝噎片刻,“你真的爱司铭砚吗?”
“你想说什么?”“我只是很好奇这个问题:你和司铭砚,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了?”
枫云暮其实也很讨厌这个冒昧的话题,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去回答:“只要不提原则性问题,我俩就不会有什么分歧。”
“有些事,确实是我主观臆断在先。我知道他的性格,一旦事情败露,他一定会为此自我怀疑的。我不想让他痛苦,也不想……让我过去的无知毁掉我们的未来。”
寒淮之的神色突然一变,他皱起眉,身子稍稍晃了晃。
“寒淮之,请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试探我的底线,也希望唯有这件事,你不要向我撒谎……”
枫云暮住了口,因为他看见寒淮之扭开了脸。
“你……”
寒淮之突然捂住小腹,颤抖着弯下腰。
“寒淮之!”
殷红的血液就这样流出,染红了一大片布料,寒淮之跪倒在地上,全身发抖。
“怎么回事!”
枫云暮环顾四周,可这里,明明没有别人。
可寒淮之身上的伤口还在迅速扩张,凭空出现。似乎有人隔着千里,将刀插进了替身的体内,折磨地转动刀柄。
寒淮之歪倒下去,满头冷汗。
枫云暮扯开他的衣服,伸手想要阻止这一切继续发生。在他的手摁上伤口的瞬间,他被抽离着看见了另一幅画面。
陈若芳拿着刀,晃了晃,微微一笑。而后是寒乙深的那张脸……
“枫云暮……”寒淮之放平身子,伸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臂。
他淡然:“可惜……那些仁义道德……我从不在意,哪怕是晁熠初……也堪堪只能算到我心中的末榜。”
在麻木中,寒淮之闭上了眼睛。
“别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