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拿出这个还有什么用?”
那颗裹挟西风缭绕的龙丹在天陰掌中漂浮,近在咫尺,可枫云暮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最后的仁慈?”他踉跄起身,反问天陰。
“若我说是呢?”不可一世的天陰冷笑着,“我不喜欢落井下石,喜欢势均力敌。若我说,你可以拿上这个再和我一战,你愿意吗?”
枫云暮垂着头,沉默片刻。
“……我一个人?”“是的。”“那他们呢?”“我可以送他们出去。”
“不要!”身侧跪地的晁熠初拼命抓住枫云暮的衣角,嘶喊着,“不要这样!”
“现在想着不要已经太晚了!”枫云暮回头怒斥他,“刚刚浪着送死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实力悬殊?现在为什么又在说什么不要?”
他重新看向天陰,一把握住那只手:“我答应,但你必须先把他们送出去。”
“当然。”
手中的单刀嗡嗡轻颤,那头的司铭砚似乎也意识到了枫云暮心中决意,居然寻着气息摸索过来。
他空洞的眼神被枫云暮扭头避开。
“枫云暮!”晁熠初扑上来拦他,“你不是要复仇吗!你甘心吗!”
那抹风的青涩暗淡下去。
“但就我们这几个愣头青……即使复仇,又能做到多少呢?”
不再管晁熠初说什么,枫云暮握紧那枚聚风的丹:“送他们走。”
“好。”
天陰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他挥手撕开虚假的天空。
当然不甘啊……
枫云暮猛得推开晁熠初,扑上去抓住了分心了的天陰,在混沌裹挟几人离开的同时,他将那颗已经变得冰冷陌生的龙丹直接塞进自己胸口。
如引爆的星火,巨大的能力从龙丹中爆发而出。巨龙嘶吼着舞动身体,卷起的狂躁气流以他的肉身为中心旋转扭曲。
风暴撕扯一切——甚至于他的肉身。他的利爪死死嵌入天陰的身体,将他架上了同归于尽的十字架。
“喂!”他听见天陰这样喊。
后来,他就不记得了。
风扫而过,徒留一地狼藉。
他的灵魂矗立在一片空白的天地里,这次,没有烫人的火焰。
他久违地放空了思维,只是存在着,享受片刻宁静。
“你的死亡,还不是时候。”何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端庄而沉稳,“回去吧。”
青年的指尖弹在他前额,他向下倒去,摔向了大地。
他听见胸口处正有人正压在上面,痛苦地呼吸声比自己都要生不如死。
“枫云暮……枫云暮!”
他惊起,猛得大喘一口气,坐了起来。
胸口的不出所料是司铭砚,他还处在木纳的悲痛中,无光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枫云暮。枫云暮将他揽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司铭砚终于缓过来,他把头探进枫云暮的肩颈,像小时候那样呜呜得哭了起来。
晁熠初跪在另一边,背上背着昏迷的寒淮之。枫云暮侧目,看他偷偷地别过脸去。
“你不会也哭了吧?”“**的没有……”
“行了,别煽情了。”天陰的身影慢慢落到面前,被风裹去人皮之下的黑色妖态和血红的鬼瞳显得更吓人了。
他看着面前的四个小屁孩,欲言又止,末了叹息一声。
“……和你父亲那一招真像。”
他自顾自感叹,全然不顾四个小屁孩互相抱得更紧了。
“活下去吧,你们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天陰拉上帽檐,“下次,别把自己逼到这份上。”
“你不打算杀我们了?”
真是奶声奶气。天陰嗤笑出声,在他眼里,这四条龙和四只刚刚脱胎都站不稳的小鹿差不多模样。
“我和你们老师有过交易,我不会掐灭龙族的火种。相反,我很好奇你族未来的走向。我也没有真的打到谁的要害,不是吗?”
天陰扔出一瓶丹药:“其他的不好透露,等终章之时,你们就会明白。”
“你们放手去干就是。”
那瓶丹药慢慢滚到枫云暮面前,白色的瓶身洁白若玉。
“匹夫之勇和向死而生,你只有分清楚了才会有好结果。”
谜语人天陰说了一堆深奥如龙师爱用的典故那样的道理,转身消失了。
晁熠初贴得晁熠初更进了一点,两人对视,战后身体的战栗告诉他们这不是梦。
“……回家?”
……
毕竟是吃了败仗。
就像四人开黑,在平时总觉得自己还算有点能耐有点成就能打得很不错的,结果一上实战被暴虐。
关键是还没有其他借口可以掩饰实力的不足。
没有相互指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们也确实没有再追究的力气,晁熠初找人来护送回家,再喊个家庭医生,就已经累到不行。
“这瓶药到底是什么?”晁熠初问他的医生。
“成分很复杂,有些像丹药,但还有其他东西混杂在其中。”医生捏着那黑乎乎的药丸在鼻下轻闻,“我不建议食用。”
寒淮之张张手接过去瓶子,看着瓶子里突然皱了皱眉,接着掏了掏捏出一颗,也闻了闻,最后直接塞进嘴里。
“别!”晁熠初吓得扣他嗓子,“吐出来,不能吃。”
“不用。”寒淮之安详地躺平闭眼,“我猜它是治病的。”
“那是你猜。”“所以我需要证明。如果我没死,你们也就吃了吧。这里一人一颗,显然是天陰专门为我们准备的。”
寒淮之赌对了,这并不是寻常的丹药。他比其他人都要更快的恢复了精气,将照顾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让寒淮之照顾晁熠初,枫云暮还是很放心的。他便也进了客房,在司铭砚身边躺下。
他想不通天陰的行为,更不知胸口的这颗龙丹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天陰为什么要将自己和司铭砚引入死域?又为什么要在大费周章之后交出龙丹?
不,交出龙丹是不得已,是晁耀世的目的。他是否是在躲着晁耀世?可那又为什么要刻意挑起战争?就为了磨练我们?
暂且不论寒淮之和晁熠初是如何发现并进入这里的。天陰和老师是否真的有合作?他说他不会掐灭火种是和老师的交易吗?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心脏跳动得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有力,有力得在寂静的夜晚喧闹不堪。他在黑暗里伸出十指端详自己,心中唯有疑虑。
身侧的司铭砚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沉重颓靡的气息让枫云暮实在担心。他将自己的那颗丹药切作两半,将一半塞进了司铭砚口中。
他作为司铭砚唯一不可切段的羁绊,不该这样轻言放弃。
……
之后怎么办?
迷茫若潮水般汹涌,将少年的志气浇灭在沙滩上。
如果按照原来的思路,直接和晁耀世宣战,后果会不会也是这样?
“你在想什么?帮我搭把手。”
趴在阳台上的枫云暮转头看向晁熠初,看着他戴着没扣好的固定带走过来。
“帮我拉紧点。”“拉紧点?”“疼疼疼!太紧了!”
晁熠初疼到面目狰狞:“你是拿到真龙丹了啊!劲这么大?”
“疼不死你。”枫云暮扣好,故意向他胸口拍了一下,“我记得你剑断了来着。”
“啊是啊,那天陰力气真大。”晁熠初手中淌出熔炼重塑断剑,向地上一敲,“但没事。”
那些铁水炙火在晁熠初手中乖顺若宠物,枫云暮不禁思考或许父辈们打赢的那场战斗里也有过这样的后勤系统。
“真厉害。”
晁熠初拖来躺椅,护着腰小心地躺下去:“你的狗嘴里终于有句好话了。”
“你确实很厉害。”
枫云暮靠在栏杆上,把语气放得很诚恳。晁熠初瞪大眼睛,意外而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你也不赖。”
冷风把枫云暮吹醒,他自嘲地笑了:“咱们这时候就不要夸夸互演了吧。”
“我们输得很惨,不是吗?如果没有天陰放水,我们早就变成脑花了。”
这是事实,即使晁熠初再乐观,也无法反驳这个观点。
“我之前一直想着,我是武状元,我是应龙族的后裔,是父亲母亲那些斗战神者的后代,是故事的主人公。”
“我的复仇理应是爽文,我积累了足够的力量、财富、人脉,最后就该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我的大男子主义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甚至一度放弃了思考和博弈,只想着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但这是血淋淋的现实……”枫云暮叹息。
这就是血淋淋的、由骨肉和人心拼成的、名为不堪的现实。
枫云暮并没有主角光环。
“我们硬刚,刚不过那些老狐狸。几百年的修为放在这,这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想要就有的。”
他转过头,看着晁熠初闭着眼,似乎享受着太阳的温暖。
“……我想揍你,你在不在听啊?”“啥?不知道。”
枫云暮抬起脚一脚踹在他胸口,痛得晁熠初像弹簧一样弹起来。
“听见了!”晁熠初扶着胸口抽气,“不就是暂时赢不了吗?”
“又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和他们周旋也是另一种出路啊。”
晁熠初掰着手指帮枫云暮清点人选:“陈若芳上头是总务总司;寒乙深上头是那个狗屁神谕;我爸上头是协调事务部;天陰上头是地府。”
枫云暮托腮:“然后呢?联系他们帮忙?”
“嗯呐。”“咱真有那面子吗?我们还不是什么龙族家主。”
晁熠初挠挠头:“我在尝试了。”
“试着给他们都写了信,明里暗里提到了我们的处境,但……目前暂时没什么回应,石沉大海。”
枫云暮气了:没有你吵吵什么!他又上去一脚,给晁熠初踹到嗷嗷乱叫。
“你就光顾着唱歌了吧!你这虚拟歌姬!”
“要死了!”晁熠初逃出阳台站在客厅里,用力拉上门和他隔窗相望,“你在我的家里打我!你倒反天罡啊!”
“我就打!我替你爸打死你!”
总归是闹闹罢了。
“枫云暮,你为什么不看着司铭砚去?”晁熠初去冰箱给他那瓶可乐,让他消消气。
“我昨天挨着他好像压着他伤口了,整个腰上的绷带全都是血。我看他好像也缓过来了,就想着让他自己休息会吧。”
但枫云暮还是站起来,进屋去关照了一下司铭砚。后者仍躺在那,睁眼朦胧地看向他。
“怎么样?”他趴在司铭砚枕边,撩起他前额的碎发。
司铭砚伸出手臂虚弱地勾住枫云暮的肩,那表情让枫云暮心疼得皱眉。
“算了,”他对门口的晁熠初说,“你帮我把门关上吧。”
“心疼了?”“你看寒淮之这样你不心疼?”
也是。晁熠初想着:但寒淮之……
他好像不需要我的怜悯。
门被晁熠初轻轻带上,枫云暮挪动靠近,将脸搁在在了司铭砚的面颊上,温柔轻蹭,耳鬓厮磨。
“……我就不该提议。”司铭砚的声音仍是哑的,像被灌了药的乌鸦一样沙沙,“我果然是个不靠谱的存在。”
“别这样说,这不是你的错。”枫云暮闭上眼,眼睫擦过他的眼前。
司铭砚沉默了,既然枫云暮不喜欢,那就把这些糟粕压进心里。
但枫云暮也明白他心总的浑水仍在流转,他便向着他侧躺下来,抓过他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拿到我的龙丹了,”枫云暮捂紧他冰冷的手,“因你而成。”
在司铭砚模糊的视野里,那团青色的风柔柔地拂着,盘旋在他的手心。
他疲惫地眯起眼睛,并不激动地感叹:“早该如此……”
他的手缓缓滑落下去,无力地吐出一口浊气。
“你差点就死了。”
他总是这样,将枫云暮身上的所有灾厄都扣以自己的罪责:“是自己没有保护好”“是自己的失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他是枫云暮前进的基石,是必然首当其冲的骑士。他从来摆不正自己和枫云暮的位置,因为这就是连枫云暮都无能为力的他名为“爱”的核心。
“不谈了好不好。”枫云暮只能妥协,“下次你一定能保护好我的。”
“好……下次再谈。”
枫云暮缩进他的怀中,他能做的,就是让司铭砚的给予或得等同的回报。
早知如此……
……
显而易见,晁熠初去找寒淮之了。
这个把脑袋伤了一半的家伙此时正蜗缩在裹成三角形的被子,用晁熠初的平板百无聊赖地看动物世界。
“感觉如何?”
寒淮之点点头——他除了带着被子蠕动翻滚外,也只能做这个动作。
他本是想找寒淮之好好聊聊的,但寒淮之似乎……并没有这个**。
“好吧……没事,我问问你想吃什么。”
寒淮之并不看他:“你真是来问这个的?”
“我之前做出那样的决定,是因为我很清楚以我现在的环境并不足以支撑你我的关系。”
晁熠初愣住了:“什么意思?”
“进入死域不是晁煜行的意思,但也并非我的意思。”寒淮之娓娓解释,“我也在寻找脱离控制的方法,但并无进展。”
“所以!”晁熠初立刻扑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他们还能控制住你?”
“嗯。”
这家伙真是平静如死水。
“我找了些资料,”他努努嘴示意晁熠初切换眼前平板的后台,“我怀疑目光看见寒乙深是被控制的必要条件。”
这也是寒淮之眯眯眼的真相?
晁熠初草草看了一遍资料,心急着又要开口。
“我不要你承诺。”寒淮之睁眼看他,“但等这一切都结束,我或许会考虑和你的关系。”
“真的假的!”
寒淮之懒得说话了,绷带下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假寐那般。
“那你说话要算话……”“别再试探我了,好吗?”
晁熠初连连点头答应,连他自己都明白自己已经被寒淮之吃得死死的了。
“那要定个暗号吗?”
“没必要的。”寒淮之晃动身子开始解开被子,“但你如想要,也可以定一个安全词。”
晁熠初蹙眉,原因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安全词”一般用在什么情况下。但他又告诉自己,自己没必要多虑。
“就……我爱你吧。”
真是暧昧的安全词,甚至有点多余。
寒淮之探出身子。晁熠初本以为他会再像上次那样做点什么,但他猜错了。
寒淮之只是下床,他说他想去上厕所。
可明明刚刚的气氛都那么刚好!这戛然而止的滋味可太折磨人了。
“在你面前我就像个新兵蛋子。”晁熠初无奈地笑了。
“你不就是傻吗?”
真是伶牙俐齿。
……
躲进无人之处,寒淮之终于可以做更多私密的事情。
头顶的绷带散落在地,越贴近伤口,秘密越是不可见人。
一张字条,一张残破的书页。
他将那由瓶中取出的小纸条塞进口中,嚼了嚼,咽下去。接着将书页撕扯碎片,欲盖弥彰地丢进了马桶中。
会有谁发现呢?
他冷笑起来。
……何必当初呢,枫云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