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只是一场久违的乐队聚会,大家推杯换盏,庆祝获得十万粉丝。
欢快的气氛嘻嘻哈哈,那种被肯定的欣喜和被欢迎的喜悦自然都不是假的。
晁熠初短暂地忘了自己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也决定将这个真相隐瞒下来。
但不知是谁提到了趁热打铁,然后话题就被牵引到了新作品上。
“咱们下一首歌要快点出了吧。”鼓手用手臂狠狠戳了戳晁熠初,晁熠初就不笑了。
“我最近有点事啊……”
“不是公司的事。”晁熠初抓抓脑袋想着说辞,“是我朋友的事情。”
“他、他……重病住院,命不久矣,无依无靠,我得照顾他嘛!”
远处的某个角落,枫云暮打了个喷嚏。
其实晁熠初心里也没底——也不知道枫云暮的事情要处理多久。
如今从他回国到现在,也有四个多月了。
而且他的朋友们都是凡人。
小半年对他们来说确实……挺久的。
人生还有几个小半年?况且现在确实正是走上坡路的好时候,等热度下去了,谁知道还要花多少冤枉钱和力气才能重回巅峰……
巅峰吗……
晁熠初终究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我其实最近空余时间也写了点谱了,词虽然还要改改,但旋律脑子里已经有点了,我给大家哼一曲吧……”
然后队员们便拉着晁熠初在演奏室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词确实不太行,咱们现在是面向大众的,不能这么血腥。”
“这边的旋律和我听到哪一首曲子好像,会不会被质疑同质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爆红的原因,今天的大家都挺会挑刺的。
特别是“资历最长”的吉他手,直接从当下的社会背景、近期同行创作、听众心理等等方面把整首歌剖析了一遍。
晁熠初把本来的歌词改了又改,冷汗直流。
“要、要不我再回去好好改改……”
“你今天不是很在状态啊。”鼓手把玩着鼓槌,却犀利地一语道破。
这么明显?
“那我们随便盘两下放松放松?”
这好。
晁熠初终于来了兴致:还是不用顾忌别人随心所欲最舒服了。
音乐的本心只是让自己快乐、成为和阮生兄弟的分割符。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显然是太难、太理想化了。
演奏室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那片独属于晁熠初的乌托邦如温室的屏障,将他和现实分割开。
热烈的栀子花、樱花,飘零随风化为千鸟而去的花瓣,汇聚成**,洒落下繁盛的花雨。
总之就是不现实。
他陶醉其中忘了时间,直到有人闯入了他的花园。
“外面有个女生诶。”
门口的玻璃小方窗外,一个脑袋探出,又缩了回去。
晁熠初开始也没想到这个“女生”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几乎没有什么深交的异性朋友,更别说会有哪个知道他在这……
直到那双眼睛突然与他四目相对。
“我靠!”随着门外人的脑袋又一次闪出视野、晁熠初抓起手机,看见了寒淮之的未接来电。
他也来不上解释,赶紧推门出去。
门外的寒淮之已经沿着墙蹲了下来,他将领子拉高遮住下半张脸,又不知为何改变了化形后头发的长短——那模样确实是很像一个小姑娘。
寒淮之抬起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怎么来了?”晁熠初蹲下来与他视线齐平,“出事了?”
寒淮之稍稍摇摇头,手插在口袋里揣着,整个人缩起来只有晁熠初的半个大小。
“你怪可怜的。”晁熠初说了句心里话,又为自己的行为道歉,“音乐声太大,我没听见你打电话,对不起啊。”
寒淮之垂眼,长长的眼睫眯了眯,又睁眼看他。
“怎么不说话?”
寒淮之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感情化的家伙,他不说话当然是有原因的。
晁熠初撇过头,看着队员们一个脑袋叠着一个脑袋,扒在门上听八卦。
“哎呦喂,”最机灵的鼓手立刻开口,“咱们是不是打扰到你约会了?”
“什么*粗口*玩意,这不是我女朋友。”晁熠初跳起来,“神经吧!”
“你们谈你们谈,兄弟几个不会谴责你的。”键盘手拉着几个坏笑的家伙溜进房间,留下一条偷听的门缝。
寒淮之扯着躁羞的晁熠初的衣袖,站起身:“我可以在你家借宿吗?”
他的声音轻飘,听得晁熠初心里痒痒。
“那俩死货呢?”“……他们也总有他们的事。”
也是,寒淮之也不能总睡沙发。
“也晚了,走吧,我送你。”
……
车上,晁熠初向副驾的寒淮之询问改变发型的原因。
“不好看?”寒淮之撩了下长发,没有正面回答。
“没有,只是还不习惯。”
寒淮之靠在座位上,手中捏着晁熠初的乐谱,安静地看着窗外的灯影流转。
“……不习惯就算了,没必要习惯。”
晁熠初总觉得,今天的寒淮之很不状态,整个人丧丧的,无精打采。
“咳咳……手臂怎么样了?”
寒淮之右手的石膏已经拆了,听见他这样问,抬起手臂转了转手肘手腕。
他举起的手重又落下,摔在那几张乐谱上:“何必在意这个?”
“我是你朋友啊,我在关心你。”晁熠初啧声,扶额苦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寒淮之口中得到答案。
车窗之外,九十点的夜已经深了。越向着郊外人流越少,街边闭店的店铺也取代了热闹的街市。
白色的招牌亮着,红灯笼诡异地晃过寒淮之眼前。
“丧葬……”寒淮之喃喃自语,“现在的墓地也很贵呢……”
晁熠初踩一脚油门,将那写着“奠”字的黑白花圈加速甩在身后。
寒淮之干笑起来。
“晁熠初,你为什么信我?”
又是这个问题。
晁熠初轻叹了口气:“还记得我们都是第一面吗?”
“嗯,”寒淮之在车窗上寻找自己的倒影,“老师把你们叫到办公,希望你们能够……”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寒淮之微微愣住。
“在那之前,那天早上,我看见练剑台后面那棵歪脖子树下面,是你躲在那。”
寒淮之摇着头:“你记错了,那天早上我……”
“你在那树后站着,偷偷看着我和枫云暮练武。你手里好像还捏着半根树枝,我应该记得的。”
寒淮之脸上的霜色逐渐褪去,他转过头,仔细地去看晁熠初。
“你站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才走的。”晁熠初轻笑两声,“你那时还没有那个树桠高呢。”
寒淮之在他身侧闭了嘴,他便又追问:“我记错了?”
晁熠初一个字都没错:少时自以为无人发现的寒淮之其实被其他三个人都看见了。
晁熠初记得很清楚,寒淮之确实就是那样奇怪地看着他们的:并非是对为何生而非龙的羡慕嫉妒、也不是王侯将相宁有只能够乎的不屑一顾;亦不是百无聊赖的无聊和无名无故的烦躁愤恨。
寒淮之的眼里苍白无物,他只是在观察,思考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嗯,”如今的寒淮之转回脸重新看向外面,肯定了他的所言,“没有错。”
“你为什么要躲在那看我?”
寒淮之闭了眼,选择了回避。
“好吧,总之,你就是属于很乖而且很孤僻的那种。这就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你从小时候就不是什么坏孩子,所以我相信你现在也不是。”
江山难改。
晁熠初对寒淮之第一印象太过深刻,相处的那三年来寒淮之也一直只是个不爱沟通的小弟弟形象,这就是缘由——至少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谁都有年少无知之时。”寒淮之的声音莫名有些酸楚,“但孩子总要长大成人的。”
“可一个对自己病逝养母都如此上心的人,一个愿意赌命去救人的人,能会是什么坏人吗?”
晁熠初说完,寒淮之就又笑了,笑得很讽刺。
车里安静了一会。
车外,一家深夜食堂的暖黄灯光照进寒淮之的眼里,他的目光追随,多看了几眼。
“你没吃晚饭吗?”
……
一碗煲仔饭,一碗羊杂面。
店里没什么人,店外也没有。服务员懒洋洋地躲进后厨去,灯下只剩两人并排坐着。
“聊聊吧。”
筷子被掰开。寒淮之难得一见的主动啊,晁熠初立刻答应下来。
“你还怀疑司铭砚吗?”
这还真是符合寒淮之的习惯:开门见山。
煲仔饭有些干硬,但温度倒是很合晁熠初的口味:烫嘴。
“不咋怀疑了。怎么说,他都帮了枫云暮不少。”
“而且枫云暮那天说的对,咱们几个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不该相互猜忌。”
他瞥了眼吸着汤面缓慢进食的寒淮之。
寒淮之同样瞥了眼嚼着锅巴的他。
“那你还打算进行哪个计划吗?”
“什么计划?”晁熠初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指他对他老爸的承诺。
“如果你要的话……”寒淮之侧着脑袋撩起长发,“那你可能要想一个什么说辞。”
“因为晁煜行肯定会拿那次胁迫未遂来讽刺你的,你要小心。”
又是那个臭弟弟……晁熠初锤了锤脑袋,只觉得自己真的好累。
“你要是嫌麻烦,我也可以……”
面条从筷子上滑落跌进汤里的声音打断了寒淮之的话,几滴油溅到他敞开外套里的白衬衫上。
寒淮之皱眉,晁熠初赶紧抽了几张纸给他。
“你刚刚说什么?”
寒淮之低头不言,只是一个劲用力擦着。
“你要帮我?可你不是……”
你不是逃出来的吗?你自身难保,我怎么能……
“我是逃出来的,”寒淮之并不看他,只是加重语气,“但这是陈若芳和寒乙深不得不默许的。”
“我和你父亲之间,有了交易,他们不得不妥协。”
胸口的油渍越擦越晕开,寒淮之垂下手,放弃了。
他攥着那团由晁熠初递给他的餐巾纸,突然就,绝望地笑出一声。
“……你愿意交给我来……吗?”
晁熠初不懂,他真的,太不懂寒淮之了。
这团被墨水晕染的深泉,和他这样的光和热,完全就是相反的存在。
晁熠初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你,都做了些什……”
“既往不咎不是吗?”寒淮之低语,“既往不咎……”
好吧,好吧。
晁熠初只能说:“好吧。”
“那就交给你,小心点。”
桌上一片沉闷,只剩下两人的勺筷拨动的声音。
寒淮之突然搁下筷子背过身去,吓了晁熠初一跳。
他看见寒淮之埋着头,肩背上下抖动。他真的被吓到了,立刻可搁下筷子去拉寒淮之的手。
太冷了,太冷了。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听见一声及其细微而似幻觉般的啜泣。
“你、寒戊源和我的母亲,你们都是一个样子: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天真烂漫,自以为世界会因为你们的苦痛而停止灾难,因为你们的幸福而改变规则。”
“不,规则就是规则,刚性的、强硬的、不可动摇的社会规律。”
“理想?想象?呵呵,不过是虚无缥缈的过眼云,□□成瘾的罂粟花。”
寒淮之自言自语着,全身抖动得更加剧烈。
“我真希望能死在你这样的温柔乡里……”
晁熠初赶紧从后面抱住他的肩,压制住他的战栗。
“寒淮之!”“你觉得喊我的名字就能终止这一切吗?不可以,这不仅仅是一个虚假的小说故事,也是我们的因果求索,是现实。现实里,没有哪个人哪件事会因为你喊一句名字就由熵增变成熵减的,这是物理法则,是规律。”
寒淮之好像疯了……
“寒淮之,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寒淮之急促地倒抽着气:“你不喜欢?”
晁熠初死死抱住他:“不喜欢。”
“那好吧。”
他太理智了,理智的疯狂。他说停就停,收放自如。
“对不起。”他拍拍晁熠初的手臂,“我失言了。”
晁熠初感觉有什么凉凉的水滴从寒淮之脸颊上蹭上自己的脸,他狠狠咬着嘴唇,将寒淮之的身子扳回来向着自己,
他的眼尾果然是红的。
“别把我说的话放心上。”现在反倒是寒淮之来安慰担忧的他,“人总有迷糊的时候。”
当然,这是常识。
可晁熠初重重拍着寒淮之的肩,向来能言善歌的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
“……寒淮之,你要是出事了,我会哭的。”
寒淮之哭笑不得:“那就反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不,寒淮之,你不懂……”
那张白皙若飘渺的脸猛地凑近,星海温柔地向火光投下芒光。寒淮之的手抚上他的面颊,呼出一口热烈于他体温的水汽。
那双眼睛,早就和树下的第一眼不同了。它对了几分色彩,多了繁杂的情绪,却少了懵懂和片面的空白。
树下的寒淮之看着随风的火光,想着的会是什么?
“你本不属于我的计划。”
“你为什么要回来?”
“就一次……”他沙哑的声音近似哀求,“不要厌恶我好不好?”
用毒药捏造的蛇信子和火舌,就这样融化在了一起。
两败俱伤。
晁熠初可算知道晁煜行为什么这么喜欢寒淮之了。
他们兄弟俩的审美还真是出奇一致。
……
明明没有喝酒。
怎么就这样做了一夜?
在晁熠初还未彻底清醒的清晨,寒淮之已经熟练处理好了自己,套上了衣服。
“你要走吗?”他探出身子拉住他的手,“别走了吧。”
“可我答应你了……”“答应什么?”
寒淮之哑然失笑:“帮你处理问题。”
晁熠初想起来了,昨天是他的第一次,他选的姿势太差,腰酸痛得厉害。
“你疼不疼?”
寒淮之拿起乐谱的手一顿,沉默不语。
“没有昨天。”
晨光熹微,雾中的光影流幕透过寒淮之单薄的身体,飘渺得遥不可及。
“就当作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不用对我产生怜悯的情绪。”
晁熠初撑起腰:“为什么?那我岂不是成了和晁煜行一样不负责任的混蛋?”
“可我就是喜欢混蛋。”
他仰起头,将及腰的长发一刀两段。
“太纯粹的火焰,会烧得我太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