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了。
那些人中会有父亲的影子吗?
司铭砚只记得,他遗传了父亲先天的银发。
其他的呢?
他总是留给他一个高大的背影,他好像从来没有看清过父亲的模样。
地龙死而化岩,风吹日晒,最后变成和凡人无异的一捧黄沙,风吹即散。
那也是他的终末。
他早早就预见了这一切,因为这就是地龙族的浓缩:为职责而生,为守候而死。
父亲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但也不只投射在他的身上。
司铭砚没有这么大的志向。
他只想要守好一个人。
呵呵,现在说这些还早,是吗?
不早了。
黑色的天穹帷幕已经落下,太阳早就撤去它最后的悲悯。
动起来,司铭砚。
他攥紧拳头,侧目看向那围栏。
二十四点整的钟声敲响之时,监控会陷入维持两秒的频道切换状态。
就在此刻,从围栏跃进去,正好落到灌木之后。玫瑰花丛会掩护他躲开第一次监控扫视。
巡逻是三三制,半小时换一班,一次共有三组出动,零点十三分左右面前会出现一个空洞。
避开视线躲开扯掉没什么用的锁链,从温室的后门跳进,一路猫着腰爬到正门。
零点四十四分,从右侧贴墙来到从西边数第三面窗户下,在最多一分钟内沿着墙体外侧翻身上楼。
躲在掩下 ,等十分钟。
二楼会议室的窗户是不会锁的,但要小心窗口摆设的水仙花。翻窗进入。
从桌下滑过去,躲在门口书架侧边,开门。
室内的巡逻是两人制,每条过道都有至少三个监控。但只要用屏障爬到监控上面就可以了。
快步直奔回字型长廊的对面,那就是司铭砚今晚的目的地。
他快速打开那扇几十年来都未曾被打开的门,吊在门框上快速荡了进去。
他落在地毯上扬起灰尘,发出轻微的声响。
但没人会怀疑声源从此而出。
他将门在身后关上,看向那张再无所属的办公桌,终于叹出一声。
这是父亲的房间。
伏案工作,是他最常看看的父亲的模样。
不……准确来说他几乎不怎么见到父亲。
他自嘲地一笑,手套擦过桌面上的余烬,转而伸向了父亲的抽屉。
他有点记不清在哪了……
第一节抽屉里是一把偏老式的配枪,显然、那是父亲的。他继承了他父亲精湛地枪法,这也是唯一能让他自豪的一点了。
第二节,几本档案册。司铭砚没有打开看过,但既然它们被遗忘在这里,说明它们还不够重要,至少不是什么机密情报。
司铭砚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父亲的奔波劳累——天陰不是已经败了吗?后来他才知道父亲以凡人的身份参与了一项重要的军防事业,直到龙的身份险些暴露,才退居二线成为了公安机关的干部。
总之,父亲所要守护的东西远超他的想象。
最后一节,空空荡荡。司铭砚也曾希望父亲留下点别的什么:他喜好的一本书、他挚爱的一只物件、他贴身的一件饰品,哪怕……寥寥几笔写下的一张遗书。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几乎不像一个正常的生灵,没有喜怒哀愁、没有脆弱不堪、没有什么人性……
只是一个军人。
他心中的父亲支离破碎,如今也成为了摆在案台上的那一盒冰冷粉碎的山岩。
司铭砚立在从未燃起过香火的照片面前,久久无言。
他终于想起来,那时候的他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他弯下腰,伸手整个搬起案台,挪开了一个角。一个黑色的信封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就是这个。
他蹲下身,拾起信封,取出了里面文件:
那是他父亲——司政聿的死亡证明。
“找到了?”
门突然被打开。司铭砚抬头,对上了穿着睡衣的母亲的目光。
“没有哪个小偷会开着灯偷东西的。”陈若芳认出那件东西,抱胸嗤笑一声,“你这么怀念?”
怀念?不……
司铭砚缓缓起身,将信封塞进夹内的口袋。他抬眼,正视母亲。
“你还记得父亲的名字吗?”
“记得,当然。”
陈若芳冷笑起来,居家的服装和放下的头发让她好像变得也和普通的母亲一样朴素。她也环顾这件冷清的房间,摇着头叹了口气。
“他是我丈夫,不是吗?”
“我以为你从来不认可这个身份。”
陈若芳笑得更增苦涩:“可惜我没有否认的资格。”
“从被选中带来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将此身永远困于不幸。我将只是一个血脉的延续者、一个生育的工具。”
“齿轮没有选择的权利,她能做的只是按部就班。”陈若芳微微仰起头,眼中的流光露出少见的魄动,“可我也曾有过亲梅竹马、有过想要一辈子爱恋的人。”
可身处这座监牢般祖宅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母亲以为必须成为母亲而成为了母亲、孩子因为必须成为孩子而成为了孩子、佣人因为必须养家糊立足于世而成为了规则的傀儡。
司铭砚看向父亲的照片,他很清楚,若不是因为他也将传宗接代化为自己的责任,他也不会听从长辈的意见和陈若芳诞下子嗣。
“没有人愿意成为现在的自己,但这就是事物发展的因果。”司铭砚反问陈若芳,“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害死父亲的,对吧。”
与其说是对峙,这更像是一场谈心。
所以陈若芳没有生气。
她垂目:“他没有伤害我、背叛我,甚至优待我、尊重我,我们相敬如宾。搭伙过日子,这不是我们的特例。”
“我没有杀他,司铭砚。”
司铭砚自然是不信的,不然他也不会将信封藏在陈若芳永远不会碰的地方了。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有一点恨他。但我也恨你、恨你们所有人。毕竟我本可以成为一个正常的、自由的女孩,一个和凡人无异的少女。”
因为自己不幸就加害于别人,依照法律来看,这就是“从犯”,这不是“胁迫”。
“你早就可以收手的。”司铭砚背过身,“可你没有。”
“自由、平凡……那不过是你虚伪的借口。”
大火烧起来,在他的眼前。金属的加入使火焰变色灼眼、炙烫入骨。
“你为什么要带着我……去那杀人的现场?”
若陈若芳没有故意要这样做,他也就不会亲眼目睹枫云暮的死亡。可那日,那个平时咄咄逼人的母亲,却突然用一个温柔的借口,带出了家中的司铭砚。
“你为什么要说……你是去救人的。”
齿间相摩的声音里是司铭砚熊熊的恨意。他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陈若芳的嘴脸。
“给我一个解释,母亲。”
他渴求这个困扰他至今的问题的答案。
他看见陈若芳眯起眼睛看着自己。
她的眼里闪过不屑、转而变为恼怒、最后落下力气,由无奈化为了悲哀。
“我……本是相救他的。”陈若芳闭上眼,“但若这样,我也会被他们死的。”
“所以你打了退堂鼓,还阻止了我伸出援手?!”
嘶吼激起灰尘飘忽的涟漪、火的波澜里,他亲眼看见枫云暮倒下。
他冲上前,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被骨肉血脉筋络化成的铁索拦住,锁死四肢。
其他人都冲了上来,压制住他,他哭喊着不要,喊着放开我,可血脉渊源却拉他更紧。
他挣脱不开所谓血缘,否认不了自己就是她的儿子。
悲伤之后的,是恨。他抓起身边的锐物,转身扎进母亲的身体。
骨肉分离。
他想,他现在的表情,和那时候一样是悲愤交加吧。
陈若芳向自己摇头,耸肩摊手,好似无所谓之下掩饰着她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反正我从一开始,就被你恨上了吧?我做那些,也只不过是……”
“……不,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才恨上的。”
时间安静了下来,秒针原地徘徊,嘀嗒报出无意义的密码。
母子相顾,遥不可及。
她也会后悔吗?
许久许久,陈若芳释然地轻笑一声。
“没有用了。”
是啊,没用了。
他们现在是敌人啊。
“前天,你去警局拿了配额意外的弹药和辅助法器;昨天,你又去去了钥匙。”陈若芳将时间线拨回正轨,“今天,你就来了。你比我还要熟悉这里的每一寸构造和人员安排。潜入这里,对你而言毫不困难。”
“我不在意你拿那个是做什么,也不在意你接下来的计划。”
“我只是想说:来了,就别走了。”
啪嗒,全屋的灯在一瞬间全部熄灭。厚重的窗帘隔绝墙外的月光,黑暗瞬间包裹住司铭砚。
“司铭砚,光和暗,是最容易控制的东西。”
司铭砚低着头,站着不动。
“害怕吗?”
陈若芳的声音浑浊其中,如搅动的墨水晕染。
“身体一点点僵硬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和死亡一样?想想看,你的意识就这么被困在了这样坚不可摧的笼子里,这里狭窄、密不透风,闷得你接不上气。你想要伸展双手,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但是这空间还在逐渐缩小……”
陈若芳的声音戛然而止。尚未完全成型的初成结界被冲破,那把风一般疾驰的刀尖便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
光线重新出现,司铭砚打开手电,照在了陈若芳诧异的神情上。
“你的儿子可不是孬种。”枫云暮从背后架住她,“我可以作证。”
“丈母娘,小生失礼了。”
枫云暮的刀再次挑起了陈若芳胸前的项链。
“又是你……”陈若芳笑起来,“你俩的感情还真是让我都羡慕。”
“你的速度确实是快,身体恢复得也确实是比我想象得要好。但,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就能确定,这就是我的命脉?”
“因为只有保命的东西,才会随身佩戴,哪怕是睡觉的时候。”司铭砚向前一步逼近陈若芳,“你现在你身上、只有两件饰品,一件是项链,一件是婚戒。”
“所以呢?”陈若芳镇定反问身后的枫云暮,“是什么让你最后选择了这个?”
枫云暮嘿嘿一笑:“我赌的。”
确实,没人会觉得是后者。陈若芳抬起手看了看无名指上陈旧的戒指,苦笑一声。
“如我是一界凡人、或是一只纯粹的地龙……就好了。”
可她偏偏不是。她的皮肤和普通人一样,仍是细腻易损的。不然,她还有周旋的机会。
“我轻敌了。”陈若芳举起双手,坦然接受,“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二位。”
“有。”司铭砚再次提问,“我的父亲到底是死于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纠结?”“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陈若芳闭眼笑笑:“我只知道,他死于泥石流。他化为岩石的尸体扛住了滑落的巨石,那骨灰盒里的只是从石岩上敲下来的一部分。”
司铭砚皱了皱眉。
“父亲死前有什么异常吗?”“很可惜,我并不关注。我被卷入这场闹剧之后,便忙着周旋。我还为相处如何应对你父亲盘问的说辞,就收到了他殉职的消息。”
枫云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惹得陈若芳抿唇发笑。
“干嘛!”“别恼呀孩子,你没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啊。”枫云暮沉声,“火灾里,你看到了什么?他们又是怎么发现你的?你为什么一开始想要救我?”
“我救你,只是因为我那时还太过天真;我被发现,也只是因为当时讨伐你父亲的人数太多;至于我看到了什么……”
陈若芳思索良久,终于才开口:“我只看见你父亲死了。”
枫云暮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利用神谕的吗?”
这个问题陈若芳回答得不假思索:“假的。”
这一点上,母子俩倒是挺一致。
“当年他们怎么栽赃我父亲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讨伐之后发生的事情。”
枫云暮还想问,但司铭砚戳了戳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示意他差不多了。
“是呢,这是规定。”陈若芳平静解释着,“停电半分钟内做出响应、三分钟内到达配电间、四分钟启动备用……”
屋里的灯猛然亮起,四分钟到了。
“……五分钟内巡逻戒严,你们只有一分钟逃跑时间了。”
司铭砚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推开尘封许久的窗户。夜风瞬间钻进屋里,拂开往昔。
“枫云暮!”司铭砚一跃而出,回头向他。
“来了!”
收刀的瞬间,陈若芳也同时抓住了飞出的项链。
巨大的屏障卡着枫云暮离开的最后一阵风,合上了笼口。
他们还是逃走了。
红绸缎的窗帘失去了动力,重新落回了它本该存在的地方。
“家主大人,您没事……”“我没事。”
她看了眼表:四分四十九秒。
“速度挺快。”
冲上来的巡逻本都做好了被处罚的准备,听见陈若芳说了这样一句话,腿都吓软了。
“别跪在那里,下去吧。”
屏障消失,自由的风再起波澜,也吹动陈若芳披肩的长发。
她都快忘了,她也曾是少女。
“为什么不直接毁掉?”
她攥紧手中的法器,自言自语。
“不知道。”
她凭栏,看向千百年不变的明月。
那是丈夫银色的眼眸。
“司政聿……”
是啊,她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心。
她自嘲地笑。
没有用了。
如今,她只是那个恶毒的,为了权利不择手段的女人。
早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