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蒙蒙,灯影绰绰。他坐在靠窗的吧台,只开了一盏小灯,形单影只喝着闷酒。
“个把月了,都不见你有下文了。”他的经纪人问他,“最近都去干啥了?乐队的人都问你呢。”
“老爸问你呢,”晁煜行问他,“生日宴你来不来。”
“A商负责人想要约见。”他的秘书问他,“说有要事相商。”
“晁熠初,”枫云暮的讯息还停留在三天前,“咱们老师呢?”
他一次次徒劳开关手机,屏幕上的光若混乱的摩斯密码般闪在夜色里。
他现在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
酒精在血液里弥散,冲击疲惫的神经。他浑浑噩噩,扶着酒杯趴在了桌面上。
他埋着头,强迫自己清空杂念,厘清思路。但越是这样,脑中喧闹的轰鸣便愈发激烈。
可在这郊外的旷无里,只有他这样的一盏灯。在这暂避的荒岛里,只有他这样一只搁浅的船。
他明明有很多朋友的,他们下午还说着邀着他一起去喝酒,但他只能恭维而勉强地笑笑,说自己身体不适。
或许,人与人的悲欢真的并不相通。
“举族命脉操彼手,一切决策于策。唯杀贼逆徒,则有生者。”
冥声嗡响,神谕指向枫云暮,将其列为了叛徒和逆贼。
他不信,于是他在老师的建议下再次叩见了那位曾经庇护龙族指明方向的神:“枫云暮不可能是逆贼。”
其决策者,即枫云暮。
“我不能相信……叛徒什么的,怎么可能?”
风起血色而利之。五十年来家危迷,皆其咎。
神谕答非所问,混乱的声音逐渐消散。晁熠初跪在铺上,双膝发软。
“神谕不会骗人,连吾师都这么说。”老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现在,你信了吗?”
“我们也是不得已。”弟弟唱和着,“难道哥哥就愿意把全族的命脉压在单单一个人身上?”
“熠初,我知道你于心不忍,我知道那是你儿时极好的玩伴。”母亲拍着他的头,“但,现实就是如此,我们也有我们的责任和苦衷。”
司铭砚咬着牙,他当然仍是不信的。谁知道这预言是真是假?谁知道是不是他们编造而知?
可他抬起头看着座位上的寒淮之无神的眼睛时,他动摇了。
可,寒淮之不会骗我……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想去再找一次老师,但龙师在和父亲一起进了屋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他最讨厌做判断题了。因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个人骗了他,但无论哪一方的天平升降,他都无法接受。
他入了迷途,却连哪怕简单安抚都得不到。
他埋头掩面,他真想躲进自己幻想的乌托邦里去。
温差,玻璃内挂上了水雾。朦胧中,好像有一只手搭上了那壁垒。他惊觉而抬头,看见水雾外的一双蛇瞳。
“寒淮之?!”他抬手擦了擦玻璃,看清了那人苍白的脸色,他急忙跑去开门。
“你怎么了了?你不是被你二伯……”他站在门边看那幻影,“快进来。”
树影斑驳,寒淮之只是侧目看着他。模糊的灯光摇曳着照在他的半张脸上,带上了许多不明不白的情绪。
他的身体很差,晁熠初的一意孤行让他短时间内连着两次被当成载体。晁熠初依稀记得白天的时候,寒淮之还一直没有清醒过。
“怎么了?你怎么了?”他快步走上去,“你还好吗?”
他迎着寒淮之注视的目光伸手去揽,却触到了一片凉到可怖的皮肤。他一惊,赶紧将对方拉进怀里。
“你站了多久?”他没看见路上有来车,这个时间段也不再适合打车,“你不会是走过来的吧?”
“……嗯。”
天啊。晁熠初一手抚着他一手拖下外套,迅速披在寒淮之肩上。
“快进来。”他拉着他的冰凉的手,“你会感冒的。”
他没能拽动,寒淮之就好像扎根在那里,好像……只是个什么石头或是一棵树一样。
“真的吗?”他幽幽地问。
“什么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你不怕吗?”
什么?晁熠初只好立定看他。
“怕什么?”“或许我不是寒淮之,或许我是来杀你的。你就这么草率地把客人请进家里,你……不怕吗?”
晁熠初一愣,他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但寒淮之确实就是这么说的,严肃地好像他就打算这么做一样。
“……你不会的。不然在我抱你的那时候,你就已经捅死我了。”
他的答案显然没有让寒淮之满意。但后者还是迈开脚步,乖乖跟着他进了屋。
“睡不着吗?”寒淮之看向刚刚位置上的酒杯酒瓶,“有心事?”
“不是……不算是。”晁熠初把暖气的温度向上调了调,“最近事情太多了,我有点头疼,睡不着。”
“是关于枫云暮?”寒淮之打量着他,“还是其他的什么。”
“也不完全是……”晁熠初在他身边倒进沙发,双臂交叉盖在脸上,长叹一声。
每多一重身份,就意味着要多一个面貌和情绪。有时他也挺羡慕司铭砚的,毕竟他的脑子只能装得下一个目的。
寒淮之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在侧,默不作声。他稍稍看一眼,看他仍是那个表情,波澜不惊中隐约着几丝温和。
“你不该大晚上来找我的,外面多冷啊……”他坐起来看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吗……”寒淮之移开目光,“还好吧……”
“我很抱歉,我才知道这会损伤你的身体。”
寒淮之的手仍是冰冷的,晁熠初徒劳地搓了搓,想要温暖他。
“晁熠初,”寒淮之探身靠近了些,“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毕竟你也知道,那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是啊,逃避可耻,而且还没屁用。
“枫云暮那边遇到了麻烦。”寒淮之指着那三天前的讯息,“准确来说,是所有人都遇到了麻烦。”
“司铭砚与天陰交易的事情,你已经听枫云暮说过了。但他们没有告诉你的是,司铭砚所给之物是可以追查出黑市走私的重要线索。”
“你也应该知道,天陰和这些事情脱不了干系。但他突然背叛,不仅带走了可以曝光他们阴谋的证据,还抓走了枫云暮。”
天陰知道的可太多了。这样的重要人员成了叛徒,仍谁都会慌张的。
“枫云暮被他抓走了?”晁熠初很震惊,难怪对方三天都没骚扰自己了,“他还好吗?”
“天陰不会动他的。”寒淮之安抚他,“别忘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是的,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也是他隐藏在父母身边的原因。况且老师这个见证人还在,等情况稳定再和天陰算账也不迟。
“枫云暮能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也是有点实力的。我该信他。”
看他的状态好转,寒淮之满意地点点头。
“生日宴上应该会来不少人,肯定也有很多可以利用上的势力。我得好好打算一下……”
晁熠初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快四十几年没有和弟弟一起过生日了。自从他用诡计害得自己断了做歌手这条路之后,他就几乎和家里划清了界限。
他一下想起这个棘手的家伙:“你这些消息不会是从……”
寒淮之歪头一笑:“不是,我没事。这些消息,只不过是我从各个地方打听来的罢了。毕竟……我现在的身份很特殊。”
那便好。
“……总之不要这样。”“嗯。”
“回到正题吧。”寒淮之继续说着那些要事,“司铭砚被他们怀疑协助枫云暮逃走,所以被暂时的撤了调查权。他自己尝试无果后,应该会来找你帮忙。”
司铭砚吗?哼,我就说他不靠谱吧——哪都靠不住。
“接下来,就是公司和乐队的事情了。”寒淮之不知什么时候拿来了酒杯,倒上酒抿唇小酌,“这些,我提出不了意见。”
“不,你已经……”
晁熠初很想说厉害,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是自己太怠惰了。自己便要去纠结什么真真假假,但那些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他的踌躇不前,是万万没有必要的。
“谢谢你。”
一语未终,他看见寒淮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表情多了几分凝重。
“不,不要谢我。”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饮酒压下。
“蠢死了。”
“什么?”晁熠初不理解,“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没有。寒淮之没有开口,但他听见他这么说。
“预言……你想的,也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寒淮之懒懒地靠上,“预言究竟是真是假呢?”
晁熠初不知道,他得不到答案。他信枫云暮,也信寒淮之。
“信我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寒淮之追问。
“若你真有难处,你不会不对我说的。”
这像是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寒淮之被气笑了。
“你为什么总要笑我?”他被笑得有点恼。
“因为你就是很蠢啊。”寒淮之直说了,“你是个不务实的理想主义,也时常从中感到对现实的不满和恐惧。你希望得到他人的赞许和认可,却难放弃自己的本性和良心。你从中犹豫不定,固执地要分辨出什么绝对的对错。”
“可,”他喝了口酒,“这世界哪里是非黑即白的。一个故事,换一个叙事对象便是另一个情节,另一个结局。”
“晁熠初,你真的有认清过自己吗?”
寒淮之的话句句扎心,换做是从枫云暮或是父亲口中说出,他一定会生气甚至暴怒。可如今他才意识,他的愤怒正是因为被戳穿了真相。
兴趣和责任,理想和现实,他怎么可能……两者兼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两者间浮浮沉沉,却迟迟不肯做出选择。
就像现在,他无法理智思考一样。
“寒淮之……”他低了头,“在你眼中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也从未想要逼你在两者中做出唯一的选择。”
“可我……”他苦笑着摇头,“我确实好像一事无成。”
“那是时机未到。”寒淮之温柔地捧住他的脸,凉意与他的灼热碰撞,激起极其灿烂的火花。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吗?
选我?
因为我从你身上找到了我一直想找的东西。
什么?
寒淮之笑而不语,他的那双绚丽的眼睛,始终毫无保留地向他展开。
“我是个悲观现实主义的疯子,我是欺骗利用狡诈的集合体。”他说,“从前是,现在也是。”
但,有时我也会想要幻想。我想要幻想出一个温暖的家,家里有着我亲爱的养父养母;我想要幻想出一个结尾,结尾的我纯真无邪,单纯的像一张白纸。
但……我做不到。我甚至无法想象出我度过雷劫,彻底成为龙的样子。
寒淮之的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他们不再开口,却能心意相通。
“他们想用琉璃的谎言麻痹你,想用封闭的信息困住你。他们要利用你,榨干你。”
但,我不允许。
寒淮之的身子投下阴影,光线却从他的身体中透出。他的一切都像是朦胧的幻觉般逐渐远去,晁熠初却怎么都无法阻拦。
他想起那三个诡异的车祸案,想起山顶亭中寒淮之的那句“是我做的”。他不禁向他发问:
“你是真正的寒淮之吗?”
他的唇被轻轻含住,酒水渠渠的灌了进去。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窗口,也一直只是趴在那宿醉。
“我是。”
……
晁熠初被手臂的酸麻弄醒。他趴在隔断上,左右手几乎被压得失去知觉。
外面天光微亮,他想要直起僵硬的背脊,背后的毯子便滑落下去。
他不由得地看向窗外,但那里只有花草树木。
一切都好像虚幻的梦。
可又是谁为他披上防寒的被褥?
海市蜃楼,庄周梦蝶。他呆在原地,明明是贪杯而醉,为什么脑袋却出奇的冷静而舒适?
他仍在发愣时,一旁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屏幕上停留着的未接讯息告诉晁熠初,对方的坚持不懈而无能为力。
是谁会一大早打进来?还这么着急?
“喂。”“晁熠初,是这样的,枫云暮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捡起那块毯子将它攥在手中,平静地打断,“我会帮你,和我说说后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