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铭砚都在想什么?
他在想晁熠初为什么也会出现在祭奠上。
他在想祭奠上,被附身的寒淮之口中所指的那些话。
他在想为什么天陰会带着黑卡消声灭迹。
他在想……他该怎么去阐释这世界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在想,这酷刑何时才能结束。
炙热的白织灯照着他,光线无死角的包裹着他。他被迫闭上眼睛,但白芒还是扎得他全身发麻。
他逃不了,因为他跪在那千万明锐的针尖之中。他不能,膝下的芒迫使他半跪着,以这种变扭的姿势艰难地坚持。
其实,那些针并不能刺穿他的龙甲,相反极度脆弱。他丝毫地碰触都有可能让它们断裂,从而引发更加可怕的追责和更多的处罚。
他喘息着,汗水已经浸湿了银发,凝聚着从他的下颚滴落。束缚在身后的人手臂和下半身已经接近石化而失去知觉,他居然庆幸着这样的自己就再也不会晃动身体。
他低着头。在强光之下,连那开门的动静都化为了一滩明白。
“司铭砚。”
是谁大发慈悲地要来看一看他?
母亲拖来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悠哉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还有半个小时,不要松懈。”
他努力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一点湿润,咽下一口口水。
“你和天陰做了些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是啊,黑卡是我交给他的。我怎么这么愚笨,为什么不等母亲下了指示再去找他呢?我怎么就这么操之过急呢……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搞到那张卡的吗?”
是啊,这是处理不好还有可能自损八百的黑吃黑,母亲应该花了不少时间吧……
“司铭砚,抬头看我。”
他也想,可他动弹不得。母亲只是在戏弄他,以此泄愤。
“为什么要把黑卡给他?”
他颤抖着,他知道自己必须抬起头,违背命令得到的结果只坏不好。
他重新唤醒骨骼和肌肉,同时又想要保持静止不动。但这是他已经达到极限的躯体已经是奢求,他止不住地痉挛,不可控地又撞断了几根刺针。
针芒断裂的清脆扎在他的心里,那种精神地折磨让他痛到恍惚。
“呵呵。”母亲睨着他,毫无怜悯地宣判,“再加两小时吧。”
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说吧,”可母亲就是要折磨他,“他说了什么你就信了。”
他刚刚稳住身形,现在又不得不去做一些更加精密地动作。他只能又咽下一声,尝试着张开了嘴。
“……啊。”
气息被打乱,他咳嗽起来。迷乱的气流导致他的身体上下浮动,又撞断了不少。
“……他……要……”他的声音宛若一块被撕裂的麻布匹,“……找……丹……”
“他说,他要找龙丹?”母亲掩唇大笑起来,“就是这个理由?”
他抬着眼睛无助地看着母亲,不清楚那些晃动的影子在笑些什么。
“也是,怪我,怪我没有向你全盘拖出。”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是个很可笑的事情吗?
“那你为什么要去私下找他呢?”
他怎么能说,是为了枫云暮呢?
不,他已经明示了啊,他……就是为了枫云暮的龙丹才去的啊。
太笨了,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
自己为什么总是在添乱呢?
“司铭砚啊司铭砚,你这下是把两方都得罪了。”母亲事不关己般冷嘲热讽,好像面前的只是个无关今天的陌生人,“你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他苦涩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被汗水迷住眼睛。
“上面的问责你自己去承担,无论他们怎么样我都不会过问。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懂吗?”
他点点头,甚至要感激于母亲的大度和宽容。
“继续跪吧。”
他似乎看见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我呢,要见一个人。”
什么……
“准确来说,”母亲随意滑动着那不属于她的手机屏幕,“是他急着找我。”
房门再次被撞开,这次的来者几乎是冲进来的。他循声想看,却险些被白光刺伤眼睛。
“司铭砚!”
枫云暮是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过来的,可他来的还是太晚了。他看向正处在折磨中战栗着的司铭砚,将矛头立刻对准了那罪魁祸首。
“陈若芳,”他几乎气得发抖,“你还算是个母亲吗?”
“那你呢?”陈若芳站起身,不屑反问,“你如今又算得上是什么身份?”
“但不得不说,你还真是勇敢。”她将那手机往司铭砚眼前一扔,慢步踏向那不请自来的闹事者,“你知道你这是自投罗网吧?”
“要你管!”“呵呵,小孩子,我不和你计较。”
“对对对,我是小孩子,那你呢?”枫云暮指着女人的鼻子,“老不死的半人半妖,你走得可会比我前面呢!”
大门轰然在枫云暮身后关上,陈若芳一招手,便将叫嚣的枫云暮关进了壁垒里。随着那玻璃罩子迅速收紧,被挤压着的枫云暮也不得不缩起身子用手抵住屏障。
“没用父母的孩子就是没用教养。”陈若芳显然是被戳穿了痛处,脸上虚伪的笑瞬间变作了凶恶。
“司铭砚!”她背手,一声厉喝震得两人双耳发麻,“你是他朋友!替他罚!”
“啊……”“再加两小时。”
司铭砚的眼神几乎是绝望,他半张着嘴呆木地望着自己可怕的主掌者,脑袋缓缓低了下去。
“你个混蛋!!”枫云暮垂着屏障怒火中烧,他抬手砸在墙面上,却堪堪只能产生轻微的震动。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枫云暮,只是个无足挂齿卒子。”陈若芳敲了敲屏障,斜睨着枫云暮,“我可以随时弄死你,你能活到现在全靠我们的慈悲和施舍。”
“你们抗争只是蚍蜉撼树,你们结果终究只会有一个。”
她狠狠抓住司铭砚的脑袋,将他摁倒在了针尖堆里。
“死。”
“司铭砚!!”
屏障应声而碎,忍无可忍的枫云暮卷起狂风提刀奔向陈若芳。可后者只是嘲弄一笑,抓住司铭砚将他摔向枫云暮。
枫云暮只能抱着司铭砚一起跌坐在地上。断裂的芒刺刺进他的身体,瞬间扎穿他的皮肉。
他顾不上自己。因为全身僵硬的司铭砚正向下坠去,颤抖得根本站不起来。
那白光被血迹染成红色。司铭砚的心脏绞痛起来,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痛。
”好好掂量一下吧。”陈若芳双手交叠在前,俯身凝视枫云暮恼恨的目光,“你到底算得上是什么。”
……
他们被不由分说地塞进车里去,打包好扔到了郊区——那间同样属于司铭砚的房子。
司铭砚严重脱水,精神状态萎靡不振。枫云暮费力地将他扔到沙发上,寻进冷清的房间里去给司铭砚找水喝。
“水壶水壶……烧水壶在哪?”
他搞不懂为什么台面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而客厅里的司铭砚还在嘶哑地喊他云暮。
“……云暮……云暮。”司铭砚居然踉踉跄跄走过来了,“在……浴室镜子……后面。”
他腿一弯又要跪下去,枫云暮一个箭步上前扛住了他。
“混蛋,过来干麻!”“你……你找不到……”
司铭砚抓着他的双臂努力想让自己站起来体面一点,结果却只是抓得枫云暮都站不稳了。枫云暮只能倚在墙面上,借着依靠将他拖到台面边。
“在这坐好,别动了。”他扶着他的头,轻拍他的脸,“要乖。”
他起身打开了浴室镜子的柜门,却只看见了一堆药品,三三两两,居然全是不同牌子的褪黑素和安眠药。
“我靠,他要把自己安乐死吗?”
枫云暮看见了绷带,一下明白了。他抓起它们跑回厨房,蹲在司铭砚身前抓起他的领子。
“我的事一会处理。烧水壶到底在哪?”
司铭砚垂着头,他便抬起他的头。
“说话!”“……直饮。”
早说!枫云暮接了杯水,又想起应该加点盐或糖,翻箱倒柜又是一通找。
“我好像……没有……”
“你家没有盐?”枫云暮震惊地看着所有空荡的柜子,“你把安眠药当盐吃嘛?”
“你平时不在家吃饭吗?哦,食堂……那周末呢?你不会不吃吧?”“呃……”
枫云暮不死心地去开冰箱,发现那东西连电源都没有接上!
“司铭砚!”他气懵了,“你过得真好啊!”
聊胜于无,他蹲下身准备给司铭砚先灌点水再说。他举手想让司铭砚把脸撇过来些,后者却紧张地闭眼缩了下脖子。
“我的天啊……”枫云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所见的一切只是冰山一角,“我不会打你啊……”
他手一抖,司铭砚呛了水,咳嗽起来。
“你真的是她亲生的吗?”
枫云暮啊枫云暮,现在彻这个有什么用?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啊?
他抱紧司铭砚,只觉得同病相怜。
……
“云暮……”“啊。哦,你醒了。”
司铭砚躺着放空了片刻,一鼓作气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起来干嘛?”枫云暮吓一跳,“我都处理好了,你看我手……躺回去。”
他伸手过来,被司铭砚急迫地一把抓住。
“我要说……点事情。”司铭砚的话飘忽但真诚,“很重要,你一定要听我说。”
“好吧……”“我发现一个问题:或许他们撒了谎。”
谁?
司铭砚甩甩昏沉的脑袋:“他们,就是陈……不、准确来说是晁耀世。”
对对,他们说龙丹丢了……或许根本没丢。
“不,也不是……他们都撒谎了……”司铭砚尽力组织好语言,“天陰也是……”
天陰根本不是来帮忙去黑市上找什么的。
“陈若芳说……说我很愚笨。我才意识到,若龙丹真的流失、天陰真是帮忙搜寻的……那为什么我这么做不对呢?”
不不,应该是“为什么他们不指示我这么做呢”?
“对,对……”他结结巴巴地阐述自己在那麻木的处罚里思考处的结论,“我们亲信了……或许天陰别有企图。”
吸入的气体胡乱地冲击着他的肺,他喘得太快了,连节奏都难以控制地乱了套。
“司铭砚!”枫云暮扳住他的肩,他已经听明白了大概,“冷静一下,我来提问。”
“好……”“不要隐瞒,不要撒谎,乖乖地间断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有隐瞒的理由。司铭砚知道,枫云暮还没能问出他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的理由,他的心中一定还有很多疑问。
第一,你确定天陰原本是与他们一起的吗?
司铭砚笃定:“我确定……”
我亲眼所见,在第一次祭奠上,天陰也参加了。
第二,你可知他们的交易内容。
司铭砚犹豫:“不确定……”
但一定与你有关。
第三,两次祭奠分别得出了什么结论。
“结论只有一个:我们必须尽快了结后患,将你献祭。”
“寒淮之”的预言导向只有一个,只是具体细节不同。
第四,什么是献祭?
司铭砚笑了:“假的。”
一个幌子,一个让他以“妨碍龙脉衍生”的理由顺理成章杀了你的幌子罢了。只是……他们或许也骗过了自己。
第五,献祭和我的身体完整有关吗?
司铭砚稍作迟疑:“有。”
“寒淮之”据所说的,正比,你就是那个祭品,祭品越好,收益越大。虽然很好理解……
第六,“寒淮之”?
司铭砚回忆着:“蛟龙族主掌祭礼,所以这件事是由他们提议的。”
而根据寒淮之的二伯所说,作为附体这也会对那人本身造成伤害。所以没人愿意让自己孩子去,只有寒淮之。
第八,祭奠上除了那三个、寒淮之还有其他人吗?
“有。”司铭砚斟酌着。
还有晁熠初和晁煜行……第一次祭奠上两人都没有参加,但这次……我不敢妄加揣测。
第九,对于天陰突然毁约消失,他们的决议是什么?
“他们主张利用我们去追寻。”司铭砚苦笑着补充,“而利益损失由我来背锅。”
黑卡是母亲通过不正当手段争取来的。若天陰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还好,若是……再说吧。
“所以……”枫云暮恍然,“所以你给他黑卡完全是他们计划意外的事情,而他们想通过天陰得到的东西——或许就是龙丹,仍在天陰那里!”
不然他们也就不会想要继续追踪这么一个棘手的家伙了!
“是的。”司铭砚叹息,“我被两边耍的团团转,真是太愚蠢了……”
“不,司铭砚,你立功了!”枫云暮兴奋地安慰着,“你看,既然黑卡一事他们始料未及,那么你和天陰的交易他们照样不明白!那……”
“老师”两个字还没蹦出来,司铭砚便快速捂住了枫云暮的嘴巴。
“呜呜?”枫云暮瞪着眼睛看他。
“有监控。”司铭砚眯着眼,压低声音,“这就是他们偏要把我送到这里的原因。”
监控?!不是,你就是亲身的,你们母子俩一个德行!!
“那你还唧唧歪歪说一大堆!!”枫云暮掰开他的手掐他的嘴,“你存心的啊!”
“听我说枫云暮,我们没有必要掩饰。他们的目的就是利用我们寻找天陰,而我们此番推测也仅仅追到了与他们一般的高度。”
“要是要罚。”他故作轻松,“也只是罚我罢了。”
“那你受虐倾向吗?”枫云暮举着自己被扎伤的手,“那你让我怎么看得下去呢?”
提到自己,司铭砚便哑口无言了。
“……对不起。”他向他低头,“再也不敢了。”
“我看是你是没有下次了。”
狠话是要放的,安抚也是要安抚的。自己救的人,丢了只会让他更恨更怨。
枫云暮让他将脑袋搁在自己的肩上,抱抱没人爱的可怜孩子:“好了好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你与众不同。”司铭砚速答,毫不犹豫,“因为你说过的,你会救我于水火。”
“云暮……我信你会救我的。”
信。可他早就失信了。如果一个誓言的开端是虚伪,那无论如何补救,最后也只是个空。
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我为你祈福、为你鼓励,都是为了让你对我延续过去的情爱呢?
在司铭砚背后,他攥紧那张无字的白纸。
那上面,历历在目都是司铭砚欠他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