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了……
口中的腥味已经弥漫,他的小臂在颤抖,痛得宛若千刀万剐。
“老师……”
他是抓着武器的,那没有用。他抓着枯木强撑起身子,不甘地看了眼那洞窟深处的人,转身踉跄着想要撤退。
但眩晕来得比他想象地要快,他还没没能扶上那快洞口的石头,双腿一软便已经跪倒下去。
潮湿的朽木气息裹着苔藓钻进鼻腔,树皮褶皱里凝结的夜露打湿袖口,他的指尖触到菌伞边缘的黏腻触感。他知道自己又摔在了地上,因为那该死的毒素。
他挪向外面,努力爬向那黄昏的光晕里,最后成功地靠在了岩壁之侧。他无力地看了眼自己右手上的伤口,扯下一块布料咬着它将它扎紧在了伤口上侧。
洞窟里的嘶吼仍在继续,他望向里面,看向那双荧绿的光芒。他不懂为什么,也没有力气再考虑为什么。
“我……我做的对嘛?”
或许是幻觉,他开始自言自语,他哆哆嗦嗦地掏出口袋里的什么,犹豫了片刻,将它塞进了嘴里。
他闭上眼睛。
天,黑了下来。
……
司铭砚和枫云暮第二日下午便出发前往天陰给出的那个偏远地方,终于赶在午夜之前进了深林。
月光被云层揉碎成磷火,忽明忽暗地掠过蕨类锯齿状的阴影。他听见那远处山涧的呜咽声里,混着某种动物踩断腐叶的闷响,灌木丛深处亮起两点幽绿,旋即被更浓稠的黑吞噬。
“月黑风高,最适合潜伏了。”枫云暮一点也不怕,毕竟那个卫生间里从来没有装上过新的灯泡。
“是这样的……”司铭砚弱声附和,仔细听着身后的枯枝断裂声。
手电筒光束在树冠间隙里游移不定,像一根发颤的银针。雾气开始攀着冷杉树干爬升,蚕食最后几缕游丝般的自然光线。
“你去了就知道了。”天陰地坏笑在脑子里闪回,让司铭砚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
“这分明就是无人区。”“话是这么说的,但……”
但他们出发前就分析过了,而起把这一次出行的期望值降低到了“随便走走”。
“要不我走前面?”枫云暮从后面拍拍他的肩。
“不要。”“别逞强嘛。”“不要。”“这么怕黑还要坚强在一线?哇塞,你这家伙……”
他不怕,因为不只是他一个人。
“我可以吓唬你吗?桀桀桀……有鬼哦……”
……算了还是一个人吧。
“你可以吓唬一下。”他转过身无奈地看他,“但别太过火。”
“哦拜托!我说着玩玩的!”枫云暮把手电筒举过头顶开始摇花手,“我、只、是、个、DJ!”
司铭砚倒是希望他话多一点。
白色的光芒旋转着宛如灯塔般,枫云暮嬉皮笑脸地逗他开心,最后直接蹦到司铭砚的背上去。司铭砚稳稳托住他的屁股,轻轻掂了掂。
“别摸屁屁!”“没摸。”
枫云暮吊在他的脖子上借他的力正想小歇片刻,司铭砚便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下来。
“哦?”“嗯。”
那光线指向一根在蹊跷位置被诡异折断的树枝:“这里有人来过。”
司铭砚走过去比划了一下站位,又蹲下身观察土壤状态,有了结论:“是的,应该是人型生物,但刻意藏起了气息,足印也很轻。”
“是苔藓啊……”枫云暮也蹲过去一起观察观察,“应该是这里太滑,他伸手扶了一下。”
司铭砚瞥了眼,又想起身边的是他不是副队,便补上一句:“正解。”
“还有什么线索吗?”枫云暮期待着。
司铭砚看得出他想干嘛——他从今天上午就开始念叨了。
“天太黑了。”配合一下吧。
“太棒了司铭砚!这时候我们的判案工具就可以上线了!”枫云暮立刻地去翻司铭砚这个总是有备无患的万能口袋,“铛铛!显行符。”
“一张市场价七百。”司铭砚抬头盯着激动的他。
“哦……那我……”“你用吧,公费。”
枫云暮拍拍司铭砚的脑袋来当作七百块的感谢费,掰断那根残枝作为引物,接着便运力点燃符咒。
绯紫色的烟雾从手中散开,逐渐化为一道贴地的暗流。司铭砚将手电照上那行迹,拉起枫云暮起身跟着这位隐藏的客人。
“你觉得这是谁?”枫云暮默契地压低声音。
“总之不是普通人。出了极少数,其他凡人一般不会孤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
“不一定。”枫云暮就是想吓吓他,“说不定是抛尸呢?”
“这又没有重物拖拽。”但司铭砚也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怕的家伙了。
“嘿,你这……不许反驳我。”“好吧。”
土地逐渐变了走势,那道踪迹顺着斜坡迅速下滑。枫云暮用灯光扫了扫,抢在司铭砚前面跳下去。
所以他是第一个看见那个洞口的。
那个被倒塌的树木和枯枝败叶掩盖得狭矮的洞穴藏在坡下,像是两人重逢时的那个地牢。那个未知的先驱者在洞口稍作徘徊,便将足迹延伸进了洞中。
“他进去了。”枫云暮的心思全在这足迹上,他的鼻子不自觉地抽了抽,莫名地有些难受。
“不……他又出来了。”
司铭砚猛得捏了一下枫云暮,几乎是掐。他们的目光和手电聚集在了同一张惨白的脸上——那个瘫坐在枯草之间的熟人。
“寒淮之?!”“是他。”
他们的呼喊没能换来名字主人的任何回应。寒淮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好像有点死了。
“不是吧?”枫云暮蹲下去正想伸手探探鼻息,寒淮之便弱不禁风地整个人要歪倒下去。
“还活着。”司铭砚摁到了颈动脉,简要地抓起那很显然是病因的绿紫色小臂看了看,“他中毒了。”
“那先救人。”“好。”
哆啦铭砚快速地掏出绷带和纱布,当然还有“十合一”。枫云暮将寒淮之放平在地,撬开他的嘴准备先给他保命。
“嗯?”“怎么了?”
枫云暮耸耸肩,麻溜而毫不手段地下刀放血。
“没……只是他也会中毒啊……”枫云暮有点感怀,因为父亲就是因为那宴席上诡异出现在饭菜里的毒药,而被顺理成章地杀死了。
“我想起一个。”司铭砚熟练地止血包扎,表情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古早案子,“以前有个蛇妖吃人,咬了一口受害者想让对方因为毒素而死。”
“结果受害者毫发无伤,蛇妖死了。”
“什么海龟汤……为什么啊?”“因为受害者常年在化工厂工作,身体里积攒的毒素比那蛇妖还要致命。”
太扯了吧!枫云暮正想这么说呢,就听见脚下弱弱来了一句:“还真……是这样……”
“哟,你醒了?手术很成功,你已经是个男娘了。”
寒淮之眯着——也有可能没睁开,就这样半梦半醒般说着话:“你们……怎么才来……我都要……死了。”
“我看你死不了。”枫云暮将那“十合一”塞进寒淮之嘴里物归原主。
现在轮到司铭砚发言了:“你怎么在这?又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要来?洞里有什么?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来。”寒淮之举起还能动的那只手在空中颤抖着晃,“第一和二:我在这是因为天陰……”
“你怎么也……”“去问你对面那个……第三和四:洞里是老师……”
“老师?”枫云暮晃过司铭砚那疑问的目光,“老师也不会这招吧?你这不是……”
“这是尸毒。”寒淮之终于稍稍睁了眼。即使虚弱成这样,他的气势倒是还硬撑着。
“尸……”枫云暮和司铭砚面面相觑。
“快进去吧……”寒淮之歪了头,声音再度矮了下去,“我好不容易让老师清醒一点……”
……
尸毒尸毒……能和这个字联系在一起的,显然的那个地府的客人。
结合老师已经许久不在故居的情报来看,或许在那场浩劫里还藏着为最可悲的受害者。
那光芒无法透过的黑暗里,枫云暮死死攥着司铭砚。他终于知道这种让他作呕地味道原因何在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司铭砚也掩住了口鼻,皱起眉。
阴潮的空气里是**的苔藓腥味。他们的脚步被铁链所阻拦,他们听见黑暗里那如野兽般沉重地喘息。
老师……是个好老师。他是会打我们的板子、是会罚我们摘抄、是会告我们小状。但他也会给所有的学生买糖、带着我们去郊游、夸赞我们是未来的接班人……
总之……老师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该是这只被铁锁扎穿身体、四处流脓、躯体肿胀青绿的可怕怪物。
光圈最后落在了那粘连着的糟糕透顶的披头散发上,肌肉的战栗让他不得不双手抓着手电才能勉强稳住。
“这是……”司铭砚的声音也在发抖,震惊而后盛怒地发抖,“老师……”
枫云暮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跨过第一道锁链想要再深入一些。
司铭砚拉住他,不动声色地为他又套上一层庇护:“我和你一起。”
他们的接近让那尸骸躁动起来,锁链的窸窣也逐步变得激烈。他们在几尺处驻足,听到了骨骼摩擦的咯哒声。
那只脑袋,抬了起来,那张被毒素摧残到难以认出脸彻底暴露在了灯光中。枫云暮倒吸一口冷气,将脸撇开了。
“他们这群畜生……”那话里的恨意几乎具象,“他们不也是老师的学生吗?”
司铭砚咬着唇,也把头低下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的。”
不然,你那次又何必再和我们去探寻一次老宅?
怒恨相生,难以形容。只可言切齿腐心、痛心疾首……必要将其千刀凌迟、断骨抽筋、生啖其肉、烹食其骨、饮尽其血、鞭尸扒皮、挫骨扬灰……
“啊……枫……枫……”
那宛若风吹落叶的无规律摩擦中,似乎夹杂着沙哑难懂的言语。枫云暮赶紧回了头,不可置信地喊了声老师。
“啊……枫……”那双干枯的眼睛终于被擦去了些灰尘,“云暮……”
“是我老师!”枫云暮甩开司铭砚,不管不顾地翻过最后那些堆积紧密的铁索,凑近了老师,“老师,你还记得我!”
“啊……好……”已经没法看清的干瘪球体盯在枫云暮脸上,那张脸像是老树的皮干一样扭曲地笑了,“他守信……好……啊……好啊……”
“老师!”“应龙……尚存……尚存啊!!”
这声嘶吼中,枫云暮终究还是湿了眼眶。
“老师……”他不管不顾地擦去那口中低落的粘液,扶着老师的身子,“谁干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当年……他们要……杀你……”“他们是谁?”“要……取而代之……”“取而代之?取代我爸的地位吗?”
“枫云暮!”司铭砚拍着他安抚,“冷静点。”
“他们……本该一心……兄弟四人……却偏要为那私……拼个死活……”
老师的眼里好像也有了泪:“为……留后……保你……为了……大义……”
“云暮……你是……希望。”
希望?不……我宁愿……
枫云暮拼命摇着头,却也知道睁眼仍是事实。
“老师,所以他们那三族……都是罪人吗?”
“他们……是……”那颗烂脑袋转向了司铭砚,“他的父……不是。”
这次,是司铭砚躲开了枫云暮的目光。
“恨……是必然……但万不可……冲动……小辈……不该覆辙……”老师的话语重心长,“汝等……肩负全族……衰亡……要周全……”
“我知道的老师,我知道的。我会为我爸报仇的,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的……”
“不!不!!”老师突然激动起来,“他们未曾枉死!!!”
“老师……”“没有人往死!!他们死得其所!!所有人都死得其所!!”
被牵动的束缚带着穴壁一同颤抖。老师**的脸上骤然枯鳞皆惊,墨绿和青紫的血脉贲张着几乎要从皮下喷出。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吾等就未曾失败!!!”
老师枯竭的轰鸣却仍然震耳欲聋,铁链和肌骨绷裂之声此起彼伏。枫云暮看见一只尸龙睁开他的双眼,口鼻里喷薄出可怖的瘴气。
“这是吾等价值!!!!”
若没有司铭砚及时反应,以及那提前设下的防御,这一下就能将枫云暮掀飞或是撞死。洞穴正在坍塌,化为尸龙的老师癫狂地扯断着自己的骨肉,疯了般冲向洞外。
不好,不能让老师出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鞭响彻空,长骨卷住了那尸龙的龙身一把拽住了即将飞向天空的老师。寒淮之单手抓着被巨力一下拖拽在地,随后立刻调整姿势居然借着树木暂时牵制住了老师。
“帮我!!”
司铭砚一把掀开废墟,两人立刻冲了过去,帮着也抓住了鞭子。
“暮……我……”“蠢货……别用真身……被老师咬一口你就完蛋了……”
尽管有着身形限制,但在这场力量的比试中,年轻人还是逐渐占了上风。尸龙盘旋着,眼见无法挣脱,便恼羞成怒地飞扑而来。
“司铭砚!”“来了!!”
司铭砚从身后抓住了枫云暮的双腕,他也举起手,挥出了双刃。司铭砚的力量涌入枫云暮的身体,随后凝聚在刀身相叠的最后一点。枫云暮毫不畏惧地正面迎击那血喷尸口,将那巨力全全吃下。
这是震山的一击,也是将固守的力量全部集中在一点的绝对防御。屏障沿着受击的那一点迅速蔓延,快递向外包裹。瓮中捉鳖,这便是他们的计谋。
“寒淮之!”枫云暮去喊寒淮之,“把老师捆住……”
哦,忘了说,这个时候只有那一点是有防御能力的。
白色的骨鞭从身侧将两人一起击飞,在滞空带来的**感之后,枫云暮又只能无奈地发现自己不会飞。
他只能抱着司铭砚一起掉进潭水中去。
摔太重了,加上力竭后的麻木,枫云暮眼前昏黑几乎就要昏过去。但想象的窒息感没有到来,他被人立刻捞了上来。
“咳咳……”他脱力地躺在岸上,听见远处的龙啸逃进云里,“可恶啊……”
司铭砚跪在他身边咳嗽,也没留下什么力气。
“幸好……你真学会游泳了……”“不是……是寒淮之。”
潭中水圈滚滚,寒淮之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将那双刀也捞了回来。
“啊……”他也往地上一躺,黑暗里看去就像具溺死的尸体。
“刚刚怎么回事……”
“啊……”寒淮之捂着痉挛的手臂,“偷袭……”
是的,那根被侵蚀的枫枝几乎就要破土而出将毒素刺入两人体内。若没有寒淮之及时反应,枫云暮现在已经抱着腰子蹲在地上吐血了。
是啊,老师怎么会看不出学生的破绽呢?他可是最了解我们的……枫云暮服输了,哀伤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现在怎么办?我们闯大祸了。”司铭砚看起来比谁都担忧。
“不用急。”寒淮之躺着举起手晃了晃半截被扯断的鞭子,“我可以追踪……到的……”
枫云暮借着月光盯着那半截脊椎骨看了看,抿了抿嘴。
“愁也没用……至少,我们也证实了很多疑问不是吗?”
他抬起青绿的眼睛:“司铭砚,我们先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