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铭砚。”
那是在枫云暮和晁熠初还没回来的时候,是在他与寒淮之单独立在墓前的时候。他持着工具站在墓碑之后,循声看向低着头的寒淮之。
“你真心想帮枫云暮吗?”
他没说话,因为无论真话谎话,寒淮之的立场都不会改变。他的死脑子甚至有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他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回答我吗?”寒淮之轻笑两声,蹲下身去。他的五指从石碑上划过,最后停在那个黑色的名字上。
“如果我说,你不管选什么,都是错的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寒淮之抬起头,笑意模棱两可,“我们做不到。”
“我们?”司铭砚不懂他的指代不明,“是‘你们’吧。”
“嗯……也是,就当是‘你们’吧。”寒淮之懒散附和。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句话我应该问问你。你应该比我更想……说点什么威胁警告的话吧?”
司铭砚攥紧那铁柄。
“司铭砚,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像我这样不可信的人,很多的。”
远处,是那两位归来的伙伴。他随着寒淮之的目光看过去,却以为那晴空下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帐纱的。
“枫云暮真的愿意救你吗?晁熠初真的若你想的那般潇洒吗?”
那双眯眯眼仰着冲他:“我呢?”
你确定你抓着的,是救命的稻草而不是捆着石块的麻绳?
……
司铭砚阴着脸靠在沙发上,恨恨地搓着自己的衣角,目光盯着空中的某处一动不动。
“……司铭砚?司铭砚?嘶……”
洗完澡的枫云暮发现司铭砚仍保持着这个呆子一样的姿势,深刻怀疑这家伙被刚刚的雷吓丢了魂。
他招招手、在司铭砚眼前打响指,都没得到回应。他托腮思考了一阵,伸手揭开腰上睡袍的结,抓着衣领对着司铭砚猛得掀开。
“啊!”果然有效,司铭砚跳起来一把扑过去捂住枫云暮。
“你在发什么蠢呆?”枫云暮地斥责比平时的都要温和,“你坐那很久了。”
“……嗯。”“还有,我里面还有一件,你在担心什么?”
司铭砚松手扫过枫云暮的身体,又嗯了一句,思绪便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唉,又脏了。”“对不起。”“你快去洗一下吧,全身是泥。”
“嗯……”司铭砚缓慢地开始扒下因为潮湿和泥巴而粘连在身上的衣服。
“你要是累,也可以再靠一会。反正沙发已经脏了。”
于是司铭砚便又不脱了,重新耷拉在沙发里,魂好像都又飘忽出去了。
“司铭砚!”枫云暮坐不住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有……”“那你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
司铭砚歪着头,眼神空空地看他坐到自己身边,探身靠来。
“你都不躲我了?”枫云暮捧着、几乎是捏着他的脸,“我很担心你你懂吗?”
“……谢谢?”“你……你这蠢……”
枫云暮气得神色扭曲地咬牙攥拳,硬生生把嗓子眼里的后半个字咽下去了。
“你今天不要走了。”“……啊?”“我完全完全不能放心你这个傻蛋,就你这样上路怕是很快就要跻升进鬼差行业了。”
这句话有点复杂,司铭砚稍稍思考了一下,说:“我撞不死的。”
“我的意思是杜绝这样的意外!毕竟你爹都……”枫云暮又咽下一口呛死人的口水,“别走了,好吗?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司铭砚的肩塌了下去,枫云暮将那叹气一声当作默认。
“好了,去洗澡还是吃饭?”他抓着司铭砚拉呀拉,“都可以的。”
“洗澡吧……我脏。”
换洗的衣服嘛当然先套了下枫云暮宽松样式的睡衣——因为其他的一定都穿不了。司铭砚快速冲完,出来便看见枫云暮端着盆水努力清理这沙发上由司铭砚留下的脏东西。
“你好快,我还没准备晚饭。”
“那……我来。”“那还是吃面吧,还上次那样,挺好吃的。”
这氛围倒是微妙的和谐。
滚开的热水扬起蒸汽,像是山间的云仙梦绕。他喜欢这样微妙而不用思索的状态,喜欢坐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去看没人会注意到的远方。
“我就知道你在这。”但枫云暮总能找到他,即使他屏蔽了气息隐蔽了身形,“你这孤僻小孩。”
“我就是孤僻,怎么了?”他喜欢不用思考的直率回答,这样直接、方便、舒适。
枫云暮会在他身边坐下,他会为他让半个身位。他们会一起看那云深不知处,看那纯粹、名为大义和仁爱的守护——那是他的族人为保护城关隔绝妖兽而竖起巨大结界。
“我也想做个守城者。”他对枫云暮说。
“但以后的凡人可不一定需要我们的庇护了,他们的进步飞快呢。”
是啊,顿感的龙族仅仅只是多吹灭了一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凡人的时间便已经过了十个春夏秋冬。
“但总要守住什么吧?”他问枫云暮,“这不是我们的责任吗?”
“是啊,就像我的职责是斩妖除魔守护正义道义一样啊。”枫云暮耸耸肩。
山野不语,那时候他们还很天真。
绿叶瞬枯,落叶骤然飘零。他伸手想要接住那一片转瞬即逝,却忘了时间也会这样飞快地溜走。
“……”他深吸着,疲惫的脑子没法正常思考,“枫云暮……”
“嗯?”“好了。”“我来端。”
当时,最先消失的是什么?痛觉?视觉?触觉?知觉?
还是枫云暮的样子?
“司铭砚!”枫云暮又喊了他,他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他歉意地向枫云暮低头,看不懂他那忧愁而惊慌的情绪来自何处?
“……司铭砚。”枫云暮甚至都放下了筷子,“面都冷了。”
“哦……”他毫无胃口,只是为了枫云暮而佯装嚼了嚼。他认为这是因为他中午吃太多了。
枫云暮似乎也吃不下,他推开碗拉开凳子快速走过来,俯身摸他的额和面颊。
“司铭砚……”他的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不躲?”
“我该躲吗?”“你不反感我吗?”“我……不知道。”
司铭砚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为什么枫云暮会半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早上,还好好的……”枫云暮深吸着,似乎在努力平复心情,“他们……还有干什么吗?”
“你本来,胆子就小。”
是啊,“胆小鬼”就是他的定义啊。他就是个连落雷都害怕的懦夫啊。
“司铭砚,”枫云暮用上了哄孩子的语气,“我们去睡觉好吗?”
“……是因为,”司铭砚想找个合理的原因,“不好吃吗?”
于是枫云暮一只手抓着他,一边将两碗面都吃完了。
“不是。”枫云暮将碗筷推到一边,“去休息吧。”
“不洗了吗?”“嗯,不洗了。”
“那……”他偏头看着被拆了一半的沙发垫,“那个呢?”
“不搞了。”“可以叫保洁的……”“不用,浪费钱……我喜欢自己来。”
枫云暮抿唇沉默,又开口:“还是听你的吧。”
“为什么?”司铭砚觉得今晚的枫云暮很奇怪,反复无常,“为什么要顺着我?我没有事。”
“……嗯。”
枫云暮却不回答的问题,只是揉着他的银发,细语:“走吧,走吧。”
他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的。他跟着枫云暮往房间走,却又突然想起什么那样停下。
“怎么啦?我们可以开灯睡的。”
他摇摇头,虽然他确实也需要保持明亮的环境才能安然入睡。
“所以是不想和我睡吗?”枫云暮浅笑起来,“好啊,你睡床,我打地铺。”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因为房产证上是的你名字,因为你是今天的功臣。”
他做到什么了吗?他只是把一切都糊上了泥渍而已。
“我看出来他们想做什么了,你成功阻止这件事不了了之,你做的很好。”
“我做的很好?”司铭砚不敢置信,“真的?真的吗?”
“嗯。”枫云暮盯着他的眼睛,或者说,是那块眼角的淤青。他想要伸手轻触他制造的伤痕,却被司铭砚一把握住了手。
“枫云暮,”司铭砚低着头,鼻尖凑近几乎相抵,“你不用这样。”
“你说的是:把我夺过来。我应该是属于你的一个物品、一条命,像平时那样对我就行。”
“但……”
枫云暮咬着牙扭开头,不忍,却也只能不言。
“走,上床吧。”
司铭砚并不认床,也确实很累很累。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合上眼。
枫云暮的呼吸就在床边、地上。可他突然有点害怕,怕闭上眼睛他就会和光线一起消失。
“睡不着吗?”枫云暮的声音像是哼吟的童谣,“不会有雷的,不会做噩梦的,我在这呢。”
“……可是。”他仍不懂,好像那些雷声还在耳边响着,“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我拿你当挡箭牌。”
“不会啊。”枫云暮柔声,“你很聪明啊,反应也很快。你知道他们不能杀了我的,你知道我不会死的。”
“要是明知我会死还把我推上去,那我才会生气。”
这样啊。司铭砚翻了个身,面朝着他和微微浮动的窗帘。
“那我没有为你设下保护,你不生气吗?”
“那是因为我不傻。”枫云暮嗤笑,“这么多龙,这么多年,渡雷劫就没人敢帮忙去扛,谁都知道这扛雷劫轻则身死,重则魂灭。”
“我知道这个常识,所以我不生气,一开始还很害怕你拉我当垫背的。”
“我不会拉你当垫背的。”司铭砚反驳他。
“我知道啊。”
枫云暮的呢喃愈发微小,逐步远去。或许他也累了吧。
“晚安……”“晚安,枫云暮。”
司铭砚闭眼,梦里还是那座山。
“职责什么的……其实都是借口。”枫云暮摊成大字躺在石头上看着鸟飞云过,“太高尚的东西太难懂,也没人真的理解。”
“司铭砚,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需要那么做。”
“需要那么做?”司铭砚曲膝撑着头,“那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莫名其妙,就和现在这个什么排名一样。我完全不懂啊,这个依据到底是什么?”
“武力?”司铭砚猜着,“毕竟你是武状元。”
“我觉得不是。谁都可以是第一,你们家族就是防御第一,晁熠初他们就是经商头脑第一,蛟龙族就是信众和知名度第一。”
“各有所长,这一点没什么好比的。”“那会是什么……”
枫云暮翻身坐起,突然坏笑起来:“说不定是年龄呢!你看,我爸就是最大的,接着就是晁熠初他爹,你爹,最后是蛟龙族的族长。”
“合理诶,说不定还真是。”司铭砚以此类推,“那到我们这一辈我还是老三。”
“嘿嘿,蛟龙族那还有老六老八什么的呢!”“太麻烦了,还是简称老四们吧……”“嘿,幽默啊。”
少年们相视而笑,快活而自由。
“我不用当老大啦!太好啦!”
一语成谶。那个“第一”死了,司铭砚心里的那个位置再也没人能填上了。
“你确定吗?”寒淮之的质问不合时宜地出现,禁止了风和阳光。
“总之不会选你,”他攥着枫云暮的手,“你这个骗子。”
……
“来这做什么……”“叫魂。”
枫云暮的态度是温柔的坚持,司铭砚没有办法,随他去了。
香火的烟尘是他们的虔诚。他乖乖弯腰让枫云暮在他身上持香画符,迷糊地闻着那让人陶醉的味道。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虚惊异怪坟墓山林……”
这么些年了,枫云暮念得仍然熟练。司铭砚有点歉疚,这样的事他从没有对枫云暮做过。
“今请山神五道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
庙里的神仙塑像低着眼看他,像是认出了那是谁家的孩子。司铭砚对神仙的事情了解的并不多,他只在想这样稀少的香火和三言两语并不算是贿赂吧。
“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香火在他眼前飘落,那是谁人步踏扬起的灰。一个身影从他的余光中而过,在廊外稍作停留。
司铭砚歪了头,去看。
“……你要安好。”
枫云暮将香插进坛中,回身看见司铭砚已经直起身子。
“怎么了?”当他寻着方向看去时,那里已经了无踪迹。
司铭砚摇摇头,收回思绪。
“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画外音:你猜为什么司铭砚能在梦里和枫云暮拉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