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十九……四十八……
他听见有人倒数,却什么也看不见。
耳目被闭塞,他一度连呼吸都感受不到。灼烧感伴随着无助晕染而开,仿佛是有人正将自己的龙鳞一片片剥离。
他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的。
可为何那几滴渗入地面之下的雨水是那样的冷默,他在恍惚中被那透心的凉意吵醒,终究未能得到永眠。
“快……逃……”
背脊上的伤口再过刺痛,也痛不过临终父亲的那句遗言。
他该逃去何方?
他无处可逃。
他从茫然中醒来,看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发了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出院了。
这就是司铭砚许诺给他的小屋,普通的单人公寓,但位置离公安局很近。
他们是下午办好的手续。枫云暮本是想在医院赖上个把月的,但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医生说,你只是营养不良,你的旧伤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痊愈的。”司铭砚也没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的住所,包括一切生活用品。”
枫云暮跟着司铭砚进屋的时候,还多嘴地问了句“这么大都是我住?”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丢脸,没见过世面:好歹也是过过好日子的啊?
尽管空间很大,但他还是习惯性蜷缩起身体。过软的床垫让他很是不习惯,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好。他撑起自己,又坐在床上发了会呆。
几点了?他看向外面,天刚蒙亮,他还没改掉早起的毛病。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该做什么了。
昨晚的他倒头就睡,屋里的东西几乎都还没怎么碰过。他裹紧外套在屋里如客人般拘谨地巡视了一圈,突然想起来自己可以打开空调来取暖。
他开了空调,又打开了冰箱。那里面是备了些蔬菜水果,但他还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他关上冰箱,又没了事情可做。他跌坐进沙发,终于意识到那逃亡的五十年比那先前的安逸百年都要更加刻骨。
这个司铭砚咋不给我送个什么电子产品啊?
他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这个软禁条件其实还算不错的。
他决定还是到他最熟悉的地方去。他在卫生间里站了一会,决定奢侈地洗个热水澡以此来改头换面。
热气淹没了他,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自在。他迎着热水举起自己的手,看向了手背上针管楼下的疤痕和为数不多几片还算完好且能体现种族的鳞片。
他已经无法再变作龙很久了。他用这幅纸片般的人皮掩盖住那只衰弱残破的野兽,虚伪得快连自己都记不得自己本源的模样。
龙尾从他的尾椎除伸出,无力地搭在潮湿的地面上。他抱紧身体,扶上自己的背脊。
他要报仇……他必须要报仇!!
他关了水,用浴巾把尾巴根擦干净,裹好自己,坐在了床上。
三个小时后,便是门外开锁的声音。
“我路过这里,想起来还没有给你钥匙
”司铭砚手里提着些打包好的早餐,“住的还习惯吗?”
“习惯,很舒服。”枫云暮只穿着从柜子里翻出的浴袍,两根带子懒懒散散地在胸口打了个结算是扣上,“看来这监控还可以判段人影走动诶,好厉害。”
司铭砚果然皱起眉来:“你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没什么……”
枫云暮翘着的小腿轻轻蹭了蹭司铭砚的脚踝,挑弄般笑起来。
“我还想要些东西,但可能以后没钱还你。你写个收据,就说是送我,行不行?”
“你要什么?”司铭砚只是将手中的饭菜递过来,随即撇开脸。
“我想要些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枫云暮伸手扯住了司铭砚沾染着风霜的大衣,站起身,径直贴上去。
“我说啊,老朋友,”他打着感情牌,双手不老实地向上摸去,“男朋友在外不着家,我一个人很无聊呢。”
“别靠这么近……”“我说了,我一个人很无聊啊。要不然,你找个班给我上?”
司铭砚一步步向后退去,最后撞上了墙面。枫云暮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让自己不去抗拒。
“不要得寸进尺。”司铭砚还在拿那套冠冕唐皇的说辞当挡箭牌,“我收留你,也只不过是职责所在。我有义务救助受难同胞,同时我也需要你的配合。”
“我很配合啊?”枫云暮搭在他的胸口,坏兮地笑,“我哪里不配合?我到现在可一个条件都没拒绝啊?”
司铭砚没话说了,他直接闭上眼开始装死。他身体崩得邦邦硬,像是动物利用拟态努力将自己同环境融为一体。
什么石头精……枫云暮兴致阑珊,暂时放过他去看他带来的早饭。
“我不知道这合不合你的胃口。”司铭砚终于动了起来,“我是按照我平时的需求挑选的。”
“很不错,”枫云暮出于礼貌地啃了两口那精致饭团,“我一般一天就吃这么多。”
“那你应该多吃点。你正是以此才会这么体弱的。”
枫云暮翻了个白眼,怀疑司铭砚是故意这么说的。
“行吧,让朕吃饭。你中午再来,现在先去忙你的吧。朕允了。”
枫云暮又啃了口饭团,里面的油条碎掉了一地。他终于尝到了些细糠的味道,由此啃得太过大口而噎住了。
“喜欢吃?”
别喜不喜欢了我现在比这海苔皮还要脆皮啊!枫云暮说不出话,只能打着手势艰难表示自己可能会这么窝囊地噎死。
接过司铭砚抵来的水,枫云暮大口痛饮终于把那坨挂壁的米饭混合物咽了下去。他咳嗽几句,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是挺好吃的……”枫云暮尽力保持矜持,“肯为朕花心思就是好的。”
他偷瞥了眼司铭砚,突然觉得自己像路边护食的狗。
“嗯。”后者也只给他了一句带着安慰意思的鼻音,像是在说“我不和你抢”。
真是的……这就满足了?枫云暮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告诉自己要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但能做的的却是直呼“真香”。
“呜呜呜呜呜呜……好好吃……”
司铭砚又去给他接了水,这是第三杯了。他就这样靠墙站着,安静地看着枫云暮毫无形象的吃法,目光游移不知想到了哪里去。
“木风……有意思的化名。”
枫云暮正在将最后几口迅速吞咽下去,被食物糊住的大脑一时没能转动过来,发出了一声憨厚的疑问:“啊?”
“我查了,但没能找到与这个化名有关的任何信息。”司铭砚歪头看他,“你有很多个化名吧。”
“恕我不能告诉你。”枫云暮还算有点理智,“那素我的**。”
“嗯,我尊重你的**。”
这让步就让人有点意外了,枫云暮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饭团糊上滤镜了还是怎么着。
“根据医院给的病例报告,我做出了初步规划。今日来,也是来征询你的意见。我将你遗失或贩卖的部位分为了三等:可追回型,如你的龙角和龙丹;不可追回型,如鳞片、龙甲,这种大多会被入药或食用,我只能通过其他手段帮助你自行修复;以及未知……”
“等下等下……”枫云暮听的脑胀,“容我思考一下……”
司铭砚听话地停下。
“所以……”枫云暮一字一顿,“你,真要帮我把那些东西一个个追回来?”
“我说了,有一些不可追回……”“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笼统来讲,你要帮我?”
他盯着司铭砚银色的眼珠子——那颗若珍珠一般的珠子。他记忆里的司铭砚是个没有情商的蠢货,是个和“利用感情”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天真笨蛋——虽然现在的司铭砚也是这样。
以上帝视角来看,这家伙说的还真都是真心话。
“我从一开始就说要帮你。”司铭砚居然还很有耐心,“我应该的。”
枫云暮半张着嘴。直到半分钟前,他还以为自己在几天之后就会被司铭砚拉进什么军事法庭公开处刑。不然他也不会花几个小时去规划和思考如何逃出去了。
“我知道你仍有戒心。”枫云暮宁愿他还是死鱼脸,那活人微死才叫个顺眼,“但我会做给你看你的。”
“你需要娱乐项目和电子产品的诉求我也会考虑的,最迟今晚交给你答复。”
这这……这到底是什么态度啊?司铭砚什么时候变暖男了?
眼见着那人即将快步离去,枫云暮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对方。
“可、可,”他甚至有点结巴,“你图什么呢?”
“不图什么,只是责任。”
“若真要图什么……就图友情吧。我们曾经是无间的朋友,不是吗?”他补充。
虽然这是事实,但枫云暮还是下意识地反问:“是吗?”
“不是吗?”司铭砚平静道,“我一直以为我们是。”
这句话给枫云暮整不好意思了。
“罪人和朋友并不冲突,我只是在努力弥补我五十年来未能帮助你的过失。”那枚钥匙被安放在枫云暮的手上,“我去上班了。”
枫云暮仍不明白,但他还是攥紧了那枚象征着房屋所有权的钥匙,目送司铭砚离开,关上了门。
这不对吧……
……
晚些时候,枫云暮拿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通讯设备。
“这里有司队的联系方式。”来者是司铭砚的下属,“这里网络全覆盖,您可以使用这部手机去做您想做的如何事情。”
“但司队也托我提醒您:请不要过于抛头露面。”
遣走那人,枫云暮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寒淮之。
“可算找到你了。”寒淮之花了半小时才赶过来,“我还以为司铭砚把你雪藏了。”
“他好像还没这个打算……”枫云暮嚼着同手机一起送来的荷包**腿,满嘴流油,“我现在可能有点邋遢,别在意。”
“还挺安逸……我白担心了。”“那我赔你个翅尖吧。”“不用,我吃过了。”
寒淮之推门就想跨进来,枫云暮赶紧用油手套拦住他:“别,他看得到。”
“看得到?”“他刚刚还提醒我什么‘别太招摇’什么的。看起来是不想让其他人找到我。”
“哦……那可能晚了。”寒淮之指指门口头顶,“你可能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嵌入式监控。”
枫云暮心中一惊,探头出去一看果不其然。
“好歹我也是蛟龙族少主,他奈何不来我的。”寒淮之安慰他,“事已至此,不如敞开来讲。我们也好省去些口舌之劳。”
“我是来告诉你的:司铭砚他确实还未将你的存在公之于众,至少我们族中和虬龙族那边都没什么动静;监察科那边也确实一直在推进工作,努力追查你的那些下落。”
“这么说他真心是在帮我?”枫云暮不可置信,“妈妈呀,别再有人伤我心了好吗?”
“你不信他。”寒淮之冷静极了。
“我信不了。”枫云暮苦笑,“我已经信不了什么正义责任了。”
“我只信利益,信自己。我看不出他所要索求的东西,我便惶惶不可心安理得。”
“那就不要信。”
寒淮之就站在那,借着夜色像一个谦逊而礼貌的访客。
可枫云暮却总觉得违和。他也学着对方的模样,将眼睛眯起,尝试从他的角度去解释一切。
“寒淮之,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帮我?”
他抹掉嘴角的油,扯掉手套,扔掉吃剩的骨头,镇静下来:“蛟龙族作为龙族老四,也就是倒一,却有着最大最多的人数和群组。你们的野心,可不小。”
“况且,你还称不上是龙吧?”
他说得其实有点过分,所以他戒备地靠在门上,准备随时摔上门逃之夭夭。他紧张地看着寒淮之彬彬地背着手,仍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你图的什么?”
“我图的什么?”
晚风窜进那扇半掩的门里,走廊的感应灯一盏盏从远处开始熄灭。
“我确实仍未能渡得了雷劫,也确想借着他人的力飞升与你们这等平起平坐。”
枫云暮看见寒淮之终于稍稍睁开了眼,带着些不温不火的情绪。
“你或许有所不知,下周一便是我的养母的忌日。”
枫云暮确是有所不知。打破一个维持许久的局势极可能会导致整个家族权利所属的变迁。这样的事情,他们不会张扬地让所有人都知道的。
寒淮之所属的蛟龙族分支以多子著名,然而他们的家主——也就是寒淮之的养父,无可避免地爱上了一位无法生育的女子,并不管不顾不管不顾地与之私定终身。
而寒淮之就是那位恋爱脑父亲顺路捡来的小蛇。
“我从不知道你母亲的事情……”“她是在三十二年前染上顽疾而终的。”
寒淮之叹息:“而我的养父也因此郁郁寡欢三十二年了。”
“枫云暮,我只是他们的工具,同你一样。我的父亲已经不再理事很多年了,而蛟龙族的权利也从不在我的手里。我现在只是我二伯的眼中钉,只能带着为数不多的信徒寄人篱下苟且偷生。”
“我宁愿我从来不是什么蛟龙族的少爷,因为那样的话我早就去渡劫翻身为龙了。可谁让我是他们选中养大的继承者?我已然自顾不暇。”
“所以呢?你希望借着我翻身?渡劫,然后脱离你的家庭?”枫云暮冷笑,“我以为你会更有商业头脑一点。”
“不,我只是想要报复。”寒淮之的眸中闪过冷意,“报复他们所有人。”
“我不信。”枫云暮当然不信,他刚说了他只信自己,“你不像这样的人。”
“我不在意你信不信。”寒淮之背过身,“只是合作,如此而已。”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上升。寒淮之难得一见地表现出敌意,像只暴怒的小蛇,甩了手就要走。
这混蛋给谁甩脸色呢?枫云暮抱胸,也没挽留。
但寒淮之却突然停下了。
“他们之所以相信你已经死了,是因为他们在大火中挖出了你的龙丹。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金蝉脱壳的,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但总之,别让他们彻底发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