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遂摊开干燥的手掌接过来,然后一愣,“你知道我知道的吧。”
“知道就知道吧。”露露嘴角微微上扬,盯着秦遂的眼睛跟他打哑谜。之前的事情她不打算追究了,反正对自己都无坏处,也和自己的决定没有妨碍,所以不提也罢。
免得秦遂还得踌躇权衡怎么坦白,太累了些。
“我一直想问,那枚……”秦遂看着露露白皙的脖颈子,不甚丝滑的转了个弯,“那个血箭是怎么做的?”
“想学?不教。”露露再看一眼秦遂的手腕,带着弯月似的嘴角转身走了,背影里隐有活泼气息。
秦遂也不置可否,他慢慢的跟上去,身后的餐车不见了,但不妨碍他们吃了一顿好饭。
上午时候她们俩去看养鸡的山头,露露进了铁丝围墙就没忍住,一会刨土看湿润度,一会跟着公鸡上蹿下跳,时不时连踪影都难找,但秦遂优哉游哉,他站在最高的山包上俯瞰,围栏让他的安全感提高了不少。
下午他们又去看鱼,露露亲自参与了割鱼草活动,弯腰挥舞着镰刀,她的脸上满是认真和鲜活。秦遂还是在一旁作陪,靠在垄边的树上拿斑蝥棒子编蚂蚱。
有妇女和露露一起割草,她很是稀奇的问露露为什么穿这么好的衣裳下地,露露看一眼双方的打扮,大家都黑得泥鳅似的,也就笑着说自己做惯了。
大婶只是觉得衣服贵,她要是知道这一身行头能买光这里的动物,估计会更咋舌,所以露露不说。
疯玩了一天,眼看着金乌西坠,露露和秦遂前后脚进院门,她手里拿着下午的镰刀耍着完,头上顶着鱼草桂冠的秦遂也没个正形,靠在门栏边看露露欢快的进门。
刚打开一楼的门,露露面前就戳了两个黢黑的筒子,伴随着清脆的响动,缤纷的烟花摇落,倒是让她怔在原地。
秦遂听着声音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看一眼这场面,当场就沉了脸色并附赠一双白眼:“干啥呢这是。”
年轻小孩应如故和他的伙伴爽利的笑了两声,顶着秦遂的黑脸跳舞,“秦哥,你这又是从哪里接回来的小朋友?”
秦遂没有理他,牵着露露有些发凉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他余光瞥到露露没有表情的脸,心里越发不悦。 “你有事吗?”
“我错了嘛。”应如故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坐下,他的朋友跟他连体人似的坐着。
“让你有事说事。”秦遂小心观察着露露的表情,又分心朝厨房瞥一眼,这才有心思正眼瞧应如故。
他是应珲的表侄子,现今还在上大学,天天吊儿郎当的只知道混,这大周二的也不去上课,打听了追过来也不知为着啥。
“表叔说今天晚上是之前定的合作席,让我来接你的。”应如故也有点蔫,他没想到这还有别人,联系林哥的时候没跟他提啊!
这眼瞅着等也等了,炮也放了,结果人带不回去,应珲非得撺掇家里人停他的卡不可。
“我吃完中饭就来了,等到这会才看到你,我心至诚啊秦哥。”事已至此,应小少爷决定先晓之以情。
“听说你要来,京里可下了大人物呢,差你一句话,我们就能走了。”他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遂的手这会还没从露露身上下来呢,他搁这一个劲撺掇人家走。
“是啊,要是走,咱衣服都不用换,看秦哥这一身多敞亮。”沉默的朋友也开始帮腔,秦遂看来他俩也是臭味相投,看着老实,全是张狂孩子。
“我……”秦遂拧着眉头,非常不乐意。
“你去吧。”露露咳嗽一声回了神。爆裂的声音让她短暂闪回两天前,突然又想起来许先生来,这才走了神。
也确实是这声音太大了,谁也顶不住在面门上对着开。
“有安排就去,我又不会跑。”露露看出来他急切的想要说点什么,打断了。然后话音刚落,就看到秦遂的眼神里盛着明晃晃的不信。
她把手抽出来摸摸鼻子,寻思自己的前科好像真的有点多。
“那……”她寻思该说点什么让秦遂走。本来人家就有安排,何苦让人两头为难。但她也确实没有很多时候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信用,一时间给自己卡住了。
“我让芳姨过来做饭好不好?”秦遂捻一把指尖,还是声音温柔的看着露露。
“这时候折腾她干什么,我又不会饿着。”露露不同意,这会已经过了芳姨的下班时间了,她不在家含饴弄孙,干啥还要加班。
两人僵持片刻,以露露妥协说给他发消息告终。她送他们仨出门,看着车灯划过藏蓝色的天幕,心中几分好笑。
秦遂进了宴会厅就高冷得很,他保持一天的干净整洁,是为了晚上能好好脱下来给露露洗手做羹汤,偏生被应如故曲解成专门为着今晚,也不知道露露会不会多想。
顾陵歌也是,早不到晚不到,今天来干什么,还要绕个大弯从京里来,真是显着她了。
应珲端着高脚杯,远远被秦遂眼神制止了过来。他摸摸鼻子,转头斥问小辈,“你给人家气受了?怎么来了跟炮仗似的凶悍?”
应如故心里念叨:给他放了一炮算不算炮仗?但她不敢说,陪着笑插科打诨两句就溜了。
“吃饭了没有?”秦遂坐在厅堂正中,冷着个脸发消息。
露露那边回过来一张蘑菇蛋汤和青菜白米饭的照片,没有人像,只一只手抓了个勺子在碗边。
秦遂想笑,但又想起自己在摆脸色,硬生生拿酒杯抵唇盖了过去。
“哟,谁还能拦着你笑不成?”身后有干净的声音响起来,像是潺潺山泉绕过竹筒清脆地扑进蓄水盆里。
秦遂收起手机,合眼再睁就是凌厉的辉光。
“不要这么凶啊,我又不是专门来骚扰你的。”顾陵歌穿着一身深紫色抹胸长尾礼服,联系的脖颈上坠着硕大的水滴型切割紫水晶,在垂枝吊灯的照耀下闪烁着斑斓火彩。
“怎么这时候过来?不是让你晚点?”秦遂站起来,转身和靠着沙发的高挑女人面对面。
“这么冷淡做甚。”顾陵歌还是笑着,明眸皓齿,整个人挺拔如滴水观音,明媚又舒展。
“也不是我要打扰你们相会,”她摇一摇手上的杯子,皱着眉做嫌弃样子,把尾指上的戒指沿着杯壁点两下,才终于满意的喝一口。
“你又偷着开睿凡的酒,他知道肯定得收拾你。”秦遂知道露露没走之后就已经放下来心来,这会心情也好一些。他闻着空气里醇厚的酒香,神色松弛。
顾陵歌也在他的杯子上点两下,眉眼弯得狡黠:“没关系,这样就是法不责众了。”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念了一串闲篇,然后各自分开,在整场的衣香鬓影里挑几个生意伙伴喝了几杯,最后又相遇在阳台上吹风。
“巡狩司那帮老东西知道露露了。”顾陵歌把头上插着的玉簪取下来在手里当笔转着玩,她面前是无垠夜色,身后的灯海迷模模糊糊成一团雾气。
秦遂反手靠在栏杆上,和她一起看那些人营营汲汲,觥筹交错。她们俩的酒杯虚浮在半空中,时不时摇两下当香氛调节器。
“哦,那你怎么说?”秦遂很少去巡狩司,那地方规矩比天大。
常理来讲,世间灵者都会在巡狩司留下记档,哪怕是柳闻莺这种与世隔绝的也有,甚至为了查案、追索等需要,哪怕人死道消,记档仍旧会在藏经阁里储存完好,顶多就是分类变更。
“我说个锤子我说。”顾陵歌此人,比起她的名气,脾气大得多,看外表真如月中静女下长安,但实际上她是真把滴水观音当零食吃的狠人。
“那群狗东西油盐不进,让我来走一趟,说什么,让她‘认祖归宗’,归归归,我归他个胡萝卜饼干,那么想要自己又不去生。”顾陵歌猛灌一口酒,然后随手一撇,酒杯又尽职尽责的从卿睿凡的私库里倒酒出来。
“冷静,冷静。”秦遂心有预期,就觉得还好,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缓慢摩挲,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又道,“你来一趟真打的这个旗号?”
“老娘才不认他们摆布。出来纯谈钱的,过了今天会去公司找你,请你做好糊弄准备。”顾陵歌把发簪插回去,她随便转个手腕就招来一只雀鸟,听它啁啾片刻,才翻着白眼去手包里找手机。
看她摸手机,秦遂突然想起自己的。他从口袋里摸出来,发现露露没有再发信息来。面无表情的去看顾陵歌,毫无意外的在她脸上看到了浓稠不化的快乐。哦,是狗粮的味道。
“得了,你也别苦大仇深的。”顾陵歌回完消息看到秦遂故作深沉的看天,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道,“她从哪个地方来,不可能就这么十多年就被养成,欲速则不达的,慢慢来吧。”
“你当我是在羡慕吧。”秦遂声音沉闷。他当然知道,只是一想到前路漫漫,又有些踟蹰。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担心。以前也不曾畏首畏尾,这会倒是越过越回去了。
“得了,明儿我把千线莲给你,你拿着给她煎水喝吧,好歹不要让人误会你拐带幼女。”顾陵歌还是笑。她把手包的皮质里衬撕下来一块,吹一口气让它变作自己的模样去顶外面的名利场。自己则吹着口哨撑着栏杆往下一翻。
凭空而来的雀鸟膨大身体接住她,朝着深沉夜空下漆黑的森林飞去。
真好啊,秦遂面无表情的想。
下一刻,他也如法炮制,直接撕一片衣摆,翻下围栏去寻自己的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