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集》 第1章 第一章 缦回 露露知道让人死不能复生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年纪轻轻的眼睛里没有后来的风霜刀剑,她一身麻布站在村口的泥巴地上,面前躺着的人,姨姨们说是她的父母,但是她一点都不信,她转过身,踩着雨后的泥泞离开,塑料凉鞋看不出颜色。 她那时候十四岁,跟着外婆住在村东边,村里人叽叽喳喳在暗地里叫她们讨债鬼。 这是个很排外的村子,没有人比露露更清楚。她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做事,从早起烧水给外婆洗漱,到上山下坡的做饭喂鸡,再到晚上伺候老人休息,她都是一个人,没有人怜惜她们孤家寡人,大家都是自扫门前雪。 她也不和别人玩,外婆不喜欢。她们祖孙俩常坐在院坝里竹林的阴影中,外婆教她写字,一遍又一遍。少年人在铁门外燃烧如同沸水,但她日复一日,不和任何人玩。 入了夜的南方湿冷,露露换了布鞋去关鸡笼,听着母鸡在暗夜里发出咕噜咕噜声。她提着气死风灯往村口走去。那里躺着的人衣服已经被扒光,赤条条像刚来到这世上。衣服去哪里了?她没有问,没有答案或者固定答案的问题都没有问的必要。 露露蹲下来,凝视着她们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拧着眉头把他们拖进背篼,捆上砍柴用的麻绳,咬牙切齿的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运到后山的柏树林,挖了个坑埋起来, 外婆说过,人死了要放到土地里,尘归尘来土归土。深夜的月光下,她满头大汗的靠坐在树下,望着耸起来的土丘,又看了眼如常的白月亮,叹口气,转身回去。 等到太阳再次夺走月亮,外婆让她拿着两张纸去镇上寄信,上面没有字,画的一副花卉图,露露摸着纸张觉得很滑,但是她看不懂,外婆只教她认字读书,从来不教她画画。 她边清洗菜蔬边听外婆的话。她坐在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她没见过的,在昏黄灯光下闪闪发光的薄毯,她的声音莫名紧涩,在哗哗的流水中,她感觉到了湿柴在炉灶里凝结出来的闷热雾气。 去了镇上,露露在各异的眼瞳里如常卖完菜和蛋,少女的身形在眼球上跳动,他们追逐着她的衣角,蝴蝶在苍冷的山脚下翻飞,片刻隐入人群。她之后跑了一趟邮局。旁边有很多人取发快递,她瞥了一眼,灵动的浅蓝色眸子里只有冰原。 回来的当天晚上,外婆在饭后坐回藤椅,手里的毯子换了另一条,还是闪闪发光,上面绣着一只黄绿相间的小鸟。她看着门口乱飞的枯竹叶,提醒她第二天起来要扫除。露露答了话,不发一言靠在她身边。猫头鹰叫了第三遍,她们回屋睡觉。 夜里,外婆安详去世。枯瘦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让她不要去找医生,说自己寿数已到,该走了。她眼神不大清明了,长长的叹一口气,声音还是滞涩,她要她记得, “你一直是我的种,不管是在泥里还是在云上,你都是我柳闻莺的种,你可千万记住。”老人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脸色红润,呼吸悠长,露露摸摸她皱纹横生的脸,低低应了一声。 “明天会有人来接你,你跟着他们走,把我跟那昨天的那两个人埋一起就好。”老人闭了闭阴翳的混浊双眼,长长的又叹口气,“如果对方执意要带我走,你就把我的枕头拿给他们看。这屋里的细软你收拾好都带走,最后要拿打火石把这烧了。可记得住吗?” 露露看外婆,眼睛有些失焦,她深深吸气,空气并没有在交换中温暖上一丁点,但她还是应了好。 辰时,枯坐两个时辰的露露把外婆平放在板车上,轻柔的用棉布裹了,一样送到后山,在柏树的高大阴影里,三个人躺在地下,她满手是土,铁锹和生石灰都堆在一边,叉着双腿背靠树干,轻轻唱起外婆常常哼的歌: 阿九啊阿九,你不知我愁 我愁在南山后 春日的樱啊,夏日的影啊 我走在你前头 秋日里起风,冬天里断流 我从此,只在你心头 唱完两遍,露露扛起锄头,把上午买的白酒洒在土包边上,在馥郁的劣质酒香里往回走。 她从来都利落,连眼泪都没有撒到土里搅扰外婆安眠。 这里总共三间房,左边是厨房和柴房,中间是堂屋和卧房,右边是鸡舍和农具堆放处。她在这个平层里住了十四年,收拾出来的东西却不过自己的几件衣服,外婆的一个罐子和三套衣装,剩下的就是粮油之类带不走的东西。 她把东西堆放在堂屋里的长凳上,把烛台边上的铜钱拿铁丝挂着戴在胸前,然后捏着一捆稻草走到鸡笼里,干净利落的把每一只鸡都捆起来放好。外婆的死她冥冥有感,所以并不害怕。 从小外婆就跟她说,她身上有大造化,凡事按着心里走都有老天爷赏饭吃,所以“露露必然顺顺利利。”但是她不信。 她身边只有外婆一个人,但白日里听多的厌弃唾骂,恶意揣测,她没有一点忘记,这个村庄并不欢迎她们,至于那个讨债的意思,她从来不问。生就了明眸皓齿的人,语句却是极少。 她性子冷淡,但从来都是坚定不移。 收拾立整,露露提着全部的鸡送给了隔壁的李大娘,为着她是第一个给她们送蜡烛的人。外婆选址建房的地方在山脚,要跨过一条土沟才会有住户,这个壁隔得也稍微有点远。 来人的时候,露露正拿着铁锹在挖屋后的土,要和山上隔离开,免得火一烧起来控制不住。听到车辆鸣笛,露露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提着铁锹走到门口。 她看着穿得周正的人鱼贯从车上下来,他们跨过土沟,黑色的衣摆里面有雪色的内衣。应该很不耐脏,她想。她做活这么多年,从来不穿白,因为洗不干净。 他们站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墨镜抱胸,气势凌厉。然后有个穿宽松衣服的中年人走到露露面前,被一把铁锹怼在了面门上。 “露露你好,我是应家的应珲,来接你和奶奶的。”男人目光温和,甚至想要蹲下,碍着面前的铁器,浅淡笑了一声,比祠堂那边管事的老爷子看着还温柔几分,但是露露没有放下手:“信物呢?” 柳闻莺不是自然死的。露露在最后给她擦脸的时候看到了她嘴里没有化完的钩吻药,所以她需要谨慎再谨慎,高低,这也是外婆给她挣的前程。 应珲拿出一幅画,正是她寄走的花卉图,她手里的铁锹落下来,接过来仔细检查——送出去之前在角落里她抠了一个洞。查验完成,她面无表情的指着后山:“外婆昨晚上走了,我葬在那边,你要看就自己去看,别乱动东西。” 外面有人来围观停着的三辆汽车,像看古时候的高头大马,他们站在土沟的另一边,探头探脑像是在风里可劲滚动的丝茅草。他们脸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伤痕,红的粉的连成一片,看着滑稽又可憎。 “老太太……唉。”应珲眼睛里陡然如变戏法一样的蓄满泪水,热气蒸腾中看人都不大真切,他声音似有哽咽,转身对着一米六二的农家女孩打感情牌,“我和奶奶……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她分开了,这么多年都没在她跟前尽过孝……” 露露摸了摸胸口,外圆内方的铜钱隐约散发着热量,勾了她心中的焦躁:“哦。”她不理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表露情绪,会沾染因果,不利于她修心。再说,她和外婆这么多年从未隐姓埋名,所以这人的哭丧完全没有道理。 她看着那队人穿着整洁得发亮的皮鞋鱼贯着穿过土沟,跌跌撞撞的往山路上走,他们的脊背佝偻着,神色肃穆,看着倒是披麻戴孝的好苗子,可惜的就是她不关心。 她把铁锹放好,最后看一眼白漆铁栏门,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堂屋和安静温厚的条石搓衣板,看一眼并没有清扫的竹叶和已经挖开隔离的竹林,她抿着唇摸打火石,暖橘色的火光笼罩了她,跃动的爪牙攫取空气,她只觉得身上暖意融融像是被拥抱接纳。 应珲在半山腰认认真真的给柳闻莺磕了头,到底没忍得下心人让人掘墓,只叹息着念叨:“老太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完完整整的,把刚刚受的冷脸脾气还给这片青山草木。他生就了一张娃娃脸,即使年岁大了看着也只是慈祥二字。 他刚刚转身就感觉到了热量,晶黑色的瞳孔里映照出鲜活的、火烧云的景象。他微微愣神,倒是兴味盎然。他身后的人踟蹰,探着脑袋想回去看看,被应珲阻止。“算了,反正也留不住。”这祖孙俩的房子和别人格格不入,她们本就是外来者,一条土沟又断了所有试探和深交。 飘蓬无所依,局外人罢了。 露露挎着布包,抱着罐子跟着应珲走了。他们横穿村子离开,她不知道路线,但也没说什么,只冷漠的看着路一点点延伸,阡陌小道变成呆板水泥,鸡犬相闻变成汽笛呜咽,家长里短的鸟儿振翅分走,从此就是再也不相闻。 多年以后回想这一天,她仍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小路,曲折缦回到底又走到原点,她从这一天起,结束了天生天养的漫溢生活,被车辙的阴影和汽油的雾气碾压进了汹涌浩荡的喧哗人间。 第2章 第二章 徘徊 应珲在路上打了几个电话,最终停在一个住宅区,拿了钥匙和一部新手机给她,小区门口有一个穿着围裙的男人抱臂靠墙,声音平稳:“应珲。” 露露在车上只听得到声音,她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树。怀里的水罐嗡嗡振动,她轻柔拂过,恍然无觉。 短暂交接几句,应珲绝尘而去,自称秦遂的男人上下打量露露,眼尾飞白,闲庭信步的领着她走到一栋小别墅前。 处理好密码和指纹,带着她仔细转完别墅里的一切,秦遂说完“自便”就打算走开,露露喊住他,问能不能买到香茅叶或者柚子叶。 对方愣了愣,之后点头弯着嘴角转身离开。自始至终,露露都只看到他马甲下瘦劲的腰部轮廓。 午饭的桌上只有她自己,默默无言吃完,她在正午的阳光里坐在草坪上。无数光斑在眼睑上跳跃。有那么一瞬间,她皱起眉头,心里有不可名状的悲伤怜悯。 整个下午,露露没有遇到任何人,三层楼的房间空空荡荡。参观的时候她就发现这里没有农具,思考片刻后,她从厨房里摸了把长长的不知名刀还有菜刀,打碎了一个广口盘子当铁锹用。 应珲在来的路上就说过这里是她之后的容身之地,只要不闹出人命,干什么都可以。反正盘子迟早都是要碎的。 翻完土,她拿过水罐。小小的行囊里好似有用不尽的种子,娴熟的分区,施肥,下种子,阳光照在她发白的衬衣上,小小一团。 秦遂不知道何时过来了,他站在一边饶有兴致,看了一会问需不需要帮助。露露问他要了农具,然后再没回头。 自小外婆就说过,想要种出来的东西派上用场,那在任何环节都不可假手他人。 夜晚,露露想要洗澡,她拿着这柚子叶站在淋浴间,跟着引导一点点摸索到用法,头一次不用自己烧水洗到了从头上往下浇的澡。 收拾完,按照安排睡在二楼的主卧,秦遂在她的隔壁,说任何时候需要帮忙都可以敲门。她穿着崭新的睡衣,歪着头看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四目相对,都是公事公办的客气。 辗转反侧,她其实很不习惯,玻璃挡住了树木的交谈,她明明就站在它们面前,却一点走不进它们的心间。 十一点,她突然坐起,刻意没拉上窗帘的宽敞落地窗前站着一个模糊又高大的黑影,她眨眨眼,浅蓝色的瞳孔覆盖上白霜,看清黑影里站着的,是一只狮子狗。 叹息着起身,她慢慢走到它的面前,伸出手来,扎实摸到了狗头,手感还不错,又使劲揉了两把。 “你…你能看到我啊?”小狗摇头,它映照出来的黑影跟扇人巴掌一样狂乱热烈。看着露露点头,它急切的咬她的衣袖,想让她跟着走。 露露叹息,她一眼就看到了因果,所以并不很想动身。她又摸摸狗头,蹲下来,声音里掺着凉水:“我不能去。”小狗开始在她面前转圈,影子斑斓晃动,搅得她完全看不见外头长的月桂树。 她拖着软垫走到它面前,坐下去,看一眼月亮,托着腮,一点没有退让:“再有半个月我就会走,你的主人不会这么快有事。” “你很怪诶,很多人都巴不得我去找他们,你倒是一动不动。”小狗又转两圈,在她微皱的眉头中蹲下来摇尾巴。 “还好,沉月犬我还是见过的。”露露没有动,她有些困倦,这个地方无风无色,悄无声息的消耗着她的精力。 沉月犬,蜀中常见精怪,相传为月之精华所化,在苍蓝弯月中最易成型,认主随心所欲,但一次一主,随之,可得金石草木之宝。 “可是他真的被魇住了,难道你都看到我了还要见死不救吗?”小狗学她的样子支起前腿,眼瞳里流淌着和她一样的烟蓝色,一句话它恨不得眨八次眼,看得露露更头疼。 “不救。”她把垫子搬回原位,觉得自己没事找事。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下去把你种的苗全毒死。”小狗边说边酝酿着哈喇子,它笃定她知道它的唾液有什么作用。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给它们上防护?”露露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碾碾指尖。 “你今天只浇了水,没有灵砂,怎么能长好?”沉月犬舔了舔爪子,开始绕着露露转。“你也是,明明就知道这里地界不好,还偏偏要急着种,害苗害人的。” 露露翻个白眼,上床闭眼。小狗一直在喋喋不休,但她很奇妙的睡着了,一夜无梦。 生物钟让她天刚蒙蒙亮就醒来,沉月犬早没了踪迹。下楼看到秦遂穿着马甲在厨房里拿着把长长细细的刀切棍子一样的面包。 她踌躇上前,咳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喂,这个刀你洗过了没?” “没大没小,柳闻莺就是这样教你的?”秦遂头也没回,给她递了个盘子——和昨天砸碎的一模一样的盘子。 “哦,秦遂。”露露从善如流。这怎能怪她,这个人比她还惜字如金,什么也没跟她说。 “你这小孩,叫秦哥。”秦遂把锯齿刀放下,盈着一双桃花眼给她分面包,不出意外在她眸中看到了嫌弃和犹疑。 “洗了,还消毒了,脏不死人。”他手里稳稳的端着盘子,另一只手往她的盘子里放一把小番茄,率先走出厨房。 “哦,秦哥。我吃不来这个,你吃吧。”露露被他明媚的脸色晃了一下,声音也少了些冰碴子。她把盘子规规矩矩放在桌上,笨拙的弯腰看着调火候,往锅里掺了两碗水。 秦遂咬着面包又走进来,看出她要下面条,打开冰箱拿了两个鸡蛋,“西红柿还是丝瓜?” “丝瓜。”她勾了丝额发,专注看着水沸腾起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做好了丝瓜蛋花浇头和过水面条,复又坐在餐桌边。 “我一般不在这里,不用那么紧张。”秦遂一边吹凉面条,一边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明明她神色如常,目光平静,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这楼里什么你都可以用,差什么可以直接和我提,”他顿了顿,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怕她不放在心上,“什么都可以。” “不用,我适应力还不错。”露露看着放在面前的牛奶杯,再看看秦遂弯弯的眉眼,突然说了一句。 “你知道柳闻莺?”露露洗完碗出来,看到秦遂对着光看一个玻璃球,她站在他身后的沙发边。 “嗯,之前见过。”秦遂透过玻璃珠看向浮动的空气,摇摇头,收起来,回头看着有自己胸口高的少女。“所以说你没大没小,怎么直呼大名?” “哦,她不在意。”露露眼中的秦遂年龄和自己并没差多少,加上一直都是笑模样,就更加显年轻。她有点摸不准这个人。 “今天打算干什么?”秦遂直直的坐进沙发,眉眼弯弯,话听着玩笑,但不至于戏谑,“还搞种植的话,农具在花圃的边上,肥料也在。” “谢谢。”露露站到窗边,打量看了下外面。今天是阴天,种子们都还没发芽,在黑沉的地母怀里安眠。 “跟我一起出去转转吧,你今后要在这里住,不能老是窝在家里。”秦遂也看一眼天色,往玄关走,那里并排着两把伞。 露露点了头,跟他一起提溜着长柄伞,迈出大门。 出小区的路上,她仔细观察了:有一群老人在古色古香的亭子里下象棋,他们看起来热热闹闹;在小广场上分布着两群人,一群踩着慢悠悠的节拍舒展身体,一群人宽袍长袖在舞剑,很有生活气息。 重要的是他们都没看她,她也目不斜视。 “你一直都这么…”秦遂一直站在她旁边,时不时看她两眼,心里觉得奇怪,“稳重吗?” “不稳重是不能卖出好价钱的。”露露看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波澜,“出价的人看你眼神飘忽就会拼命压价的。” “……”秦遂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按照露露的观点,这个地方很便利,不需要走一个时辰才能有市集,也随处可见自行车。她在村里见别人骑过,本来想学,后来年纪大了反而没机会学了。 秦遂看一眼她的目光所至,转转眼珠,跟她开玩笑,“想要那个?很贵的,你对我笑一笑,我给你搞一个?” “不用。”露露把眼睛收回来,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告诫自己要摒弃外物。但这个样子在秦遂眼里,倒是让他心里不好受起来。 露露大致估算了一下,以那个叫“春枝小筑”的小区为圆心,他们走了个大概四里路的圆,就在这个区域内,基本上什么都齐全。 有她没见过的高楼,很多人在里面进进出出,手上大包小包,应该是卖东西的地方;也在路边分布着小摊,卖的大多是吃食,她大多都没怎么见过;有个很多树的公园,那些树蓬勃静默,恍然好像回到了乡下。 人间太热闹了,吵吵嚷嚷,喧哗滚烫。 第3章 第三章 沉月 夜幕合拢又张开三次,每晚露露都能看到沉月犬在窗边转悠,因着她不是多事的人,就只沉默的席地打坐。 沉月犬天天都给她带东西,现在她面前摆着一块绿色的玉石,一根新鲜的柳枝,还有冒着热气的,一辆自行车。 字面意义上的冒着热气,空气里有轮胎烧焦的味道,也不知道在地上摩擦了多久。“让狗拖自行车很费力的。”沉月犬威风凛凛的坐在地上,昂着下巴。 “拿回去吧。”露露撩起眼皮看一眼,复又坐回去。外婆说过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 “你就跟我去看一眼嘛,就看一下。”狗狗的爪子修剪得很好,划在地板上也不刺耳,“你不是想去那个商场吗,我就住那附近,搞完了我还能带你去转转。” 露露一脸莫名其妙:“我没有想去,你也不用说了。”今晚外面一直在刮风,她始终不放心种苗,推开门,轻轻的下到院子里。 沉月犬跟在她后面,倒也安静。它看着露露平摊着手在填平的土坑上拂过,闭着眼睛感受着什么。 它可是精灵,但在这个少女的身上,什么都没看出来。没有和它一样的灵力波动,也没有任何可以称为灵源的存储。 所以她能看到它就很奇怪,这世上只有主人能看到它才对,它可是对主人绝对忠诚的好狗狗。 “你的柳枝哪里来的?”露露对着黑沉沉的土壤叹口气,然后在今晚第一次认真看着面前毛茸茸的小生灵。离开乡下之后她叹气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那你不管嘛,山狗自有妙计。”沉月听出有戏,从毛茸茸的皮毛里拖出一根更粗壮的柳枝,“这个也给你,可以跟我走了吧?” 露露点头,她把柳枝找个中心地段插下,然后抄着手跟狗一起出门。这里的门不好的一点是开关都会叮叮响,有点吵。 沉月犬带她去的地方在商场后面的巷子里,和镇上稀松的布局不一样,这里逼仄昏暗,月光被反光板和电线切碎成无力的丝丝缕缕,勾勾转转地被吞没在灰黑的墙皮里,一点精神没有。 “你长期住在这里会得不到足够的滋养吧?”露露抬手在太阳穴上点了两下,她眼眸变成玻璃一样清透的蓝色,烟波散去。 “呆不了多久,这里要拆了。”没有回答问题,沉月犬身上泛着银霜一样的光芒,尾巴摇动的幅度不变。 她们最终停在一个昏暗的门口,露露看着村里常见的木门凭空出现在这里,挑了挑眉,她默不作声的跟在狗狗后面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沉月犬的巨型画像。画家饱蘸的笔墨,上好的画纸,斑斓的色彩,透露出对狗狗的热爱。露露看不懂画技,但真切体会到了感情,嘴角弯了弯。 画布的角落用暗红色墨水写了“蓝海”两个字,她瞥一眼,在颤抖的笔划中有不良好的预感。 画家本人确实不大好,穿过画布和还潮的衣服,在低矮的小床边,沉月犬叫了一声,绵长柔软得好像外婆身上的披风。 “你来了啊。”画家睁开迷蒙的眼睛,他仔细打量着她,一双眼睛里都是病气——看起来好像真是活不长了。 “闻莺…在我这里放的东西…都让蓝海带给你了,收…收到了吧?”他在小狗的拱撑下斜靠在硬邦邦的突出靠背上。蓝海还在发光,所以露露能清楚的看到他的面色。 外貌看起来和外婆同岁,光滑的下巴上有些细小伤口,头发在微光里闪着蓝色。他的声音倒是还好,呼吸虽然缓慢,但也不算疲软。情况没那么糟。 “你是?”露露眨了一下眼睛,有点不明白。外婆和她在小村子里住了十四年,怎么平日里不见人来访,等到外婆去世,个个就都跳出来了? “这不重要。”他咳嗽两声,硬拉扯出一个自以为和蔼的笑容,“闻莺说你看到了就知道用法,不用教习。”他好像沉浸在回忆里,眼眸半阖。 露露没有生气,他自说自话和自己关系不大。“你还是尽早搬走吧,这里潮气太大了,对你们都不好。” 露露想了想,又从外婆给她缝的小布挎包里拿出一颗草,放在他枕头下面。“谢谢你帮外婆保管东西。” “嗯?回魂草?”画家在蓝海的白光里看到草的顶部有深绿色光点,突然来了精神。“不用不用,拿回去吧,我应该用不上。” “你就是冲着它来的,不用这时候推拒,”露露蹲下来摸摸蓝海的狗头,然后站起来,“不知道你怎么选了这个地方,但这里很不适合灵者休养,不想死还是早点搬。” 走到门口,她又补了句,“既然你认识这个草,用法自然也就不用我教习吧。” 画家看着手里的草,又看看已经出门去的背影,无声笑了笑,“真是个记仇的小姑娘。蓝海,走吧。” 沉月犬汪汪叫了两声,眼睛里的戒备和担忧彻底放下,尾巴摇得像个陀螺。它的主人这会灵力亏空,听不懂它的话,但是没关系,有了回魂草什么就会好起来的!狗狗开心! 露露站在小巷对面,勾起腿靠在墙上,一直无意识碾着手指,直到木门在她面前变成深重的黑色,折着月光颤动两下消失,她才吹声口哨,离开小巷。 蓝海是个骗子!没有带她去商场转。 她从小路走出来,夜晚的暗色悉数被扑杀在明亮的灯管里,她施施然站在商场门口,片刻后来到公园里。 早几天她就想来了,但一直没提起劲,就拖到了这会。虽然这里的水是死水,山是假石,但树叶摇影,扑簌簌荡在风里,还是能让她心里的火气降落一部分。 会让她想起后山的柏树,它们高高的矗立着,扫下来的枝条就好像拂在自己面庞上。就是这里没有猫头鹰叫,是个不咸不淡的缺点。 突然,她身体下蹲,反手撇开从后面伸过来的一只手,急速转身,是不认识的人。她听见对方说,“你就是应家找回来的新一代守护人?” 露露眼睛里开始蒙上雾气,抿着唇没有开口,这人看着高大,但她刚刚一试就发现对方气力不足,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为难你,”对面脱下西装外套,开始挽袖子,但露露觉得他穿得不好看。 “那你去找应珲。”露露也挽起袖子,她把小包的拉链拉得严严实实,一边说话一边取下来,拿别针紧紧的别在腰上。 很奇怪,怎么人人都对她有兴趣,那她的前十四年算什么?算她低调? “找他还得过一圈,不如直接找你。”对面看她不配合,也没废话,一个猛子扑上来,手上干脆利落。 露露没有他高,但很会借力。她小时候去抓鸡,在笼子里和鸡斗智斗勇,它们的挣扎和男人的路数差不了多少,所以并没落下风。 眼看着抓不住露露,男人啧了一声,从西装裤里掏出一把折叠匕首,更加没有章法,好像捏着凶器就能天下无敌。 露露翻个白眼,抬腿一踢想打落闪着寒光的匕首,但这具身体鲜少有和人的实战经验,虽然把匕首踢掉了,但也划破了皮肤,凉飕飕的。 男人狞笑起来,他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都说了让你回答问题,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他看不到的地方,露露背对着空气捞一把,流出去的血液回到她指尖,凝成血箭。 “你是什么东西,来让她听话?”在男人背后有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他停步,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马甲和衬衣的挺拔身影。 露露面无表情的顺手往挎包里一揣,站在原地没动。她看到秦遂面沉如水,闲庭信步走到自己身边。 他手上戴着手套,站定之后,凶猛迅速的给了对方一个左勾拳,轻而易举的见了血。男人神色惊恐,匕首当啷落在水泥地上,他转身就跑,还跑得跌跌撞撞,秦遂也没管他。 上下扫视一圈露露后,他把地上的匕首捡起来,像丢垃圾一样往前一甩,完全不管男人远远的发出痛呼。 他从裤袋里摸出墨绿色的手帕,轻轻盖在露露细长的伤口上。血液流出变成暗色的水泊。露露感受着他按压的力气,没有说话。 “回家吧。”秦遂看着少女细白的小腿,把手臂上的袖箍取下来替她温柔的固定手帕,然后朝她伸出手。 “哦。”露露没有接他的手,低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十指。本也不是什么大型伤口,包起来还白费了流的血,“我会把手帕洗干净还你的。” “重点是这个吗?”秦遂有点气结,但又没办法,他的手还是伸着,他看不见小朋友的表情,但又觉得没有表情也可以,说明没有那么难受。 “回吧,太晚了。” 露露顿了顿,还是握上了他的手,干燥修长,像是秀气的竹。以前外婆也会在深夜的门口等她,拄着竹杖对她说,“太晚了,露露,回家吧。” 一路无话。秦遂没问她为什么深夜还在外面,没问院子里柳树怎么来的,也没问她那个男人是谁,甚至还有闲心给她热了一杯牛奶,细心的放了糖。 “谢谢。”露露想说点什么,张开嘴最后也只念了两个字。她喝完牛奶,刚站起来准备洗杯子就被截走,她想了想,“明天的早饭我来做吧,你想吃什么?” “这是做什么?”秦遂被气笑了,“我差你这点早饭?”他看着落地窗下眼睛亮晶晶的露露,“病号好好呆着,人小操心的事情不少。” “我没那么小。”露露看一眼身上搭着的毛毯,小声说了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讲。 第4章 第四章 守护人 第二天下午,露露正窝在落地窗边的懒人沙发上,探头看院子里刚发芽的种子,有人按起了门铃。她弯腰准备起身去开门,在沙发上看平板的秦遂倒是比她快。 门外是应珲,他手里提着很精致的原木食盒,身形板正,但在看到秦遂的时候,脸色莫名迷茫了一瞬。 “这是我来的时候买的,你吃吧。”露露没回头,今天太阳很好,晚上的月光应该也不错,她可以琢磨着给它们摸点地膜。 秦遂看着应珲一屁股坐下,笑眯眯的盯着他的眼睛,问一句:“你刚刚说什么?”茶几上只有一个马克杯,茶叶在热水里蒸腾出雾气,没有应珲的份。 “哎,你看我,我都忘了。”应珲脊背蹿起一股凉气,他再看向露露,脸上僵硬的紧绷着,他清了清嗓子。“这是我起早专门去店里买的,你们尝尝咸淡,好吃我再让人送。” 露露转着眼珠,手里在翻一枚铜钱,阳光撒在上面有古旧的光芒。应珲眯起眼睛想仔细看看,一个虚影就被收起来了。 “你和外婆是什么关系?”露露盯着他,眼睛里神采奕奕。本来她不打算问的,但这家人似乎社会关系乱糟糟,问清楚也免得去猜。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不是应珲想要装神弄鬼卖关子,实在是他开不得口,“老太太不让我说,她说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他边说话边看坐在一边品茶的秦遂,也不知道这尊大佛为什么不出门。 “行。”露露也懒得管,只是向他要了些防身器具,然后接着说,“下午让人送点黑色的遮光地膜来,我的种子要开花了。” 应珲也不敢问为什么才发芽的种子就要开花了,他只能点头,这屋子里气氛过于诡异,一个惹不起,一个还是少女,就他看起来人气重一点。 “还有,什么叫应家的守护人?”露露看着应珲坐立难安,一阵沉默之后就想赶紧跑。看着他一大坨人跟热锅蚂蚁一样,突然就想起这一茬。 “你要说这个啊,那就…”应珲好像得到了猫薄荷的猫,突然神气起来,“或许老太太没跟你说过,这南城里,我们应家是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哦,也就是很富的意思?”露露穿上拖鞋,大喇喇的敞着伤口走到茶几这边来,打开食盒,是上好的木头,手感很棒。 “是这个理。但是吧,”应珲咳嗽一声,收起得色,“你在村里应该是见过,越是有钱的人家,越不会自己干活。” “所以我和奶奶是你们的白手套?”露露眯着眼睛,这个糕点太甜了,让她想起长在堰塘边上的桑葚。有一年有个面生的男人拿桑葚干来看他们,第二天外婆回来手上就划了长长一道口子,还让她不要声张。 甜点真是太难吃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不用帮忙,不然你们也不会安生过了这么多年。”应珲连连摆手,他手上的手串乌黑发亮,是上好的沉香木。“所以不用担心,我们是互惠互利,共同合作的关系。” 露露觉得哪里不对,但懒得计较,她没觉得自己会留多久。至于秦遂,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她为什么要过问。 “昨天晚上有人来找麻烦,你自己处理一下,”露露关上食盒,从旁边的果篮里剥了个橙子,她突然笑起来,清浅的酒窝里充满狡黠,“我出手的话你会更头疼。” 应珲认真从上到下的打量一遍露露,神色认真起来:“我会去查。”他说着就要出门,但在门口又转过胖胖的身体,“不要怕,你干了什么应家都兜得住。”处理不了还有你旁边的人呢。 “行。”露露不置可否,看着门开又合上。没了生人,她也就懒得装,健步如飞的走到院子里。 她的种子现在真的是幼苗,但没关系,按照最近的天气,她走之前一定能收获。想到要做的事情,她踌躇满志。 秦遂一直在客厅里充当背景板,他看着露露蹲在地上小小一团,无奈笑笑,准备站起来去泡茶。 刚刚倒掉残渣,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的“柳闻鹂”,敲敲屏幕,说完几句话,他暗下眼色,手上泡茶的动作却是不停。 吃晚饭的时候,露露没有看到秦遂,是专门的做饭芳姨等在厨房。她没有问问题,沉默着吃完,然后回到院子里继续铺地膜。 芳姨站在一边想要帮忙,但被温声阻止了。她笑眯眯的夸奖露露能干,说起自己的儿孙不事生产,连干活的步骤都不知道。 露露没有回话,专心致志的干活。芳姨也不觉得尴尬,她来的次数虽然不多,又是苦人家出身,其实很能理解露露。 小孩子还是要人陪的。不管秦先生为人如何,但今天他不在,露露吃饭都没那么有力气。 “小姐你也不用担心,秦先生应该很快就回来了。”芳姨看着露露翻土盖住地膜,小心翼翼的把青苗从洞里掏出来,手法娴熟,心里更满意了。 “我不是什么小姐。”露露拿着尖头小铁锹,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芳姨,不知道自己哪里让她想到这个词,“我也没有担心。” 芳姨自知失言,歉疚的躬身,“是我话没说对,对不起。”这里鲜少有人来,倒是她没拿捏好分寸。 露露点头,收拾好工具,让芳姨回去休息。今天的月光非常好,透白莹润的光芒打下来,万物朦胧,月桂也正好迎风招展。她坐下来,闭着眼睛听风声。 今晚上没有狗狗在面前晃,也没有别的事需要忙,她身心放松,从包里捞出之前的血箭转着玩。 莹莹的晶绿色在箭尖浮动,她感觉身体里涌动着温和的力量。等到再回神,月亮已从中天走到西边,她伸伸懒腰,回了房间。 迷迷糊糊的看到青雀石在发着浅淡的光,她也没想那么多,摸摸它光滑的外表,凉快的手感让她不由自主攥着进入梦乡。 连着三天,秦遂都不在,但露露并没有闲着。她有很好的方向感,也基本上把这附近都自己走过一遍,这个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些不符合常理。 正常来说,人类与灵者的生活是不想打扰的,神怪精灵之类的也在漫长的时光中学会了如何和人类共生,但这个区域的所谓“超自然生物”的保有度,太低了,她来了这么久,只见过那一只沉月犬,还是个有主的。 太奇怪了。 但也无所谓,这里的人都有种无知无觉的愚弱天真,也挺好的。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商场外面人潮汹涌,谁又不是呢。 夜间,她又独自坐在人工湖边,树木仍旧沙沙作响着跟她打招呼。今天的湖水很活跃,涟漪的方向总朝着她来,风吹在面上很舒服。 不知道怎么回事,夜幕下的林子里传来了杜鹃的叫声。露露靠在长椅上往后仰头,看到一只鸟儿扑闪着翅膀朝自己飞来。她伸出手指提供降落地,小爪子紧紧抓住,然后细细啁啾。 片刻,露露点点头,从包里摸出一片包装好的面包。这还是秦遂放在玄关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这个干巴巴的东西。 小鸟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比身体大很多的食物,不知道该怎么办。露露忍俊不禁的拆开塑料包装,然后撕成三部分,不一会就从林子里飞来另外两只鸟,三个小动物满满当当的叼走了。 她站起身来活动脖子,继而张开五指对着林子,闭上眼睛。不多时扑面而来的金属铮铮作响,一把匕首劈开月光飞来。 刀材很好。她拿着青雀石摸了一天,想起这里还有块,才想起来捡。也算是做了功课,知道青雀石是少见的极阳材料。 很多年前,外婆曾经给她看过青雀石,在教她辨认真假之后,放在灶塘里烧了一炉结晶泡水让她喝下去。从那之后,她就很少受伤了。 从包里拿出草草缝制的封口袋,她把刀刃在伤口上轻轻抹一把,放了进去。那里面还装了血箭,两个东西在里面嗡鸣阵阵。 露露看着冷静下来的湖面,她突然翻过护栏,湖水在她脚下自然而然硬化,一路护持着她走到湖中心。 湖水涌动起来,把岸边零零散散的鸭子船挤成一坨,然后在露露面前扭动形成一个接近两米的透明圆柱体。 她搓搓手往里面摸,在核心处摸到一条青绿色的小蛇。它黑曜石般的眼睛,对着露露哈气。湖水沉落下去,露露看着手里脆弱得不堪一握的线条。 “我要一条绳索,你出来干什么,”露露走回长椅,她轻柔的点小蛇的头,月光下它的鳞片真润啊,闪闪发光好像祖母绿。“我又不收童工。” “你自己就是个童工,还好意思说别人。”小蛇没有理睬露露的指指点点,它把尾巴在她手腕上缠一圈,吐信缓慢又规律。 “你要去破妄林是不是?”小蛇在她手指尖转动几轮,突然定住,它的小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你家大人疯啦?那种地方都让你单独去?” “不是,我自己要去。”露露听到破妄林那一刻就知道摆脱不掉了,索性站起来往小区走。“你知道还敢跟我走,也是不要命。” “安啦安啦,有俺赤翎在,什么地方我没去过。”小蛇安安稳稳的盘在她沁凉的手腕上,摇摇晃晃又吹着风,再舒服没有了。 “那你还不是从顶天立地变成细绳子。”露露没忍住笑,她看得很清楚,它是在这湖里养伤的,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可怕事情。 “好汉不提当年勇啦,”赤翎毫不在意,它轻轻干咬人类的皮肉,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豁达样子,“我睡会啊,这大晚上的。” 露露看着它闭上眼,白色薄膜覆盖在眼珠上。赤翎是很有意思的生物,它像蛇但有眼膜,毒素可以反渗在皮肤上,哪怕是脱离身体的毒液,它都可以控制。 但它真的不是绳索的好材料,拉伸度不够就算了,皮肤还很脆弱,也不够粗大,但问题也不大,它的脊骨可以抽出来用。 东西都准备好了,剩下就看门开在哪一边了。 第5章 第五章 破妄(一) 古经有云,千双白兔,凡有对一,裂变其怀,嬗离其质,通梦潜幽,喜食劣户,灾害不亡,百年成怪,自升月宫。栖息桂树兰芳,十年气绝而亡。姮娥引之如药,配牛黄、月砂,称破妄散。 露露早上起来,在月桂树的憧憧身树影里看到了黄莺。它向这边逡巡一眼,忽地飞走了。她没重视,吃过早饭继续打磨手上的柳条。 沉月犬送来的柳枝已经灵活至极,她只是把叶子都揪下来,细细磨成粉,沾水打湿又覆盖在枝干上。绿绿的枝条由此变成深褐色,远看好像一团泥土。 芳姨给她端来杏仁露,白白嫩嫩,露露一口气喝完,看一眼有些阴沉的天,庆幸自己的花昨天就开完了。 “我最近都不回来,芳姨不用做我的饭。”露露说这话的时候正拿着电钻给青雀石打孔。倒是可以直接削,为了节省灵力,还是物理办法好。 “啊,你也不回来啊?”芳姨听着声音走出厨房,把围裙解下,声音里有点担忧,这还是个半大孩子呢,怎么突然要出几天都不回的门。“这,这怕是不安全吧…” “没事。”露露随手一抛,青雀石粉末就尽数掉入布袋中,她拿出纯黑色的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那个,要不跟秦先生说一下吧?”芳姨非常不放心,她孙子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呢。哦对,露露好像没有去上过学? “不用。”露露声音有点闷,咳嗽两声把心里冒起来的异样压下去。好像有点感冒?她决定一会整点板蓝根吃。 “那我给你准备点吃的,还是给你拿点厚衣服…”芳姨开始在屋里四处乱转,她的不安感传递给露露,让她觉得新鲜。身边很少有人围着自己的事情这么不得要领。 她没有理,回头看着已经被平整回去的土地发呆。柳条已经好好放在挎包里了,那些土块接下来要种什么都会丰收的。 傍晚时分,黄莺又来了,它这次就停在之前插柳条的地方,它歪着头看进窗子,蹦蹦跳跳的在找什么。 露露吃完晚饭又回到厨房,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赤翎。她摸索着打开橱柜,找到面粉后熟练配齐工具,给自己烙饼做干粮。 黄莺儿从院子里绕过来,站在窗棂上,啁啾叫了两声。她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还有一会呢,让我吃点东西吧。” 黄莺也静默下来,它和慢悠悠巡过去的赤翎一起,甚至还有闲心互相哈了两声气。它们眼里的人类在灶台前上下翻飞的捣鼓,片刻就已经做好一小摞吃的,还给它们分了点——葱花味的。 露露一样把东西放在细麻布口袋里,仔细想想拿了之前老屋的钥匙,关上门,头也不回的出门去。 另一边,秦遂坐在阴影中,他面前是一面花纹繁复的透纱屏风,薄如蝉翼的丝织品四角上游动着细长的白骨花影,他抿着唇没说话。 “真让她去啊?”花朵刺穿珍绡,扑出一捧清露,秦遂手里端着盘子,长长的睫毛上有浅淡水光。“可能回不来哦。” “怎么可能。”秦遂一只手摇晃着细颈瓶,把盘子里的水晃荡进去,他声音慢条斯理,“柳闻莺死了。” “啊,这可真是不巧呢。”花朵靠近落地窗,在朦胧窗纱里幻化出挺拔修长的男人样子,他手里攥着一把骨扇,对着月亮虚晃,又变成一片雾气。 这里永恒挂着月亮,所以他永远都有滋养。 “不过也是,她那个身子骨,能撑到这个时代也是尽力了。”柳闻鹂在空荡的房间里漫游,他脸上一直有轻盈的笑意。 “也是。”秦遂手边凭空出现一碟点心,他细细的捏散,手一招就出现三只黄莺,细碎又安静的在他手边进食。 “行了,碎片我修好了,得回去了。”秦遂站起来,隔空从书架上搜刮四个细颈瓶,闪身就不见踪影。 “啧,老房子着火就是不一样哈,说都说不得。”柳闻鹂靠着自己的屏风,反手一掏摸出来一把笛子,呜呜咽咽的吹奏起来。 露露一路走到公园的湖边,就在之前她站立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道木门。上面刻着银白色的骨头和花朵,都是细长纤细的模样,遥遥看去很像蓝海给她开的那扇门。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黄铜把手,隐没在门后。树林仍旧寂静,湖面水波不兴。 但露露进去后看到的其实也是林子,绵延不绝的竹林在月光里簌簌作响,她踩在枯枝上,闭上眼睛感受片刻,选了个方向跑起来。 竹林深处有蓝色的荧光,隐隐听得到人声,她面无表情掏出黑色口罩,敲两下太阳穴,往门口走去。 整个屋子都是用竹子搭起来的,很是通风。在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已经围着坐了两男三女。 水曲柳台面上凭空立着一张泛黄宣纸,瑞兔图里有一只兔子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水盆之间活蹦乱跳,滴溜溜的眼睛里布满细丝,好像陷阱。 它在露露进来的那一刻就静止不动了,等到露露自己捡了太师椅坐好,它从画布上跳将出来,慢慢的绕桌边游荡一圈后,张开嘴细细说一句;“时辰已到,闭眼,关门。” 它的声音消散在风里,外面的竹林,屋里的人声,全都静下来,空气也不再流动,但是露露睁开了眼睛。 她对面坐着的迟鹿也在默不作声的转眼睛,伸了懒腰之后也没动静。她们最多也就只能这样,浅浅能动,但不能交流。 她们俩一起看着迟鹿左手边的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穿了一身白衣,她手上紧紧的牵着一个局促的男生,对方的声音怯懦有余,胆气不足:“他们怎么都不动了啊,是不是我们才是被选中的人?” 姑娘摇头不知,两个人手牵着手离开桌子,在窗边看到一个凭空出现的多宝柜,空空的最顶层上放了一只竹笛。 男生的手开始哆嗦起来,他转身想走,但是女生很是好奇,她轻巧拿过笛子,在上面看到斑驳的两个篆体字:刘广。 “哎?是你的名字诶,你会笛子啊?”女生的声音跳脱,很是活泼。露露看着自己手边凭空出现的细巧锤子,有些无语。 干什么?给人笛子敲开烧火吗? 女生手里转着笛子,还是笑模样。她走回到桌边,看着剩下的人雕塑一样睁着眼睛。她看到了锤子,清凌凌问露露能不能拿,但也没有真的等她回答,自顾自拿起手里的锤子,清脆一声就把乐器敲成两半。 这一锤好像敲在刘光的天灵盖上,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头顶蒸腾出雾气,凝结在空中变成一扇镜子。朦胧金光闪过,四散的竹叶香气里,露露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满是尘土的麻布衣服,手里抓着一团头发在清澈的溪水里搅动,却怎么都洗不干净上面的黄泥。 他身后的荒地里瘫着一个面目全非的高大女人,仰面躺着,身上空无一物。他边咒骂边淘洗,片刻之后没了办法,拿出贴身的小刀把头发割成数段。 溪水缠绕着黑色的丝缕,像是嬉戏一样走向远方。刘广回到早已经没有气息的女人身边,在她身边的一堆金玉中找到白玉骨笛。 他朝女人青紫的脖子上踹一脚,声音里充满怨气,“你说你要是乖乖的不乱问,老子自会给你个出路,何至于闹成这样,嗯?你那个便宜哥哥还等着你呢,有什么屁用。” 他坐在她还算柔软的肚腹上,拿着**的刀刃割断骨笛上精心编织的流苏结。透着温润色泽的笛子瞬间变暗,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明器。 刘广比划着篆刻下联系了好多遍的自己的姓名,说来奇怪,大字认不了一斗的人名字倒是刻得有棱有角。 他笑着把笛子按在刚刚坐着的地方,下大力气把她的皮肤往上推,硬生生跨过肋骨,溪水潺潺,骨头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又好像没有,听不真切。 露露倒是聚精会神。对着死人赶血啊,也真是难为刘广想这么个主意。这么一弄,她也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了。 昆山脚下的湖叫扶缨,传闻羲和曾在这里给她的孩子们清洗车马,车衡上垂落的天缨时不时会老化撒在水里,让湖底总是透着朝霞一样的颜色。 后来,从灿烂的颜色中生出名叫绥的精灵,她们一族全是女性,在月亮的照耀和日光的灰尘中习得造化,进入六界游历。 她们哪怕是由天丝所化也一样会生老病死,但她们的尸体会留存三月不腐,如果此间有人对她们施加赶血咒,她身上的颜色就会化为精血,佩之可由心变化。 就是不知道刘广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镜子里的刘广还在动作,他凭借着一把刀,削下她的食指,犹嫌不足,把整只手沿着指根都切开了,聚拢的大滩血液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不知去处。 刘广把笛子放在断口,挤压着血脉精气涂满笔迹凹槽,女人的身体急速萎缩,等奔流的丹红颜色转而淡红又变成不流动的暗黑色盈满笔迹,女人的身体化为了灰烬。 他手里没了掌握,一下扑空到地上,尘土扬了他满面满眼。他坐在那里又哭又笑,双目赤红。 天上的太阳被巨大云团堵住,漫溢的金边没有照在男人身上,流到水里被切割成粼粼波点,悄无声息的又褪去。 刘广看着越来越热烈的阳光咒骂一声,徒步涉水,水源比之前更冰凉,到了刺骨的地步。他没想那么多,只一路北上。 穿过密林来到繁华的城镇,他当掉金玉首饰换银子,给自己置办了人模人样的皮囊。他的竹笛从不离身,但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一身都是新的了,但他觉得身上有附骨之疽。 他买了女人心心念念想骑的白马,踢踢踏踏的跨进皇城,马鬃和红缨在长风里飘荡,他手里高高举着信物,一路畅行无阻走到大殿中。 刘广泪流满面的对着国君解释公主的离去。“长公主临死前赠我这把笛子,让我回来辅佐您治理本地。”这大殿里只有年轻的国君一人。他的仆从们四散在乡野寻找年轻蓬勃的长公主。 国君不答,看着暗色棍子上陡然浮空的精血,他将要开口,刘广暴起,几步越到他身边,伸到他面前的竹笛长出藤蔓,捂住他的口齿,他的面容开始改变,声音低沉憋闷…… 镜子在内侍模样的人端着食盒进来的那一刻崩裂,在四散飞溅的流光里,露露看到刘广李代桃僵,谋权篡位做了一世的王。 她右手腕上缠着的赤翎翻着鳞片在她手腕上转完一圈,露露轻轻握拳算是回应。瑞兔图立起来了,兔子蹲在水盆边看着里面泛起的青红丝,咯咯的笑了两声。 桌子的中心升起白雾,眨眼的功夫,刘广的皮囊已经摊在地上,他的精气被白裙女生攥在手里,她面色好了很多,提着锤子走到还是不能动的露露面前。 “谢谢你的锤子。”女生把头上的发簪拆开,瀑布一样的头发在铺平的那一刻全部变成火一样的颜色,她自由的在桌边走一圈,然后摸了摸兔子的头,“我们回昆山见。” 她手里的竹笛在空气转一圈又恢复白玉颜色,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着露露吹声轻扬的口哨,“我们也之后再见。” 兔子抖抖耳朵,把水盆里的水喝一半,闭着眼睛换个稳重的声音又喊:“天辰一刻,入定。” 第6章 第六章 破妄(二) 白雾这次飘散在靠近门边穿牛仔外套的女生头上,她的双手浮动着灰白色尘烬,这次露露还是不能行动,她翻个白眼,抬头一看,迟鹿的眼睛没有睁开。 露露还是没有想明白绥的故事,常理来说,绥成年之后都在人间行走,不可能认不出刘广的本质,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但这会并不是回味的时候。她从来没来过破妄林,这里很多东西都和外界不同,远的不说,就说那边那个会突然长出东西的多宝柜,就令很多人趋之若鹜。所以要多观察。 但是破妄林会倒塌是必然的。它们的产生原因各不相同,但最终都会在完成使命之后崩为废土。 这里其实是审判场来的。只是她到达的这一个的主人,恰好是个外表温和的兔子。换个角度也算是自己运气不错。 她手边的锤子被绥拿走了,这一轮刷新出来的,是一把锃亮的峨眉刺。她挑眉,这么尖锐的灵器啊,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 “池姐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年轻男人的声音过于阴柔,听得露露一阵凉意。她面前的迟鹿睁开眼睛,轻飘飘拿过峨眉刺。 “巡狩人的事情你还是少管。”画中的兔子眼睛跟着峨眉刺的寒光转动,似是在畏惧什么。“碍不到你事。” 张升咧开嘴,步步行到她面前,指着自己的妹妹,“是吗?为什么张悦一路都全无异样,到你面前了就开始离魂?” “巡狩大人,你偏心呐。”张升的手有细微的抖动,他手上缠着的念珠开始翻出浓郁的味道,像是潮湿柴房里的霉气。 “诘问我做什么,”迟鹿把峨眉刺轻巧插进台面,毫不客气,“瑞兔照心,你自己看着就是。” “你可要记得,”迟鹿眼睛里闪过幽绿色的光芒,她走到露露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神色戏谑。赤翎无声游走,安歇在临时主人的大臂上。“行夜路的人,大都不配心安。” 张升一口气堵住,径自深呼吸几遍,才去看张悦头上的返影。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张悦也只剩一张皮,太掉价了。 桌子上无人说话,都睁着眼睛看着张悦,他走到窗边坐下,像是怕谁夺路而逃。 被抽空的张悦不能动弹,却伸手递了一把纸钱给他,然后冲着虚空摆摆手。她哥哥手里,黄纸无火自燃,灰烬转瞬浸入掌心,干干净净。 白兔从画的这一侧悠游到另一端,盘起双腿落在树上,水盆里浮动着青金石的色彩。它目空无物,裂开的三瓣唇合成上下,瞳孔里明白的是黑色,“吱吱吱。”不知怎么,发出了老鼠的声音,嘲笑一样。 迟鹿顶腮,前后活动手腕,她身后的墙面似有指引,从翠绿的缝隙里脱出一套光亮的铠甲。她啧了声,翻着白眼把头盔和胸甲往身上套。露露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她没有回头。 兔子看到铠甲,眼中的丝线绷紧着要把眼球撕扯成碎渣。它摇晃着朝迟鹿走来,眼窝里蕴着血泪。“不要把客人吓到。”迟鹿还是微笑,安抚性的摸一把兔头。 露露觉得她意有所指,但是没有证据,转而把目光放到空中。不管是谁的妄念,镜子都是一样的,细长纤细的白骨花朵,不会改色也没有同情。 她看到高高的佛像下有妇人虔诚地下拜。她敞开的衣襟上有老鼠咬啮出来的孔洞,在薄皮凸骨下方有一个鬼魂,对着她的颈项咬出牙印,吱吱呀呀,磨皮削骨。 但她似无所觉。纳完香火,伴着铜板在木箱里隔绝出的沉闷声响,她把自己的灵魂无力的压在蒲团上,神色倦怠地说起自己受骗私奔,丈夫又短命。 她什么都没有了,明日里偏生还有老鸨来逼那苦命的女儿做娼。她头发蓬乱,一拜再拜,絮絮叨叨的念这世道不公,男人犯的错,凭什么让她一辈子下贱,孩子还要入奴籍。 金身罗汉,彩衣护法,满殿神佛,寂默无语的低垂双目。祂们高高在上的审视她脸上的沟壑和荆钗布裙,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营营汲汲,神台前的烟火永恒不熄,到底谁是那个贵手?谁能帮她高抬重担? 太阳被乌鸦驱赶着回退,女人捶打着胸口回到家中。她身上浅白的鬼魂飘下来,端坐正堂,她看着豆蔻年华的女儿放下锅碗瓢盆迎过来,脸上破的冻疮伤用蜘蛛网草草蒙了止血,瘦弱矮小的纸片孩子。 女儿在她出门前挖了后院的泥巴来补灶角,现在衣袖上还有黄土色。她沉默片刻还是走到母亲面前,声如蚊蝇,说自己可以去春院,至少能够让母亲少受罪,也不担心过不了年。 这时张升才看到外头下了雪,女儿抖抖索索,像丢在沙尘里的一点点浮光,眼眸明亮地看向没有实体的自己。 “你可以帮我母亲吗?”等到女人哭累了去休息,张悦看着张升,四目相对,她脸上的光彩更盛。 “哦,我要是说不呢?”张升指使张悦出门去赊了两节白蜡烛,一边吸着香火一边好整以暇。“小小年纪不学好。” “如果我要你杀了她呢?”张悦双手抱臂,乱蓬蓬的头发里伏一截颜色要褪尽的红头绳。“杀了她你应该能吃饱吧,不亏的。” “这样我和她就都能解脱了。”女孩把脸上的伤口抠开,涂上新鲜取下的蜘蛛网,丝网干涸在血肉上,拉扯之间她一直小声吸气。 张升轻嗤一声,抬起右手向着门扉外面,冰凉的雪光透过他长长的黑色指甲。他眼珠翻红,飘身离去。 这是第三个灾年,能给他烧纸的人全都死了,他饿十年了,饥饿天天在他空洞的身体里行凶,拉拔得他吃掉自己的血肉,消化身上的营养。 如果不是这个妇人,他还蜷缩在井里逃避阳光。那些神佛都是花架子而已,个个塑身不对,根本起不到作用。 人们只有在山穷水尽时才反求上苍,粗制滥造想象中的神明,然后自认深情的寄托信仰,合上手掌等待显灵,但哪怕是销金堆玉构筑的九重宝幢都鲜少求到所愿所得。怎么可能奢望在三十三重云海苍风下,真的有救苦救难。 等到月亮使白雪发出莹莹光辉,刚刚觅食回来的张升听到磨刀的刺耳声音,混着冰花一路裹挟蔓延到村外。 张悦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半旧不新的棉布里塞着东一团西一团的棉絮,母亲的床上已经只剩床单和被罩,颓丧的靛蓝色连黑色的跳蚤都不愿意光临。 “你倒是狠心。”张升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走到门口等她完事。鲜热的血在青蓝色的月光下冒着热气流到青石板砖上。张升吸吸鼻子,到底还是走上去,剖开她的心腹,挑挑拣拣吃完内脏,拿着从皮肉里剜出来的镫骨剔牙——这是最符合牙签样子的骨头了,还有肉香。 “你要帮我报仇。”张悦神色平静,她的生身母亲就躺在自己面前,连个全尸都没有落下,但她并不在意,完全不像幼女,眼瞳里也翻起灰色,“我喂了你,你就应该帮我办一件事。”红绳被她自己扯落在地,洇在血河里像是暗沉的血管。 年轻的小孩总认为等价交换是最公平的人间道理,但是人间本身就不讲道理。 “行,我正反无事,就陪你玩玩。”张升笑意不达眼底,他把白生生的热乎锁骨递给张悦,在她接过来的档口,轻轻敲在她的手腕上,生魂离体。“我凭什么陪你玩玩?” “应该?老子才不需要毛丫头教什么是应该。”张升死死拧着她的脖颈,用一只手去抠她脸上的伤口吸取精气,但声音不复暴戾,温和下来。“年纪不大,鬼点子倒不少。” “我做人的时候都没你这么愤世嫉俗。”张升撇嘴,他看得可清楚,这个女孩和自己都不是好东西。“你既觉得她生而不养,养又不良,那哥哥帮你,烧了这些家当,你给我做一辈子的妹妹,啊?” 迟鹿面色平静,看着张悦被锁了二两生魂,不做人娼,却充作了鬼妓,日日夜夜,钟声在禅院响了多少年,“兄妹俩”便在庙里呆了多少年,不偏不倚,正在当时女人祈祷的大殿之内。她看那些娼客,神神鬼鬼,不一而足,啐下一口:“腌臜玩意。” 随着时间推移,灰白色的雾气填着红丝又消失在翻涌的边际。露露看到张悦被张华打了锁骨钉,张悦也用业火在对方烙上眼下痣。一丘之貉,整整齐齐,倒也算是相配。 她抬手捻了捻,心知不能再耽搁。刚准备动作,就看到迟鹿手里蓄着一汪水,涂抹在峨眉刺上,然后走到窗前随意划开口子,窗边的两个人无声从腰部段裂开来,一滴血液和热气都没有。 白兔黑色的眼瞳慢慢转红,它扯开嘴唇笑起来,没有声音,露露却是悚然一惊。定睛再看时,张升的面皮被揭下来,上面摆着十根指甲,张悦的椅子上放着三根锁骨,嶙嶙鬼火,幽幽如目。 “这东西吃了真的不会坏肚子吗?”迟鹿还是揉一把兔头,皮笑肉不笑。随着她的话音落地,白兔挣开怀抱,极速回到画中查看,水盆里有了烟白色的两条鱼,它咧着嘴,连带着水盆囫囵吞下肚去。 瑞兔图上的树木和消失了,在整幅画的右上角挣扎出一轮玉盘,白兔身边再无色彩,只是左右回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迟鹿拍拍手,这里就只剩下她和露露两个人了。她把明光铠和峨眉刺都放在桌上,从荷包里摸出罐喷雾,大咧咧的一顿狂喷:“还得我自己受累消毒,真是世道艰难。” 她穿一身青衣,不甚优雅的翻着白眼,看着已经在瑞兔图中凌空的白兔,叹口气再说,“它今晚应该要升月了,你要留这幅图吗?” “作用不大吧,它走后这里也就塌了。”露露站起来活动身体,这一晚上光顾着看戏了,准备的东西是啥用处都还没派上。 “嗯?这个是不会塌的。”迟鹿几下擦完,走到多宝柜面前,劈手想给它拆了,但却纹丝不动。 “第一次来破妄林?”她从刚刚划开的窗台破口望出去,视野空旷,转过来摸出手机,“加个好友吧先。” 露露从口袋里掏出葱花饼,先分一半放在瑞兔图面前,再分给迟鹿,自己叼着半张问为什么不会塌。 “只有主人是人的破妄林才会塌,”迟鹿一点不客气,就当是短暂束脩了,“精怪做主的破妄林不会穷尽灵气供养自己,所以结构坚固,能重复利用。” 门洞大开,清冷的月光照在光洁的院落。宣纸上的白兔离玉盘只有咫尺。露露眯着眼睛看,赤翎在她耳边低语:“它升天之后必死,找找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吧。” 迟鹿好像听到了一样,她指着峨眉刺对露露讲,“这是破妄林和兔子给你的礼物,拿着玩吧。” “巡狩人是什么?”露露不为所动,她的眼里没有起伏,只是盯着迟鹿看。 “野有异事,王无兴师,故有巡狩之人。”迟鹿说得模棱两可。她有预感,之后肯定会和她有很多面要见。 “哦,那这个林子你要吗?”露露接着迟鹿的消毒酒精洗手,擦干净之后问道。 她的眼睛亮如繁星。 第7章 第七章 破妄(三) 迟鹿很少在此间见到年纪这么轻的人,看着她的麻花辫,心里没来由软化一点。“我没有用处。”她不免有些唠叨,“破妄林的传承没有生成方式那么严苛,你只要找到主人给你留的东西当信物就可以了。” “好的。”露露点头,她右手一翻,铜板发着墨绿色的光无声旋转,“你还有什么要先带走的没?” 迟鹿觑她一眼,杏仁眼聚焦在铜钱上,反应过来之后飞快掐诀念了什么,光亮的铠甲微缩成指环戴在食指上,点过头直接推门出去,把联系方式什么的全抛脑后。 露露大概知道她是误会了什么,但也没说话。图里的白兔已经跨过玉盘,留个小脑袋在打量露露。 “你也认识柳闻莺对不对?”四肢纤细的女孩抱着膝盖蜷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她对面有两个两节的灵体,侧面有一张人皮,整个空间里的活人,只有她一个。 “你们都认识她啊。”露露眨眨眼,那一瞬间她觉得眼皮重达千钧,“可惜我越来越不认识她了。” 白兔最后一次跳出宣纸,它蹦到她面前,身上浅淡的青草味也是勾起回忆的弯刀。它长长的耳朵轻柔抚过她的小臂,还是吱吱的叫一声,转身又跳回画中。 然后整幅画燃起火焰,那上面已经空空如也,积年熟宣已经脆弱不堪,墨迹业已消失。但露露出神的看着火焰,它们活跃矫健,不像自己暮气沉沉。 几个月前的某天晚上,她也会缩在灶塘边发着呆看红薯在火焰里变硬变焦,空气里充满香甜味道,外婆在外面吹着口哨给鸡鸭赶回笼子。啊,味道不对,真是可惜。 她回过神,赤翎游回到手腕上,它很喜欢浮空的铜钱,但它摸不到。她沉沉深呼吸,开始在屋子里寻宝。 这里其实和老屋不像,刨开竹林和平房就没了。但她还是走了神,这样不好哦,她垂着眼睫告诫自己。 东西其实很好找,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在哪里。分析的直觉和天性的直觉到底不一样。多宝柜的顶层里有夹层,她拖着沉重的太师椅当垫脚去摸,手刚刚碰上檀香木,整个柜子剧烈晃动起来。 整个竹屋的墙上毫无章法的射出浅黄色竹篾,它们制造得很粗糙,粗糙到随便扫过就能拉一条大口子。露露早有防备,她一边借着桌子和柜子躲避,一边从包里掏出御柳环来。 卖了个破绽,一条竹篾险险擦过面颊,血痕艳丽,她随手抹掉,然后涂在深褐色的柳条上,再往空中一抛。 御柳编的环形极速膨胀,笼罩在露露头顶上方,撑开无形的防御结界,竹篾再是翻飞狂舞都没能近身。 赤翎对着窗外嘶嘶,鳞片炸起,她看一眼,跳窗出去,离几丈远站着的是个青衣公子,他手里提着一盏人骨灯笼,在将暗未明的天色下,灯笼闪着幽蓝色的光。 男人看不清面目,一抬手,竹篾扑簌簌落地,在他脚边堆成一团。露露面无表情,看着人骨灯笼在他们中间解体,拆成三副完整的两大一小骨架,还有一堆空余的胫骨腓骨规整的排成一排。 “他们是后山的新鲜骨头哦。”男人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残忍。后山?露露印象里只有一个后山。 “哦。”但是露露不上当,谁管是哪个后山。她沉着地在包里摸出血箭,它箭刃上莹莹绿光。 月亮在天际线上将升不升,但这不影响露露张开怀抱,摆出标准的射箭姿势。凭空拉弦,破空之声把露露的冰冷实质化,青衣公子倒是一躲不躲,就在原地看着利箭打散魂灵。 “连面对他们都不敢啊?”他真切的流下鲜血,神色讥诮。然后他就看见少女隔空抓住自己的血液,用它们凝成新的更粗壮的鲜红血箭,直勾勾的朝着三具骷髅的盆骨射过去。 本就是拼凑品,在强大冲击力下自然会破裂,坠落的声音像是凭空下一场让人心闷的雨。 男人的血液在露露的手里燃烧起来,他看着无知无觉的少女,扯起嘴角笑两声消失在原地。 手上并非没有痛感,但露露没管,她认真在昏暗光线里研究那堆骨头。为了美观,人骨灯笼没有利用头骨,这给她的分辨带来了一定困难。认真确认后,露露几不可见的松一口气。 赤翎最终还是发挥了作用,它顶着露露震耳欲聋的沉默在竹林深处刨出一个深坑,然后自动自发的卷着白骨往坑里埋。它在这头吭哧吭哧干得起劲,露露又回到了多宝柜。 这次没有任何阻碍,她轻松取到了一个香囊和一把纸包,在触碰到的片刻她就解析出来了配方和作用。 真是破妄散啊…… 等到赤翎把土回填,竹林开始有了变化。露露站在屋门口拨弄空气,竹竿挪移,把来路遮挡得严严实实。小屋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竹林根系。 她摸摸脸发现血液已经干了,随手捡起一根竹篾划破手掌,挤压着血液对着月亮画符。赤翎在她脚边盘缩身子,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画的符是管哪样,但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露露干完这些真有点累了。她也没进屋,席地而坐,心念转动一番,屋后叮叮当当的敲出来一个四瓣花形的小湖,平静的水迎着已经挣脱出来的月亮。 “去休息吧。”露露还是靠意念把赤翎送到湖边,看着它快乐的在水里翻滚几转,又冒出个小脑袋与她对视。“我没事,这里阴气重,适合你养伤。” 她就那么坐在原地,把包里的果实和幼苗都分一部分种在湖边。它们在这里长得好快啊,两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又完成了开花结果的过程,进入新的休眠期了。 破妄林对于主人来说是个气密性极好的仓库,总是以主人的意愿为最高准则,又因为常常存储着奇珍异宝,所以很多人觊觎。 但是破妄散却不是每个林子都有。白兔本身养分就是人类的劣等根性,所以它可以生产破妄散。但除此之外,破妄林的审判作用是通用的,能进来的,必然是符合筛选条件。不管是取而代之还是作为养分的条件,都是符合的。 简单理解,它像是会随机刷新的藏宝地,到底是来寻宝还是送命就看个人的造化。但只一点,不收凡人。 等到露露无知无觉的吃完烙饼,月亮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平举手,甩一甩手腕,一道木门凭空出现。赤赤翎在后面学白兔吱吱叫。 “干什么,你又不是耗子。”露露面色苍白,她感觉到生力的缓慢流逝,“我要走了,你养着吧,想出来就喊我一声。” 赤翎舒展一半身体占据满整个湖,等比放大的眼睛骨碌碌转动,它点了头,知道出了林子她不会遇到任何问题,但还是亲自看着她推门离开。 竹林里不知年月,露露出来时被明晃晃的日光袭击。湖水还是很清澈,或者说赤翎不在之后更透亮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能是它脊上的红色鳞甲太夺目了吧,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小区走去。她觉得疲累,懵然不知在外人看来,她已经是面如金纸。好几个人迟疑的走上前询问,露露根本记不住自己答了什么,就一往无前的走着。 远远的她就看到芳姨穿着靛蓝染的围裙,一脸慈祥又喜气的站在门口。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慢腾腾的往前,还是芳姨小跑过来扶着她的手臂。 她想说点什么,但没有力气,默默攒着到了门口才飘一句:“谢谢芳姨。”得到对方一个疼惜的眼神,她安抚地拍拍对方的手,再慢慢靠自己站好。 “不用叫我,我睡一觉就好了。”她最后摆摆手阻止芳姨跟上来,自己抓着栏杆挪到卧室,看到床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被吵醒几回,看到的都是黑尽了的天色,沉重的手臂缓慢移到床边柜,抓着青雀石又闭上眼去。 石头缝里发出莹莹绿光,片刻后深沉如墨地流淌在她苍白的面部,最后虚虚在眼睛上蒙一层。光芒空闪了片刻,像是有人深切的叹息。 等露露再睁开眼睛,外面仍旧是日光暴击。她虚挡了一下,刚抬起手就被人抓住,她眼睛里还有些虚焦,安静一会才去看秦遂。 “你回来了。”拉着嗓子说完,她觉得白兔烧起来的火终于贯穿喉咙,挣扎着想往靠背上使劲,秦遂已经把水杯递到嘴边,还告诉她是温热的。 “你睡过去三天了。”他看着露露双手抱着杯子,透明的玻璃对面他也看到了她右手上坑坑洼洼的印迹,心里有点不知名的烦躁。 “啊,已经这么久了。”她绕过秦遂伸来的手,自己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拖着沉重的□□坐起来,咳嗽两声觉得空气有些凝滞。 “你是不是……” “我有没有……” 两个人都愣在原地,露露莫名其妙,秦遂却是温柔一笑。有点怪的,露露心想。 第8章 第八章 绿山(上) “想问什么都等会好不好,”还是秦遂先开口,他给露露掖了被角,虽然在笑却又令露露察觉到隐忧,“医生说你太虚弱了,先吃点东西吧。” 露露想说不麻烦,自己有从破妄林里摸出来的果子做存货。但伸手一摸,发现被子下面的自己,穿的睡裙。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离家出走。睡得这么死吗她? “芳姨帮你换的衣服。”秦遂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边从房门外推进来黄铜小餐车,一边看着她木木的眼睛忍俊不禁。刚睡醒的露露反应比平常迟缓太多,呆呆的好像提什么要求都会被答应。 “她那天听到屋里有响声,跑进来就看到你倒在地毯上,给她吓坏了。”年轻的男人很会照顾人,他支起小桌板,放好肉沫粥,切成小段的黄瓜炒蛋,恨不得荤腥都不见。 “刚刚睡醒,吃点清淡的先垫垫肚子。”他给露露拿来银勺,坐回床边凳,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她。 “谢谢。”露露觉得怪怪,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拿起勺子做干饭人。秦遂是很妥帖的人,他接她回来,看顾她休息,就连这粥,都是刚从推车上的小炉子上端下来,但分明又不烫得过分。 “也是怪我,这么久都没想着给你调理身体。”秦遂是真的这么觉得,他身上环绕着浅淡的黑云,让露露皱起眉头。 她觉得莫名其妙:“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身体一向不错。”她从来没有昏睡过这么久,真要计较的话应该还是受了破妄林的影响。 她这会突然就理解为什么自己能感应到那个林子。她有怨气,对柳闻莺的死她想不明白。后来人人都提起柳闻莺像是谈论旧友,他们对她的死亡讳莫如深又早有预料,显得露露好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局外人。 不怨是不可能的吧,露露想着。她听着臼齿撕裂黄瓜传来的清脆声响,觉得就是因为这一点点浮气让白兔听到了声音,于是她也在修罗场里翻滚一遭,只是她顺序靠后,因为全程都只自己纠心。 “露露…露露…”她眼前略过一阵阴影,凝神一看对上秦遂海一样沉静的眼瞳。他传递出来的担忧越来越重,仿若实体落到她手里的勺子上。 咳嗽两声,她刚准备开口,对方就拿了纸巾按在她的嘴角,附赠两下脊背轻拍。“我没事,只是有点走神,不好意思。” “医生跟你说了很严重的情况?”秦遂比自己高很多,但是床边凳足够小,显得他多么委屈似的。这也不对,他不过是出了趟门,怎么回来就显得可可怜怜的。 “还是说出门在外遇到麻烦事了?”她眨巴着眼睛,推演一番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的工作。既然他人都这么好了,还是多关注一点吧,也是谢他照顾之情。 “都不是。”秦遂笑吟吟的,他在露露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记挂,心里像是热碳浇了寒泉,“但是医生确实说你有轻度贫血,让我之后注意。” “啊?贫血?”露露摸不着头脑。想她一世英名,在老家可以扽住三只撒泼羊的庄稼人,会贫血?啊? 哦,她面无表情的想到了,还是那个造孽兔子。她打散了青衣公子之后画符来着,那可是蘸着精血画的,怪不得会缺。现在想来,青衣公子也不是具体东西,多半也还是妄念所化。 “不要听他瞎说,只是太累而已。”露露差不多也吃好了,她刚放下手,秦遂就非常自觉连碗带桌全端开,让她能更轻松的舒展些。 “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秦遂一直盯着她看,似笑非笑的好像狐狸。她觉得他有好看皮囊,但并不影响她回到正文。这人今天吞吞吐吐的。 “也没什么。”秦遂抿了抿唇,片刻后又张开嘴巴,像是做好了心里建设。“就是想问你还有没有什么缺的。” “缺什么我都能搞来,什么都行。”露露自己调整靠枕,一边听一边觉得迷茫。她莫不是还在做梦?怎么这个秦遂哪哪都不对劲。 “没有缺,怎么这么问?”她的话刚刚落在地上就觉得不好。眼见得秦遂低头下去,跟开败了的牵牛花似的。 “到底怎么了?”她有点烦躁,连带着被子里的青雀石闪动起来,亏得这是白天看不真切。她想不通原委,也拿这种沉默退让毫无办法。 “院子里的种子都被挖出来了,”秦遂说不清楚自己回来看到那片土地秃瓢时的感受,好像他和它们一样都被人撕了头皮变成地中海,旷野的寒风在脑子里肆意挞伐。 “我回来了两次,你都不在。”他闭了闭眼,自己端着小板凳更靠近床边,看着露露白净的面容,“芳姨说你最近都不会回来。我以为……” “我说的是最近。”露露按一把太阳穴,急急打断秦遂。“你应该比我聪明啊,怎么到处胡思乱想?”她仔细回想住进来之后的日子。 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平淡相处,怎么突然就发了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吧? “但是吧,”秦遂还是看着她,努力的想要表达自己,他当然知道这是操之过急,但是没有办法,他也不想这样。“但是吧…” 毕竟谁也想象不到,就只是去打个猎的功夫,人就把东西收拾好麻溜的消失不见了,这谁忍得住不疯。 露露看着他但了半天也没是出东西,她垂下眼眸,从床头柜上拉过挎包,摸摸索索掏出一个长条形物品。 “给你玩。”小时候她对着外婆哭,外婆总是笑着摇头,然后给她变戏法。可以是随处听来的故事,可以是一个小炊饼,甚至有过一只干枯的虫子尸体,但无所谓,她总会被外婆安慰到的,无论她拿出什么。 秦遂能把眼睛里的惊惶洗掉就好了。她默默想。 令人欣慰的是,秦遂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伸手接过来,声音高扬起来,“真给我啊?我不还的哦。” “等等。”露露眼疾手快的抓住他的手腕。还挺白,骨肉匀停,只是小臂上有一道约三厘米的伤口,贴了个医疗纱布,看不出来深不深。 “这是怎么搞的?” 她才来的那两个周,秦遂也时不时出门,但都是全须全尾的回来。怎么就是几天不见就挂彩了?哦,应该是一个周多没见。 “害,小事,真的是小事。”秦遂倒是不在意,他本来不会受伤的,但他那时刚听到芳姨跟他说露露昏过去了,一时着急,也是自己不稳重。 露露也没纠结,她拧着眉头在挎包里寻摸出一个药包。绿绿的凝胶敷在胳膊上很清凉,秦遂脸上还是笑得很不值钱,但却沉了沉心。 这是生肌草,已经十年没被人找到过产地了,现在市面上只有成品,属于有市无价的顶级金疮药,就为着个小伤口用掉了。 “不用这么贵重的其实。”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细胞在疯狂分裂增殖,它们像是打了兴奋剂的超级战士,势要把任何沟壑填平变成通途。 “下次小心点。”露露觉得他客气,想想又补充道,“我来了这么久承蒙你照顾,不用客气。” “等等……”秦遂觉得事情的走向不大对,这话怎么听怎么扎耳朵,“你别告诉我你真的要走啊,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我改。” 他只是来献个殷勤,怎么这说着说着就到这么危险的地步?还承蒙照顾,下一句是不是就该接但是了?难道柳闻莺的情报有问题,她其实不喜欢温柔稳重的人设? “啊?”露露还是觉得有点脱力,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番话说完,更是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她也不大理解这怎么话赶话到这里了。 “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好,我也暂时没说要走。”柳闻莺既然带她来了,她在没拿完东西前必然不会挪动,再者说,“我问你,这是你的房子还是应珲的?” “……我的?”秦遂吃不准,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蛛丝马迹,但这个时候他就恨她是个木头了,但好在他非常机灵,“是我的,应珲只是牵了线,房产证写的我的名字。” “那为什么应珲会带我来这?”应珲欠的是外婆,为什么最后安顿在“外人”在这?不过须臾,她已经在想秦遂得有什么样的大把柄砸在应珲手里了。 秦遂再唐突都说不出自己蓄谋已久,只能把锅扣给应珲,反正也不算冤了他:“早年间欠了他点东西,所以……”原因是这个,结果也正确,但过程就还是别说了。 “行吧。”露露电量耗尽,她还是有点虚,心口钝痛,但还是挣扎着在进入梦乡前一秒让秦遂不要担心。她这副身体灵力充沛的同时也充满了弱鸡的身体素质,总是要花时间养的。 秦遂还是坐在原位,看着小小的人缩回棉被之下,心里有什么东西圆满地如潮汐一般缓慢又坚实地蔓延上来,让他恍然觉得充满丑陋巨人的雾山之野也不是大凶之地了。 我在远古的某一天摇下车窗,恍惚以为必然能看见月亮。 当时的满目黑暗被如今莹莹发绿的青雀石一招,不用恍惚,我确信现在自己已然身沐月光。 第9章 第九章 绿山(下) 这一觉露露并没有睡多久,但醒来时也到午夜,月桂树沙沙作响,月亮隐匿其间,只在黑漆漆的树干上盖着大大小小的斑驳印章玩。 她床边趴着秦遂,也不知道什么毛病不回去睡觉。她想起有一回芳姨跟她闲聊,说起秦遂这个人。“秦先生很独的,我在这三年,从来没见过任何客人,应珲都是一年来不了三次。” 夜幕总是令人遐思,特别对于喜欢托腮看月亮的露露本人。她眼中的秦遂好像一团雾气,不知来处也未知全貌,对自己一贯是平淡细致稳重大方,但今晚上的他,和之前的形象都不一样。急切又忐忑,情绪都汇合在暗处,升起密密麻麻的烟波,令人更看不真切。 她总觉得秦遂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他现在就好像村里口是心非的二妞,一边嘲笑她穿得破烂一边又死命往自己身边挤,这两个人似乎都喜欢以退为进,后来外婆说这是典型的口是心非。 她自己没有孤独的概念,没有外婆的时候有山野,她能对着云雾山编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如果倦了还能看月亮,夏夜的萤火虫会在青蛙的群歌中披上银色的外衣跳舞,什么都能成为寄托。 她不知道秦遂以什么为生,优渥的条件是否令他满足,但从今晚来看,大致是不能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问露露的来去心意时,手指和睫毛都在颤抖,差点就兜不住满满心事。 算了,在一天就多观察着吧,反正他做的事情似乎全都对自己有益,就是投桃报李,她也要更上点心。 青雀石已经不发光了,它的主人已经安宁下来,所以它也继续休息。露露一时睡不着,对着月亮,她看向被秦遂撕下来随意放在一边的医疗纱布。 上面隐隐沉沉落着点血迹,她伸出手来,闭上眼睛。 不能了。这血液不新鲜,完全构不成提取的条件。如果是她自己的血就没这么多条条框框,也是个人体质不同吧。 真是可惜,她还预备给他做个小玩意防身呢,下次再看情况好了。 睡梦中的秦遂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不影响,露露会自己找别的办法。她不知道他的睡眠状况所以没有乱动,但不影响她发出声音。 在深沉的夜幕和锐利的树叶丛中,露露用这世上不存在的任何语言轻缓地哼着小曲。 “阿九啊阿九,你不知我愁,我愁在南山后 春天的风啊,夏日的影啊……” 在大风雷暴的夜晚,外婆总是会坐在堂屋门口,点起干枯的灯草,然后静静的看它在煤油泊里不动如山,但它头顶的火苗葳蕤来回,又是对比。 她总会对陪着她的露露笑,然后哼起这首小调,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能看到外婆颤抖的嘴唇和眼睛里湿漉漉的自己的倒影,只有在那个时候,外婆才好像真的活在世界上,她的情感才有了实体。 秦遂已经好多年不做梦了。他醒来的时间太早了,想要的人又还没有出现。毫无生趣的他大部分睡眠都是清醒梦的状态,一边能让自己的身体机能休息,一边能以灵体清楚监控自己的状态。 但他这次枯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中,恍惚听见了一首老歌。其实算不上歌,它来来回回就只有两个起伏旋律,但是,好熟悉啊,真的好熟悉啊。 他收起颓然叉在地上的腿,慢慢抱住膝盖,在咒语一样的温软声音里闭上眼睛。 映在脑海里的画面显现出来,那是一片色彩繁盛的山林。春水打着弯在青草旁腾挪,有五彩尾巴的群鸟踮着瘦长青黑色的脚或走或站,它们翎羽昂扬,神采奕奕。 在中间平地矗立的巨大树上,密密的树冠层中栖息着月亮,它隐没了所有颜色,像是镜面一样平滑倒映世界万千。 传闻太阳出没于旸谷,月亮嬉游在绿山。 而所谓绿山,连土地挖开都是苍翠欲滴的颜色,禽鸟皆衣青白。月出而万物洁白,月入而万物各归其色,以供月女赏玩。 秦遂从来没这么近地走进这里。上一次他只在外围停留片刻就被灼伤了眼睛,那时候河伯一边给他敷药一边叹气让他不要生妄念。 “河伯,为什么从来没人见过月女?”他当时喘着粗气忍受冷热在眼眶的攻略拉扯,一边心有不甘。他并未做任何旁事,只是恰巧在附近寻找蝉蜕,有吉光飞过,之后就被迷了双眼。 “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的河伯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小孩想那么多作甚,躲着点走就是了。” 也是造化万变,河伯失踪三百多年的现在,他终于有视角认认真真打量。他真的很细致的扫过每一只动物,看每一棵树木,甚至在溪流和草岸的交界处都扫了一眼。 都不认识,这些作物他没一个有印象。想起自己查的那些资料,可能月亮和太阳一般有严格的保密措施,除了本名什么文字都不允许留存。 溪流里有什么东西闪着粼粼的光,秦遂打算去看看,要是好就给露露带一块。露露太好养活又不提要求,送礼物只能靠自己慢慢试出来。 但他没有能走到近前。他刚动身,天地为之一白,他受到冲击睁不开眼睛,但很快,冥冥中听过的歌儿化为实体,变作黛青色的眼罩轻柔罩在他的面门,安抚着他突然躁动起来的心拍。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整个绿山已经看不出颜色,铺天盖地的白色给所有东西都盖上不近人情的冰冷,一切试探好奇都被拒之千里。 他倒也不可惜,在万籁俱寂中他感觉到手上有看轻微的震颤,像是想起什么,他勾唇摇头,用手上的祖母绿戒指敲击太阳穴。 如果我带上你喜欢的绿色,是不是你也可以喜欢我呢? 他转身朝着来处走去,心里沉甸甸地满足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问出那句话的那一天,但在那之前,他都会好好的等着。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眼前也是一片黑色。“你先缓缓,太阳出来了。”睡醒就听到爱人的声音一定是人生幸事清单上非常显著的一环。秦遂一边点头一边想。 等到能够适应,他轻柔的把面前的丝巾拿下来。空气里浮动着很淡的草药味道。他稍微感受一下就发现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不管让他负伤的诗酒多么厉害,还是被露露一贴药就收拾好了。 “好了就去忙吧,刚刚芳姨说她做好了早饭。”露露翻动着手上的旧书。她老是觉得秦遂很奇怪,这是她从破妄林摸来的古籍,准备查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所以在随便翻着玩打发时间。 秦遂自知呆久了不好,但又真的不想违心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爱意没有被觉察,怎么可以再往上填土? 但他走的时候露露还是发现了他的耳朵泛红。脸皮还不够厚,露露漫无边际地想。这时候她又忘了,死缠烂打是她很看不起的特质。 她也起来洗漱,一边醒瞌睡一边往窗外望,看到光秃秃的土地又想起昨晚上秦遂的患得患失。不然还是再种点什么吧,反正这里阳光和灵气都很不错,就当是让秦遂安心也可以。 只是她这段时间精力不济,可能要再往后稍稍了。也不知道秦遂会不会吹骨笛,不然教教他好了。她也不会其实,摸到骨笛的时候自己应该就会了。她这么安慰自己。可怕的是很多时候她都没说错。 她穿着往常的衣服走下来,餐桌面前已经坐着收拾一新的秦遂。他刮了胡子,换的衣服很显年轻,像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她突然想到。 哦不对,他本身就是少年人。只是之前看起来沉稳点,今天把眼镜摘了就不一样。 “今天有安排吗?”秦遂撑着脑袋看路路走下来。她身上的衣服很旧了,靛蓝染的棉布挺括的在袖子部分支起尖角,白色的波点构成一只小小的飞鸟栖息在左胸前,裤子一贯都是纯黑色的,看不出材质。 露露坐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喝牛奶,昨天的奇异感觉还是没有散去。秦遂一夜之间变得热情好多,令人看不明白。 “打算把土翻一下再种点蔬菜。”真的是蔬菜,之前没时间和没信心种好的植物都搬到竹坞了,有赤翎照看着,没必要再在外面开地方。但不弄点什么又确实光秃秃,所以搞点常规蔬菜。 “啊…”秦遂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控诉她把菜收完没有安全感的是自己,现在努力想创造联系又被拦回来的还是自己,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自我挖坑啊。 “你有事要说?”露露挑眉,今天的包子很软,等会去找芳姨问问怎么做的。她干别的都还可以,唯独做面食,不知道怎么下手。 “我想带你……”秦遂平静下来,他把装包子的银盘往露露那边推,神色自若,“想带你去帮我参谋一下买衣服。” “有个朋友要过生日,想给她找点生日宴会能穿的衣服。”秦遂无中生友起来。 “我应该给不了什么建议。”露露还是在啃包子,觉得面食真是人类的伟大发现,软软绵绵的,看着就令人快乐。 “我没去过生日宴会。”她甚至对这个词都只能望文生义。她和外婆从来不过生日,也没有什么仪式。小时候村里人过生日敲锣打鼓的宴请宾客,她只觉得鞭炮的声音很吵,但火药的味道又很好闻。 青烟飘散在朗朗晴空中,晃荡着填满那些人脸上沧桑的皱褶和内心深不知处的取舍,她站在红红的残纸堆里,人群的喜乐喧哗隔着三十三层雾气。 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呢?生死存殁,不过天地孤舟。 秦遂应该是有很多朋友的,惯常在外面走的人大抵如此,就好像那些被簇拥着被保卫着的人物一般。“你可以找别的朋友一起去,也更有作用。” 啊,早知道不这么说了。秦遂暗地里咬牙切齿 明天开始出门玩,先鸽三天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绿山(下) 第10章 第十章 新衣 “不是那个意思。”秦遂的眼睛很好看,不同于自己的一潭死水,当他定定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恍惚真能让对方感觉受到重视。 露露好整以暇的捏着铜钱,听他声音温和的继续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逛逛,好不好都可以。” 外婆,你年轻的时候如果遇到一个人眉目温柔的问你好不好,你会怎么办呢? “好。”露露不知道,但她昨天晚上才下了决心要多关心秦遂,所以走一趟也没什么。竹坞认主之后,她的灵敏度上升了一些,感知到方圆十里并无异动,适合出门。 今天的天气很好,但是露露在出门前被套上了一顶草帽。很符合她的审美,帽檐上围了一圈丝带,是很趁手的武器,她想。是墨绿色的,更好了。 秦遂开了车,邀请露露坐副驾。她没有感受过这个视角,坐在里面看出来觉得人们都被割去了下半身,还矮了。 这个车比应珲送她来的那辆要宽大很多,秦遂长手长脚的都伸展得很舒服,露露就更是放松,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车这个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露露,人和任何东西都是,都没有绝对这个说法。”她一边看着外面的人潮出神,一边又想起外婆。 今天的太阳属实出来得太早了,人也格外的多。秦遂没有把车开到地下室,就停在路边车位,然后两人下车。 露露又一次站在商场门口,皱着眉在心里批评这个七层高楼。它对面就是人民公园,后面是更高的住宅区,本来格局是没有问题,但露露觉得不舒服,好像从公园里拂过的风徒劳地在这个钢筋水泥丛里消解了自己,粉身碎骨。 “走吧。”秦遂回头看发呆的露露。现在是半上午,这里又是全市最大的综合商场,来来往往的人都变成露露的背景板,衬托得她格外不同。 她永远拥有完全不随大流的独特性和稳定性。 进了商场之后,秦遂走在前面引路,露露一直觉得自己脚程还可以,十里路最多走半个小时,但这会她好像在用双脚丈量瓷砖。 但她也没催促,目不斜视的盯着秦遂背上繁复的图案。衣服是普通的纯色衬衫,只在衣领后满绣了一株精明草。这可是好东西,她一直在尝试解析它的种子成分好实现人工培育,但研究两年了还是毫无头绪。 精明草的功效和它的名字相同,灵台清明,维持精力,是很好的保健药材。在极端情况下,一株精明草能帮凡人吊气三天,哪怕是一口气都上不来,还可以燃烧血肉代偿,只是她还没见过真实案例,所以持怀疑态度。 而在另一种极端情况下,它是很好的毁尸灭迹材料。因着是燃烧物理成分,所以一旦确定宿主咽气,就会不受控制地引发不可逆转和扑灭的自燃。 不知道秦遂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神奇植物。希望他不知道吧,她总觉得这人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温良,拿着这龙精虎猛的东西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有喜欢的吗?”沉思中她双目虚焦,直挺挺的撞在秦遂背上,鼻尖上传来冷冽的薄荷味道。 “啊?”她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接道,“我没仔细看,你有备选了?”下车的时候他又补充说要给朋友买生日礼物,她一并听了,只以为自己是来帮忙做选择题,总不能让她给完全不了解的生人选礼物吧。 “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喜欢的。”秦遂其实察觉到了她黏在自己背上的目光,但心理隐秘的满足让他挺直脊背走了好一段,直到来到这家店门口,实在是想让她看一眼。 “这里大部分东西我都没见过。”露露倒是风轻云淡,她靠在栏杆上往下看。他们乘着电梯直上四楼,下面的人比这层多很多,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头颅缓解了她撞到对方的尴尬,“所以你先挑,拿不定主意的再商量吧。” 秦遂很欣赏露露的一点是她从不自我贬损。没见过没听过不知道的人和事她都坦然面对,鲜少自怜自艾也基本不恼羞成怒,修养极好。 “那,来吧。”秦遂带她拐进珠宝店,给柜台报一串数字后,对方把他们接引到沙发边坐下,然后从里间拿出一个精巧的方盒子。 “您好,这是您预定的戒指。”销售员身上的香水味道是栀子花,露露深呼吸,想起白色花瓣在雨后清晨舒展的样子。 秦遂拿出来给露露看。这是个美好的礼物,紫色晶石切割出标准且漂亮的玲珑光面,戒环另辟蹊径的用了绳环,细细编织的是缠绕不断的环形。 确实很美好。那些纠缠回环的圆也真的算是情深意重。“挺好的。”露露垂着眼眸,她认真感受了,这是一块普通水晶,不存在任何灵力,应该就是送普通人的。也不错,平凡人平平安安走完一生就很了不得了。 “反出来的光芒很好,绳子也是用了心思。”秦遂一直举着同色系的盒盖盯着她看,神色莫名。她以为自己反应太平淡显得敷衍,便又捡了些细致的优点摆出来。“如果收礼人是女生的话,应该会很喜欢。” “那就好。”秦遂欲言又止,然后把盒子盖上递给店员。“晚点我让她们送回家。”他本来想露露试戴,但又举棋不定,想想还是作罢,再看吧。 “只是,”露露一边看店员穿着高跟鞋轻盈的打包系蝴蝶结,一边也是犹豫,“如果收礼人有恋人的话,可能要提一下戒环的巧思。”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不妥了。 “没事,她没有。”秦遂这时候又神气起来了,他微笑着看露露,胜券在握的自信。 露露点头,站起来往外走。这家店的宝石成色都很能打,所以没什么人来,店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咬耳朵,秦遂的眼睛又亮得过分,她有些不自在。 “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秦遂跟出来,他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她。 “有点吵。”露露不置可否。吵闹本身也是个相对概念,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万事万物,尽无绝对。 “我们再逛一下好不好?”秦遂追着她的目光望向人潮,聚焦的地方有一家三口在行进,小女孩牵着父母双方的手,摇摇晃晃宛如荡秋千。露露的眼神平静,他完全感觉不到情绪波动,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来看。 “好。”露露还是干脆,她收回眼神,站直身体,清凌凌的目光看向秦遂。他声音里的安抚意味真是太重了,但她偏生又受用。 之后去的是服装店,秦遂兴致很高的要给她买衣服做谢礼。等到她试完第三套衣服后,觉得自己好像被忽悠了——这人说是来选礼服,但这家店都是些日常衣服,怎么都不可能用来宴宾客。 秦遂坐在沙发看着露露换装,心里的尾巴螺旋飞舞。露露在被安排了预料之外的事时会处于呆愣的状态,这时候的她会回到最原初完全不设防的样子,没有冰冷的防备和处变不惊,好像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而且,风格不同的露露,真是太好看了。 他当然是存了私心。那天他回来,送走医生经过院子坐在她床前时,心里有巨大的空隙感。 露露来的时候只有几件衣服一个罐子。他从来没见过她的罐子,衣服也很快就都见过一轮,她留给他的所有记忆点就止步于此,她种的植物一直都那个样子,但好歹也还迎风摇曳着有点存在感。 直到那天那些植物也没了,她的所有可见的留存证据,荡然无存。 就是那个时候他清晰的感知到心里鼓噪的狂风,它们横冲直撞,攫取他所有血色和精力,让他宛如被丢弃的破烂木偶。 所以要想办法,一定一定要想办法,他不能再失去露露的踪迹。哪怕银河倒转,日月崩裂,他都在所不惜。 “好了。”露露从试衣间走出来坐到秦遂对面。店员很热情的劝她把三套衣服都拿下,但是露露摇头——她看了标签,太贵了。 踏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付不起,当然她也知道不是自己买单,但谁的钱不是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但也不是全退,她选了那件翠**流的真丝衬衫,在两边肩部的缝线上绣着两朵缠绕在一起的铃兰花,利落又不单调。 秦遂没有异议,她不喜欢自己就先收着,总是有机会再给。他就那么去刷卡,露露站在门口,镇定自若的转着瓶子玩。 “你和我来。”她看着秦遂结完帐提着纸袋走出来,身姿挺拔。她伸手接过纸袋,风风火火的走在前面,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局促感。 秦遂心情愉悦,一路跟着她到了药妆店,看着露露从里面买了只护手霜,还是栀子味的。 秦遂不理解,但秦遂喜欢。 他伸手准备接过去,但露露摇头,认真道:“明天再给你。”她现在身无长物,只能自己想想办法回礼。“谢谢你的衣服,很好看。” “那你喜欢吗?”秦遂弯起眼眸一错不错的看着露露,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和抓到了老鼠炫耀的猫无异,但不影响,开心是无法掩盖的。 露露:“喜欢的,但是……” 秦遂:“你喜欢就没有但是啦。”他在明亮的落地窗回眸,眼底迎着点点斑斑的日光,晃得人心飘飘,“能让你开心就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 “话虽如此,”露露有时候清醒得让秦遂完全没有办法,“我现在不具备给你同等回礼的条件,所以这样的事还是少点比较好。” “露露。”秦遂朝她走来,系带皮鞋敲击在光滑地板上的声音沉稳得很,“心意无法标价,你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 但她也知道,人类社会运行的法则:情好时什么都没关系;分裂时什么都可以互相攻讦。 但愿秦遂没有那一天,她想着,在炫目的试妆灯和朦胧日光中向他伸出手。 回来了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 新衣 第11章 第十一章 精明草 秦遂走到她面前站定,他身高很高,微微低头才看清楚她手里攥着的一个铁片,银色做底,上面阴刻的纹样和自己衣服上的草是一个路数。 “这个也给你。”露露像恶作剧成功一样笑起来,她的表情生动得好像延时镜头里飞舞蹁跹的雪花。 这是很软的吹风银,里面是真的压了一棵精明草。希望吹口气就能无坚不克的银霜和蓬勃生机的精明草能让他尽量少受点伤。 秦遂看起来对它的珍贵性毫无所知,他只小心翼翼的问能不能打孔穿起来,想要挂在脖子上。 “这只是普通铁片。”露露有心隐藏,私心里她不想秦遂知道这样的新世界。如果因为不知情弄掉了也没关系,再做一个就行。 “我喜欢的。”秦遂看着露露有些无奈的表情,突然就有了再争取的勇气,“让我打一个吧,我会认真对待它的。好不好?” 他何其聪明,不过两天就掌握了杀手锏。 露露点头,嘴角弯起不自知的弧度,慢悠悠的和秦遂并肩走出去。她不知道秦遂偷偷摸摸拍了他们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又东摸西摸的转了会,秦师傅签单买了些包包配饰之类的东西,露露完全没有概念,对香水就更是了,她站在一个个明暗交错的柜台边,好像沉入晶晶发亮的月之光面。 中午两人还是决定回去吃,开车出来就遇到三三两两的学生们背着书包戴着小黄帽从公园里出来,好像是刚刚参加完活动。 他们手上拿着记录册,上面稀奇古怪的花了花花草草,老师们站在人行横道上护送他们跨过车流到达对岸。秦遂他们卡在路边,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和笑容扑面敲打在车窗上和他们问好。 “上学是什么感觉?”露露问出了所有学生都深恶痛绝的问题,她支着下巴看这些小豆丁在踏上人行道那一刻收起笑闹,认真且严肃的看着脚下的水泥路。 “想去吗?”秦遂把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温柔地看着孩子们。他想起应珲跟他汇报时说的话:“她的社会化几乎没有,根本不够留在您身边的条件。” 需要够什么条件呢,她还活着本身就是顶级奇迹了。 露露,他们都是外人,说的都是胡话,你不要听不要看,要是只听到我看到我就太好了。 “不想。”露露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小朋友们腮边的酒窝里晃荡着的愉悦之泉很轻易的感染到她。小小的一团,声音温和天真,他们毫无所觉地微笑,像是乘着最轻盈的霞光。 他们没有和她产生联系,粉嫩的面颊不会充满恶意,像是天生的善人。 “你在替我感到可惜。”随着孩子们离去,被划开的车流回到运行,露露把眼睛平视,看着路上或高或平的各色钢铁四轮盒子。 她没有疑问,她已然洞察。 “不用的。”露露这一次看到了秦遂捏起来的手,他的掌骨凸出薄薄的皮肤,嶙峋的样子。“人各有路,不用多想。” “我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但你让我去走这条路,我必是不愿的。”她很清楚自己,也并不觉得没有读书是什么劣势。外婆把她教得很好,她自己也足够优秀,没有必要一定要削足适履地去满足世俗标准。 “不会觉得遗憾吗?”秦遂似懂非懂,他心里有缠绕的雾气,让他的头绪若隐若现,似明不清。 “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但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① 露露一字一句地慢慢念完,文词从她刻意放柔的唇齿之间漫游出来,好像能张开大网抚平一切心酸。 “秦遂。”露露很少叫他名字,更不要说叫全名。他感到自己在她的口舌中得到净化,通过血肉传音到达极乐世界。 “我不是会轻易后退的人,也不会去设想没发生的事。”露露很少剖白自己,但秦遂是她除外婆之外相处最久的人,自觉亲近的人之间确实要坦诚相见。 “好。”秦遂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点头,心上的雾气浓重到无法驱散。他当然知道她不会多想,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多想到他,也罢也罢。 “小心!”露露张大眼睛,手上飞速结一个印,巨大的墨绿色屏障出现在车头,险险拦住飞溅过来的玻璃碎片,一并把它融成一滩水迹。 他们面前凭空出现了深黑色巨洞,扑出来寒冷刀风。露露麻利的解开安全带,跳出车窗,双手一撑就站到车顶上。 她手里翻飞着数不清的藤蔓,它们迎风飞涨,编织成密网挡在洞口,有一枝专门飞出来覆盖上方向盘,停顿片刻就丝滑流畅的掌握主动权,把车开过洞口,停在一边。 露露左右观察,没发现更多的袭击情况,她把结界收回笼罩到全车范围,跳下来看向主驾,秦遂面色呆滞,坐在那里恍若无感,修长白皙的手指不断抽动。 “没事了。”她叹口气,轻轻的把他的手握拳,然后捧起来,想着他应该是吓坏了。“没事了,秦遂,我们安全了。” 她的体温没比秦遂高多少,所以只能通过紧紧抓住他的力气来唤醒自己的同住人。 “哟,又见面了。”露露弓着腰趴在车窗上,她抽不开手,无由的风吹得她碎发乱飞,但她表情还是认真平静。 看着秦遂还是没有动作,她微微叹息,把脖子上的铜钱摘下来,小心翼翼的捆在他手腕上。他虽然没有声音,但很配合,让露露省了些事。 “确实。”露露把头抬起来,她打量一眼黑沉沉的天空,又看到一身铠甲的迟鹿,莫名烦躁。本来今天高高兴兴。 “这是出什么事了?”她没有离开SUV,转身靠在车门上,秦遂只能看到她白净纤细的脖颈和乌黑茂密的头发。他在发呆,却又在迟鹿眼神飘来的时候不躲不避的锋锐起来。 “嗐,抓回光鸟呢。”迟鹿把手套脱下来,晃一圈就多了个手机在掌心,她走到露露面前,说起上次没说完的话,“加个好友吧,这么有缘分。” 露露磁铁似的从副驾吸过来手机,面无表情的打开微信扫一扫。“代王巡狩还要负责这种事?” “我们的职责一箩筐的啦。”迟鹿开开心心的把手机收回明光铠里打哈哈,看着天上一白一黑来回对波,偏着头又把明光铠也收起来,“妥了,结界还是关了吧,这玩意费蓝。” 露露没有动,她看着天上。回光鸟是苍山之南的一种猛禽,以玻璃化的羽毛和空心琵琶骨闻名,性情暴躁,好食人,未知善恶。 “它造啥孽了?”透明的玻璃羽毛到处乱飞,破空在地上砸得滴滴啦啦,露露一边撇嘴一边伸出藤蔓全给收起来,扫吧扫吧放包里了。 “北城那边呆一个月,非常能耐地搞死了四户人家共十八个人呢。”迟鹿老是把眼睛往领航者那边看。 露露刚进竹坞的时候身上还是粗布麻衣,这会坐上领航者了,真实令人刮目相看。哦对,每一个破妄林在主人命了名之后就会刷新在通用媒介上,表示除了主人命令之外一概不迎外者。 “那抓到了怎么办?”露露稍微往旁边移一步,把本就低着头的秦遂挡得严严实实。她见惯了打量和品评的目光,不满浮躁之下,她问出了平常根本不会在意的傻x问题。 “先给它送回去,之后再慢慢计较。”迟鹿摸出对讲机念了句什么,然后笑吟吟的对着涉世未深的露露,“虽不至于偿命,但总得要有办法抵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露露没回头,她感受着空气中的灵力波动。抬头望见本来还很克制的黑衣羽人极速移动,在旷远天空下顶着散射和眩光把回光鸟的翅膀削下好大一块。迟鹿赶在玻璃碎片散入寻常车厢家的之前,抖出一块深红色手帕,迎风招展着全收进去。 她控制着藤蔓要把车窗摇上去,升到一半她感觉到了阻力,没等回头就感觉到秦遂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收回藤蔓前轻轻拍了一把他仍旧凸起来的掌骨。 “今儿是我们不对,下回请你们吃饭赔罪啊。”迟鹿眯着眼睛看黑色羽人用捆神锁把回光鸟缠缚成一个三角粽子,甚是敷衍的对着露露笑一声,戴好墨镜准备走。 “就这么走也太简单了吧。”露露感受着肩膀上的手,它轻轻拍着自己想要传达什么,但她没听,眼睛一横,青雀石的光芒从她手里冒出来,隐隐凝出光箭的弧度。 “巡狩司自会有人扫尾,”迟鹿刚准备装的x被强行打断,她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到露露阴沉的脸上和她肩上纤白的手掌,突然又掂量起来,想想把自己的手帕拿出来。 “是我搅扰了您二位约会,我代巡狩司给二位陪个不是。”迟鹿能屈能伸,黑色羽人已经落在她身后,玄黑色的面罩下只有眼睛闪闪发光。他没有动,空气里却隐有破空之声,只是还没到露露面前,迟鹿就扬起来戴着白手套的手。 “你要死啊?”她转过头恶声恶气,“赔罪呢,等一下!那鸟要再乱叫就给它喙撅折。”羽人收起翅膀,微不可察的点了头。 最终露露还是得到了那一袋玻璃肉块和羽毛,她吹哨把御柳收回来,眨一眼的功夫,整条街又是原样了。 她看着双眼无神的秦遂,有些无名火起,想了想让他坐到副驾,自己长腿一跨坐上主驾,使了障眼法用藤蔓操控着往家里开。 一路平安无话,但到了家门口,打眼就看到了热锅蚂蚁般来回扭动的应珲。 …… 她收回“方圆十里无异动,今天适合出门”那句话! ①节选自美国作家罗伯特·弗洛斯特《未选择的路》。节选全段原文如下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ne back.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and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 精明草 第12章 第十二章 日精 秦遂看她不下车,缓慢的把头转过去,焦距对上纯色大门,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活了?”露露没有好气,刚刚的事情,一半确实是秦遂不争气,但另一半也确实是自己有心给他封起来,所以他全程口不能言,目很少视。 “谢谢露露为我着想。”秦遂没有拆穿她,他都明白。他已经比之前进步很多了,没有因为宿命一样的定身法应激,也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暴走,很有进步了。 “限制你的人身自由是我不对。”露露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她不喜欢压隔夜旧账在心里,“但是秦遂,你看到的确实是真的。” 今天秦遂一直没跟她计较称呼,她也懒得再改,本来也不需要在意,又不是相敬如宾。 “那你能明示我为什么吗?”秦遂也没有着急下车,但也没有看露露,他的眼神挂在应珲身上。今天天气真挺不错,碧蓝如洗,就是不知道圆润的应师傅会不会和他一样心里发沉。 “如果我和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呢?”他定了片刻,还是转回来看露露,她脸上仍旧没什么明显表情。他自己倒是笑起来,嘴角僵硬的挂着沉重。 “精明草,回光鸟,御柳,甚至沉月犬,如果我都知道呢?”他一个一个列举,笑容慢慢拉成一条直线。 露露沉默,然后伸出双手揉他的两颊:“不想笑就算了。”她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无力。 他好悲伤啊。有一天晚上她追着野鸡跑入深山,在暗无天日的密集树冠层下伸手空无所依,那时候她站在原地,身边藤蔓枝叶交错成网,风吹过来沙沙作响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你知道,那就希望你保重自身,”本来也不是大事,瞒不住也无所谓的,顶多自己再多看顾一层,“不管你是否有能力,都先保重自身。” “露露,同样的话,也对你自己说。”秦遂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他另一只手在包里摩挲着吹风银,纠结很久还是不想还给她。 “先不要走。”露露也懒得再装,她的手随意放在熄了火的方向盘上,“我住进来之后应该会遇到更多的事,你多注意。” “你才应该多注意。”秦遂这次笑得全无阴霾了,他表情生动,像是放下重担。之前的露露,是会给他锁起来的,但这次没有,她温和的关怀自己。 “露露,我活很久了,远没有那么弱,也能够保护自己。”秦遂从纸巾盒里抽出湿巾擦手,虽然也不知道哪里粘了灰尘。他也给露露拿一张,对方却只是胡乱团两团就算搞定。他还是浅浅的笑。 “所以,你可以试着跟我说的,任何你想的,都试着跟我说好不好?”又来了,他闪着桃花眼又发起了冲击,让露露觉得就不该给他阳光。 “唔…”露露含混过去,没说好与不好。 秦遂也暂时没有强留,他轻轻捏一把露露的手,换来对方的超大白眼,然后噙着笑开门下车。 应珲倒是完全没想过露露会从主驾下来,他本来就着急的脸上横插一杠茫然,显得滑稽又可笑。 但他还没开口,就听到秦遂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很久之前秦遂就和他说过有事私下说,但他又是真的有缘故。“进去说吧。” 露露提着纸袋子往里走,到门口对着应珲点头,她从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遇到事了?”进了屋的秦遂拐到厨房,留露露坐在地板上看着应珲。她不喜欢沙发,感觉闷热,凉快的地板坚硬又踏实,也能帮她冷静下来。 “我们公司总部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应珲心理其实有底。他坐到一把手的位置不过两年,但很早就见过柳闻莺,此间事务他也一直有涉及,心知不是大事,这才走来。 露露总归是要成长的,这样才能承担起应负的责任。 “哦?具体说说呢。”露露没有感觉到青雀石和竹坞的异动,她心里有数,安静的观察秦遂的马克杯上流星的金色光尾。 “最近天气热,很多部门的职员申请居家办公。”应珲还是不比上次空空坐着了,露露给他拿了一个橙子,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剥皮,一边声音闷闷。 “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公司也有完美的制度。但是从三天前开始,每个部门都有人失联,然后再第二天下午被发现死在家里。” “下午?”露露意兴阑珊,她看着光秃秃的院子。芳姨已经帮她又翻过一遍土,绕着四角扦插了一些月季,还挺好看。 “这也是奇怪的点。每天下午,人事处二十二楼的茶水间都会平白打碎玻璃杯,哪怕没有杯子,也会凭空出现残渣。”应珲自己是没看到过的,他只在监控里听到过爆响,让人去看就不出所料。 “想不想去参观应家的楼?”秦遂端着切好的水果和小蛋糕进来。芳姨已经在炒菜了,先给露露垫垫。 “都行。”露露闻着奶油的味道,看一眼上面筛得细细的抹茶,绿绿的真是不错。“下午你有安排没有?”她不愿意去高楼,也不是很想和应珲一起。 “我没事。”秦遂坐在她旁边的小圆凳子上,长长的腿微曲着。“去吧,我陪你,他们公司的食堂有个师傅能做不甜的蛋糕。” “哦?”露露一边咬着叉子玩,一边半信半疑,“那还挺厉害。”到底还是同意去。秦遂的事情她晚上还打算再问,先给抓住不要跑了才是。 芳姨的午饭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味,但因为露露才睡醒不久,她面前的病号饭清淡得一点色彩都没有,但也保持了能够卖高价的顶级水平。 顶着超大太阳,他们仨一起出了门。还是秦遂开车,他把墨镜扣在露露脸上,轻柔的抚顺她的碎发,悄悄附在耳边跟她说自己不会走。 沉闷的热风里有薄荷和檀香的味道,露露吸吸鼻子,面色如常,不发一言。 但应珲就不是了。他何德何能能让秦遂给他当司机,就是应家现存辈分最大的老爷子要是坐在这车上,那不得全程高血压。 但没办法,秦老板要演,他也只能奉陪。 应珲的公司在高新区,离这边快一小时的车程,也真是难为他时不时就要绕城过来一趟。 他们过桥时,露露左右看看没有车,撸起袖子迎风一招又缩回来。他们周围瞬间凉快下来,秦遂看到露露手里多了一团发着金光的绒毛。 “这是日精。”露露传音给秦遂,无意间瞥到对面耳朵泛红。她心里的恶趣味翻起来,放轻声音接着道,“别看小小的,用起来很带劲。一会给你放烟花看。” 秦遂的掌骨又凸出来,他有些无奈的拉起嘴角。他当然感觉到露露直白的目光,但又觉得容色能吸引到她也是自己争气。 高新区的楼都如同逆流瀑布,玻璃幕墙反射出流畅碧蓝的天空,像是从地底涌出的利剑,看得露露有些气闷。她张开五指闭眼,风里传来的都是挣扎和拧巴的生灵哀叹。 应珲特地把二人带到前台。秦遂倒无所谓,主要是给露露打好招呼,以防万一。前台人员认真登记了信息,职业微笑着目送他们上楼。 二十二楼目前已经清场,茶水间的玻璃渣暂时留在原地。警察来调察时也没过多问询,所以都还是原样。 应珲身后走来了人事处处长,是个很严肃的青年男人,身上的西服衬得他整洁干练。他带着他们去三位死者的工位都转了一圈,桌面干干净净的,露露扫眼而过。 最后回到茶水间,露露蹲下来看那些玻璃,她手上套着白色橡胶手套,把渣子们一点点堆成小山,又环着它摆出放射状的光圈,秦遂一直站在门边看着,应珲陪同,他想问点什么,但又踟蹰。 露露从包里摸出那团日精,轻轻引了一部分放在玻璃上。它自燃起来,冒出不合常理的寂静无声的青绿色火焰。 露露盘腿坐下,她把手平放在胸前,张嘴不出声的凝视着面前缓慢融化成一滩的液体,它们争先恐后的跳动起来,想跑出这个青烟炼狱,却又被围困在其中。 小把戏罢了。露露把两只手举过头顶,极速念句咒语,玻璃被挤压沉积成细碎的不规则小块,烧灼着它的日精自发自顾在它们身上打孔,串成一条硬度奇高的晶体手链。 她提着手链指挥在座的人往天台上去。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太阳猛烈的对着蝼蚁人类发动攻势,她让秦遂站在阴凉处看着:“要开始了。” 她的衣角无风自动,纤细手腕上绿色的御柳环自己解下来,绕着她的站位铺一个小圆。她把手链悬空在面前,右手摸细长匕首,在上面刻字。 普通人应珲被暴晒在烈日之下,他觉得眼前都是花的,但耳朵里全是碎碎念,仔细听了也一个字都不明白。他就看着露露悬腕在空气里刻写,眉头拧得和麻花一样。 哦,麻花,刘师傅最擅长做这个,等会记得让他给露露带点回去。 刻笔完成,露露悬手一拉,手链扩大成直径一米的圆形。她把日精丢进去,平白炸出一串硝烟,然后就是绚烂的烟火依次在烈日下炸开。 像是呼应那条手链上的十四颗玻璃,烟花炸了十四次,什么颜色都看了一遍。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下闪动,秦遂都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的应珲想了一晚上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上楼。按照露露的技术,制造烟花,控制温度和范围都是小菜一碟,那,是为什么要去晒太阳?但当他第二天会想到秦遂,又好像明白过来。 但是现在,应珲在天台上烤人干,他听到露露说解决了。“你排查一下你办公室进门的右下角,应该能在那里找到块白石,拿个液压机粉了就没事了。” “能知道是谁干的吗?”他进小区的时候就已经把最近半年的缺德事都想遍了,怎么都不至于到要拿人命来填的地步才对。 “也解决了,你让人事处的人都回家拿柚子叶洗三天澡就行。”露露觉得晦气,连带着应珲都揣咕两句,“你让他们大晚上少加班,你们这地过个马路是古坟场啊,不要命也不要给我添乱。” 应珲摸着脑袋陪笑两声。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之后也交代了人事处长多注意,更灵活着处理就完事了。 露露仍旧把手链攥着,和秦遂一起去找刘师傅吃麻花了,应珲还是陪着。甚至晚饭还打算给他们送回去,被露露拒绝了。 看到露露往主驾驶去的那一刻,秦遂心知不好。但也无所谓的坐进副驾。 今天真是漫长啊…… 第13章 第十三章 月有缺 “要不我给应珲打个电话吧。”秦遂看露露全程没有偏头,有意想岔开话题。 “想跟他说什么?”露露把双手放在方向盘,她手上环着青雀石淡淡的光芒,藤蔓在她指尖和脚下伸展开来。 “坟场里会长鬼火,逢高温或回光鸟鸣化而为凶,夜游日巡,取人暮气,无可救者。”她分神听着身边人轻轻的一字一句。这是基础知识,他知道也不奇怪。 “应珲可没见过什么回光鸟。”露露把手上的藤蔓全都收起来,她已经摸清运行原理,个就是说,她会开车了。 “他会信的。”秦遂脱下尾指上的戒指在手里把玩,他能感觉到露露是在测试他,就是不知道自己和盘托出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行吧。”露露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区大门,想想又补充,“告诉他明天拉点化肥来。” “还有别的吗?就拿这个做出场费也太便宜他了。”这会已经差不多到傍晚,夕阳融融的撒在他们身上,温柔且朦胧。 “哦,让他顺手给我找个房子吧,越靠近菜市场越好。”露露飞快的偏头看一眼他,手上却是紧紧握着方向盘。 “其实……”秦遂欲言又止,脸上有明显的郁闷。 “行了,逗你的。”露露眉眼弯弯,她和秦遂跑一天了,现下都有点疲乏。且秦遂绷得比她还紧,所以想让他平静一点。 “这并不适合拿来逗我。”秦遂却是生了气,他板起脸来,看着露露把车停好,没有下车,眼睛直直看着她。 “露露,我和你说过,这是我的房子,我想让你就住在这里。”露露看他神色严肃得好像泰山压顶,心里叹口气,面色也郑重起来。 “我说了暂时不走的。”这是个很矛盾的人。从芳姨的描述来看是独立强大且有主张的,但在自己面前却一直都隐约吊着肝胆任人拿捏。“我之后会注意措辞。” 秦遂还是默默。他们一起开门进屋,一起和芳姨吃饭,一起洗碗,然后,在客厅分开。 露露看着秦遂往楼上走。经过一天的折腾,他背上的精明草揉皱了,打理过的发型也塌下来,整个人看着一副颓然样子。 “你忙完后过来一下吧。”在他的影子消失在楼上之前,露露抬头。她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她心里总觉得雾气蒙蒙。 秦遂没有回头,喉咙里囫囵嗯一声算是回答。他的情绪表现太明显,以至于芳姨端着牛奶出来时也有隐忧。 “吵架了?”露露看着她腰间围裙上的多彩碎花出神。温柔的声音总是令她想到枕头,好像往上一倒就能忘却一切烦恼。 “芳姨…”她没说下去,端着牛奶看摊在面前的护手霜,手链,和青雀石。它们都莹莹的发着光,衬得她双目无神。 “别怕。”芳姨在她对面坐下,笑起来的眼眶周围有细细的纹路。“秦先生呢,很好说话的。” “我刚出来做工仨月时,家里被骗了十万块,是秦先生让应先生帮我追讨的。”明亮灯光下,她慈祥的看着这个小女孩。她自认空长些年岁,能看出来她在不安,也好像能摸到一点为什么她不表达。 “不会有沟通不了的问题的。”芳姨没有管桌上的东西,她的目光甚至都没有放在客厅,她这个角度能看到院子里暗角上的月季。 哪怕只是阴影,那也是月季。 “是啊。”露露看着芳姨,她是很平凡的劳动妇女,粗糙的双手,色差不明显的胸脸,跟村子里很多人都一样,但说话做事完全相反——她照顾并关怀着自己,就好像外婆还在那样。 “不会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的。”她心情平静地复述一遍。实在没有办法,无非就是撕破脸罢。她总会有办法做完自己的事,至于秦遂……他既然活了那么多年,该不用自己操心才是。 这时候还早,月亮都还没上班,但芳姨已经到下班时间。她走后露露收起三个宝贝,她曲着腿又放下,看着黑漆漆的电视机发呆。 秦遂还没有下来,这房子安静得好像只有自己一个。她漫无边际地想后山的野鸡和新鲜的土地,双目放空,于静默处听到叮咚一声。 把手机打开,是迟鹿问她方不方便。 她隐约闻到一股味道,陡然站起来,张开手指戒备。赤翎从竹坞出来,迅速膨大的身体卷在她脚边,鳞片炸起。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露露看着面前四处流窜的血红色液体,深长的叹口气,觉得今天应该就是诸事不宜。站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站在厅堂中间,左手一抓,右手凭空划道传送门走了。 她只要再晚一点,甚至只要两分钟,就能看到秦遂风尘仆仆的跳窗而入。 日有升,月有缺,都是寻常。 露露推门出来时站在一座雪白的墓碑前。刚刚落地的她急速回头,张开五指凭空一招,同时左手捏紧。她对面蹲着的黑色羽人直立身体,垂着翅膀挡在她面前。 “又怎么了?”她抱着胸,声音有浓浓的不耐烦。 “回光鸟昨天死了。”迟鹿从她侧后方走出来,斜背着一把剑,看起来比白天精神多了。 “关我屁事。”露露爆了粗口,她实在是不想这大晚上出现在这里,屋里还有人等着呢。 “它是被烧死的。”迟鹿手上飞着鬼火,它在掌心奄奄烧灼,向它死去的主人做道别。 “哦。”露露不想打哑谜,她素白的手上卡着缩小的御柳环,赤翎缠在她脚踝上,月光打下来,青衣红蛇的对比很强烈,“跟我有关?” “整个南市里只有你能提出日精。”迟鹿看出她兴致稀烂,但又确实是职责所在,“巡狩司不能不查,还请露露你,配合一点。” “那你想让我怎么配合?给它偿命?”露露要气笑了。“自己管不好玩意,等我来背锅是吧?” 不说回光鸟本身就杀人,就是它纯良如同明月光,她要杀也就杀了,哪那么多问题?更何况, “回光鸟的骨殖判定做了?”露露不至于健忘自己今天做了啥,但看到迟鹿清澈的眼神,她只觉得一摊烂账。 “正在做。”迟鹿听命来的,如果可能她也不想对上露露。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好像没有她搞不出来的东西。 灵者的能力多种多样,但大都只围绕一两个核心泛化,而且基本都有组织和档案,但是露露横空出世,什么资料都没有。而且她还在藏拙,恐怖如斯。 “那做完再来抓我也不迟。”露露看一眼斜挂的苍白月亮,摸摸心口后,把腿打开到与肩同宽,手上开始一刻不停的画传送符。 “巡狩司要是见识不够就多去看书。”她一边凝神,一边甚至有精力开嘲讽,“你们不是有个占地可怕的图书馆吗?放那当摆设?” “很奇怪,露露。”迟鹿看她手指翻飞,空握了手也想薅点什么,却只抓到空气,“你怎么知道巡狩司有图书馆?” 世人只知巡狩司之名,别的尽无所知。 “我说我还知道它在哪你信吗?”露露嗤笑,她站在炫目的光线里,眉目眼角都是凌厉的怒气。赤翎从她脚踝上缠到肩膀,对着迟鹿吐信子。 “追吗?”羽人从翅膀上拂下鸦羽竖在唇边准备念咒。 “你还记得她怎么画的?”迟鹿摇摇头问道,她从背后抽出佩剑,和羽人贴着背。 十夜卡壳一下,发现确实不记得了。他摇摇头,看到迟鹿扬起好看的下巴,叹着气收剑。她眉目低垂,不知所想。 “秦老板。”她面前站着上白下黑的秦遂。他周身滴落着水珠,面如白纸。 他沉默着,水滴蔓延过来,它们缠绕在地上织出繁复隐秘的花纹。迟鹿伸出利剑开始在地上划隔离带。水泥地被深深砍破,在渗人的摩擦声中看到了棕褐的土色。 “我们也是追着她来的。”水圈越缩越小,十夜和迟鹿呼吸到的空气越发稀薄,它们甚至毫无原因的沸腾起来,实体气泡扎在她们面前,水雾里满是炽热怒火。 “哦?”秦遂这会好像又不忙了,他斜靠在一块高大墓碑上,他身上的白衬衫还干着,上半身人模狗样,但腰部以下全是张牙舞爪的水柱和暗色藤蔓。 “你又怎么知道她在这?”他对着虚空吹声口哨,汉白玉的墓碑上凝出一条胫骨,一只苍白的手拿着它敲在单薄的肩上。 “柳司长。”迟鹿睁大的眼睛里,犹疑已经被拦阻,剩下的全是惊讶。柳闻鹂啊,最近才活过来的巡狩司合伙人,可不能开罪。 “诶,先别忙着打招呼,来扶我一把。”柳闻莺一半身子还在墓碑里,他睡到一半被快要暴走的秦遂吓醒,迟疑好久才决定应召而来,谁知道一来就看到这场面。 “行了行了,你把你那水纹先收收,小池才多大点,你跟她上刑?”虽然很感谢他救场,但迟鹿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 好不容易四人都找到地方安顿,三角形的稳定性也给足他们空间冷静。柳闻鹂喘匀了气后给迟鹿疯狂使眼色,让这糟心孩子快说点什么。 “上午抓回司里的回光鸟被日精烧死了,联络组下午刚好感受到了这边的日精波动,就让我来问一下。”迟鹿很想强调自己的程序合法合规,“我给她发了消息才定位过来的。” “哦,还是物理手段。”秦遂不咸不淡的补一句,迟鹿怎么听怎么觉得嘲讽。 “得了,先别管了,回吧。”柳闻鹂觉得不是大事,他在细微的灵力流转中感受到了什么,打算让迟鹿先走。 秦遂不置可否,但在迟鹿和十夜走到没有感应的下一刻就给人猛猛敲了一记头,“你打量着我好骗是吧?” “行行行,我去查,我去查行了吧。”柳闻鹂刚组起来不久的骨头怎经得起他敲山震虎,连连摆手。“我才刚粘好的骨头缝!” “应该就是巧合,你俩也实在是不凑巧。”他知道秦遂今晚上的行踪,也推出来他今天的行动,能说啥呢,俩倒霉小孩。 “你闲着没事就来护个法。”秦遂手里燃起月华的白光,他沿着迟鹿挖出来的隔离带满满填了一圈,在跃动的光点里盘腿坐在当中。 “别折腾我这个老胳膊老腿了。”柳闻鹂从化背后摸出来一个躺椅坐上去,他面前空浮着刚刚的胫骨,血色的花朵一点点蚕食着润泽的白色,慢慢的开满整条骨头。“我查去了啊。” 第14章 第十四章 集英(一) 露露推开门时被御柳环的自动防御推出老远。毫无准备的她暴露在昏黄日光下,鼻尖萦绕着浓厚不灭的硝烟味,一遭闻了个爽。 她的头顶上有老式飞机的轰鸣,来来回回,细碎的黑影在地面上撕开磅礴的裂口,喷洒出无尽烈焰和石头雨。 她在无数的瓦砾废墟中看到了微小的一滩血迹。它悬吊在破烂桌子的边角上,那上面层层叠叠的暗红色不需要解释,她在御柳环的保护下一点点走近。 爆炸就响在她面前,灰尘却近不了她身。她甚至有时间打量这个环境。屋子已经被轰炸得没有房顶了,她站在后门,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木质长桌,还有许多灰白纸张,它们挤挤挨挨在这快要窒息的环境里。 有人。露露一点点检阅过去,看到一截胳膊。皮肤已经被冲击波撕拉得沟壑纵横,还未干涸的血迹朝着露露汇聚过来,自动自发的凝成一只箭,却不是艳丽悲壮的血色,而是狼毫笔的浅白。 她叹口气,一般来说,能拧成箭就说明这个生物新死不久,她好像来迟一步。 她和赤翎一起推移开铁质的桌子椅子腿,斑驳的锈迹味道里很难分出是血还是氧化金属味。 等到她们清理出一个完整的人时,饶是不怎么见人的赤翎也急促嘶嘶了两声:“真是呆子。” 是一个很清瘦的男人,他失血过多的侧脸上插着裂成几瓣的眼镜腿,虽然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好地,但怀里抱着的书是全新的,只是,书角已经被血液浸透。 露露蹲在他面前,手指抓住书角,抽丝剥茧地引导血液拧成细丝,再一点点的团成一块干涸血迹。 她觉得这应该是搞学习的地方。前门附近有散落一地的长条粉笔,歪歪倒倒的桌子附近和地面上有墨汁和细长铅笔,加上这个人怀里的书和满地乱飞的纸张。 但她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开门会开到这里来。一般来说,她主动开的门会指引她去到必有收获的地方,但这回是怎么? 总不能是听到今天和秦遂说的话来给她补偿上学时光的吧?倒也是完全不必。 这里的时间正值下午,太阳被黑烟熏得乱七八糟,她周围空无一人。哦,也有一个。 漫无头绪的摇头看了会,露露抬腿走出这里。空地上堆满废墟,下脚处都没有,但她如履平地。 这个地方是口字布局,四个房间都是同样的狼藉一片。她每个都查看完毕,然后心念一动往右侧的,小山坡上走。 轰炸机仍旧在盘旋,吵得她难受。包里的血箭震动着飞到自己面前,她挑着眉对着天空掷去,看着一架飞机被按下暂停键,它牵引出来的地狱黑火终于烧灼在自己身上,想缠绕着业障的锁链,打着旋落下来。 她出了学校沿着路边走,黄土飞扬,人烟渺茫。这里到处关门抵户,房子也不同程度的破损着,好歹没有看到尸横遍野。 但还是在一个已经被搬空了的糕点铺外看到个小孩,的尸体。她枯黄细弱的头发打绺,唇色发青,朝着门外伸着一只手,上面连血液都已经干涸,还不见了小手指。 露露对战争的感受几乎没有。她和外婆并没有构成买电视的条件,也没有寻常地方能接触到这些。但外婆教了她要怀有善意。她看到这个趴伏小孩,到底有些不忍。 明明上午见到的小孩都个个衣帽整洁,连过马路都有人护航。但她就这么凋零在这里,甚至很可能是死在刨食的路上。 她蹲下来,轻轻摸摸她的头,从怀里牵引出铜钱,没一会这里就只剩露露了。她看到木板条上写商品名的字体很是端正平整,她还挺好奇这个偏远小镇上的读书人的。 一路走出这条街,她最终成功爬上了这个小山坡,这里有一课巨大的树,但一半的树冠层都已经被烧焦,露出褐青色的皮相。 她摆好姿势开始打坐,虽然有点饿,但这里应该是没有吃的。她也回不到竹坞。这里的时间流速很乱,她一路行来的脚程最多不过一个小时,但等她坐下来那时,月亮已经温柔的投射在她身侧了。 等她从入定状态醒来,月亮的位置一动不动。她也不在意,让赤翎去找点野果吃吃,自己则是掏出铜钱,对着月亮聚焦。 半分钟后小女孩的虚影冒出来,她双目空洞,嘴巴无声的在说什么,但没人听得见。 也是晚了。哪怕把她放进铜钱温养,最好也就是这样了,没有神智,只有记忆,还不如投胎去。 明丽月光一点没有浪费在混乱树叶间,全撒在她们俩身上。小女孩开始哭泣,她的眼泪大颗大颗,但坠落不到地上,只把嘴张得巨大,无声嚎啕。她的样影子指向镇子,身上的光芒一闪一闪。 人间太苦,只有在月亮映照下才能哭上一哭。 露露觉得有点气闷,但还是不得不问。 女孩的声音在她脑内响起,气若游丝,发音艰难,好似悬走钢丝。“我…我叫二丫,这里是昆明。” 露露似乎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问孩子是不是天天都会被轰炸。 “会,我们一家都是这么死的。”女孩还是哭着,但她转过头来,她的眼睛被抓在自己手里,脸上两个空空荡荡的黑洞。 “春英婶子说飞机已经在这飞三个月了。”孩童对时间大都不敏感,反正睁眼闭眼就又是一天,所以都是从大人口中知道时刻。 “小刘哥哥说这里太远了,日本兵暂时还过比来,所以派飞机来当眼睛。”夜色深重,藉着如银月色,二丫回头看到自己的镇子,这里高山巍峨,朦胧的雾气给低矮的建筑覆盖上轻纱的绷带,希望它明天起来就变成三个月之前的平静模样。 露露这时候觉得自己脱离□□,她听见自己声音冷淡的问镇上还有什么人,但她心里明明很想摸摸小孩头,告诉她没事了,不会担惊受怕了。 是啊,她还这么小,原本就不用担惊受怕。 “没有了。”二丫的眼眶里的水色汹涌澎湃,她拿手去擦,眼球离开松动的手掌,她又蹲下去摸索着捡起来。露露摸不到她的眼球,只能干看着。 “会给我煮叶子面的妈妈、当铺里总是板着脸的德顺、糕点铺的刘奶奶…好多人…他们…他们全都死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让露露感觉自己在蹂躏老式唱片,她心里不是滋味。“就连镇子里要教我写字的许先生今天上午也死了!” “为什么啊?是我哪里没有做好吗?为什么大家都要死啊?”按照灵体的形成标准,二丫还很弱,她甚至只能借着铜钱凝出不完全的身体,但她说话的当下,身上翻滚着浓重的阴气和怨恨,照拂在她身上的月光扭曲成银蛇。让幼童理解为什么人会一夕之间变成尸体还是太难了。 露露张张嘴,她回答不上来,她只觉得遍体生凉。她并没有亲历这个时代,也没如何接受过对它的教育描述,但她还是从嘶哑的控诉和惨烈的断壁颓垣中传达到深刻的撕裂感和如有实质的悲凉。 “姐姐,你的衣服和我见过的都不一样。”二丫抽抽搭搭的哭了好一会,赤翎已经卷着一兜水果回来,但接收到露露的信号,它靠在附近一块石头边没有靠近。 真是该死啊,好好一块石头都被炸得四分五裂,全是硌人的棱角。 “我把眼睛给你,你帮我找一趟许先生行不行?”她仍旧在流泪,豆大的泪珠里掺杂进了血色,她说,“昨天许先生让我找他,说给我馒头吃,说教我写字。” “我今天上午…我今天上午去学堂的时候…”二丫停顿一下,猛吸鼻子,慢慢说,“他没给我馒头,我就骂他骗小孩…我…我还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是啊,饥饿的小孩怎么会有那个意思呢。露露想起一路走来看到的荒芜和残破,心里甚至开始麻木。 “要是知道许先生会死,我一定不骂他迂夫子的……”二丫垂着头。她没有接收到露露的下文,抖抖索索的想要把眼球安回去。但是没有办法,她太弱了。 “给我吧。”露露最终还是摊开了手,她手心里掐着的净瓶是现在唯一一个能储存灵物的东西,还是从竹坞里薅出来的。 “你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露露看着女孩背后的遥遥月亮,有种千古不变的冷漠和荒凉。好像很早以前,自己也是这样,高高的看着一切事物出生,井然有序的运行,崩溃,然后在自己面前坍缩变成废墟瓦砾。 世事反复无常,算来尽是空茫。① 二丫摇着头说没有,她只想留着这双眼睛再看一遍许先生而已。她还记得遇到他的那一天。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大的年轻人,仰视他的时候又没有感觉到一丝危险。 他和许多学生风尘仆仆的进了镇子,轻声细语的坐在糕点铺里采买东西,他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围成几团很是热闹,但偏就是他看到缩在角落的她,还拿了一块桃酥笑着问自己: “妹妹,你想读书吗?” ①化用自李煜,全词如下: 《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PS:本篇灵感来自于西南联大的一个混剪,推荐大家去看,太好哭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 集英(一) 第15章 第十五章 集英(二) 那一天的二丫才因为不会做针线和父亲吵了一架,她认为自己总能找到营生,哪里一定要干这个瞎眼睛的东西。 年少的时候对任何道路都不屑一顾,飞跑开的脚下,尘土勾划出不羁的倒映,二丫不知道书里管这个叫“轻狂。”轻盈狷狂,永远有回头路的自由信仰。 露露最后还是在明澈的月光里送走了二丫。她太小了,不能放任留在这里,阴气和戾气最终会害了她,特别是在她守不住本心的情况下。 “也是可怜小孩。”赤翎游弋过来,把鲜红的果子摆在她面前,嘶嘶的吐着信子。 “你的感叹太多了。”露露随手擦两把就啃起来,清甜的味道蔓延在唇齿,二丫是吃不到了,刚刚也忘了她要不要吃东西,嗐。 “说得跟你不感慨一样。”赤翎瞪着圆溜溜的黑豆眼睛,它把自己摊平在草地上,身上的花纹在月光下四处游走,还挺惬意。 “天亮回学堂去看看吧。”露露打量着黢黑的小镇。这里真成死地了,活人没有一个,要找活物也挺够呛。 “嗯。”赤翎把眼睛闭起来,“毕竟你拿了人家一双眼睛呢。说起来,这是不是可以炼化?” 凡可炼化转承之物,必然携带遗憾或者念望,感情越是强烈,炼化等级越高。 “可以,等回去再说吧。”露露并没有心理负担。善用万物是良好品德,何况这也不是她偷来抢来,哪怕是对二丫,如果能派上用场,也是她的功德一件。 赤翎在野外的精神非常不错,自告奋勇要守夜,让露露在树上休息。露露也没管它,自己找根粗壮的枝条爬上去闭着眼睛就不管了。 她走之前给秦遂留了纸条,也不知道他发现没有。今天的事情实在太多,精力旺盛如她也快要被榨干了。 赤翎本来在树下快乐伸展,但分给它的月光越来越细碎,它不满的抬起身体,看一眼侧边,骂骂咧咧的又躺回去。算了,也打不过。 太阳停留在露露身上的第四十七分钟,她睁开了眼,伸手无比精准的接住赤翎丢来的果子。她不尝都知道酸得要命——谁家好人大清早吃柠檬? “杀我倒也不用酸刀。”她翻身下来,看着在地上堆成小山的果子们,哪怕是熟透了的果子也没有一点虫眼鸟啄痕迹。 千山鸟飞绝…… 匆忙吃了点,她们一起又回到镇子上。不知道还好,现在赤翎走在路上都不免有点咯噔。毕竟整个镇子的生灵一个都没了,这阴气也是很重了。 露露面色冷静,啥也没管,她目不斜视的往前走,路过昨天的糕点铺,门口空空荡荡。二丫已经干干净净的走了,露露也干干脆脆的跨过去。 赤翎走在她后面,极好的视力还是瞥到露露指尖飞流而去的流光,正正落在二丫趴过的地方。 啧,也不知道是谁刀子嘴豆腐心。 很神奇的是,她们靠近学堂,居然听到了有人说话。对视一眼,赤翎放轻脚步,露露把左手放进裤兜。 但真正走到面前,她们的紧张又显得没有意义。昨天下午一片狼藉的教室已经恢复了井然秩序。 桌椅摆放得连秦遂那个强迫症都挑不出毛病,虽然还是染着血迹和厚重尘土,但不重要。破裂的粉笔和墨汁在黑板上编织出圣洁的知识符号,只是讲台下再无一人接收。 露露从后门走到第一排,拉开凳子坐在最中心的位置。她抬头,许先生苍白着手指端那本被露露收拾干净的书,在黑板上一笔一划的写天地人。 他的声音里沉淀着古旧的书卷气,手指上盘踞的纹路和中指上肿起来的茧疤,都暗示着他从浩瀚烟波的书山书海里拖着普通皮囊走来。 “你知道自己死了吗?”露露托着腮看他玩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游戏。对方没说话,嘴巴里念叨着什么,手上开始极速翻书。 “我们讲进入东汉末期后,建安七子崛起,拉拔着整体文风逐渐变得成熟,且风格转为刚健清新,为后来文学创作的的高峰铺平了……”他缓慢的接着说,侃侃而谈王粲的《七哀诗》。 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倒是很符合此情此景。 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或许就如二丫说的那样,他们都是行者来的,只是很多人辞家之后就再没能够回到故乡。① 露露沉默的听他分析完诗歌节律和文化背景,她其实没有概念,但听懂了最后落脚的那句“而今家国衰亡,我辈怎敢退让。” 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不知不觉把手放下坐得板正。那一刻她就是再听不懂,也能从他颤抖的声音,坚毅的眼神里感觉到澎湃的热情。 他明明是瘦小单薄的人,面黄肌瘦的脸颊上一点余肉都无,但他坚定的站在那里,就好像这里坐满学生一般,好像他和他们一起振臂疾呼,然后出了这个偏偏倒倒的铁皮房子,他们就能成为这个小镇的钢铁脊梁。 露露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她飘荡无实处的心托生在许先生手上灰白色的纸页上,被他早已失去体温的五指轻柔握住,从黑烬时空的深深处泵出来被文字笔划包裹的嶙峋历史。 她完整的听完了许先生的这节课,觉得自己没有带笔记下来是唯一的败笔。他站在那里,面前是新生的门户,身后是旷远的风洞,但他脊背笔直,长衫随着动作自由舒展,胡须沾染他胸怀里凝实的墨池,刺穿皮肤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沧桑和沉淀。 露露来了极大的兴趣,对一堂课花了快两个小时一点都没感觉。她看着他收拾着不存在的教具和书本,跨越口字中间的小广场,打算去对面。他步伐生风,又透着没来由的沉稳,脸上还是严肃,看起来不像是会给二丫买糕点的样子。 但他这次也没有成功走到对面。推开门那一刻,飞机的轰鸣响在耳畔,露露都惊了片刻。她张开苍绿色结界想把许先生包裹起来,但没有一点用。 许先生还是在屋檐下被炸开的炮弹击中,他伸手格挡住胸前,艰难的把书页回护着往会走。 炮弹没有长眼睛,但深知火力覆盖的道理。天上的黑点从一个变成三个,它们毫不停歇的投下诅咒一样的飞弹,这个小小空间到处都是火焰和碎石雨。 露露看着这些可恶的长条子穿过御柳环四处作奸犯科,许先生已经且躲且退回到室内,露露就眼睁睁的看着他重复回到与昨天分毫不差的地点,然后被早已倒塌的桌椅绊倒,锋利的铁角戳进他的侧脸。 她深重的叹一口气,胸腔里涌动着暴烈的狂风。她把手在青雀石上摸一把,然后站在房门前开始画符。她的衣服无风自动,青色的丝绦在黑烟悬日的衬托下是挣扎生机。 竹坞被她召唤过来,在昏黄日光下铺展来纯黑色的深厚壁垒。它感知到主人剧烈的情绪波动,心意相通下自发拓展范围罩住了整个小学堂。 没有人管那些天杀的轰炸机。露露已经明白过来这是重现循环。只有她的时间是正常的,也只有她的门敢开在这里。 她借助门撕开了窗口,解脱了二丫的轮回,那就必然能改写许先生的!无论如何都要改掉,露露眼神投向虚空,瞳孔里闪耀着凌厉的锋芒。 也确实是,黑色的竹坞边界带着月亮降临在他们身上的那一刻,奄奄一息的许先生还没有陷入昏迷,他只猛烈的咳嗽,长衫缠在他的脊背,像是安抚又像是禁锢。 竹坞张开之前,露露就让赤翎在外围放风,等到轰炸机离去,天黑下来再通知她撤除。她自己还是看着许先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破碎瓦砾中,眼镜还没来得及破裂的许先生只是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液,露露感觉不到温度,仍旧无法制箭。要制血箭还有一点就是主人要有念想,越浓烈越好,许先生制不成,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因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状态,他看一眼人为制造出来的黑天,也不说止血,弯腰咳嗽着回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露露跟着他进去,是起居室的布置。 这么叫是因为它整合了多种功能,小小的一张床委委屈屈的靠着后墙,洗漱盆和架子就挤在它旁边,采光更好的窗边摆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木桌子,上面规规矩矩的摞着三沓书,有厚有薄,但都是旧得发黄。 许先生一瘸一拐的拉开椅子,把怀里的书轻柔放在右手边。然后从吱呀乱叫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自己订起来的集子,露露走进一看,上面端正隽逸的写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纲要》几个大字。 她在那一刻有点鼻子发酸,即使她一年也看不了几本书,但突然就是很想知道这本书的内容。 但她的理智也很清晰的告诉自己,这本书很可能不会留存下来。毕竟他的学生一个都没了,镇子上也没有活人,大家死的死逃的逃,谁还会管这些纸。 ①节选化用自王粲《七哀诗·其三》,全文如下: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 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 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 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 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 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 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 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十五章 集英(二) 第16章 第十六章 集英(三) 随着赤翎回到她身边,竹坞慢慢掩去身形,苍蓝月亮和外面的月亮融为一体,她和许先生都没有大动作。 露露胸前的扣子上垂着的绿丝绦里闪着莹莹的圆圆光斑。二丫也在沉默的陪着他们。 没有活物的镇子总是容易令人遗忘时间,露露就看着许先生写写改改,提笔一半又去翻那些书,抖抖索索的一晃就是许久,然后再往下写。 他伴着猛烈的咳嗽在茫茫如白雪的素纸上艰难行军,哪怕身体颤抖颓唐,他的字仍旧端正平稳,露露观察他皱起的眉头,佝偻的脊骨,在如豆灯影下,他的身影拉长映照在土墙上,那片半透明的影子里堆积着一扇又一扇书架的重量。 等到快天亮,月亮已经在天边浅得透明,许先生回头,他脚边是弯腰抱膝睡着的露露,拱起的脊骨里有温沉流转的血液,他浅淡的嘴角挽起,悄无声息的想站起来。 刚刚推开椅子,轻微的异物感让他往下看,赤翎已经把身体缩到最小,盘在露露脚边,他摇摇头,打着空手往外踱步。 “今天你也要去吗?”露露还是醒来,她在整个房子周围都有部署,任何风吹草动她都知晓。 “去。”许先生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他的声音里有葳蕤摇曳但不屈不折的微弱流星。露露站起来,踮起脚,望过他痩薄的肩背,看到冷漠天幕上隐隐缀着的些许小星。 “为什么。”露露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就事论事,“那里已经没有学生,甚至”她呼吸一口清凌凌的晨风,“这里都没有生灵了。” 到底还是委婉了一分。 “二丫还在等我。”许先生抄着手,他微微抬起头,双腿并拢,仔细看还有些抖动。 露露一边感叹这个幻影的真实,一边又觉得心里有隐秘的艰涩。“没有了,二丫也没有了。” 许先生终于把头转过来,他看着面前双手攥得死死的女孩,突然拉起嘴角,那一瞬间,露露真切的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奔她而来。 “那么,你愿意听我讲吗?”许先生的声音非常温柔,他看向露露的眼神里有温柔的泉山流淌。他转身回来,从书山里拣选出一本《文心雕龙》,从她身边再次经过,如泣如诉地道,“跟我来吧。” 露露在凌晨的夜风里跟他一起走出柴门,在泥土和碎石里走向她之前歇过脚的山坡。许先生带她绕过山脊,在背风的那一边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连片土包。 “不管你想要什么,都等我上完这一堂课吧。”露露点头,她席地而坐,周围全是小坟包。她心里有深重的雾气,提炼汇聚在面庞上,变成透明无色的泪滴和露水。在这片山坡之上,这些人是否是老师的骄傲学生,又是哪一家的英雄儿女,或者说,他们长眠在这再也回不去的新乡,是否在满目疮痍的某处,还有旁人在为了他们守望? 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① 许先生这一节讲的是文学的创作动机: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露露听得入迷,全然忘记拿出出门时叮嘱赤翎准备好的纸笔。巍巍高山,静默无言,她和他就这么对望。 许先生讲课非常流畅,他一向文弱的肩膀此时挺得笔直,双目极少时间落在书上,尽数洒在面前的黄土垄中翠树林间。他的引经据典对露露来说是有问题的,但不妨碍先生深入浅出,他总是会举出常见的例子来作证,但又不至于无聊。真是很好的一节课。 “同学们,我们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许先生把书合上,眼眸中盛满碎星明光,“我们一路四千里,从炮火连天到鸡犬相闻,走过繁华大道也穿行穷山恶水,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因为我们有广大的愿望,我们还有未竟的使命。”露露在许先生的叹气中看到了土包上飘起奶白色的雾气,他们一个一个的仿若应召而来,但却徘徊忧思,无论如何凝不出实体。 “我们从文字始来,一路伴随兵戈刀剑,灭国又兴国,安邦又定邦,但从来,没有像如今一样面临危机。 我们执业,不说为了后世太平,哪怕是当下,能有一个人记得今日所学,能有一点光火传递给另一个木柴,我们都是胜利。 同学们,人类的生命必然是短暂且无用的。”许先生把长衫上的围巾解下来,蹲着看他曾经的爱徒同行们,他们的血肉和呼吸融进这山野雾气,日复一日的回荡在天生地养的生命境界,好像他们变成了更为坚实的基础,为土地的延伸,为世界的尽头支撑起微薄但绵密的光波。 “但即使是蜉蝣朝露,也总是各有生处,各有作用。你们写回去的每一封信,你们踏上战场的同门同学,你们潜心治学的每个校友……哪怕你们毫无建树,哪怕你们最终客死异处,哪怕你们心中翻涌恨意,觉得自己的路不该断在这里,没有关系,这座山,这片土地,这个我,始终,始终会和你们万古同一。”许先生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露露,想从她的眼里看到什么,片刻之后又低下头去。 他深沉的摸着每个土包的肩部,一个一个的念出他们的名字。露露听不清楚,但空气里缠绵的黏腻的浮动悲伤全都朝他扑来,雾气在她眼前慢慢凝成一只狼毫毛笔。 细细的笔杆,软软的笔头,露露看着它闲庭信步似的在空中挥舞,消耗薄雾,接来浓云,在许先生的背后,慢慢的织造出一顶斗笠。露露感受着胸前铜钱的热度,她微微叹气,手上摸出青雀石来。 “许先生。”她汇聚起心里全部的崇敬看向他,低头却发现他的脸在一步步腐烂,本来就苍白的皮肉一丝丝脱离本位,过程漫长,想来也痛苦,但许先生没有吭声,他小心避开坟土坐下来,一双眼睛里有绵延不断的悲悯。 “逝者已逝。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们二人之前悬停着那只毛笔,像是打算断他们谁更无辜。但是露露没有管,在她看到这绵延小山时,她就知道自己此行一定不能达成门想要的结果了。 “你还记得来找你的那滩精血吗?”许先生还是微微笑着。他在不讲学的时候总是笑,很轻易地就能让人把对他的印象从迂腐夫子扭转成温和长辈。露露看着他的样貌也觉得舒展,哪怕第一次见面时被眼镜腿戳出的伤痕已经变成了空荡的洞,但他还是笑着,完全没有痛觉的样子。 露露把团成一团的血球拿出来,其实很小,在手心里却粼粼闪光如朱砂。她递给许先生,知道这是物归原主。但对方并没有接。 “我死的前一天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许先生轻轻推一把她的手,慢慢讲道,激昂的声音已然落下,在熹微晨光里沉淀出浓重的疲惫,“我以为他像跟我辞学的时候说的那样,回家奔丧去了。结果他来了这里。” 许先生给露露指不远的树林,那里光秃秃的只剩草皮,赫然就是露露来的第一晚休息的地方,那块裂开的石头和树冠巨大的树,赤翎和她都很熟悉。“他在那里,用牛筋和弹力布搭了一个简易但巨大的弹弓,打算等轰炸机俯冲的时候把它射下来。结果当然是没有成功,等我听到消息来给他收尸时,这里只有满地的碎肉块。” 许先生不笑了,他的嘴角还没压下去,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来,接着开始急促呼吸,片刻之后平静下来,像是和身体里的什么作斗争,最后压抑的红了眼眶,“我一个人把他收集起来,从半下午干到月初升,但是我学艺不精,不曾用心于医学,所以最终还是没有让他得个全尸。” “这倒也不是您的问题。”露露轻缓的补上一句,她感觉到心口钝痛,像是被月亮吸收了心口血。 “这里的坟,有些是衣冠冢,有些是真人骨。学生们代替我走向各自的新方向了,而我只能做个地缚灵。”许先生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他看着露露,又好像越过她在看旁人。 “是恨的吗?”露露不理解,她对于沉舟侧畔千帆过的体会是象形的,内涵尽数不知,她只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自我厌弃和嘲弄。 “是也不是,我毕竟只是知识的载体。”许先生停顿,咳出一摊血来,“教师呢,传道授业是天职,但除此之外,我也只是一条逐渐沉没的病舟,时间的河流如何拨弄我,我就停在哪一个对岸。我的学生们会在我身边逡巡而过,奔向明亮天光,但是现在,他们全都陷落在我身侧。” “不是的。”露露想要反驳,但是她接不出下文,她只能看着许先生淡然一笑,向她拿了那枚血球,而后猛然站起来,身体膨胀,眼睛凝视着那只笔。它身上开始隐隐冒出华光,露露也站起身,仰视着比她大了两倍但气场仍旧温和的许先生。 “先生,我不会和你抢集英笔的。”露露摇头叹气,她手腕上有尖锐的疼痛传来,但她看着许先生,眸光平静。 ①此句和后面讲创作动机的句子皆出自刘勰《文心雕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章 集英(三) 第17章 第十七章 集英(四) “没关系,你想拿就拿走吧。”许先生虽然外表膨胀得高大,但他缓慢的弯下腰来,缩成一块柔软的石头,“我要写的书注定是写不完的,我的孩子们终究也没能看到。” “但是你还是在写啊,先生。”露露面色平静,哪怕她现在心绪翻腾,面上也无比宁静的看着他。 “以前我外婆跟我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①。”露露调整姿势,让自己站得笔直,恍然在做什么汇报,“但是不是的。” “虽然我们相识不过两天,但是你的每一堂课我都受益匪浅。而且先生,你比我更知晓读书的意义的。”露露这时候突然有些恼恨自己不能像许先生一样旁征博引,但她没有表现。现在是许先生的关键时刻,可不能行差踏错。 “我知道。”长高的许先生平视那只集英笔,眼眸空空,不知透过它在恍然观望着什么。“我都知道。先贤至圣所言,某从未忘记。”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趁着轰炸机还没有落下,趁着你还涉事未深。”许先生垂头看向娇小的露露,她头顶的发旋很有规律,老人们说是干大事的样子。 “先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露露想不明白。照理来说,新死的人不会在半天内就转化成生灵,更何况是这样扭曲时空,自主意识高得可怕的存在。 “我不知道。”许先生的回答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我一生治学,从不曾与怪力乱神有交集。唯一搭得上边的可能就是小时候见过出马仙。” “但也只是遥遥一见,多半是算不得数的。”他开始缓慢的回忆生平,几天以来第一次正式拣选记忆。 “哦,你有没有去查看过那块石头?”他突然想到什么,指着那块四仰八叉的石头问露露。他隐约在上面感觉到了熟悉的味道。 露露摇头,走过去观察片刻,心里咯噔一下,祭出来铜钱,盘桓飞了两圈,心里又叹气。 “上面有咒。”露露看着许先生,有些踟蹰,但秉承着心中观念,还是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您学生画的长生咒。” 符箓之类的东西总分大类是咒和符,都是不分正邪端看使用的。“这个是写给您的,特地融了您的名姓。” 许平晖,也真真是好名字。山平水静,繁木映晖。 “啊,原来如此。”许先生看着集英笔慢慢朝自己飞来,她看不清楚了,模糊的雾气里他只恍惚凝练出自己的学生。 “他是个好学生。”他还是缓缓道,身体里挂满沉重烧红的锁链,“他无父无母的,硬是靠自己考上了我们学校,又跟着我一路辗转走到这路来。” “照理说你们饱读诗书的人是不可能想出二丫都不相信的主意的。”露露心里只觉得沉重。她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情感缺乏,哪怕是到现在了,她除了节哀也说不出别话,甚至还要倒回去撕开伤疤复盘。 “这就难说。”许先生也走到石头面前,他还能用灵体的手掌实在触摸到表面,甚至还能感受到坑坑洼洼的尖锐,“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信什么都是解脱。” “他是很寡言的一个人,没表露过任何玄门特征,也极少问我问题或者和旁人交流。” “他沉默的和我一起收殓了许多人,也沉默的和我告别。”许先生现在还能想起他的模样,眉毛很粗但眼睛常年眯着,头发很黑但很短,半低着头,给人内敛深沉的印象。 但他辞别的那天是笑的,他第一次看清楚自己这个学生有深褐色的眼眸,有明显的梨涡,脸上还有,孤注一掷的无尽悲悯,温柔平实的半卷春风。 “这个镇子也没什么不好,民风淳朴,邻里和睦。”许先生突然反手,把薄雾织成的斗笠取下来,轻轻的盖在大石头上,两者相遇,雾气没有被刺穿打散,反而丝丝缕缕的溶解,慢慢的给石头塑造着什么特定形状。 另一边的露露进入苦思。线索太少了,她确认不了来处,也无法知道如何再次走通。一定有些什么是自己忽略的,其中必然隐藏方法。 “那个巨型弹弓还在吗?”赤翎在她手腕上缠缩,引得她注意到石头,但一时也看不出旁的,只能转个思路。 “没有人收,应该是在的。”许先生指了方向,他看起来虚弱了很多。脸上的孔洞不再渗血,但他的身体变得轻薄,藏蓝色的棉布长衫也不大能够辨认。 太阳已经在天际线上跃跃欲试,她们的时间流淌得若慢似快。 露露把赤翎解下来,自己空着手往那边去。但寻摸了一大圈,也没看到有什么痕迹,反倒是在铜钱的指引下,在地上找到了一条狭长的印痕。施法扩大铜钱的温养范围,才终是看明白。 十字纵贯倒三角,是隐者的标志。 待到她走近,凭空刮过一阵风来,隐秘的勾画出一个少年的模样。他没有脸面,只是举起左手,竖起食指,轻轻的作出一个嘘样。 看到露露点头,他的身形和灰皆归寂灭,临走之前遥遥望一眼许先生的方向,再看一眼明丽天穹,无声退去。 转个身的功夫,露露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在这样的乱世,不可能有与世隔绝之地的。当那些铁皮盒子在以往观星的天穹上飞舞;当朝耕暮息的人们失去土地;当天地倒转,星河灿烂如燃爆的炮弹;怎么可能还会有净土?不存在的。 隐者一族又不重传承,个个因信称义,结了机缘才能进有所学,本就很难熬,再摊上这当今乱世,自然无比艰辛。岁月兜转,哪怕是到露露生活的时代,他们也万中无一,各有天命。 只是说,这个学生也和不符合对隐者的刻板印象,他在人世间颠沛流离,入了大学,不谈守心自保,偏偏念着飞蛾扑火。 “许平晖先生,你教出了很好的学生。”露露走回到他面前,白雾仍旧攒动,但她只看着这个在不断退避的阴雾中萎缩的男人。 “他们本身,就是好人。”许先生没有接这句赞美,他还是坐着,集英笔在他手边发光,他双目空悬在它上面,声音冷淡。 “您知道集英笔的生存条件吗?”露露觉得他这样不行。她很少有要劝人活着的概念,但又确实觉得可惜。 许先生的书,他应该是还想写完的吧。 哪怕是写完了无所存世,他也应该是想写完的。 “书山籍海魂飞处,必有英灵镇四方。”露露直直的盯着许先生,他身上的生气在缓慢的溜走,她不希望看到他再死一次。 “世有未竟之业,集成未明之英。许先生,你的书还没写完呢。”露露一边劝解,一边揉着不断刺痛的手腕,“集英笔是愿意的,如果你也愿意……” “如果您也愿意,请接着您还没做的事业,继续往前走吧。”许先生还是低头,露露却实在是没有话说了。她能讲的都到这里。 是不能要求一个送葬了所有学生的老师振作着活下去的,也不能要求一个专心治学的人日日重复噩梦不得解脱,都太难了…… “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许先生沉默半晌,到底还是接了那句话。 他说完又抬头扫视,身体枯坐,久久没有吭声,露露倒也没催,她和他一并坐了,只同是默默。 太阳已经挣开地平线的枷锁,明晃晃的走到人前,她们身上都是金光,土堆上也共沐清明,就好像一个又一个的娃娃,一个又一个的二丫盘坐在地,共同陪伴着他们孑然空落的老师。 “小姑娘,你也别安慰我,你干不来这种事。”不知时间,露露没有计算,她有片刻走神,觉得在这小坡上坐上一生也不打紧,没有劳什子的任务,也不必接触那么多凡俗,挺好的。但她听到许先生说话,迷迷荡荡被拉回人间。 “有困惑就去挑明,去解决,不可拖累迁延,空耗了彼此心意。”许先生往深林一望,慢慢说话。他身上的生气逸散已经停止,露露趁着空隙念了一个聚灵诀给他套上。 “想我许某,总角闻道,已复久夏,日月推迁,白首无成①。”许先生似有所感,他伸手在露露顺滑的头发上摸一摸,像是替她打散一路风霜。他的声音仍旧轻薄,但耳听着有了气力。 “先师遗训,汝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露露慢慢接上,她突然微笑起来,明白了为什么许先生一直都在这。 他虽然嘴里口中全是自轻自厌的言辞,面上行动都是废土余灰的迟滞,但是,他是这片土地的读书人啊。哪怕世界被冤狱饥馑笼罩,哪怕他的周围空无一人垂髫。 他也永远会不顾明暗,执杖于朝野,持节在笼中,纪万世之离散,穷万策之两难,必定,会有办法的。 他的生灵体,一半是知晓后继无人的哀悼和绝望,一半是哪怕后继无人的坚决和坚守,全部,都是靠他自己吊起来的半身实体。 “是啊,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许先生咳嗽起来,他太虚弱了,以至于露露盯着他的手看,能看到他的精血在一点点回到身体,泛起隐隐白光。 “先生,祝您早日破心中贼,并携万事珍重。”露露笑起来,她手腕上仍是痛楚,但无所谓了。 她看着许先生揣起集英笔,看着他一点点走下山,迎着朝阳旭日,她哪怕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事情, 知道许先生还是会回去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讲学,知道他会被流弹淹没在铁桌下,眼镜腿会给他白净的脸上戳洞,知道他会孑然一身,燃着油灯笔耕不辍。 她都知道,但没关系。许先生会过去的,再来许多次,许平晖都一定会过去的。 本part结束。 ①出处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②此句调整了句子顺序且有改字,和后面露露念的句子均出自陶渊明《荣木》,全文如下: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七章 集英(四) 第18章 第十八章 缠花门 陆库在许先生走后退到远处,手上凝起日精,把石头削成一块平板,顺带还磨光变成一个像模像样的书桌。 隐者家的东西不能留在这里。哪怕那个学生已经非常小心了,容易招灾。本来世道就不太平,没必要横生枝节。 雾气斗笠最终在石头上刻出一个“谢”字,露露把它削下来嵌在平面里,就当是给许先生的小彩蛋吧。她想。 剩下的石头她盘坐着慢慢磨,干了一天,最后都变成了顶好的灵石,用处多样,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收获。 等到她敲着肩膀活动筋骨,浅淡的白色月亮已经在树梢上荡秋千了。她把东西收起来,站起来才看到身下有一条长长的竹叶,想想又笑一声。有竹坞也挺好的。 她靠在树干上休整,赤翎又去找果子给她充饥了,她目光悠远的看着藏蓝色天穹下毫无光彩的镇子,心里总有些空茫。 总也是闲着,她掐着手诀给二丫念了两遍往生经,决定把她的一双眼睛带回竹坞挂起来看月亮。 说来也怪,明明刚来时竹坞伸展不开的,但今日却是能屈能伸了,总不至于是通过隐者考察了吧。 她和赤翎仍旧是一人一堆果子吃着。露露心不在焉,看到赤翎晶晶发亮的毒牙之后,突然有个很神奇的问题:“你这算不算是吃自己吃自己的毒?” “也算吧……”赤翎啃着红彤彤的果子,趁着吐核的功夫观察露露的脸色,看她好像信了,咽一口果肉开始拔高音调,“怎么可能啊,你是笨蛋吗?什么蛇都会控制自己的毒液的啊。”它听起来确实有点气恼。 但不妨碍露露使坏:“你说的不对。”她嘴角弯弯,“无毒蛇就不会控制。” 赤翎真是要被她气死,索性转过去大吃特吃不接茬了。但是该说不说,这林子里的野果还挺好吃,脆爽多汁,酸甜适中的,可惜不能拿走,不然可以做储备粮。 眼见着说不能拿走的小蛇,就看着露露拿出块布巾,把剩下的果子全包住,一股脑全塞进裤兜里。她伸出素白的手,让赤翎缠上来,“该回去了。” 赤翎:??? 它想着等回去了慢慢跟她谈判分果子,但刚走到近前,就觉得不对劲。 露露手心里全是血,手腕上有骨刺扎穿皮肉,白森森的四个小角在月光下诡异非常。它有些不敢向前,看着露露一整个欲言又止。 “别怕,是正常的。”露露看着自己手上的白骨血花,毫不在意的凹起手心,另一只手并了两指从血洼里拉丝凝成血箭,一边放一边做,不一会身边就堆了十七八只,她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但气氛变得沉默。 赤翎绕着她周围,伸着信子护法——这样的血是无药可敷的,天罚一样的无可避免。“这都是为啥啊?你这也没得罪小人啊。”它不说和露露寸步不离,大方向它还是清楚的,要说结仇,她可还连幻境都还没出呢。 “没有给门想要的东西,自然就要承担它的怒气。”露露囫囵解释了句,她极其有耐心的制箭,完全不管自己是否失血过多。忙活了快一个小时,才终于止住了。她满手血腥也就都没对着赤翎伸,只是让它跟上来,准备回去了。 赤翎看着在面前飘着阴风的木门,用眼神询问露露:这就是害你的门? 露露有些好笑,她伸出手臂,隔着衣料去蹭赤翎的小脑袋,“只有白骨缠花的才是那扇门,别的都是我自己的门。”她认为赤翎有些草木皆兵,但仔细咂摸,又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也是不错。 一人一蛇开门后并没有回到来时地,他们仍旧降落在公园的人工湖边。这大晚上的要是落在墓地,也还是会令人不舒服的。赤翎这回没有打算回竹坞了,它思念起了自己的青蛙朋友,说是要玩耍几日,露露也不疑有他,笑着个脸就准备往回走。 她还记着秦遂那档子事,想着快点回去。他总给自己一种不好好关心就会碎掉的感觉,自己这次又算是不告而别,多少有点理亏,所以露露脚步都快了些。 但双腿驱动到底是赶不上机械发动机,她刚走出公园,还没上人行道呢,就看到秦遂的领航者黢黑的停在夜幕之下,像是蓄势待发的猛虎猎豹。 秦遂看起来比她可精神多了,人模人样的握着方向盘降下车窗,甚至还戴了副金丝眼镜,让露露一时间有些恍然,感觉自己有点看不透他。 “那个……”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种好似面对许先生时的无力感,但又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吃饭了没有?”秦遂没有下车,他只是让露露明晃晃的听到车门解锁的声音。他也很无奈,自己在墓园守了三天,光是打坐都是腿麻了站站了麻的,属实没想到搞扑空这一出。 但露露并不知道自己守了,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的努力,让他有种咬牙切齿砸棉花的感觉,但偏生又生不起气,想想也只能算了,勉强不下车算是发泄一下。 露露看他表情生冷,摸不准该说什么,但又确实饿,纵使那果子再鲜美可人,还是不能够充饥肠。她把双手都在深黑色的裤子上抹两把,怕血液蹭到这个看起来就很贵的车上。 她其实不用防备,寻常人是看不见那滩血的,就是她手上血了呼啦,一般人都只会觉得它白。谁说不是呢,失血性发白也是白。 等到她上了车,机械转动,在夜空中轰鸣往前,速度快得像是秦遂的心跳。没有人或者摄像头敢拦他半分。 纵是这样,秦遂开到郊区山庄也花了半个小时,等到他慢慢停下车来,露露已经睡得很香甜了。她曲折手臂撑住太阳穴,整个人在月光下几乎白得发亮。秦遂叹口气,慢慢从她身上扫过,觉得她瘦了一些。 血点子他确实没发现。但是露露忘了,骨刺缩回去造成的血洞,哪怕恢复力再强悍,也得要修补两天。这会才将将把刺收回,四个洞看着还是吓人的。这不,立马就给秦遂吓规矩了,他甚至从手里析出水液来,仔仔细细的把水蒸发成雾气,细细密密的绕着露露上下检索。那滩血自然也是无所遁形。 他熟练的操纵着自己的水珠混合车里常备的伤药雾化,再细细的浸入她的皮肤,他现在连叹气的动作都很熟练了。但他不能动,他一只手就放在中台施法,一只手摁住方向盘,神色压抑。 估摸着露露要醒,觉得自己苦大仇深的样貌不行,他腾空的那只手囫囵在脸上揉了一把,差点把装帅用的金丝细腿眼镜干折了。 露露:“不舒服又不近视的话就不戴眼镜了吧。” 秦遂连忙把中台那只手压下来,他一早就打开了车窗,所以有雾气可以合理的忽悠过去,虽然他并没有让雾气摸到她的头发丝。 “不喜欢?”秦遂状从善如流地把开屏道具取下来收好,既然对象不喜欢,那就不是开屏的好东西。 “不是。”露露揉揉眼睛,她很确定秦遂看不到,但还是用的血更少的右手活动,“这次看到一个人死掉了,他的眼镜腿插在了脸皮上。”许先生抱歉,但这个真的很危险。 秦遂心里默默,但又马上找到话说,“累坏了吧,走,咱们先去吃饭。”人是铁饭是钢,露露又是拼命三娘。 这个郊区庄园是一个生意伙伴开的,主打一个休闲疗养和农村生态,鸡是从小放养的走山鸡,鱼是顶级饲料和专门鱼草喂的鱼,加上各有擅长的四个大厨,什么馋嘴挑人来了都得是服帖的。 露露吃得很开心,心里也是妥帖的。她喂鸡那许多年,当然吃出来了走地鸡的紧实肉质,也尝到了里面炖着的人参枸杞,都是些她现在需要的好东西,也是秦遂有心。 两人的饭桌很安静,露露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但看到秦遂慢条斯理喝汤的样子,突然又止住了话头。在她低头啃骨头的时候,秦遂正支着一条胳膊,眼睛里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吃完饭,秦遂带着她散步,在明月疏影里,他听到露露说,“我这个人,情感上应该是有缺陷的。” 秦遂想要反驳,但他翻遍记忆,又觉得没有错误,露露能意识到这点,甚至还算是好事。 “所以,如果哪一点让你觉得不行,或者有异议,请你一定要提。”露露没有看他,心里复盘一遍这次的事件,再一次无比清晰的认知到自己如何的嘴笨。 “露露,不要怀疑自己。”秦遂很温柔的唤她,这整条路上微风送爽,在盛夏的天气里他们感觉不到难耐热意,彼此心里都蔓延着安宁的水波。 “我一直期待和你并肩往前,所以不用担心。”秦遂听着他们俩清脆踏在石板上的声音,“你是很厉害的露露,会有自己的章法。所以不要轻易质疑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知道,露露甚至都怀疑秦遂知道她遭遇了什么。这个人看起来比自己柔软脆弱,但有些时候,他又足够强大,强大到轻易就能让她相信自己,站稳差一点虚浮的脚跟。 “看起来你这一趟累坏了。”他往前走两步,刚好挡在露露前面,他身后是无边树影,身前是可爱露露,眼睛里是无数春风。“需要靠一下吗?” 那一刻,秦遂心跳剧烈,但大脑又悠闲地想起一句古词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① ①节选自韦庄,全文如下: 《思帝乡·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 缠花门 第19章 第十九章 我没有 露露看着他清丽的面庞,勾起唇来笑一声,然后走到他身边。 他身上的味道变柔和了许多,露露抬头看他:“薄荷不见了。” 秦遂心里发笑,没忍住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明天补好不好。”他故意的,“我想着你才回来,味道太冲了容易睡不着。” “好。”露露往前走去,只答了前半句,后半句不知道怎么接。两个人在路上慢悠悠的逛到月上中天,露露实在是精力不济,喊停想要回去。 秦遂并没有带她去停车场,反而拐回去,就在一楼打开个房间给她看:“今天太晚了,将就一下,明天带你去看好玩的好不好。” 露露也是懒得计较,现在只要给她一个平台她就能睡得天昏地暗。她胡乱点了头就往床边走,没注意秦遂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月光。 露露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看到柳闻莺,她问露露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露露摇头,问她怎么这么问。 她们坐在老屋旁边的竹林里,外婆提着砍刀在砍竹子说要做筏子,露露在一边搓麻绳,她不知道要去何方,只觉得外婆的身边温和如常。 竹叶沙沙,刀砍得很有节奏,她放大五感,手上却慢慢停了动作,看着外婆扬起来的肌肉流畅的手臂,看着沉浸在绿林里不时晃着脑袋的自己,她突然想起秦遂。 镀了光的回光手链还没给他,可不能忘了。 任何人都不能一次接着一次被戏弄,什么样的好感都不值得这样消耗。 “外婆,你会孤单吗?”鬼使神差的,露露问出来这句话。她能够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能清楚的认知到自己从来没问过外婆这种问题,但她就是有种没来由的固执想知道答案。 “当然会。”柳闻莺叉着腰间按着竹子被砍断的豁口,它没有坠落,周边数不清的竹枝和它相互缠绕,互为支撑。 “你看,连竹子都有同伴,都要被我砍走了,还能被紧紧挽留到需要我生拉硬拽。”柳闻莺挽起袖子,她脸上的汗珠滴落下来,即使她皮肉松垮,身躯缩小,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劳动好手。 “但是露露…”柳闻莺转身看着露露,把自己深深映照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她道,“人总归是要自己面对很多事的。其中还有些事情,” “生死无人替。”她看着露露微笑起来,然后蹲下来,拉着被砍下来的残枝给她编了一个花环,哦不,竹叶冠。 “不要害怕,露露。”她轻轻给露露戴上,笑着看她,不提做竹筏的事情,也不砍竹子了,整个人在日光里慢慢隐去,但还是说,“我永远都陪着你的。” 露露感觉到被人推过一把,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秦遂就趴在自己床边。她没有拉窗帘的习惯,往外一看,天将破晓。 她听到有振动声,仔细分辨发现是秦遂放在她床头柜上的手机,上面正在疯狂的跳信息。 “兄弟,我飞英国去了,你和朋友好好玩。” “哦对,你玩归玩,别给我房子掀了哈,养鸡养鱼很难的啦。” “哦对,还忘了跟你说,三楼最左边是琴房,里面还有些你搞得来的乐器,我专门让人运过来的,兄弟够意思吧。” “得了,登机了,你对我鸡崽鱼崽好点啊。” 露露觉得这种沟通形式陌生又新奇,一时兴起就盯着看,心里下意识觉得秦遂不会生气,反正也没有说什么大事或者机密啥的。 露露低下头看秦遂的样子。不管露露见过几个异性,都觉得秦遂的脸很好看。他的脸部线条干净利落,睫毛和眉毛都茂密有生气,仔细一看还能看出打理过的痕迹。 她看着看着开始眯眼睛,却又在即将坠入梦境的前一刻,突然想起了上一场梦里都不曾忘记的事来。 她放轻动作起身,一点点站到实地上。她并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不妨碍她开个门回到小区。 她也没什么可避的,直接在空中利落一划,嘴里无声念咒。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纯色木门,她感觉到它的颤抖,伸出手摸摸它的边框。让它强抑着耍帅本能不发光真是委屈了。 临走之前,害怕秦遂突然醒来又乱担心,露露把身上的青雀石留在他身边,靠近他放石头时,她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平白还感叹了一句生命力真不错。 她还是尽力的克制时间了,跨过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挎包就要走,却被窗边的一滩水迹吸引了注意。 这是天河水。这世上上一个能搞到这个的是四百年前的隐者家族。据说那一代的隐者家族里有人得了大机缘,差一点就能在昆仑接着蓬勃生机飞升,却在走到天河边上时喂了一把青鸟凡间吃食,惹得王母不悦,生生给打回来了。 据说当事人留下一双耳瓶的天河水就死了,不明不白的连尸体都没找到。他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能上达天听,这事也就成了悬案,到现在都是糊涂账。 露露蹲下去想仔细看看,却发现那滩映着月桂叶的水飞快雾化,然后围绕着自己片刻就消失不见了。 与之相对的,她感到身体里传来一阵暖意,好像神经末梢在泡温泉的快乐。她仔细感受完没觉得哪里有不对劲,也就暂时先搁置一旁了。 真有缘法它会再来的,这世间神奇万万千千。 她慢悠悠的推门回来,看到秦遂的姿势都没变,心里稍定,她又像条瘦鲶鱼一样慢慢把自己挤回床上,悄无声息的从完好的那只手腕上褪下刚刚戴上的手链,和秦遂的手机放在一起。 她这会不大困了,张大眼睛观察起这间屋子。床边四角都围着白色的轻纱幔,搭配的还有青金石配色的厚重窗帘布。这个床也比家里的要高很多,床上的物品都很柔顺,但就是枕头太多了,多到有些挤占生存空间。 她面无表情的把方枕都摞在一边,无意间动作大了些,但秦遂还是睡得很踏实。她心里挣扎了好一会,才最终没有给他下药,以便他能更好的缓解疲劳。 算了,是药三分毒。 她就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外面空旷的天穹,伴随着公鸡叫的第一声,露露终于又来了睡意,上下眼皮刚打架,就睡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秦遂已经和上次一样支起来床上小桌板准备摆食物了。 “别,我还是出去吃。”露露赶忙坐起来,她觉得秦遂很像一个随时都能变出好吃东西的神奇精灵。她凭空构思着他耳朵变得尖尖白白,头发是被太阳漂过的耀眼金色,突然就笑出来。 “这是怎么啦?”秦遂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着露露开心,他也陪一个大大的笑脸。 “毕竟这是你朋友的房子,要是弄脏了不好。”露露一边梭下床一边说道。她故意的。 “消息吵醒你了?”秦遂果然没有计较,他大大方方的把小桌板撤走,从沙发那边提来一个袋子递给露露,“这是带过来的几套衣服,你挑看得上过眼的先换着。” “好。”露露走到浴室打开一看,好家伙,全是些耳熟能详的奢侈品牌。标签确实剪了,但后颈上那么大一个标明晃晃的提醒着露露她是穷鬼。 但她也就惊讶一瞬,转身就毫无负担的穿上了,什么衣服不是穿,秦遂都不介意了,她矫情做啥。 等到她换完衣服出来,秦遂又已经收拾完整,露露绕过他去取手链,发现薄荷香味也回来了。 “露露,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秦遂看着露露纤细白皙的手里晃荡着手链,突然眼神定定的看着她。 “啊?”露露有点不明白。她觉得按照应珲的办事风格和对秦遂的毕恭毕敬,秦老板的联系方式应该提前就设置好了才对。 这也不怪露露,之前二人不熟,现在熟起来了又几乎是天天都见,暂时还没发挥出联系方式的使用空间。 “巡狩司的那个女生都有你的微信,但是我没有。”秦遂微微低下头。他人高,背又笔直,一旦低头就显得整个人蔫嗒嗒的,像是被暴晒之后脱水的薄荷叶子。 “我不知道怎么加,你来弄吧。”露露眨巴着眼睛走到他面前,把手机递给他,直接说。 秦遂勾着唇角开始搞操作,加上好友之后又打算在备注上下点功夫,结果沉吟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写,索性也就算了,简单在自己名字前加了个大写的A。 “这个给你。”露露趁着他把手机递过来的空档,顺手把手链扩展开来顺到他手腕上。这会还没有阳光,但已经很好看了,天光云影,仿佛共沉明镜。 “我镀了青雀石的光,哪怕是杀身之祸也能护你两轮。”露露说得轻描淡写,但实际上,青雀石就是再顶尖,也不过就是一件神器。真要达成露露所说的成就,必得是她自己加的铜钱末和血箭粉。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她身无长物,但哪怕是这样,她的心意也一样拿得出手。 第20章 第二十章 应酬 秦遂摊开干燥的手掌接过来,然后一愣,“你知道我知道的吧。” “知道就知道吧。”露露嘴角微微上扬,盯着秦遂的眼睛跟他打哑谜。之前的事情她不打算追究了,反正对自己都无坏处,也和自己的决定没有妨碍,所以不提也罢。 免得秦遂还得踌躇权衡怎么坦白,太累了些。 “我一直想问,那枚……”秦遂看着露露白皙的脖颈子,不甚丝滑的转了个弯,“那个血箭是怎么做的?” “想学?不教。”露露再看一眼秦遂的手腕,带着弯月似的嘴角转身走了,背影里隐有活泼气息。 秦遂也不置可否,他慢慢的跟上去,身后的餐车不见了,但不妨碍他们吃了一顿好饭。 上午时候她们俩去看养鸡的山头,露露进了铁丝围墙就没忍住,一会刨土看湿润度,一会跟着公鸡上蹿下跳,时不时连踪影都难找,但秦遂优哉游哉,他站在最高的山包上俯瞰,围栏让他的安全感提高了不少。 下午他们又去看鱼,露露亲自参与了割鱼草活动,弯腰挥舞着镰刀,她的脸上满是认真和鲜活。秦遂还是在一旁作陪,靠在垄边的树上拿斑蝥棒子编蚂蚱。 有妇女和露露一起割草,她很是稀奇的问露露为什么穿这么好的衣裳下地,露露看一眼双方的打扮,大家都黑得泥鳅似的,也就笑着说自己做惯了。 大婶只是觉得衣服贵,她要是知道这一身行头能买光这里的动物,估计会更咋舌,所以露露不说。 疯玩了一天,眼看着金乌西坠,露露和秦遂前后脚进院门,她手里拿着下午的镰刀耍着完,头上顶着鱼草桂冠的秦遂也没个正形,靠在门栏边看露露欢快的进门。 刚打开一楼的门,露露面前就戳了两个黢黑的筒子,伴随着清脆的响动,缤纷的烟花摇落,倒是让她怔在原地。 秦遂听着声音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看一眼这场面,当场就沉了脸色并附赠一双白眼:“干啥呢这是。” 年轻小孩应如故和他的伙伴爽利的笑了两声,顶着秦遂的黑脸跳舞,“秦哥,你这又是从哪里接回来的小朋友?” 秦遂没有理他,牵着露露有些发凉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他余光瞥到露露没有表情的脸,心里越发不悦。 “你有事吗?” “我错了嘛。”应如故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坐下,他的朋友跟他连体人似的坐着。 “让你有事说事。”秦遂小心观察着露露的表情,又分心朝厨房瞥一眼,这才有心思正眼瞧应如故。 他是应珲的表侄子,现今还在上大学,天天吊儿郎当的只知道混,这大周二的也不去上课,打听了追过来也不知为着啥。 “表叔说今天晚上是之前定的合作席,让我来接你的。”应如故也有点蔫,他没想到这还有别人,联系林哥的时候没跟他提啊! 这眼瞅着等也等了,炮也放了,结果人带不回去,应珲非得撺掇家里人停他的卡不可。 “我吃完中饭就来了,等到这会才看到你,我心至诚啊秦哥。”事已至此,应小少爷决定先晓之以情。 “听说你要来,京里可下了大人物呢,差你一句话,我们就能走了。”他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遂的手这会还没从露露身上下来呢,他搁这一个劲撺掇人家走。 “是啊,要是走,咱衣服都不用换,看秦哥这一身多敞亮。”沉默的朋友也开始帮腔,秦遂看来他俩也是臭味相投,看着老实,全是张狂孩子。 “我……”秦遂拧着眉头,非常不乐意。 “你去吧。”露露咳嗽一声回了神。爆裂的声音让她短暂闪回两天前,突然又想起来许先生来,这才走了神。 也确实是这声音太大了,谁也顶不住在面门上对着开。 “有安排就去,我又不会跑。”露露看出来他急切的想要说点什么,打断了。然后话音刚落,就看到秦遂的眼神里盛着明晃晃的不信。 她把手抽出来摸摸鼻子,寻思自己的前科好像真的有点多。 “那……”她寻思该说点什么让秦遂走。本来人家就有安排,何苦让人两头为难。但她也确实没有很多时候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信用,一时间给自己卡住了。 “我让芳姨过来做饭好不好?”秦遂捻一把指尖,还是声音温柔的看着露露。 “这时候折腾她干什么,我又不会饿着。”露露不同意,这会已经过了芳姨的下班时间了,她不在家含饴弄孙,干啥还要加班。 两人僵持片刻,以露露妥协说给他发消息告终。她送他们仨出门,看着车灯划过藏蓝色的天幕,心中几分好笑。 秦遂进了宴会厅就高冷得很,他保持一天的干净整洁,是为了晚上能好好脱下来给露露洗手做羹汤,偏生被应如故曲解成专门为着今晚,也不知道露露会不会多想。 顾陵歌也是,早不到晚不到,今天来干什么,还要绕个大弯从京里来,真是显着她了。 应珲端着高脚杯,远远被秦遂眼神制止了过来。他摸摸鼻子,转头斥问小辈,“你给人家气受了?怎么来了跟炮仗似的凶悍?” 应如故心里念叨:给他放了一炮算不算炮仗?但她不敢说,陪着笑插科打诨两句就溜了。 “吃饭了没有?”秦遂坐在厅堂正中,冷着个脸发消息。 露露那边回过来一张蘑菇蛋汤和青菜白米饭的照片,没有人像,只一只手抓了个勺子在碗边。 秦遂想笑,但又想起自己在摆脸色,硬生生拿酒杯抵唇盖了过去。 “哟,谁还能拦着你笑不成?”身后有干净的声音响起来,像是潺潺山泉绕过竹筒清脆地扑进蓄水盆里。 秦遂收起手机,合眼再睁就是凌厉的辉光。 “不要这么凶啊,我又不是专门来骚扰你的。”顾陵歌穿着一身深紫色抹胸长尾礼服,联系的脖颈上坠着硕大的水滴型切割紫水晶,在垂枝吊灯的照耀下闪烁着斑斓火彩。 “怎么这时候过来?不是让你晚点?”秦遂站起来,转身和靠着沙发的高挑女人面对面。 “这么冷淡做甚。”顾陵歌还是笑着,明眸皓齿,整个人挺拔如滴水观音,明媚又舒展。 “也不是我要打扰你们相会,”她摇一摇手上的杯子,皱着眉做嫌弃样子,把尾指上的戒指沿着杯壁点两下,才终于满意的喝一口。 “你又偷着开睿凡的酒,他知道肯定得收拾你。”秦遂知道露露没走之后就已经放下来心来,这会心情也好一些。他闻着空气里醇厚的酒香,神色松弛。 顾陵歌也在他的杯子上点两下,眉眼弯得狡黠:“没关系,这样就是法不责众了。”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念了一串闲篇,然后各自分开,在整场的衣香鬓影里挑几个生意伙伴喝了几杯,最后又相遇在阳台上吹风。 “巡狩司那帮老东西知道露露了。”顾陵歌把头上插着的玉簪取下来在手里当笔转着玩,她面前是无垠夜色,身后的灯海迷模模糊糊成一团雾气。 秦遂反手靠在栏杆上,和她一起看那些人营营汲汲,觥筹交错。她们俩的酒杯虚浮在半空中,时不时摇两下当香氛调节器。 “哦,那你怎么说?”秦遂很少去巡狩司,那地方规矩比天大。 常理来讲,世间灵者都会在巡狩司留下记档,哪怕是柳闻莺这种与世隔绝的也有,甚至为了查案、追索等需要,哪怕人死道消,记档仍旧会在藏经阁里储存完好,顶多就是分类变更。 “我说个锤子我说。”顾陵歌此人,比起她的名气,脾气大得多,看外表真如月中静女下长安,但实际上她是真把滴水观音当零食吃的狠人。 “那群狗东西油盐不进,让我来走一趟,说什么,让她‘认祖归宗’,归归归,我归他个胡萝卜饼干,那么想要自己又不去生。”顾陵歌猛灌一口酒,然后随手一撇,酒杯又尽职尽责的从卿睿凡的私库里倒酒出来。 “冷静,冷静。”秦遂心有预期,就觉得还好,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缓慢摩挲,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又道,“你来一趟真打的这个旗号?” “老娘才不认他们摆布。出来纯谈钱的,过了今天会去公司找你,请你做好糊弄准备。”顾陵歌把发簪插回去,她随便转个手腕就招来一只雀鸟,听它啁啾片刻,才翻着白眼去手包里找手机。 看她摸手机,秦遂突然想起自己的。他从口袋里摸出来,发现露露没有再发信息来。面无表情的去看顾陵歌,毫无意外的在她脸上看到了浓稠不化的快乐。哦,是狗粮的味道。 “得了,你也别苦大仇深的。”顾陵歌回完消息看到秦遂故作深沉的看天,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道,“她从哪个地方来,不可能就这么十多年就被养成,欲速则不达的,慢慢来吧。” “你当我是在羡慕吧。”秦遂声音沉闷。他当然知道,只是一想到前路漫漫,又有些踟蹰。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担心。以前也不曾畏首畏尾,这会倒是越过越回去了。 “得了,明儿我把千线莲给你,你拿着给她煎水喝吧,好歹不要让人误会你拐带幼女。”顾陵歌还是笑。她把手包的皮质里衬撕下来一块,吹一口气让它变作自己的模样去顶外面的名利场。自己则吹着口哨撑着栏杆往下一翻。 凭空而来的雀鸟膨大身体接住她,朝着深沉夜空下漆黑的森林飞去。 真好啊,秦遂面无表情的想。 下一刻,他也如法炮制,直接撕一片衣摆,翻下围栏去寻自己的车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千线莲 秦遂回家的时候,小屋里漆黑一片,她料想的橘黄灯下等你情节没有出现,摇着头自嘲,一边拧开门。 露露已经回房间去,门缝下没有灯光应该是睡着了。取而代之在玄关等着他的,是之前一起买的栀子花护手霜。 他刚刚拿起来,手腕上的回光手链就和它共振出青色微光,不至于照明,但像是晨曦里浮动的上等绸缎。 他微微笑着走到露露门口站立一会,心念所致,走上了三楼去找发小安置给他的乐器。 打开钢琴盖子的时候,他在琴台上看到自己的草环,愣怔一下又笑出声。很多时候他都能不能区分露露是否无心。 这个人对着谁都是一个态度。应珲说她的父母陈尸面前时她都毫无反应,言语里有些刻薄。但又有什么所谓? 他们和露露,连借腹生子都不是,白占了养育身份,得了她应得的前程,也没见得对露露多好,最后还得让柳闻莺插手,本就是他们不对。 萍水相逢都不及,何来深情厚谊。 他可以非常肯定,要不是自己主动让应珲把她送到这里住,他们的交集肯定也一点没有。 想到她会用看陌生人一样的冷淡目光看自己,秦遂心里就乱英浮动。 他一边思绪翻飞,手上却没空着,流畅的摇篮曲从他手下透过黑白键流淌出来,在静静的夜里仿若月华盘桓缠绕着往一楼蔓去。 一夜好眠。 天光在露露眼皮上跳舞的时候她被吵醒,但翻个身没有在意。等到彻底清醒已经快十一点了。 等到慢悠悠收拾打开门,客厅里正坐着秦遂和顾陵歌。 今天的顾陵歌没有那么锋芒毕露,她穿着一套运动服,白面红唇,高高的马尾下戴着素净的紫水晶耳钉。像是刚晨跑回来。 “嗯?”露露站在门口,她手上缠着的御柳环轻微震动。一支青绿色枝蔓在大腿上浮现出来,她把手伸进裤袋,隔着衣料摸摸它。 “露露,这是顾陵歌,京城来的。”秦遂看她站在原地没有移动的意思,咧了个笑容介绍着。谁知道,他刚说完这句话,露露反身就关上房门。 “……你这,”顾陵歌端着骨瓷茶盘,翘着二郎腿优雅品茶,她本来寻思戴个眼镜来的,但现在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用力过猛。 “你昨晚上没跟她说?”她好整以暇的靠在沙发背,脸上明媚,心里有些发沉。 “你看我像是有时间的样子吗?”秦遂捏捏眉心,他没想到。昨天只顾着弹琴显摆自己了。 “得了吧,你就是不愿意。”顾陵歌眼波横生的瞪着他,声音冷淡,“你自己让我找的千线莲,你自己付的钱,这会又不愿意了,也不知道是折腾谁。” “主要是我还没问过她。”秦遂叹气,他当然是想退缩,他已经做好了这一剂药下去他们会吵起来的准备,只是接受起来很难。 “那可就由不得你了。”顾陵歌从运动包里摸出来一个长条盒子,哐当一声拍在大理石茶几上,“反正苦也就苦那么一会,这会不做,后面那么多关,她可闯不过去。” “秦遂,你清醒一点。”顾陵歌觉得秦遂的思想很危险,怜悯着放柔声音提醒他,“她本来就不是小孩。” 露露回房间倒也不是别的原因,她打量顾陵歌时本来没觉得如何,但从她的包里若有似无的飘来药味,她恶心有点过。 在洗手池边,她弯下腰,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她很少有这种生理化感受,还挺新奇,所以一边干呕一边观察自己。 等她收拾好自己,漱完口,从自己的枝蔓上揪下一片叶子嚼着去味,又打开门。 这两人就跟按了暂停键一样维持原样坐姿,沉默又专心的看着她。 “这是什么。”露露也不觉得尴尬,她朝两人各点一个头,忍着不适走过来看那个铁盒子。 “是给你的礼物。”秦遂到底还是没有明说,他看着面色平静的露露和另一边表情管理出神入化的顾陵歌,离露露更远的手里攥起拳。 “你好,露露,我是秦遂的朋友。”顾陵歌收起嘴边的戏谑,对着身量娇小的露露绽放出和煦春风一样的柔美笑意。 “昨晚上他说介绍你给我认识,时间仓促,我只准备了这个。”她把握着尺度,让自己的出现显得非常符合常理。本来也确实,要不是因为卿睿凡通知说出任务要经过这里,她本来应该今天才上私人飞机慢慢飞来的。 “谢谢你。”露露还是平淡的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她瞥一眼秦遂,从包里掏出枚胸针来,“时间仓促,我也只有这个。” “作为回礼。”看着顾陵歌摆手,露露只说了这句。顾陵歌看出她不是拉扯的性子,也就笑纳了。 是卡地亚标志的豹子系列,绿松石点了猎豹的眼睛,野性又精致,是不出错的礼物。她看一眼秦遂,心知肚明的收下了。 三人才见面属实不熟,加上露露又不健谈,顾陵歌很艰难的想要打开话题。 露露感觉到了,她借口去厨房找吃的离开。客厅里传来两个人谈话的声音,她没仔细听,只是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胃里空空的烧着,还是令人不适。 她靠在流理台望着窗外发呆,平缓但绵延的山山坡上已经慢慢有鸡们四处溜达了,公鸡拉长声音时不时喊一嗓子,母鸡的声音就柔和很多,低着头啄些吃食。 她发一会呆,想了想切出来一盘西瓜。锅里有炖着汤,她没打开看,也没什么食欲,自己吃两块西瓜边角料,给还在谈事情的两个人端一盘,打个招呼出门去了。 秦遂当时和顾陵歌正在对数据报表,想跟着露露走,被她把手机一扬就制止了。他坐下继续忙,露露不回头的往外走。 来到昨天追鸡的地方,她指使着枝蔓挖开土地表层,露出里面青青的一块石头。这里的灵力处于一般水平,自己昨天观察了整个上午,把青雀石挖走储存在竹坞里到夜晚,也没发生什么事,就说明它的用处不大。这样的话还不如跟着自己。 她也不白拿,削了竹坞的阴竹给坡上定一个法阵,保证这片风水欣欣向荣也就是了。 她拿着匕首削竹子的过程中,秦遂发消息来跟她说吃饭了。她平淡的让他先吃不用管自己,把手机放到一边不理。 等到她安置好阵法,太阳已经明晃晃的挂在头上了。她把土坑又埋回去,找一片树荫准备休息。 她不想回去,也不想吃东西,她的胃还在隐隐作痛。 她闭上眼睛冥想,不知怎么的在遍地走鸡的环境里,还睡着了。等她冷汗涔涔的坐起来,已经是快到黄昏。她坐起来,耳朵里传来乌鸦的声音,摇摇头,觉得自己幻听。 走回去的路上,她回忆起梦境,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只是那种悬空浮坠的感觉太过真实,让她莫名浮躁起来。 她没有看手机的习惯,也懒得在意。等看到燃着橘黄小灯的房子时,她有些恍惚,似乎很久之前也有人会在将暗未明的时候燃一盏灯等待,给风雪夜旅人带来妥帖的慰藉。 她推门进去,看到秦遂支着脑袋刷手机。他朝自己迎过来,问她饿不饿,锅里还有鸡汤,也有别的。“想吃什么都可以。”他这么说着。 露露点头,进了厨房盛汤。她还是吃不下东西,将就喝碗汤吧,看秦遂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秦遂确实是热锅蚂蚁。中午吃完饭送走顾陵歌,露露发完那句消息就再也没说话。他分开水滴夹在空气里,发现踪影之后才放下心来。 后来又因为分离焦虑一直胡思乱想,他定的是再过半小时,如果露露没回来他就去找。 没办法,她的风属性太明显了,明显到他时常一厢情愿的满怀扑空。 “今天回礼是拿的你的东西,之后折价给你。”借花献佛这件事还是要说清楚。露露毫无迟滞地放下汤碗,看着秦遂道。 她今天第一次认真打量他。该说不说,这个人实在是长得好,朦胧灯光下,他看起来处在强壮和破碎的叠加态里。 “其实不用。”秦遂干巴巴的回答,他看着她喝汤,喉咙抽动间他的心越来越沉,“拿什么给她都可以,她不会说什么的。” 露露听着他颇为熟稔的语气,没有说什么,表示自己想要休息了。 “你有没有……”秦遂欲言又止的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挺拔,但他心里忐忑如擂鼓。 “没所谓。”露露说完这句秦遂就知道要遭,她察觉到了。 但是露露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没有回头,进了房间,连关房门都是正常声音,和往常一样稳重。 但秦遂就是知道,她生气了。 他急切的跟上去想要解释,推开只是虚掩的房门,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 像是没人来过一般。 窗纱轻柔,床铺干净,秦遂快步走过房间的所有边角,没有发现一丝痕迹。 后来的他每每想起这天,都会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恨自己如何就做了锯嘴葫芦,行了这瞒天过海的愚蠢计谋。 但是露露不知道这些。她倒在竹坞门口,身下涌出一滩血泉,苍白的月亮看着她,万籁俱寂。 她神志异常清楚的看着自己白森森的骨头贯穿皮肉,争先恐后的在空中浮动拉伸,她的视野里全是血雾。 外婆,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