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这次飘散在靠近门边穿牛仔外套的女生头上,她的双手浮动着灰白色尘烬,这次露露还是不能行动,她翻个白眼,抬头一看,迟鹿的眼睛没有睁开。
露露还是没有想明白绥的故事,常理来说,绥成年之后都在人间行走,不可能认不出刘广的本质,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但这会并不是回味的时候。她从来没来过破妄林,这里很多东西都和外界不同,远的不说,就说那边那个会突然长出东西的多宝柜,就令很多人趋之若鹜。所以要多观察。
但是破妄林会倒塌是必然的。它们的产生原因各不相同,但最终都会在完成使命之后崩为废土。
这里其实是审判场来的。只是她到达的这一个的主人,恰好是个外表温和的兔子。换个角度也算是自己运气不错。
她手边的锤子被绥拿走了,这一轮刷新出来的,是一把锃亮的峨眉刺。她挑眉,这么尖锐的灵器啊,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
“池姐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年轻男人的声音过于阴柔,听得露露一阵凉意。她面前的迟鹿睁开眼睛,轻飘飘拿过峨眉刺。
“巡狩人的事情你还是少管。”画中的兔子眼睛跟着峨眉刺的寒光转动,似是在畏惧什么。“碍不到你事。”
张升咧开嘴,步步行到她面前,指着自己的妹妹,“是吗?为什么张悦一路都全无异样,到你面前了就开始离魂?”
“巡狩大人,你偏心呐。”张升的手有细微的抖动,他手上缠着的念珠开始翻出浓郁的味道,像是潮湿柴房里的霉气。
“诘问我做什么,”迟鹿把峨眉刺轻巧插进台面,毫不客气,“瑞兔照心,你自己看着就是。”
“你可要记得,”迟鹿眼睛里闪过幽绿色的光芒,她走到露露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神色戏谑。赤翎无声游走,安歇在临时主人的大臂上。“行夜路的人,大都不配心安。”
张升一口气堵住,径自深呼吸几遍,才去看张悦头上的返影。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张悦也只剩一张皮,太掉价了。
桌子上无人说话,都睁着眼睛看着张悦,他走到窗边坐下,像是怕谁夺路而逃。
被抽空的张悦不能动弹,却伸手递了一把纸钱给他,然后冲着虚空摆摆手。她哥哥手里,黄纸无火自燃,灰烬转瞬浸入掌心,干干净净。
白兔从画的这一侧悠游到另一端,盘起双腿落在树上,水盆里浮动着青金石的色彩。它目空无物,裂开的三瓣唇合成上下,瞳孔里明白的是黑色,“吱吱吱。”不知怎么,发出了老鼠的声音,嘲笑一样。
迟鹿顶腮,前后活动手腕,她身后的墙面似有指引,从翠绿的缝隙里脱出一套光亮的铠甲。她啧了声,翻着白眼把头盔和胸甲往身上套。露露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她没有回头。
兔子看到铠甲,眼中的丝线绷紧着要把眼球撕扯成碎渣。它摇晃着朝迟鹿走来,眼窝里蕴着血泪。“不要把客人吓到。”迟鹿还是微笑,安抚性的摸一把兔头。
露露觉得她意有所指,但是没有证据,转而把目光放到空中。不管是谁的妄念,镜子都是一样的,细长纤细的白骨花朵,不会改色也没有同情。
她看到高高的佛像下有妇人虔诚地下拜。她敞开的衣襟上有老鼠咬啮出来的孔洞,在薄皮凸骨下方有一个鬼魂,对着她的颈项咬出牙印,吱吱呀呀,磨皮削骨。
但她似无所觉。纳完香火,伴着铜板在木箱里隔绝出的沉闷声响,她把自己的灵魂无力的压在蒲团上,神色倦怠地说起自己受骗私奔,丈夫又短命。
她什么都没有了,明日里偏生还有老鸨来逼那苦命的女儿做娼。她头发蓬乱,一拜再拜,絮絮叨叨的念这世道不公,男人犯的错,凭什么让她一辈子下贱,孩子还要入奴籍。
金身罗汉,彩衣护法,满殿神佛,寂默无语的低垂双目。祂们高高在上的审视她脸上的沟壑和荆钗布裙,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营营汲汲,神台前的烟火永恒不熄,到底谁是那个贵手?谁能帮她高抬重担?
太阳被乌鸦驱赶着回退,女人捶打着胸口回到家中。她身上浅白的鬼魂飘下来,端坐正堂,她看着豆蔻年华的女儿放下锅碗瓢盆迎过来,脸上破的冻疮伤用蜘蛛网草草蒙了止血,瘦弱矮小的纸片孩子。
女儿在她出门前挖了后院的泥巴来补灶角,现在衣袖上还有黄土色。她沉默片刻还是走到母亲面前,声如蚊蝇,说自己可以去春院,至少能够让母亲少受罪,也不担心过不了年。
这时张升才看到外头下了雪,女儿抖抖索索,像丢在沙尘里的一点点浮光,眼眸明亮地看向没有实体的自己。
“你可以帮我母亲吗?”等到女人哭累了去休息,张悦看着张升,四目相对,她脸上的光彩更盛。
“哦,我要是说不呢?”张升指使张悦出门去赊了两节白蜡烛,一边吸着香火一边好整以暇。“小小年纪不学好。”
“如果我要你杀了她呢?”张悦双手抱臂,乱蓬蓬的头发里伏一截颜色要褪尽的红头绳。“杀了她你应该能吃饱吧,不亏的。”
“这样我和她就都能解脱了。”女孩把脸上的伤口抠开,涂上新鲜取下的蜘蛛网,丝网干涸在血肉上,拉扯之间她一直小声吸气。
张升轻嗤一声,抬起右手向着门扉外面,冰凉的雪光透过他长长的黑色指甲。他眼珠翻红,飘身离去。
这是第三个灾年,能给他烧纸的人全都死了,他饿十年了,饥饿天天在他空洞的身体里行凶,拉拔得他吃掉自己的血肉,消化身上的营养。
如果不是这个妇人,他还蜷缩在井里逃避阳光。那些神佛都是花架子而已,个个塑身不对,根本起不到作用。
人们只有在山穷水尽时才反求上苍,粗制滥造想象中的神明,然后自认深情的寄托信仰,合上手掌等待显灵,但哪怕是销金堆玉构筑的九重宝幢都鲜少求到所愿所得。怎么可能奢望在三十三重云海苍风下,真的有救苦救难。
等到月亮使白雪发出莹莹光辉,刚刚觅食回来的张升听到磨刀的刺耳声音,混着冰花一路裹挟蔓延到村外。
张悦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半旧不新的棉布里塞着东一团西一团的棉絮,母亲的床上已经只剩床单和被罩,颓丧的靛蓝色连黑色的跳蚤都不愿意光临。
“你倒是狠心。”张升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走到门口等她完事。鲜热的血在青蓝色的月光下冒着热气流到青石板砖上。张升吸吸鼻子,到底还是走上去,剖开她的心腹,挑挑拣拣吃完内脏,拿着从皮肉里剜出来的镫骨剔牙——这是最符合牙签样子的骨头了,还有肉香。
“你要帮我报仇。”张悦神色平静,她的生身母亲就躺在自己面前,连个全尸都没有落下,但她并不在意,完全不像幼女,眼瞳里也翻起灰色,“我喂了你,你就应该帮我办一件事。”红绳被她自己扯落在地,洇在血河里像是暗沉的血管。
年轻的小孩总认为等价交换是最公平的人间道理,但是人间本身就不讲道理。
“行,我正反无事,就陪你玩玩。”张升笑意不达眼底,他把白生生的热乎锁骨递给张悦,在她接过来的档口,轻轻敲在她的手腕上,生魂离体。“我凭什么陪你玩玩?”
“应该?老子才不需要毛丫头教什么是应该。”张升死死拧着她的脖颈,用一只手去抠她脸上的伤口吸取精气,但声音不复暴戾,温和下来。“年纪不大,鬼点子倒不少。”
“我做人的时候都没你这么愤世嫉俗。”张升撇嘴,他看得可清楚,这个女孩和自己都不是好东西。“你既觉得她生而不养,养又不良,那哥哥帮你,烧了这些家当,你给我做一辈子的妹妹,啊?”
迟鹿面色平静,看着张悦被锁了二两生魂,不做人娼,却充作了鬼妓,日日夜夜,钟声在禅院响了多少年,“兄妹俩”便在庙里呆了多少年,不偏不倚,正在当时女人祈祷的大殿之内。她看那些娼客,神神鬼鬼,不一而足,啐下一口:“腌臜玩意。”
随着时间推移,灰白色的雾气填着红丝又消失在翻涌的边际。露露看到张悦被张华打了锁骨钉,张悦也用业火在对方烙上眼下痣。一丘之貉,整整齐齐,倒也算是相配。
她抬手捻了捻,心知不能再耽搁。刚准备动作,就看到迟鹿手里蓄着一汪水,涂抹在峨眉刺上,然后走到窗前随意划开口子,窗边的两个人无声从腰部段裂开来,一滴血液和热气都没有。
白兔黑色的眼瞳慢慢转红,它扯开嘴唇笑起来,没有声音,露露却是悚然一惊。定睛再看时,张升的面皮被揭下来,上面摆着十根指甲,张悦的椅子上放着三根锁骨,嶙嶙鬼火,幽幽如目。
“这东西吃了真的不会坏肚子吗?”迟鹿还是揉一把兔头,皮笑肉不笑。随着她的话音落地,白兔挣开怀抱,极速回到画中查看,水盆里有了烟白色的两条鱼,它咧着嘴,连带着水盆囫囵吞下肚去。
瑞兔图上的树木和消失了,在整幅画的右上角挣扎出一轮玉盘,白兔身边再无色彩,只是左右回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迟鹿拍拍手,这里就只剩下她和露露两个人了。她把明光铠和峨眉刺都放在桌上,从荷包里摸出罐喷雾,大咧咧的一顿狂喷:“还得我自己受累消毒,真是世道艰难。”
她穿一身青衣,不甚优雅的翻着白眼,看着已经在瑞兔图中凌空的白兔,叹口气再说,“它今晚应该要升月了,你要留这幅图吗?”
“作用不大吧,它走后这里也就塌了。”露露站起来活动身体,这一晚上光顾着看戏了,准备的东西是啥用处都还没派上。
“嗯?这个是不会塌的。”迟鹿几下擦完,走到多宝柜面前,劈手想给它拆了,但却纹丝不动。
“第一次来破妄林?”她从刚刚划开的窗台破口望出去,视野空旷,转过来摸出手机,“加个好友吧先。”
露露从口袋里掏出葱花饼,先分一半放在瑞兔图面前,再分给迟鹿,自己叼着半张问为什么不会塌。
“只有主人是人的破妄林才会塌,”迟鹿一点不客气,就当是短暂束脩了,“精怪做主的破妄林不会穷尽灵气供养自己,所以结构坚固,能重复利用。”
门洞大开,清冷的月光照在光洁的院落。宣纸上的白兔离玉盘只有咫尺。露露眯着眼睛看,赤翎在她耳边低语:“它升天之后必死,找找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吧。”
迟鹿好像听到了一样,她指着峨眉刺对露露讲,“这是破妄林和兔子给你的礼物,拿着玩吧。”
“巡狩人是什么?”露露不为所动,她的眼里没有起伏,只是盯着迟鹿看。
“野有异事,王无兴师,故有巡狩之人。”迟鹿说得模棱两可。她有预感,之后肯定会和她有很多面要见。
“哦,那这个林子你要吗?”露露接着迟鹿的消毒酒精洗手,擦干净之后问道。
她的眼睛亮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