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经有云,千双白兔,凡有对一,裂变其怀,嬗离其质,通梦潜幽,喜食劣户,灾害不亡,百年成怪,自升月宫。栖息桂树兰芳,十年气绝而亡。姮娥引之如药,配牛黄、月砂,称破妄散。
露露早上起来,在月桂树的憧憧身树影里看到了黄莺。它向这边逡巡一眼,忽地飞走了。她没重视,吃过早饭继续打磨手上的柳条。
沉月犬送来的柳枝已经灵活至极,她只是把叶子都揪下来,细细磨成粉,沾水打湿又覆盖在枝干上。绿绿的枝条由此变成深褐色,远看好像一团泥土。
芳姨给她端来杏仁露,白白嫩嫩,露露一口气喝完,看一眼有些阴沉的天,庆幸自己的花昨天就开完了。
“我最近都不回来,芳姨不用做我的饭。”露露说这话的时候正拿着电钻给青雀石打孔。倒是可以直接削,为了节省灵力,还是物理办法好。
“啊,你也不回来啊?”芳姨听着声音走出厨房,把围裙解下,声音里有点担忧,这还是个半大孩子呢,怎么突然要出几天都不回的门。“这,这怕是不安全吧…”
“没事。”露露随手一抛,青雀石粉末就尽数掉入布袋中,她拿出纯黑色的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那个,要不跟秦先生说一下吧?”芳姨非常不放心,她孙子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呢。哦对,露露好像没有去上过学?
“不用。”露露声音有点闷,咳嗽两声把心里冒起来的异样压下去。好像有点感冒?她决定一会整点板蓝根吃。
“那我给你准备点吃的,还是给你拿点厚衣服…”芳姨开始在屋里四处乱转,她的不安感传递给露露,让她觉得新鲜。身边很少有人围着自己的事情这么不得要领。
她没有理,回头看着已经被平整回去的土地发呆。柳条已经好好放在挎包里了,那些土块接下来要种什么都会丰收的。
傍晚时分,黄莺又来了,它这次就停在之前插柳条的地方,它歪着头看进窗子,蹦蹦跳跳的在找什么。
露露吃完晚饭又回到厨房,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赤翎。她摸索着打开橱柜,找到面粉后熟练配齐工具,给自己烙饼做干粮。
黄莺儿从院子里绕过来,站在窗棂上,啁啾叫了两声。她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还有一会呢,让我吃点东西吧。”
黄莺也静默下来,它和慢悠悠巡过去的赤翎一起,甚至还有闲心互相哈了两声气。它们眼里的人类在灶台前上下翻飞的捣鼓,片刻就已经做好一小摞吃的,还给它们分了点——葱花味的。
露露一样把东西放在细麻布口袋里,仔细想想拿了之前老屋的钥匙,关上门,头也不回的出门去。
另一边,秦遂坐在阴影中,他面前是一面花纹繁复的透纱屏风,薄如蝉翼的丝织品四角上游动着细长的白骨花影,他抿着唇没说话。
“真让她去啊?”花朵刺穿珍绡,扑出一捧清露,秦遂手里端着盘子,长长的睫毛上有浅淡水光。“可能回不来哦。”
“怎么可能。”秦遂一只手摇晃着细颈瓶,把盘子里的水晃荡进去,他声音慢条斯理,“柳闻莺死了。”
“啊,这可真是不巧呢。”花朵靠近落地窗,在朦胧窗纱里幻化出挺拔修长的男人样子,他手里攥着一把骨扇,对着月亮虚晃,又变成一片雾气。
这里永恒挂着月亮,所以他永远都有滋养。
“不过也是,她那个身子骨,能撑到这个时代也是尽力了。”柳闻鹂在空荡的房间里漫游,他脸上一直有轻盈的笑意。
“也是。”秦遂手边凭空出现一碟点心,他细细的捏散,手一招就出现三只黄莺,细碎又安静的在他手边进食。
“行了,碎片我修好了,得回去了。”秦遂站起来,隔空从书架上搜刮四个细颈瓶,闪身就不见踪影。
“啧,老房子着火就是不一样哈,说都说不得。”柳闻鹂靠着自己的屏风,反手一掏摸出来一把笛子,呜呜咽咽的吹奏起来。
露露一路走到公园的湖边,就在之前她站立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道木门。上面刻着银白色的骨头和花朵,都是细长纤细的模样,遥遥看去很像蓝海给她开的那扇门。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黄铜把手,隐没在门后。树林仍旧寂静,湖面水波不兴。
但露露进去后看到的其实也是林子,绵延不绝的竹林在月光里簌簌作响,她踩在枯枝上,闭上眼睛感受片刻,选了个方向跑起来。
竹林深处有蓝色的荧光,隐隐听得到人声,她面无表情掏出黑色口罩,敲两下太阳穴,往门口走去。
整个屋子都是用竹子搭起来的,很是通风。在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已经围着坐了两男三女。
水曲柳台面上凭空立着一张泛黄宣纸,瑞兔图里有一只兔子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水盆之间活蹦乱跳,滴溜溜的眼睛里布满细丝,好像陷阱。
它在露露进来的那一刻就静止不动了,等到露露自己捡了太师椅坐好,它从画布上跳将出来,慢慢的绕桌边游荡一圈后,张开嘴细细说一句;“时辰已到,闭眼,关门。”
它的声音消散在风里,外面的竹林,屋里的人声,全都静下来,空气也不再流动,但是露露睁开了眼睛。
她对面坐着的迟鹿也在默不作声的转眼睛,伸了懒腰之后也没动静。她们最多也就只能这样,浅浅能动,但不能交流。
她们俩一起看着迟鹿左手边的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穿了一身白衣,她手上紧紧的牵着一个局促的男生,对方的声音怯懦有余,胆气不足:“他们怎么都不动了啊,是不是我们才是被选中的人?”
姑娘摇头不知,两个人手牵着手离开桌子,在窗边看到一个凭空出现的多宝柜,空空的最顶层上放了一只竹笛。
男生的手开始哆嗦起来,他转身想走,但是女生很是好奇,她轻巧拿过笛子,在上面看到斑驳的两个篆体字:刘广。
“哎?是你的名字诶,你会笛子啊?”女生的声音跳脱,很是活泼。露露看着自己手边凭空出现的细巧锤子,有些无语。
干什么?给人笛子敲开烧火吗?
女生手里转着笛子,还是笑模样。她走回到桌边,看着剩下的人雕塑一样睁着眼睛。她看到了锤子,清凌凌问露露能不能拿,但也没有真的等她回答,自顾自拿起手里的锤子,清脆一声就把乐器敲成两半。
这一锤好像敲在刘光的天灵盖上,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头顶蒸腾出雾气,凝结在空中变成一扇镜子。朦胧金光闪过,四散的竹叶香气里,露露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满是尘土的麻布衣服,手里抓着一团头发在清澈的溪水里搅动,却怎么都洗不干净上面的黄泥。
他身后的荒地里瘫着一个面目全非的高大女人,仰面躺着,身上空无一物。他边咒骂边淘洗,片刻之后没了办法,拿出贴身的小刀把头发割成数段。
溪水缠绕着黑色的丝缕,像是嬉戏一样走向远方。刘广回到早已经没有气息的女人身边,在她身边的一堆金玉中找到白玉骨笛。
他朝女人青紫的脖子上踹一脚,声音里充满怨气,“你说你要是乖乖的不乱问,老子自会给你个出路,何至于闹成这样,嗯?你那个便宜哥哥还等着你呢,有什么屁用。”
他坐在她还算柔软的肚腹上,拿着**的刀刃割断骨笛上精心编织的流苏结。透着温润色泽的笛子瞬间变暗,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明器。
刘广比划着篆刻下联系了好多遍的自己的姓名,说来奇怪,大字认不了一斗的人名字倒是刻得有棱有角。
他笑着把笛子按在刚刚坐着的地方,下大力气把她的皮肤往上推,硬生生跨过肋骨,溪水潺潺,骨头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又好像没有,听不真切。
露露倒是聚精会神。对着死人赶血啊,也真是难为刘广想这么个主意。这么一弄,她也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了。
昆山脚下的湖叫扶缨,传闻羲和曾在这里给她的孩子们清洗车马,车衡上垂落的天缨时不时会老化撒在水里,让湖底总是透着朝霞一样的颜色。
后来,从灿烂的颜色中生出名叫绥的精灵,她们一族全是女性,在月亮的照耀和日光的灰尘中习得造化,进入六界游历。
她们哪怕是由天丝所化也一样会生老病死,但她们的尸体会留存三月不腐,如果此间有人对她们施加赶血咒,她身上的颜色就会化为精血,佩之可由心变化。
就是不知道刘广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镜子里的刘广还在动作,他凭借着一把刀,削下她的食指,犹嫌不足,把整只手沿着指根都切开了,聚拢的大滩血液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不知去处。
刘广把笛子放在断口,挤压着血脉精气涂满笔迹凹槽,女人的身体急速萎缩,等奔流的丹红颜色转而淡红又变成不流动的暗黑色盈满笔迹,女人的身体化为了灰烬。
他手里没了掌握,一下扑空到地上,尘土扬了他满面满眼。他坐在那里又哭又笑,双目赤红。
天上的太阳被巨大云团堵住,漫溢的金边没有照在男人身上,流到水里被切割成粼粼波点,悄无声息的又褪去。
刘广看着越来越热烈的阳光咒骂一声,徒步涉水,水源比之前更冰凉,到了刺骨的地步。他没想那么多,只一路北上。
穿过密林来到繁华的城镇,他当掉金玉首饰换银子,给自己置办了人模人样的皮囊。他的竹笛从不离身,但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一身都是新的了,但他觉得身上有附骨之疽。
他买了女人心心念念想骑的白马,踢踢踏踏的跨进皇城,马鬃和红缨在长风里飘荡,他手里高高举着信物,一路畅行无阻走到大殿中。
刘广泪流满面的对着国君解释公主的离去。“长公主临死前赠我这把笛子,让我回来辅佐您治理本地。”这大殿里只有年轻的国君一人。他的仆从们四散在乡野寻找年轻蓬勃的长公主。
国君不答,看着暗色棍子上陡然浮空的精血,他将要开口,刘广暴起,几步越到他身边,伸到他面前的竹笛长出藤蔓,捂住他的口齿,他的面容开始改变,声音低沉憋闷……
镜子在内侍模样的人端着食盒进来的那一刻崩裂,在四散飞溅的流光里,露露看到刘广李代桃僵,谋权篡位做了一世的王。
她右手腕上缠着的赤翎翻着鳞片在她手腕上转完一圈,露露轻轻握拳算是回应。瑞兔图立起来了,兔子蹲在水盆边看着里面泛起的青红丝,咯咯的笑了两声。
桌子的中心升起白雾,眨眼的功夫,刘广的皮囊已经摊在地上,他的精气被白裙女生攥在手里,她面色好了很多,提着锤子走到还是不能动的露露面前。
“谢谢你的锤子。”女生把头上的发簪拆开,瀑布一样的头发在铺平的那一刻全部变成火一样的颜色,她自由的在桌边走一圈,然后摸了摸兔子的头,“我们回昆山见。”
她手里的竹笛在空气转一圈又恢复白玉颜色,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着露露吹声轻扬的口哨,“我们也之后再见。”
兔子抖抖耳朵,把水盆里的水喝一半,闭着眼睛换个稳重的声音又喊:“天辰一刻,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