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家姊的徒弟,叫阿梨。”谢裴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泛起少见的温柔,“阿梨以前是教坊司的歌伎,被人打断了腿扔在巷口,是家姊捡回来的。现在她跟着学医,能治枪伤,也能治百姓的方子——你说,这样的女子该不该成自己的模样?”
他临忽然想起匣里的那封密信,信里夹着谢裴舟书房画的,那幅提剑女子图,在信里他写:“临弟,莫信世人说的‘女子该如何’,指尖着笔,怀拥山河,提刀走江湖,走出的路,凭什么就该被男子踩在脚下?”
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的脆响。谢裴舟忽然从袖中掏出卷密报,上面用朱笔圈着太子党羽的“罪证”——“你说,若把这些交给御史台,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楚临望着密报上的朱圈,忽然想起楚家祠堂那幅被虫蛀的祖训。所谓“忠君爱国”,从来不是盲从,就像谢裴舟掌中的兵符,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人。他伸手接过密报,指尖触到谢裴舟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却比楚家那些老爷们的“玉扳指”更硬些。
“将军不怕我反咬一口,把密报交给陛下?”楚临抬眸,却见谢裴舟眼中映着初升的朝阳,像团烧不化的火。
“你不会。”谢裴舟忽然笑了,指尖夹住他的手腕,“因为你我都一样,都见过这世道脏,却想护着些干净的东西。”
城西“漱玉楼”的晨雾还未散。楚临隔着竹帘望着楼外烟柳,指尖捏着块沾了茶渍的帕子——那是方才楚明远抖着手碰翻茶盏时落下的,茶渍在素帕上晕成歪扭的团,像极了那老东西瑟缩在马车里的怂样。
“公子,楚明远带到了。”暗卫阿九掀帘而入,腰间佩刀还凝着晨露,“右丞大人的小厮刚去了后厨,说是要亲自盯着煮‘雨前龙井’。”
楚临嗯了声,目光落在隔间屏风上。那屏风绘着“商山四皓”,可其中一皓的胡须被虫蛀了半截,露出底下未干的新墨——分明是茶楼掌柜昨夜仓促补的,倒像极了朝堂上那些官员的冠冕,看着堂皇,实则千疮百孔。
“带他进来。”楚临敲了敲案上那本《商海纪要》,沈清照的批注在晨光下泛着淡金,“记得把门关紧,别让风把账册吹乱了。”
楚明远被推进来时,膝盖还沾着巷口的泥。他看见楚临手中的账本,瞳孔骤缩,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般往后缩:“临、临儿,你听叔说……那钱不是我拿的,是太子的人逼我——”
“逼你?”楚临忽然笑了,指尖划过账本上“妇人之仁,商界大忌”的批注,“三日前你在醉仙楼给老鸨甩银票时,可没见你被谁逼?”他忽然甩帕子,茶渍甩在楚明远脸上,“绿萝投井前,抱着你的腿喊‘二老爷饶命’,你怎么不说是被她逼的?”
楚明远脸色煞白,忽然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可临儿你想想,楚家若不攀附太子,迟早被那群清流咬死——你大姐当年拒了赐婚,现在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这话像根刺,扎得楚临指尖发紧。他想起大姐楚湄去年寄来的信,信里夹着张被撕烂的“闺阁贤德”榜单,边角处是大姐的字迹:“他们说女子该贤德,却不知贤德二字,从来是捆住我们的绳。”
“攀附太子?”楚临忽然抽出袖中短刀,刀刃抵在楚明远下巴上,“你可知太子给你的‘楚家宗主’位子,底下垫的是西北将士的白骨?”他刀尖一挑,挑开楚明远领口,露出块刻着“黑鸦”的玉坠——那是昨夜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的,与谢裴舟给的兵符同属一个纹样。
楚明远浑身发抖,忽然尖叫起来:“别杀我!我全说!太子让我在楚家库房埋火铳零件,说是三个月后借‘走水’之名烧了库房,再诬楚家私藏兵器……还有户部那笔钱,根本不是给匪寇,是用来买通御史台——”
够了。”楚临收刀入鞘,忽闻屏风后传来咳嗽声。抬眸望去,见御史台右丞陈怀谦扶着小厮的手进来,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正是谢裴舟密报里提过的“羊脂玉双鱼佩”——此佩出自西域工坊,全京城只有三枚,其中一枚在太子妃兄长手里。
“楚统领好大的阵仗。”陈怀谦捋着胡须坐下,目光扫过楚明远,“这位是……”
“楚家旁支,犯了些糊涂事。”楚临推过茶盏,茶汤里漂着片完整的龙井叶,“听闻大人爱喝雨前茶,特意让茶楼掌柜留了头茬——只是这茶盏,怕是脏了。”他指尖敲了敲案上楚明远的口供,宣纸边缘还凝着未干的血印,“昨夜在下审他时,不小心溅了些血。”
陈怀谦瞳孔微缩,忽然看见楚临袖口露出的半片云锦——那是江南“楚记商号”的特有纹样,去年他想让夫人入股,却被楚湄当众拒绝,说“商号不与赃钱沾边”。此刻云锦在晨光下泛着细芒,像根刺,扎得他喉间发紧。
“楚统领明人不说暗话。”他忽然压低声音,“您手里的口供,若递到御前……怕是连楚家也脱不了干系。”
楚临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冷冽:“大人可知沈清照为何能在商界立足?”他翻开账本,指着“利字当头,需辨清浊”那页,“她当年被人泼脏水,却把账本摊在闹市街口,让百姓看——清浊自有天知,可天知之前,总得有人敢把脏东西晒在太阳底下。”
话音未落,雅间门忽然被推开。穿青布衫子的小丫头托着茶盘进来,腰间药囊晃了晃,银铃轻响——正是谢裴舟府里的阿梨。她低头放茶盏时,发间簪着的蔷薇落在楚明远脚边,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极了绿萝死时攥在手里的那朵。
“公子,这是新泡的雪顶春芽。”阿梨忽然抬头,冲楚临眨了眨眼,“您尝尝,比昨夜的更清些。”
楚临指尖触到茶盏时,忽然察觉温度不对——这茶竟比常温低些,分明是冰镇过的。他抬眸望向阿梨,见她袖口露出半截红绳,绳上刻着的纹样,竟与西北匪寇的“黑鸦令”有七分相似。
“阿梨姑娘手巧。”楚临忽然握住她手腕,指尖按在她脉门上,“只是这雪顶春芽,冰镇过便失了松针的清苦——就像有些人,扮了太久的小白兔,终究藏不住爪子。”
阿梨脸色微变,却忽然笑了,笑声清脆如银铃:“公子果然厉害。不过我这爪子,可是谢姑娘教的——她教我学医时说,‘爪子不是用来抓人,是用来护人’。”
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个纸包,撒在楚明远茶盏里,“这是**散,半个时辰后见效——陈大人,您说,要是太子知道您昨夜收了楚家的‘封口费’,会怎么想?”
陈怀谦猛地起身,茶盏摔在地上发出脆响。他看见阿梨手中捏着的玉佩——正是方才他偷偷塞给楚临的“羊脂玉双鱼佩”,此刻玉佩上的双鱼眼处,竟被人用朱砂点了红,像极了血滴。
“你、你竟敢栽赃!”他指着楚临,指尖发抖。
“这玉佩是我祖传的……”
“祖传?”楚临忽然举起玉佩,对着光晃了晃,“陈大人可知,这玉佩的雕工出自西域‘月氏坊’,而月氏坊三年前就被太子妃兄长买了下来——您说,陛下若看见这玉佩,会信它是‘祖传’,还是信它是‘太子赠礼’?”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陈怀谦煞白的脸上。他忽然想起昨夜谢裴舟的暗卫递来的密信,信里写着:“楚家账本,御史台若不收,便让它烂在太子宴会上——届时满朝文武都会看见,户部银钱如何养肥了西北匪寇。”
人性的贪婪总在绝境时现形。陈怀谦忽然想起自己藏在暗格里的那些银票,想起太子承诺的“御史中丞”之位,忽然觉得喉间发苦——就像这被冰镇过的雪顶春芽,凉得刺骨,却再没了回甘。
“楚统领想如何?”他终于坐下,声音里带着妥协。
楚临推过楚明远的口供,指尖敲了敲末尾处:“明日太子宴,劳烦大人把这个交给御史台左丞——顺便告诉左丞,楚家暗卫昨夜看见,户部侍郎周怀安往太子府送了三箱西域珠宝。”他忽然望向阿梨,“至于阿梨姑娘……劳烦带句话给谢将军,就说‘茶凉了,该换盏新的了’。”
阿梨抿唇一笑,福了福身退下。楚临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谢裴舟说过的话:“阿梨以前总说自己是‘烂泥里的草’,可家妹偏说,草扎了根,就能顶开石头。”
窗外传来卖花女的吆喝,蔷薇香混着雨后的青草气漫进来。楚临低头看楚明远,见他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散发作时,人会梦见最恐惧的事,想来此刻他梦里,定是绿萝披头散发地来找他索命。
人性的恶,终究要还。就像这漱玉楼的茶,前两口苦,可若熬到回甘时,便知苦尽甘来的滋味。
楚临收起口供,指尖触到袖中谢裴舟的密信,信末写着:“午后三刻,醉仙楼三楼,有位‘江南客商’想与你谈笔‘云锦生意’——她姓楚,名湄。”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大姐终究是来了,带着她的云锦,带着她的剑,来这京城的泥里,踩出一条女子该走的路。就像谢明玥在西北给将士治伤,像阿梨握着药囊救人,她们都在这权柄的阴影里,种着自己的春雪。
陈怀谦起身告辞时,楚临忽然指着屏风上的“商山四皓”:“大人可知,这屏风去年还绘着‘采菊东篱’,为何今年换成了四皓?”他指尖划过被虫蛀的胡须。
“因为掌柜的知道,比起陶渊明的菊,达官贵人更爱看‘隐士出山’——就像这世道,总爱把脏东西裹上光鲜的皮,可皮底下是什么,终究会露出来。”陈怀谦脚步一顿,终究没敢回头。
楚临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权柄是把双刃剑,可握剑的手若干净,剑刃就不会沾无辜的血。”
但哪把剑会不带有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