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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玗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茫茫青色,阴雨缠绵了整座京城。楚临踩着青石板路拐进西市巷口时,指尖还攥着半页浸了水的账册——那是从楚家库房暗格里搜出的罪证,墨迹晕开成深浅不一的灰,似是朝堂上那些大臣们模棱两可的嘴脸。


    他藏在灰色斗篷里的眉峰骤凛,忽闻头顶黛瓦上传来极轻的落瓦声。


    江湖人说楚家暗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可待他抬眸时,檐角垂落的雨帘后早已立着个穿月白衫子的男子。那人倚着朱漆廊柱,指尖转着柄鎏金折扇,扇面上“山河入怀”四字被雨水洇得发淡,倒像他眼中漫不经心的笑意。


    “楚统领连夜查账,可是为了西北那笔银钱?”男子开口时,折扇“啪”地合拢,敲在掌心发出清响,“我府里的龙井煮好了,比这胡同的雨腥气好歹些罢。”


    楚临指尖微动,袖中短刀已滑至掌心。他认得这张脸——谢裴舟,三日前刚被陛下钦点为镇北将军,却在今夜孤身堵在这无人巷口。


    雨珠从谢裴舟发梢滚落,滴在他胸前玉坠上,那是块刻着“忠勇”二字的旧玉,倒与他眼底暗藏的锋芒相得益彰。


    “将军怎知在下身份?”楚临退后半步,靴底碾过墙根青苔,“莫不是也盯着楚家那本烂账?”


    谢裴舟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漫过来,竟带了几分温软:“楚家账册乱在明处,可西北匪患新得的火铳,却乱在暗处。”他抬手抛来枚铜铃,坠着半片染血的兵符,“昨夜我在城郊废宅捡的,恰与楚家旁支楚明远的手书同出一炉。”


    铜铃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楚临脚边。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族中长兄们聚在祠堂时的模样——那些人捧着族谱痛心疾首,却没人提过楚明远每月往城西茶楼送的那三坛女儿红。人性向来如此,总爱把腌臜事藏在冠冕堂皇的袍子里,就像这春日的雨,看着清透,实则浸着满街泥腥。


    “将军想如何?”楚临弯腰捡起兵符,指腹擦过上面的血渍,凉得刺骨。


    谢裴舟转身踏入雨幕,声音从前方传来,混着折扇轻摇的声响:“明日卯时,将军府东跨院。”他忽然回头,眸中映着万家灯火,“对了,楚统领若怕鸿门宴,大可带楚家暗卫围了我院子,反正这京城的夜,从来不怕热闹。”


    楚临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指尖捏紧了兵符。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声,三更天,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可这京城的夜色里,不知藏了多少双睁着的眼睛。


    他低头看那半页账册,墨迹早已晕成一团混沌,与楚家祠堂里那幅被虫蛀的祖训底下的小字一般,早已被蛀得千疮百孔。


    回到楚府时,后宅正闹得厉害。楚临刚穿过垂花门,就见丫鬟小桃攥着帕子跑过来,鬓角的珠花歪得不成样子:“公子!三夫人房里的绿萝姑娘投井了,说是……说是被二公子扯坏了衣裳。”


    楚临脚步一顿,袖中短刀因动作轻响一声。绿萝是三夫人房里的贴身丫鬟,去年冬日他路过回廊时,曾见她蹲在廊下给冻僵的雀儿喂小米,指尖红得像枝头的朱砂梅。如今却落得个投井的下场,不过是因为攀上了不该攀的人。


    “去叫稳婆,把尸首从井里捞上来。”楚临声音发冷,“再告诉二公子,今夜祠堂跪到天亮——若敢喊一声累,就把他房里那些莺莺燕燕全发卖了。”


    小桃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点头跑开。楚临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大姐楚湄说过的话:“这宅子里的女人,若不想做井里的浮萍,就得把根扎进泥里,哪怕扎得血肉模糊。”


    世间对女子的不公早已是她们的囚笼。


    楚湄当年拒了陛下的赐婚,偏要带着陪嫁的铺子去江南经商,如今已是名动天下的“楚商妇”,连宫里的娘娘都爱穿她织的云锦。


    可更多的女子没这个胆子,比如绿萝,以为攀附了主子就能飞上枝头,却不知主子的恩宠,从来都是悬在脖子上的刀。


    他拐进西跨院时,窗纸上还映着母亲房里的烛影。隔着窗,能听见母亲正对着佛龛叹气:“临儿啊,你大姐终究是女子,纵有万贯家财,到老了还是没个依靠……你莫学她,趁早娶房媳妇,也好断了那些人的嘴。”


    楚临指尖抵在窗棂上,想起去年冬日在江南见过的场景。


    大姐穿着月白棉袍,站在自家商号门前,看伙计们往马车上搬布匹。她身后跟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手里捧着账本,眼里全是透亮的光。


    那天大姐说:“女子若想活得自在,就得先把自己当人,别等着别人来赏你一口饭吃。”


    佛龛前的铜炉飘出沉香味,混着窗外的雨气,呛得人眼眶发酸。楚临转身,靴底碾过青石板,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他摸出袖中谢裴舟给的兵符,在月光下细看——那上面的血渍已经凝了,呈暗紫色,像朵开败的花,却偏偏沾着不该沾的腥。


    卯时三刻,将军府东跨院。楚临穿过九曲回廊时,见池子里的锦鲤正围着荷叶打转,倒是像谢裴舟扇面上的“山河入怀”。


    这京城的人都说谢将军是陛下的“心腹之患”,手握二十万镇北军,却偏生爱往文人堆里凑,连书房摆的都是前朝才女沈渭照的真迹。


    “楚统领果然守时。”谢裴舟在月洞门前,手里端着茶盏,“这茶叫‘雪顶春芽’,去年我在祁连山剿匪时,当地茶农用雪水炒的,你闻闻,有没有松针的清苦?”


    楚临抬眸望去,见他今日换了藏青劲装,腰间玉坠换成了枚铜制兵符,正是昨夜那半片的另一半。茶香混着他身上的冷香漫过来,竟让这春日的雨都带了几分清冽。


    “将军昨夜为何不直接拿了楚明远的罪证去御前弹劾?”楚临踏入院子,目光扫过廊下挂着的几幅字酬,其中一幅画着位提剑的女子,衣袂翻飞间竟有几分大姐的飒爽,“反而要绕这么大弯子,寻在下合作?”


    谢裴舟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忽然笑了:“因为楚家暗卫的眼睛,比我军中斥候的耳朵更灵。”他抬眸望来,眸中映着廊下灯笼的光,“况且……”他忽然起身,走到楚临面前,压低声音道,“我若说,这背后牵扯的人,连陛下都动不得,楚统领可信?”


    楚临瞳孔微缩,听见远处传来晨钟声响。


    清冷的音色夹在钟声里,谢裴舟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砸得人心头生疼:“昨夜绿萝投井的事,楚统领处理得干净,可这宅子里的女子,若都像你大姐那般硬气,怕是要教好些人睡不着觉了。”


    他忽然退后半步,抬手将茶盏递给楚临:“尝尝吧,雪顶春芽。苦是苦了些,可咽下去后,舌尖会回甘。”


    楚临接过茶盏,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茶入温热,混着松针的清苦,果然在咽下后,舌尖泛起丝丝甜意。


    远处传来丫鬟晨起扫院的声音,惊起一片鸟鸣。他望着谢裴舟眼中的光,耳边响起大姐说过的话:“这世上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就看你敢不敢,踩碎那些别人给你画的框。”


    雨还在下,可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楚临握着茶盏,忽然觉得这春日的雨,竟比冬日的雪更凉些,却也更清透,清透得能看见藏在权柄之下的,那些被雨打湿的、关于人性的真相。


    谢裴舟指尖敲了敲廊下那幅提剑女子图,画中人身形窈窕,却握剑如握山河,衣摆处“明玥”二字落款极淡,像被雨水洗过的辰星。


    “家姊幼时爱跟着我舞刀弄枪,被父亲骂作不成体统。”


    谢裴舟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后来她偷学医术,扮成小厮混进太医院,如今在西北给将士们治伤——你说,这算不算把体统踩在脚底下?”


    楚临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忽然想起昨夜在楚府看见的场景——二公子醉醺醺地拽着绿萝的手腕,嘴里喊着“你伺候本公子是福气”,而那些本该主持公道的长辈,却在祠堂里对着族谱念叨“家丑不可外扬”。


    人性的腌臜从来藏在冠冕之后,就像谢裴舟掌中的兵符,一面刻着“忠勇”,另一面却沾着洗不净的血。


    “将军既知西北火铳之事,为何不直接禀明陛下?”楚临抬眸,目光落在谢裴舟腰间那枚完整的兵符上,“非要绕到楚家头上?”


    谢裴舟忽然收敛了笑意,眸中闪过一丝冷冽。他转身推开书房木门,烛火映出满墙的舆图,西北边境的山脉被朱砂标得通红,像道永远止不住的伤口。


    “陛下最近总爱提‘仁政’,可仁政底下埋着什么?”他抽出一支狼毫,笔尖蘸了墨,在舆图上画了个圈,“户部尚书是太子的人,他把‘毛毡银’全垫了他的手,最终落在西北的‘雪黑鸦’手里——而‘黑鸦’曾是太子府的马夫。”


    墨点在舆图上晕开,像朵炸开的血花。楚临忽然想起楚明远被抓时的哭喊:“太子说只要办妥这事,就封我做楚家宗主!”而素来那些人觊觎的从来不是楚家的钱,而是楚家世代掌管的京畿卫戍调令的名,若楚家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太子就能名正言顺地将卫戍军收归己用。


    “所以将军想借楚家暗卫的手,拿到太子通敌的证据?”


    楚临捏紧了茶盏,指节用力发白,“可楚家若卷入党争,只会死得更快。”


    谢裴舟忽然俯身,指尖抬起楚临的下巴,动作太过突然,惊得楚临往后退了半步,却撞在书架上,发出“哗啦”一声响。书架上滚落一本账本,封皮上“沈渭照”三个字让他瞳孔骤缩——那是前朝才女沈渭照的《商海纪要》,大姐楚湄曾说过,此书是她经商的启蒙之册。


    “拟态不拟势。”谢裴舟弯腰捡起账本,指尖划过沈渭照的批注,“因为我需要楚家活着,就像楚家需要我——你看这账本,沈渭照当年被文人骂作‘铜臭泼妇’,可她死后,多少公子哥偷偷捧着她的书学算账?这世道啊,总爱杀了会下蛋的鸡,却又离不开鸡蛋。”


    他忽然将账本塞进楚临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纸页传来:“昨夜绿萝投井前,曾给三夫人递过一封密信,信里写着‘公子与户部侍郎通……’可惜三夫人怕得罪太子,把信烧了。”


    楚临浑身一震,忽然想起三夫人房里那尊嵌金佛像,佛龛背后的暗格里,藏着她替二公子收的那些珠玉。人性的贪婪从来不分男女,就像这春日的雨,既能润花开,也能淹死人。


    “将军为何告诉我这些?”楚临握账本的手微紧,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女子的笑声。抬眸望去,见隔壁院子里,当垆梳着双髻的丫头,正踮脚够墙上的蔷薇。她腰间挂着个药囊,穗子上坠着枚铜铃,正是昨夜谢裴舟抛给他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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