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长烛》 第1章 第 1 章 茫茫青色,阴雨缠绵了整座京城。楚临踩着青石板路拐进西市巷口时,指尖还攥着半页浸了水的账册——那是从楚家库房暗格里搜出的罪证,墨迹晕开成深浅不一的灰,似是朝堂上那些大臣们模棱两可的嘴脸。 他藏在灰色斗篷里的眉峰骤凛,忽闻头顶黛瓦上传来极轻的落瓦声。 江湖人说楚家暗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可待他抬眸时,檐角垂落的雨帘后早已立着个穿月白衫子的男子。那人倚着朱漆廊柱,指尖转着柄鎏金折扇,扇面上“山河入怀”四字被雨水洇得发淡,倒像他眼中漫不经心的笑意。 “楚统领连夜查账,可是为了西北那笔银钱?”男子开口时,折扇“啪”地合拢,敲在掌心发出清响,“我府里的龙井煮好了,比这胡同的雨腥气好歹些罢。” 楚临指尖微动,袖中短刀已滑至掌心。他认得这张脸——谢裴舟,三日前刚被陛下钦点为镇北将军,却在今夜孤身堵在这无人巷口。 雨珠从谢裴舟发梢滚落,滴在他胸前玉坠上,那是块刻着“忠勇”二字的旧玉,倒与他眼底暗藏的锋芒相得益彰。 “将军怎知在下身份?”楚临退后半步,靴底碾过墙根青苔,“莫不是也盯着楚家那本烂账?” 谢裴舟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漫过来,竟带了几分温软:“楚家账册乱在明处,可西北匪患新得的火铳,却乱在暗处。”他抬手抛来枚铜铃,坠着半片染血的兵符,“昨夜我在城郊废宅捡的,恰与楚家旁支楚明远的手书同出一炉。” 铜铃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楚临脚边。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族中长兄们聚在祠堂时的模样——那些人捧着族谱痛心疾首,却没人提过楚明远每月往城西茶楼送的那三坛女儿红。人性向来如此,总爱把腌臜事藏在冠冕堂皇的袍子里,就像这春日的雨,看着清透,实则浸着满街泥腥。 “将军想如何?”楚临弯腰捡起兵符,指腹擦过上面的血渍,凉得刺骨。 谢裴舟转身踏入雨幕,声音从前方传来,混着折扇轻摇的声响:“明日卯时,将军府东跨院。”他忽然回头,眸中映着万家灯火,“对了,楚统领若怕鸿门宴,大可带楚家暗卫围了我院子,反正这京城的夜,从来不怕热闹。” 楚临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指尖捏紧了兵符。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声,三更天,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可这京城的夜色里,不知藏了多少双睁着的眼睛。 他低头看那半页账册,墨迹早已晕成一团混沌,与楚家祠堂里那幅被虫蛀的祖训底下的小字一般,早已被蛀得千疮百孔。 回到楚府时,后宅正闹得厉害。楚临刚穿过垂花门,就见丫鬟小桃攥着帕子跑过来,鬓角的珠花歪得不成样子:“公子!三夫人房里的绿萝姑娘投井了,说是……说是被二公子扯坏了衣裳。” 楚临脚步一顿,袖中短刀因动作轻响一声。绿萝是三夫人房里的贴身丫鬟,去年冬日他路过回廊时,曾见她蹲在廊下给冻僵的雀儿喂小米,指尖红得像枝头的朱砂梅。如今却落得个投井的下场,不过是因为攀上了不该攀的人。 “去叫稳婆,把尸首从井里捞上来。”楚临声音发冷,“再告诉二公子,今夜祠堂跪到天亮——若敢喊一声累,就把他房里那些莺莺燕燕全发卖了。” 小桃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点头跑开。楚临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大姐楚湄说过的话:“这宅子里的女人,若不想做井里的浮萍,就得把根扎进泥里,哪怕扎得血肉模糊。” 世间对女子的不公早已是她们的囚笼。 楚湄当年拒了陛下的赐婚,偏要带着陪嫁的铺子去江南经商,如今已是名动天下的“楚商妇”,连宫里的娘娘都爱穿她织的云锦。 可更多的女子没这个胆子,比如绿萝,以为攀附了主子就能飞上枝头,却不知主子的恩宠,从来都是悬在脖子上的刀。 他拐进西跨院时,窗纸上还映着母亲房里的烛影。隔着窗,能听见母亲正对着佛龛叹气:“临儿啊,你大姐终究是女子,纵有万贯家财,到老了还是没个依靠……你莫学她,趁早娶房媳妇,也好断了那些人的嘴。” 楚临指尖抵在窗棂上,想起去年冬日在江南见过的场景。 大姐穿着月白棉袍,站在自家商号门前,看伙计们往马车上搬布匹。她身后跟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手里捧着账本,眼里全是透亮的光。 那天大姐说:“女子若想活得自在,就得先把自己当人,别等着别人来赏你一口饭吃。” 佛龛前的铜炉飘出沉香味,混着窗外的雨气,呛得人眼眶发酸。楚临转身,靴底碾过青石板,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他摸出袖中谢裴舟给的兵符,在月光下细看——那上面的血渍已经凝了,呈暗紫色,像朵开败的花,却偏偏沾着不该沾的腥。 卯时三刻,将军府东跨院。楚临穿过九曲回廊时,见池子里的锦鲤正围着荷叶打转,倒是像谢裴舟扇面上的“山河入怀”。 这京城的人都说谢将军是陛下的“心腹之患”,手握二十万镇北军,却偏生爱往文人堆里凑,连书房摆的都是前朝才女沈渭照的真迹。 “楚统领果然守时。”谢裴舟在月洞门前,手里端着茶盏,“这茶叫‘雪顶春芽’,去年我在祁连山剿匪时,当地茶农用雪水炒的,你闻闻,有没有松针的清苦?” 楚临抬眸望去,见他今日换了藏青劲装,腰间玉坠换成了枚铜制兵符,正是昨夜那半片的另一半。茶香混着他身上的冷香漫过来,竟让这春日的雨都带了几分清冽。 “将军昨夜为何不直接拿了楚明远的罪证去御前弹劾?”楚临踏入院子,目光扫过廊下挂着的几幅字酬,其中一幅画着位提剑的女子,衣袂翻飞间竟有几分大姐的飒爽,“反而要绕这么大弯子,寻在下合作?” 谢裴舟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忽然笑了:“因为楚家暗卫的眼睛,比我军中斥候的耳朵更灵。”他抬眸望来,眸中映着廊下灯笼的光,“况且……”他忽然起身,走到楚临面前,压低声音道,“我若说,这背后牵扯的人,连陛下都动不得,楚统领可信?” 楚临瞳孔微缩,听见远处传来晨钟声响。 清冷的音色夹在钟声里,谢裴舟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砸得人心头生疼:“昨夜绿萝投井的事,楚统领处理得干净,可这宅子里的女子,若都像你大姐那般硬气,怕是要教好些人睡不着觉了。” 他忽然退后半步,抬手将茶盏递给楚临:“尝尝吧,雪顶春芽。苦是苦了些,可咽下去后,舌尖会回甘。” 楚临接过茶盏,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茶入温热,混着松针的清苦,果然在咽下后,舌尖泛起丝丝甜意。 远处传来丫鬟晨起扫院的声音,惊起一片鸟鸣。他望着谢裴舟眼中的光,耳边响起大姐说过的话:“这世上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就看你敢不敢,踩碎那些别人给你画的框。” 雨还在下,可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楚临握着茶盏,忽然觉得这春日的雨,竟比冬日的雪更凉些,却也更清透,清透得能看见藏在权柄之下的,那些被雨打湿的、关于人性的真相。 谢裴舟指尖敲了敲廊下那幅提剑女子图,画中人身形窈窕,却握剑如握山河,衣摆处“明玥”二字落款极淡,像被雨水洗过的辰星。 “家姊幼时爱跟着我舞刀弄枪,被父亲骂作不成体统。” 谢裴舟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后来她偷学医术,扮成小厮混进太医院,如今在西北给将士们治伤——你说,这算不算把体统踩在脚底下?” 楚临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忽然想起昨夜在楚府看见的场景——二公子醉醺醺地拽着绿萝的手腕,嘴里喊着“你伺候本公子是福气”,而那些本该主持公道的长辈,却在祠堂里对着族谱念叨“家丑不可外扬”。 人性的腌臜从来藏在冠冕之后,就像谢裴舟掌中的兵符,一面刻着“忠勇”,另一面却沾着洗不净的血。 “将军既知西北火铳之事,为何不直接禀明陛下?”楚临抬眸,目光落在谢裴舟腰间那枚完整的兵符上,“非要绕到楚家头上?” 谢裴舟忽然收敛了笑意,眸中闪过一丝冷冽。他转身推开书房木门,烛火映出满墙的舆图,西北边境的山脉被朱砂标得通红,像道永远止不住的伤口。 “陛下最近总爱提‘仁政’,可仁政底下埋着什么?”他抽出一支狼毫,笔尖蘸了墨,在舆图上画了个圈,“户部尚书是太子的人,他把‘毛毡银’全垫了他的手,最终落在西北的‘雪黑鸦’手里——而‘黑鸦’曾是太子府的马夫。” 墨点在舆图上晕开,像朵炸开的血花。楚临忽然想起楚明远被抓时的哭喊:“太子说只要办妥这事,就封我做楚家宗主!”而素来那些人觊觎的从来不是楚家的钱,而是楚家世代掌管的京畿卫戍调令的名,若楚家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太子就能名正言顺地将卫戍军收归己用。 “所以将军想借楚家暗卫的手,拿到太子通敌的证据?” 楚临捏紧了茶盏,指节用力发白,“可楚家若卷入党争,只会死得更快。” 谢裴舟忽然俯身,指尖抬起楚临的下巴,动作太过突然,惊得楚临往后退了半步,却撞在书架上,发出“哗啦”一声响。书架上滚落一本账本,封皮上“沈渭照”三个字让他瞳孔骤缩——那是前朝才女沈渭照的《商海纪要》,大姐楚湄曾说过,此书是她经商的启蒙之册。 “拟态不拟势。”谢裴舟弯腰捡起账本,指尖划过沈渭照的批注,“因为我需要楚家活着,就像楚家需要我——你看这账本,沈渭照当年被文人骂作‘铜臭泼妇’,可她死后,多少公子哥偷偷捧着她的书学算账?这世道啊,总爱杀了会下蛋的鸡,却又离不开鸡蛋。” 他忽然将账本塞进楚临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纸页传来:“昨夜绿萝投井前,曾给三夫人递过一封密信,信里写着‘公子与户部侍郎通……’可惜三夫人怕得罪太子,把信烧了。” 楚临浑身一震,忽然想起三夫人房里那尊嵌金佛像,佛龛背后的暗格里,藏着她替二公子收的那些珠玉。人性的贪婪从来不分男女,就像这春日的雨,既能润花开,也能淹死人。 “将军为何告诉我这些?”楚临握账本的手微紧,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女子的笑声。抬眸望去,见隔壁院子里,当垆梳着双髻的丫头,正踮脚够墙上的蔷薇。她腰间挂着个药囊,穗子上坠着枚铜铃,正是昨夜谢裴舟抛给他的那种。 第2章 第 2 章 “她是家姊的徒弟,叫阿梨。”谢裴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泛起少见的温柔,“阿梨以前是教坊司的歌伎,被人打断了腿扔在巷口,是家姊捡回来的。现在她跟着学医,能治枪伤,也能治百姓的方子——你说,这样的女子该不该成自己的模样?” 他临忽然想起匣里的那封密信,信里夹着谢裴舟书房画的,那幅提剑女子图,在信里他写:“临弟,莫信世人说的‘女子该如何’,指尖着笔,怀拥山河,提刀走江湖,走出的路,凭什么就该被男子踩在脚下?” 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的脆响。谢裴舟忽然从袖中掏出卷密报,上面用朱笔圈着太子党羽的“罪证”——“你说,若把这些交给御史台,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楚临望着密报上的朱圈,忽然想起楚家祠堂那幅被虫蛀的祖训。所谓“忠君爱国”,从来不是盲从,就像谢裴舟掌中的兵符,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人。他伸手接过密报,指尖触到谢裴舟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却比楚家那些老爷们的“玉扳指”更硬些。 “将军不怕我反咬一口,把密报交给陛下?”楚临抬眸,却见谢裴舟眼中映着初升的朝阳,像团烧不化的火。 “你不会。”谢裴舟忽然笑了,指尖夹住他的手腕,“因为你我都一样,都见过这世道脏,却想护着些干净的东西。” 城西“漱玉楼”的晨雾还未散。楚临隔着竹帘望着楼外烟柳,指尖捏着块沾了茶渍的帕子——那是方才楚明远抖着手碰翻茶盏时落下的,茶渍在素帕上晕成歪扭的团,像极了那老东西瑟缩在马车里的怂样。 “公子,楚明远带到了。”暗卫阿九掀帘而入,腰间佩刀还凝着晨露,“右丞大人的小厮刚去了后厨,说是要亲自盯着煮‘雨前龙井’。” 楚临嗯了声,目光落在隔间屏风上。那屏风绘着“商山四皓”,可其中一皓的胡须被虫蛀了半截,露出底下未干的新墨——分明是茶楼掌柜昨夜仓促补的,倒像极了朝堂上那些官员的冠冕,看着堂皇,实则千疮百孔。 “带他进来。”楚临敲了敲案上那本《商海纪要》,沈清照的批注在晨光下泛着淡金,“记得把门关紧,别让风把账册吹乱了。” 楚明远被推进来时,膝盖还沾着巷口的泥。他看见楚临手中的账本,瞳孔骤缩,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般往后缩:“临、临儿,你听叔说……那钱不是我拿的,是太子的人逼我——” “逼你?”楚临忽然笑了,指尖划过账本上“妇人之仁,商界大忌”的批注,“三日前你在醉仙楼给老鸨甩银票时,可没见你被谁逼?”他忽然甩帕子,茶渍甩在楚明远脸上,“绿萝投井前,抱着你的腿喊‘二老爷饶命’,你怎么不说是被她逼的?” 楚明远脸色煞白,忽然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可临儿你想想,楚家若不攀附太子,迟早被那群清流咬死——你大姐当年拒了赐婚,现在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这话像根刺,扎得楚临指尖发紧。他想起大姐楚湄去年寄来的信,信里夹着张被撕烂的“闺阁贤德”榜单,边角处是大姐的字迹:“他们说女子该贤德,却不知贤德二字,从来是捆住我们的绳。” “攀附太子?”楚临忽然抽出袖中短刀,刀刃抵在楚明远下巴上,“你可知太子给你的‘楚家宗主’位子,底下垫的是西北将士的白骨?”他刀尖一挑,挑开楚明远领口,露出块刻着“黑鸦”的玉坠——那是昨夜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的,与谢裴舟给的兵符同属一个纹样。 楚明远浑身发抖,忽然尖叫起来:“别杀我!我全说!太子让我在楚家库房埋火铳零件,说是三个月后借‘走水’之名烧了库房,再诬楚家私藏兵器……还有户部那笔钱,根本不是给匪寇,是用来买通御史台——” 够了。”楚临收刀入鞘,忽闻屏风后传来咳嗽声。抬眸望去,见御史台右丞陈怀谦扶着小厮的手进来,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正是谢裴舟密报里提过的“羊脂玉双鱼佩”——此佩出自西域工坊,全京城只有三枚,其中一枚在太子妃兄长手里。 “楚统领好大的阵仗。”陈怀谦捋着胡须坐下,目光扫过楚明远,“这位是……” “楚家旁支,犯了些糊涂事。”楚临推过茶盏,茶汤里漂着片完整的龙井叶,“听闻大人爱喝雨前茶,特意让茶楼掌柜留了头茬——只是这茶盏,怕是脏了。”他指尖敲了敲案上楚明远的口供,宣纸边缘还凝着未干的血印,“昨夜在下审他时,不小心溅了些血。” 陈怀谦瞳孔微缩,忽然看见楚临袖口露出的半片云锦——那是江南“楚记商号”的特有纹样,去年他想让夫人入股,却被楚湄当众拒绝,说“商号不与赃钱沾边”。此刻云锦在晨光下泛着细芒,像根刺,扎得他喉间发紧。 “楚统领明人不说暗话。”他忽然压低声音,“您手里的口供,若递到御前……怕是连楚家也脱不了干系。” 楚临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冷冽:“大人可知沈清照为何能在商界立足?”他翻开账本,指着“利字当头,需辨清浊”那页,“她当年被人泼脏水,却把账本摊在闹市街口,让百姓看——清浊自有天知,可天知之前,总得有人敢把脏东西晒在太阳底下。” 话音未落,雅间门忽然被推开。穿青布衫子的小丫头托着茶盘进来,腰间药囊晃了晃,银铃轻响——正是谢裴舟府里的阿梨。她低头放茶盏时,发间簪着的蔷薇落在楚明远脚边,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极了绿萝死时攥在手里的那朵。 “公子,这是新泡的雪顶春芽。”阿梨忽然抬头,冲楚临眨了眨眼,“您尝尝,比昨夜的更清些。” 楚临指尖触到茶盏时,忽然察觉温度不对——这茶竟比常温低些,分明是冰镇过的。他抬眸望向阿梨,见她袖口露出半截红绳,绳上刻着的纹样,竟与西北匪寇的“黑鸦令”有七分相似。 “阿梨姑娘手巧。”楚临忽然握住她手腕,指尖按在她脉门上,“只是这雪顶春芽,冰镇过便失了松针的清苦——就像有些人,扮了太久的小白兔,终究藏不住爪子。” 阿梨脸色微变,却忽然笑了,笑声清脆如银铃:“公子果然厉害。不过我这爪子,可是谢姑娘教的——她教我学医时说,‘爪子不是用来抓人,是用来护人’。” 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个纸包,撒在楚明远茶盏里,“这是**散,半个时辰后见效——陈大人,您说,要是太子知道您昨夜收了楚家的‘封口费’,会怎么想?” 陈怀谦猛地起身,茶盏摔在地上发出脆响。他看见阿梨手中捏着的玉佩——正是方才他偷偷塞给楚临的“羊脂玉双鱼佩”,此刻玉佩上的双鱼眼处,竟被人用朱砂点了红,像极了血滴。 “你、你竟敢栽赃!”他指着楚临,指尖发抖。 “这玉佩是我祖传的……” “祖传?”楚临忽然举起玉佩,对着光晃了晃,“陈大人可知,这玉佩的雕工出自西域‘月氏坊’,而月氏坊三年前就被太子妃兄长买了下来——您说,陛下若看见这玉佩,会信它是‘祖传’,还是信它是‘太子赠礼’?”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陈怀谦煞白的脸上。他忽然想起昨夜谢裴舟的暗卫递来的密信,信里写着:“楚家账本,御史台若不收,便让它烂在太子宴会上——届时满朝文武都会看见,户部银钱如何养肥了西北匪寇。” 人性的贪婪总在绝境时现形。陈怀谦忽然想起自己藏在暗格里的那些银票,想起太子承诺的“御史中丞”之位,忽然觉得喉间发苦——就像这被冰镇过的雪顶春芽,凉得刺骨,却再没了回甘。 “楚统领想如何?”他终于坐下,声音里带着妥协。 楚临推过楚明远的口供,指尖敲了敲末尾处:“明日太子宴,劳烦大人把这个交给御史台左丞——顺便告诉左丞,楚家暗卫昨夜看见,户部侍郎周怀安往太子府送了三箱西域珠宝。”他忽然望向阿梨,“至于阿梨姑娘……劳烦带句话给谢将军,就说‘茶凉了,该换盏新的了’。” 阿梨抿唇一笑,福了福身退下。楚临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谢裴舟说过的话:“阿梨以前总说自己是‘烂泥里的草’,可家妹偏说,草扎了根,就能顶开石头。” 窗外传来卖花女的吆喝,蔷薇香混着雨后的青草气漫进来。楚临低头看楚明远,见他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散发作时,人会梦见最恐惧的事,想来此刻他梦里,定是绿萝披头散发地来找他索命。 人性的恶,终究要还。就像这漱玉楼的茶,前两口苦,可若熬到回甘时,便知苦尽甘来的滋味。 楚临收起口供,指尖触到袖中谢裴舟的密信,信末写着:“午后三刻,醉仙楼三楼,有位‘江南客商’想与你谈笔‘云锦生意’——她姓楚,名湄。”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大姐终究是来了,带着她的云锦,带着她的剑,来这京城的泥里,踩出一条女子该走的路。就像谢明玥在西北给将士治伤,像阿梨握着药囊救人,她们都在这权柄的阴影里,种着自己的春雪。 陈怀谦起身告辞时,楚临忽然指着屏风上的“商山四皓”:“大人可知,这屏风去年还绘着‘采菊东篱’,为何今年换成了四皓?”他指尖划过被虫蛀的胡须。 “因为掌柜的知道,比起陶渊明的菊,达官贵人更爱看‘隐士出山’——就像这世道,总爱把脏东西裹上光鲜的皮,可皮底下是什么,终究会露出来。”陈怀谦脚步一顿,终究没敢回头。 楚临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权柄是把双刃剑,可握剑的手若干净,剑刃就不会沾无辜的血。” 但哪把剑会不带有血斑? 第3章 第 3 章 楚临摸出短刀,在晨光下擦了擦刀刃。刀身映出他的脸,眉峰舒展,竟比昨夜多了分明朗。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可这次的雨,竟带着几分清甜,就像阿梨说的,雪顶春芽的回甘,从来不是等来的,是熬过了苦,才有的。 陈怀谦离开时,檐角铜铃被风扯着响了三声。楚临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想起小时候在祠堂见过的场景。 那时他刚被选为暗卫统领,祖父摸着他的头说:“临儿,楚家的刀要亮,但刀刃不能沾自己人的血。” 可如今楚明远歪在椅上,鬓角沾着凝固的血渍,如同祠堂里那幅被虫蛀的祖训,冠冕堂皇地令人发笑。 人性的贪念从来都是蛀虫,啃食着冠冕堂皇的“忠义”,露出底下斑驳的私心。楚临弯腰捡起阿梨落下的蔷薇,花瓣上的晨露滴在楚明远手背上,惊得他在昏迷中发出含糊的呓语:“别……别让绿萝过来……” “公子,右丞大人把玉佩留在了茶楼账房。”暗卫阿九掀开竹帘,袖中露出半卷油纸,“这是他方才让小厮买的桂花糖,纸包里裹着张字条。” 楚临展开字条,苍劲的文字写着“太子宴上有火铳埋伏”,末尾画着朵半开的海棠——那是谢裴舟常用的暗记。 他指尖摩挲着纸页,忽然想起昨夜在将军府看见的场景:谢裴舟倚着窗棂,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像柄未出鞘的剑,却偏偏在谈及家妹时,语气软得像片春雪。 “去把楚明远送回楚府,交给三夫人。”楚临将蔷薇别在阿九衣襟上,“告诉她,若想保二公子的命,就把藏在佛像暗格里的账本交出来——绿萝投井前,曾把账册页码缝在贴身肚兜里。” 阿九怔住,指尖捏紧了蔷薇茎秆:“公子……绿萝姑娘她……” “她不该死。”楚临转身望向窗外,烟柳被雨打湿,垂成帘幕,“这宅子里的姑娘,不该都活成井里的浮萍。”他忽然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几分涩,“就像我大姐,偏要在这满是荆棘的路上,踩出朵花来。” 申时三刻,醉仙楼三楼。 楚临隔着雕花屏风,看见穿月白缎面褙子的女子正倚着栏杆,指尖绕着鎏金算盘,算珠碰撞声混着楼下酒客的喧哗,竟透出几分利落。 她腕间戴着对绞丝银镯,是当年母亲给大姐的及笄礼,此刻银镯在阳光下晃了晃,映得她眼角的朱砂痣格外分明——那是大姐楚湄独有的标记,当年她拒了陛下赐婚,一怒之下在眉心点了颗痣,说“女子的妆容,该由自己说了算。” “临弟站在屏风后做什么?”楚湄忽然转身,算盘“啪”地合在掌心,“难不成怕姐姐抢了你的风头?” 楚临掀开屏风,看见桌上摆着两盏茶,一盏是他爱喝的雪顶春芽,另一盏浮着玫瑰花瓣,那是大姐在江南养成的习惯,总说“茶香太淡,要掺些人间烟火气。” 他指尖触到茶盏,温度恰好,显然是算准了他的脚程泡好的。 “大姐何时到的京城?”楚临坐下,看见茶盏底压着张羊皮地图,西北边境画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查太子的事?” 楚湄笑了,笑声像银镯相击,清越中带着几分飒爽:“半个月前,西北商路突然断了。”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黑鸦寨”,“我派伙计去探,却在匪寇窝里看见件眼熟的云锦,那正是去年太子妃找我订的‘山河图’纹样。” 楚临瞳孔微缩,忽然想起谢裴舟说过的话:“西北匪寇新得的火铳,枪托上刻着东宫的纹章。”他摸出袖中楚明远的口供,摊开在羊皮地图上:“太子想借楚家库房‘走水’,诬我们私藏兵器,再用户部银钱买通御史台——可他为何要养肥西北匪寇?” “因为匪寇越闹,陛下越需要镇北军。”楚湄忽然从袖中掏出枚铜哨,哨身刻着“明玥”二字,“谢将军的胞妹谢明玥,在西北办了所女子医馆,收留被匪寇劫掠的姑娘——你猜怎么着?那些姑娘说,匪寇头子‘黑鸦’总戴着枚羊脂玉双鱼佩,跟今早你扣下的那枚一模一样。” 铜哨在案上滚了两圈,停在楚临手心里。他忽然想起阿梨袖口的红绳,想起谢裴舟书房的提剑女子画,忽然意识到这盘棋远比他想得更大——太子豢养匪寇,既为了制造边患揽权,又想借楚家之手转移视线,却不知谢裴舟早在西北布了局,用女子医馆收拢民心,用商路断联引出幕后黑手。 “大姐可知,谢将军为何帮楚家?”楚临捏紧铜哨,哨口的缺口蹭过掌心,像道未愈的伤。 楚湄忽然伸手,替他拂开额前碎发,指尖触到他眉骨处的旧疤,那是十二岁时,他为保护大姐被马匪划伤的。 “因为谢明玥的母亲,是前朝沈清照的弟子。”她忽然望向窗外,暮色正漫上酒旗,“沈清照当年被污‘通敌’,满门抄斩时,是谢将军的祖父冒死救了她的弟子——有些债,总要有人来还。” 话音未落,雅间门忽然被推开。穿青布衫的阿梨抱着药箱进来,腰间银铃轻响,却比今早多了份沉稳:“公子,谢将军让我带句话‘今夜子时,城西废宅,带楚家暗卫布防’。” 她忽然看见楚湄腕间的银镯,眼睛一亮,“您就是楚商妇吧?明玥姐姐总说,江南的云锦能挡西北的风——去年她给伤员做绷带,用的就是您送的素绢。” 楚湄笑了,从袖中掏出个绣着蔷薇的荷包递给她:“替我谢谢明玥姑娘——下次去西北,我给她带些防沙的面纱,再教医馆的姑娘们绣‘止血咒’纹样,就缝在袖口,方便她们救人。” 阿梨接过荷包,指尖触到绣线里藏着的硬纸片——那是张药方,专治枪伤感染,正是谢明玥托她带给楚湄的。人性的温暖总在暗处生长,就像这绣着蔷薇的荷包,藏在权谋的刀光剑影里,却偏偏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阿梨姑娘,你腕间的红绳……”楚临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为何会有黑鸦寨的纹样?” 阿梨指尖一颤,低头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因为我曾是黑鸦的养女。” 她掀起裤脚,露出脚踝处的旧疤,“七岁那年,他把我扔进狼窝,说‘能活着爬出来,就做我的女儿’,后来是明玥姐姐救了我,用银针替我剜去了黑鸦的刺青,却留了这道疤,说‘伤疤不是耻辱,是你活下来的证据’。” 暮色漫进雅间,将阿梨的影子拉得极长。楚临忽然想起绿萝投井前攥着的蔷薇,想起大姐眉心间的朱砂痣,想起谢明玥画里的提剑女子。 原来这世上的女子,从来不是任人采摘的花,而是扎根泥里的树,哪怕被风雨折断枝桠,也要在断口处长出新的芽。 “子时废宅,谢将军要对付的,是黑鸦本人吧?”楚湄收起算盘,指尖敲了敲地图上的“城西废宅”,“那里曾是前朝公主的别苑,地下密道直通太子府——当年沈清照就是在那里藏账本,后来被人泄露了行踪。” 楚临握紧了铜哨,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卖唱女子的歌声,唱的是《玉树□□花》,却被酒客们的笑骂声盖了去。人性的荒唐总在热闹处上演,就像太子豢养匪寇却自诩“仁君”,就像陈怀谦收受贿赂却口口声声“为了楚家”,可总有些人,偏要在这荒唐里,守着些不荒唐的东西。 “阿梨,你去告诉谢将军,楚家暗卫会在废宅外围布下‘蛛网阵’。”楚临起身,短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顺便替我问他——那幅提剑女子画,落款的‘明玥’二字,是不是家妹亲手所书?” 阿梨愣住,转身时裙摆扫过屏风,惊起几只栖在梁上取暖的麻雀。楚湄望着她的背影,握住楚临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临弟,你可知谢将军为何总在书房摆沈清照的账本?” 她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因为沈清照临终前说过,‘权柄上的雪,若无人敢尝,便永远是冷的’,而谢裴舟,想做那个尝雪的人。” 夜风掀起窗纱,带来晚春的暖意。楚临望着大姐腕间的银镯,忽然想起母亲昨夜的叹息:“你大姐终究是女子,纵有万贯家财,到老了还是没个依靠。” 可此刻他才明白,大姐的依靠从来不是别人,是她握在手里的算盘,是她缝在云锦里的底气,是她眼里从不曾熄灭的光。 就像谢明玥在西北持针救人,像阿梨攥着药囊奔跑,像绿萝死前攥着的那朵蔷薇——女子的自强,从来不是争来的,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硬生生给自己挣出一片天。 子时将至,城西废宅的荒草在风中摇晃。楚临带着暗卫埋伏在断墙后,看见谢裴舟的身影从月光里走来,腰间兵符与他的短刀同时泛起冷光。两人隔着丈许距离站定,谁也没说话,却同时听见废宅地下传来石板挪动的声响——那是黑鸦带着人,从太子府密道来了。 谢裴舟忽然抬手,折扇“啪”地展开,楚临看见他指尖捏着枚银铃,正是阿梨腰间的那种。 石板彻底掀开的瞬间,箭雨忽然从荒草里腾起。楚临看见谢裴舟旋身挥扇,扇骨间竟藏着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钉住了黑鸦的手腕。 那个总戴着羊脂玉双鱼佩的男人,此刻脸上满是惊恐,像极了方才楚明远的模样。 “黑鸦,还记得七年前西北那场雪吗?”谢裴舟走近,靴底碾过他掉落的玉佩,“你杀了我副将的妹妹,把她的绣鞋挂在寨门口——今日,该还了。” 黑鸦浑身发抖,忽然看见楚临手里的铜哨,瞳孔骤缩:“你、你是楚家的人……太子说楚家已经……” “太子说的话,你也信?”楚临吹起铜哨,哨声清越,惊飞了栖在枯树上的夜枭。废宅四周亮起灯笼,楚家暗卫的“蛛网阵”如铁桶般合拢,而阿梨带着医馆的姑娘们守在阵外,药囊上的银铃响成一片,像首安魂的曲。 谢裴舟忽然望向楚临,眸中映着灯笼的光,像两簇跳动的火:“楚统领,可曾尝过权柄上的雪?” 楚临摸出袖中楚明远的口供,火光将纸页映得通红:“雪是冷的,可握久了,也会化。”他笑了笑,笑声混着远处的更鼓声,竟带了几分暖意,“就像这春雪,终究会润了土,长出新的花来。” 谢裴舟怔住,想起书房里那幅提剑女子画,想起妹妹明玥在信里写的:“哥,西北的姑娘们说,你手里的兵符不是杀人的,是护人的——就像我手里的针,不是伤人的,是救人的。” 夜风掠过断墙,掀起谢裴舟的衣摆。楚临看见他内衬上绣着的暗纹,竟与大姐云锦里的“山河图”如出一辙。 原来早在相遇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同一条路上,走着不同的破局之法。 黑鸦的哀嚎声渐渐低下去,阿梨带着姑娘们进来收拾伤员。楚临看见其中一个姑娘攥着块染血的云锦,正是大姐送给西北医馆的素绢,忽然觉得这春夜的风,竟比白日里更暖些——因为在这权柄的阴影里,总有人在种着春雪,等着它花开的那天。 谢裴舟走到他身边,指尖递来块糖霜饼:“阿梨说你爱吃甜的,这是江南的法子,糖霜里掺了松针碎,吃着像雪顶春芽的回甘。” 楚临接过饼,咬了一口,甜意混着松针的清苦在舌尖漫开,先苦后甜。 他望着谢裴舟眼中的光,想起沈清照的账本,想起大姐的云锦,想起阿梨的药囊——原来这世上的权谋,从来不是为了算计,而是为了护住那些值得护的人。 绵绵细雨又下笼罩在京城,春雨润物细无声。 楚临望着废宅外渐亮的天际,觉得这一局棋,才刚落了第一子。 可他不慌,因为身边有个握剑的人,跟他一样,等着在权柄上,种出一片春雪来。 第4章 第 4 章 戌时三刻,北疆的风裹着沙砾扑在谢裴舟的银甲上。他勒住踏雪乌骓,望着远处明玥医馆的灯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腰间那枚前朝公主的兵符拓本硌得生疼。三日前离京时,陛下握着他的手说:“西北若失,朕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可 他知道,陛下真正怕的不是柔然铁骑,而是太子党羽借边患死灰复燃。 “将军,医馆派人来了。”副将陈越递上封信,羊皮纸边缘染着暗红,“说是有位姑娘拼死从柔然王庭逃回来,带了不得了的消息。” 谢裴舟展开信笺,明玥的字迹被血渍晕染得模糊:“哥,花名册上的‘雀儿’回来了,她亲眼看见太子与柔然大王子密会,他们……”字迹戛然而止,末尾画着朵被撕碎的海棠——那是遇险的暗号。 “备马。”谢裴舟握紧缰绳,银枪在暮色中划出冷光,“让前锋营即刻出发,目标明玥医馆。告诉楚家暗卫,守住玉门关的商道——太子私铸的火铳,怕是已经在运往柔然的路上了。” 与此同时,京城楚府书房。楚临盯着案头新到的密信,信纸还带着海水的咸腥。三日前漕运码头截获的火铳里,藏着枚刻着梵文的铜扣,暗卫追查后发现,那竟是从南海番邦进贡的贡品。 “太子的手,伸得够长。”他指尖划过密信上“周怀安胞弟任南海市舶司”的字样,忽然想起大姐楚湄说过,半月前江南商号的船队在南海遇袭,货物里就有本该进贡给皇室的精铁。 “公子,左丞求见。”阿九掀开竹帘,神色凝重,“他说御史台收到匿名信,指控楚家与前朝余孽勾结。” 楚临瞳孔骤缩,摸出袖中那封尚未拆封的密信——正是今早神秘人送来的,封口印着半朵海棠。他拆开信笺,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一行小字:“楚家祠堂第三根立柱,藏着前朝公主的信物。” 祠堂里,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楚临望着祖父的牌位,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这里听的故事。那时祖父总说,楚家先祖曾救过一位落难的贵人,却从不提那人是谁。他握紧短刀,撬开第三根立柱的暗格,里面躺着枚鎏金蝴蝶钗,钗头镶嵌的红宝石,竟与谢裴舟提及的前朝公主兵符上的宝石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楚临猛地转身,见谢裴舟斜倚在门框上,银甲沾满尘土,却在腰间别着枝新鲜的海棠,“楚家守护的不是什么贵人,是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而太子,怕的就是这个秘密被揭开。”楚临握紧蝴蝶钗,金属的凉意渗入手心:“将军不是在北疆?” “明玥没事。”谢裴舟走进祠堂,目光扫过墙上的楚家祖训,“雀儿带回的消息证实,太子与柔然约定,等我的军队深入大漠,他们就突袭玉门关。但他忘了,医馆的姑娘们,早就在商道上布下了眼线。”他忽然抬手,指尖擦过楚临眉骨的旧疤,“我来,是为了借楚家的‘眼睛’——京城暗处,还有多少太子的人?” 楚临还未及回答,院外忽然传来喧哗声。阿九匆匆跑来:“公子!大理寺的人包围了楚府,说要搜查通敌证据!” 谢裴舟冷笑一声,银枪挑开祠堂窗户的竹帘:“来得倒快。楚统领可敢与我演场戏?”他忽然扯破楚临的衣袖,在他手臂上划出道血痕,“就说我夜闯楚府,意图杀人灭口——毕竟,前朝余孽的秘密,死人才守得住。” 楚临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醉仙楼顶的那个月夜。他握紧蝴蝶钗,任由鲜血滴落在青砖上:“将军想如何?” “你假意不敌,让我抢走信物。”谢裴舟将鎏金蝴蝶钗揣入怀中,“明日朝堂,我会当着陛下的面,用这钗子撬开太子的嘴——但在此之前……”他忽然凑近,呼吸扫过楚临耳畔,“你要保住楚家,也要保住京城那些替我们守着秘密的眼睛。” 院外传来踹门声。谢裴舟旋身跃出窗户,银枪在夜色中划出残影:“楚统领,后会有期——等北疆的雪停了,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春棠。” 楚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臂的伤口传来刺痛。他摸出袖中绿萝的肚兜,血绣的“太子令”在烛光下泛着暗红。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场权谋之争从来不是简单的正邪对立——而是要用沾满鲜血的手,在淤泥中捧出一朵干净的花。 “公子!大理寺的人进来了!”阿九的声音带着焦急。 楚临整理好衣衫,指尖抚过祠堂里被破坏的暗格。当大理寺官员举着搜查令冲进祠堂时,他踉跄着倒在地上,装出虚弱的模样:“快……快追!那人抢走了楚家的传家宝,还说……还说要献给太子!” 为首的官员眼神一凛:“果然如此!带走!” 被押解出楚府时,楚临望着夜空。云层中透出半轮残月,像极了谢裴舟折扇上那朵未开的海棠。他知道,今夜的戏不过是序幕,明日朝堂,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而在北疆,谢裴舟的军队正在与时间赛跑——他们要赶在柔然的铁骑之前,截断太子通敌的证据。 朔风卷着沙尘掠过京城的屋檐,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楚临闭上眼睛,想起谢裴舟说过的“雪覆春棠”。或许正如沈清照所言,权柄上的雪,总要有人用滚烫的心去焐热——哪怕这过程中,要背负通敌的骂名,要亲手撕开家族的伤疤。 因为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比如大姐楚湄在江南织就的云锦,比如谢明玥在西北点亮的医馆灯火,比如绿萝用生命换来的真相——而他与谢裴舟,不过是这漫漫长夜里,两个举着火把的人,执意要在黑暗中,走出一条光明的路。 大理寺地牢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楚临被铁链拖拽着跌坐在潮湿的青砖上。狱卒离去前,火把的余光扫过对面牢房,他看见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那人蓬头垢面,却死死攥着半截鎏金蝴蝶钗,钗尾红宝石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你是谁?”楚临挣扎着起身,铁链哗啦作响。 对方缓缓抬头,露出半张布满鞭痕的脸,眼神却亮得惊人:“楚家第十七代嫡孙,楚昭。”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嘲讽,“不过现在,他们叫我前朝余孽。” 楚临瞳孔骤缩。记忆中确实有位族中长辈提过,楚家曾有个自幼被送去皇宫当质子的孩子,却在一场大火后不知所踪。他握紧自己手中的半支钗,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太子……是因为这个抓你?” “太子?”楚昭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惊起几只老鼠,“他不过是被人当枪使的蠢货。真正想让楚家死的人,藏在更深的地方——深到连陛下都要敬他三分。”他艰难地爬向牢栏,骨节分明的手穿过铁条,“把钗子给我,你该知道,合二为一才能打开真正的秘密。” 与此同时,北疆大漠。谢裴舟勒马停在明玥医馆前,沙丘上蜿蜒的血迹尚未干涸。医馆的木门虚掩着,门板上用朱砂画着半朵破碎的海棠——是撤退的信号。 “将军,有埋伏!”陈越突然将他拽下马来。利箭破空声中,谢裴舟滚入沙丘的凹陷处,瞥见不远处的沙雾里,柔然骑兵的弯刀泛着冷光。他摸出腰间的铜哨用力吹响,尖锐的哨声刺破夜空,三长两短——正是召集暗卫的暗号。 “大哥!”谢明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裴舟转头,见妹妹裹着沾满血的白裙,怀中抱着昏迷的雀儿,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匕首的姑娘。她们的裙摆下藏着竹筒,里面装的不是药粉,而是自制的烟雾弹。 “太子的人比我们先到一步。”谢明玥将雀儿交给陈越,从腰间抽出银针,“雀儿说,柔然王庭藏着本账本,记录着二十年来与朝中官员的所有交易——其中第一笔,就是用前朝公主的项上人头,换来了某位大人的步步高升。” 谢裴舟握紧银枪,枪尖挑起沙丘上的一块碎布——是太子东宫的织锦纹样。朔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他忽然想起楚临眉骨上的疤,想起醉仙楼顶楚湄说过的“这世道需要有人亮灯”。“传令下去,分散突围。”他声音冷得像冰,“我去王庭,活要见人,死要见账。” 京城这边,楚临将半支蝴蝶钗递过牢栏。楚昭颤抖着将两支钗合二为一,钗身竟缓缓展开,露出内侧刻着的蝇头小字:“景明三年冬,楚氏护主,藏兵符于……”字迹到此处戛然而止,却足以让人心惊——景明,正是前朝公主的年号。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太子一定要楚家死了吧?”楚昭将钗子塞回楚临手中,“只要兵符现世,当今陛下的皇位便名不正言不顺。而那本柔然王庭的账本……”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鲜血,“会让整个朝堂的衣冠禽兽,都在阳光下现形。” 地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楚临迅速将钗子藏入怀中,听见阿九焦急的声音:“大理寺卿大人,我家公子绝不可能通敌!这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一道阴鸷的声音响起。牢门被打开,楚临抬头,正对上周怀安冰冷的眼神。这位户部侍郎如今换上了绣着獬豸的官服,显然是在太子倒台后,攀上了新的高枝,“楚临,交出你从祠堂拿走的东西,我可以保你楚家其他人平安。” 楚临冷笑一声,铁链突然缠住周怀安的手腕,将他猛地拽向牢栏:“周大人怕是忘了,三日前漕运码头的火铳,可都刻着东宫的印记。”他压低声音,“还是说,你以为换了身皮,就能抹去自己通敌叛国的罪证?” 周怀安脸色骤变,抽出袖中的匕首刺向楚临。千钧一发之际,地牢顶部的瓦片突然碎裂,谢裴舟的银枪破空而来,精准地挑飞匕首。月光中,他的银甲染着血,却依旧威风凛凛:“周大人,陛下宣你即刻入宫——北疆急报,柔然王庭的账本,已经到手了。” 周怀安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狱卒手中的火把。火苗迅速蔓延,照亮了他惊恐的脸。谢裴舟挥枪斩断楚临的铁链,低声道:“明玥她们在城外接应,楚昭由我带走。你先回楚府,保护好……” 话未说完,地牢外突然传来爆炸声。谢裴舟脸色一变,拽着楚临冲出牢房,只见整个大理寺陷入火海,浓烟中传来厮杀声。他转头望向楚临,眼神坚定:“有人想毁尸灭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权柄上的雪,我们还没尝够。”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京城火光冲天。楚临望着谢裴舟带着楚昭消失在夜色中,握紧了怀中的蝴蝶钗。远处传来晨钟,却掩不住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他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当柔然王庭的账本现世,当前朝兵符的秘密揭开,整个大燕王朝,都将在这朔风血雨中,迎来翻天覆地的变革。 而他与谢裴舟,不过是这场变革中的两颗棋子,却偏偏要做执棋人——为了那些被碾碎的绿萝们,为了在西北点亮灯火的谢明玥们,更为了这片山河,能真正迎来一场洗净污秽的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