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摸出短刀,在晨光下擦了擦刀刃。刀身映出他的脸,眉峰舒展,竟比昨夜多了分明朗。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可这次的雨,竟带着几分清甜,就像阿梨说的,雪顶春芽的回甘,从来不是等来的,是熬过了苦,才有的。
陈怀谦离开时,檐角铜铃被风扯着响了三声。楚临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想起小时候在祠堂见过的场景。
那时他刚被选为暗卫统领,祖父摸着他的头说:“临儿,楚家的刀要亮,但刀刃不能沾自己人的血。”
可如今楚明远歪在椅上,鬓角沾着凝固的血渍,如同祠堂里那幅被虫蛀的祖训,冠冕堂皇地令人发笑。
人性的贪念从来都是蛀虫,啃食着冠冕堂皇的“忠义”,露出底下斑驳的私心。楚临弯腰捡起阿梨落下的蔷薇,花瓣上的晨露滴在楚明远手背上,惊得他在昏迷中发出含糊的呓语:“别……别让绿萝过来……”
“公子,右丞大人把玉佩留在了茶楼账房。”暗卫阿九掀开竹帘,袖中露出半卷油纸,“这是他方才让小厮买的桂花糖,纸包里裹着张字条。”
楚临展开字条,苍劲的文字写着“太子宴上有火铳埋伏”,末尾画着朵半开的海棠——那是谢裴舟常用的暗记。
他指尖摩挲着纸页,忽然想起昨夜在将军府看见的场景:谢裴舟倚着窗棂,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像柄未出鞘的剑,却偏偏在谈及家妹时,语气软得像片春雪。
“去把楚明远送回楚府,交给三夫人。”楚临将蔷薇别在阿九衣襟上,“告诉她,若想保二公子的命,就把藏在佛像暗格里的账本交出来——绿萝投井前,曾把账册页码缝在贴身肚兜里。”
阿九怔住,指尖捏紧了蔷薇茎秆:“公子……绿萝姑娘她……”
“她不该死。”楚临转身望向窗外,烟柳被雨打湿,垂成帘幕,“这宅子里的姑娘,不该都活成井里的浮萍。”他忽然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几分涩,“就像我大姐,偏要在这满是荆棘的路上,踩出朵花来。”
申时三刻,醉仙楼三楼。
楚临隔着雕花屏风,看见穿月白缎面褙子的女子正倚着栏杆,指尖绕着鎏金算盘,算珠碰撞声混着楼下酒客的喧哗,竟透出几分利落。
她腕间戴着对绞丝银镯,是当年母亲给大姐的及笄礼,此刻银镯在阳光下晃了晃,映得她眼角的朱砂痣格外分明——那是大姐楚湄独有的标记,当年她拒了陛下赐婚,一怒之下在眉心点了颗痣,说“女子的妆容,该由自己说了算。”
“临弟站在屏风后做什么?”楚湄忽然转身,算盘“啪”地合在掌心,“难不成怕姐姐抢了你的风头?”
楚临掀开屏风,看见桌上摆着两盏茶,一盏是他爱喝的雪顶春芽,另一盏浮着玫瑰花瓣,那是大姐在江南养成的习惯,总说“茶香太淡,要掺些人间烟火气。”
他指尖触到茶盏,温度恰好,显然是算准了他的脚程泡好的。
“大姐何时到的京城?”楚临坐下,看见茶盏底压着张羊皮地图,西北边境画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查太子的事?”
楚湄笑了,笑声像银镯相击,清越中带着几分飒爽:“半个月前,西北商路突然断了。”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黑鸦寨”,“我派伙计去探,却在匪寇窝里看见件眼熟的云锦,那正是去年太子妃找我订的‘山河图’纹样。”
楚临瞳孔微缩,忽然想起谢裴舟说过的话:“西北匪寇新得的火铳,枪托上刻着东宫的纹章。”他摸出袖中楚明远的口供,摊开在羊皮地图上:“太子想借楚家库房‘走水’,诬我们私藏兵器,再用户部银钱买通御史台——可他为何要养肥西北匪寇?”
“因为匪寇越闹,陛下越需要镇北军。”楚湄忽然从袖中掏出枚铜哨,哨身刻着“明玥”二字,“谢将军的胞妹谢明玥,在西北办了所女子医馆,收留被匪寇劫掠的姑娘——你猜怎么着?那些姑娘说,匪寇头子‘黑鸦’总戴着枚羊脂玉双鱼佩,跟今早你扣下的那枚一模一样。”
铜哨在案上滚了两圈,停在楚临手心里。他忽然想起阿梨袖口的红绳,想起谢裴舟书房的提剑女子画,忽然意识到这盘棋远比他想得更大——太子豢养匪寇,既为了制造边患揽权,又想借楚家之手转移视线,却不知谢裴舟早在西北布了局,用女子医馆收拢民心,用商路断联引出幕后黑手。
“大姐可知,谢将军为何帮楚家?”楚临捏紧铜哨,哨口的缺口蹭过掌心,像道未愈的伤。
楚湄忽然伸手,替他拂开额前碎发,指尖触到他眉骨处的旧疤,那是十二岁时,他为保护大姐被马匪划伤的。
“因为谢明玥的母亲,是前朝沈清照的弟子。”她忽然望向窗外,暮色正漫上酒旗,“沈清照当年被污‘通敌’,满门抄斩时,是谢将军的祖父冒死救了她的弟子——有些债,总要有人来还。”
话音未落,雅间门忽然被推开。穿青布衫的阿梨抱着药箱进来,腰间银铃轻响,却比今早多了份沉稳:“公子,谢将军让我带句话‘今夜子时,城西废宅,带楚家暗卫布防’。”
她忽然看见楚湄腕间的银镯,眼睛一亮,“您就是楚商妇吧?明玥姐姐总说,江南的云锦能挡西北的风——去年她给伤员做绷带,用的就是您送的素绢。”
楚湄笑了,从袖中掏出个绣着蔷薇的荷包递给她:“替我谢谢明玥姑娘——下次去西北,我给她带些防沙的面纱,再教医馆的姑娘们绣‘止血咒’纹样,就缝在袖口,方便她们救人。”
阿梨接过荷包,指尖触到绣线里藏着的硬纸片——那是张药方,专治枪伤感染,正是谢明玥托她带给楚湄的。人性的温暖总在暗处生长,就像这绣着蔷薇的荷包,藏在权谋的刀光剑影里,却偏偏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阿梨姑娘,你腕间的红绳……”楚临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为何会有黑鸦寨的纹样?”
阿梨指尖一颤,低头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因为我曾是黑鸦的养女。”
她掀起裤脚,露出脚踝处的旧疤,“七岁那年,他把我扔进狼窝,说‘能活着爬出来,就做我的女儿’,后来是明玥姐姐救了我,用银针替我剜去了黑鸦的刺青,却留了这道疤,说‘伤疤不是耻辱,是你活下来的证据’。”
暮色漫进雅间,将阿梨的影子拉得极长。楚临忽然想起绿萝投井前攥着的蔷薇,想起大姐眉心间的朱砂痣,想起谢明玥画里的提剑女子。
原来这世上的女子,从来不是任人采摘的花,而是扎根泥里的树,哪怕被风雨折断枝桠,也要在断口处长出新的芽。
“子时废宅,谢将军要对付的,是黑鸦本人吧?”楚湄收起算盘,指尖敲了敲地图上的“城西废宅”,“那里曾是前朝公主的别苑,地下密道直通太子府——当年沈清照就是在那里藏账本,后来被人泄露了行踪。”
楚临握紧了铜哨,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卖唱女子的歌声,唱的是《玉树□□花》,却被酒客们的笑骂声盖了去。人性的荒唐总在热闹处上演,就像太子豢养匪寇却自诩“仁君”,就像陈怀谦收受贿赂却口口声声“为了楚家”,可总有些人,偏要在这荒唐里,守着些不荒唐的东西。
“阿梨,你去告诉谢将军,楚家暗卫会在废宅外围布下‘蛛网阵’。”楚临起身,短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顺便替我问他——那幅提剑女子画,落款的‘明玥’二字,是不是家妹亲手所书?”
阿梨愣住,转身时裙摆扫过屏风,惊起几只栖在梁上取暖的麻雀。楚湄望着她的背影,握住楚临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临弟,你可知谢将军为何总在书房摆沈清照的账本?”
她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因为沈清照临终前说过,‘权柄上的雪,若无人敢尝,便永远是冷的’,而谢裴舟,想做那个尝雪的人。”
夜风掀起窗纱,带来晚春的暖意。楚临望着大姐腕间的银镯,忽然想起母亲昨夜的叹息:“你大姐终究是女子,纵有万贯家财,到老了还是没个依靠。”
可此刻他才明白,大姐的依靠从来不是别人,是她握在手里的算盘,是她缝在云锦里的底气,是她眼里从不曾熄灭的光。
就像谢明玥在西北持针救人,像阿梨攥着药囊奔跑,像绿萝死前攥着的那朵蔷薇——女子的自强,从来不是争来的,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硬生生给自己挣出一片天。
子时将至,城西废宅的荒草在风中摇晃。楚临带着暗卫埋伏在断墙后,看见谢裴舟的身影从月光里走来,腰间兵符与他的短刀同时泛起冷光。两人隔着丈许距离站定,谁也没说话,却同时听见废宅地下传来石板挪动的声响——那是黑鸦带着人,从太子府密道来了。
谢裴舟忽然抬手,折扇“啪”地展开,楚临看见他指尖捏着枚银铃,正是阿梨腰间的那种。
石板彻底掀开的瞬间,箭雨忽然从荒草里腾起。楚临看见谢裴舟旋身挥扇,扇骨间竟藏着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钉住了黑鸦的手腕。
那个总戴着羊脂玉双鱼佩的男人,此刻脸上满是惊恐,像极了方才楚明远的模样。
“黑鸦,还记得七年前西北那场雪吗?”谢裴舟走近,靴底碾过他掉落的玉佩,“你杀了我副将的妹妹,把她的绣鞋挂在寨门口——今日,该还了。”
黑鸦浑身发抖,忽然看见楚临手里的铜哨,瞳孔骤缩:“你、你是楚家的人……太子说楚家已经……”
“太子说的话,你也信?”楚临吹起铜哨,哨声清越,惊飞了栖在枯树上的夜枭。废宅四周亮起灯笼,楚家暗卫的“蛛网阵”如铁桶般合拢,而阿梨带着医馆的姑娘们守在阵外,药囊上的银铃响成一片,像首安魂的曲。
谢裴舟忽然望向楚临,眸中映着灯笼的光,像两簇跳动的火:“楚统领,可曾尝过权柄上的雪?”
楚临摸出袖中楚明远的口供,火光将纸页映得通红:“雪是冷的,可握久了,也会化。”他笑了笑,笑声混着远处的更鼓声,竟带了几分暖意,“就像这春雪,终究会润了土,长出新的花来。”
谢裴舟怔住,想起书房里那幅提剑女子画,想起妹妹明玥在信里写的:“哥,西北的姑娘们说,你手里的兵符不是杀人的,是护人的——就像我手里的针,不是伤人的,是救人的。”
夜风掠过断墙,掀起谢裴舟的衣摆。楚临看见他内衬上绣着的暗纹,竟与大姐云锦里的“山河图”如出一辙。
原来早在相遇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同一条路上,走着不同的破局之法。
黑鸦的哀嚎声渐渐低下去,阿梨带着姑娘们进来收拾伤员。楚临看见其中一个姑娘攥着块染血的云锦,正是大姐送给西北医馆的素绢,忽然觉得这春夜的风,竟比白日里更暖些——因为在这权柄的阴影里,总有人在种着春雪,等着它花开的那天。
谢裴舟走到他身边,指尖递来块糖霜饼:“阿梨说你爱吃甜的,这是江南的法子,糖霜里掺了松针碎,吃着像雪顶春芽的回甘。”
楚临接过饼,咬了一口,甜意混着松针的清苦在舌尖漫开,先苦后甜。
他望着谢裴舟眼中的光,想起沈清照的账本,想起大姐的云锦,想起阿梨的药囊——原来这世上的权谋,从来不是为了算计,而是为了护住那些值得护的人。
绵绵细雨又下笼罩在京城,春雨润物细无声。
楚临望着废宅外渐亮的天际,觉得这一局棋,才刚落了第一子。
可他不慌,因为身边有个握剑的人,跟他一样,等着在权柄上,种出一片春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