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一阵稀里哗啦,谢裴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这片山脉森林不久前刚下过雨,土壤湿滑,谢裴几乎没有户外经验,一脚踩滑后,直接摔到了这个斜坑里。
他的登山杖和水杯直接从坡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谢裴扒着身后树根,艰难地坐着缓了片刻。他浑身都是泥土树叶,手上有了几处擦伤,腿和背被撞得生疼,估计青了,但所幸没有别的伤。
两个月前,天外生物选择了多瑙山脉作为降临之地,自此,方圆八万平方公里都成了禁忌的封锁区。
A国的边境小熊市被吞没其中,彻底隔绝于世。
谢裴的母亲患有一种罕见疾病,需要长期服用一种叫做“普米司林”的特效药。这种药是小熊市的专利药,全世界仅在一家药厂生产。小熊市和外界失联后,这种药也很快断货了。
他此行的目标就是小熊市市立药厂。
昨天傍晚,他在网上刷到了“墙”出现一道口子的信息,发帖者自称是一名新闻记者。
【全球都在混乱,政客们焦头烂额,没有人在意区区一个小熊市。新闻中已经很久没有再提过小熊市这个名字。
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人知道这二十八万市民究竟经历了什么,是否还幸存。
也许没有人在意——但,我在意。
小熊市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从这个边境小城考上的首都大学。
如果末日真的已经来到,那我想把人生中最后一次新闻报道,献给正在遭受苦难的故乡。】
谢裴私信想要联系他,但是那个人没有再回复了——他已经出发了。
于是谢裴便按照他分享的路线,开车进入封锁区,来到帖子里说的上山地点,果然在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越野车。
出于匆忙和缺乏经验,谢裴没顾及到山中降温,衣物穿得轻薄,旅行背包也装得简陋,里面只有一些压缩饼干和基础应急物品——好在这些都还在,还能应付。
外套口袋里的枪也没丢。
“没有问题,还可以继续前进。”他对自己说,“过了这段路,走到国道上就平坦了。”
他扫视下坡想看登山杖掉在哪里了,但是视线受限没有找到。
于是他撑着树根,想要站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头顶上有很近的声音——
咔。
咔咔。
像是什么骨骼转动的声音。
与此同时,谢裴很明显感觉到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一滴黏液滴在他脸上,谢裴动作一滞,闻到了一股腥气。
他缓缓抬起头。
几缕白色的、粗糙的鬃毛摇晃在他脸的上方,鬃毛后面,是巨大的镰刀一样锋利的虫形节肢,以及那正犹如满弓张开、食人花一样的獠牙口器——是他脑袋几倍大。
从那恐怖的尖牙中,正向着他伸出一根长长的管状口器。
谢裴:“!!”
他心脏几乎停跳。
是外星怪物——
谢裴猛然一滚,再次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直到撞到一棵树干才停下。
他顾不上疼痛,赶紧摸出了手枪,拉栓,上膛,开枪——
砰砰砰!
那怪物速度极快,已经再次来到了他身前,丝毫没有因为子弹影响!
这完全是人类无法抵抗的力量和速度,谢裴心底一片冰凉。
他恐惧地抬起头,望着那近在咫尺的獠牙口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长长的管状口器再次伸向他——
谢裴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头。
但是,那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只感觉手背一凉,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轻轻抚过他的皮肤。
谢裴怔了一下。
他慢慢从手臂中抬起头,看见那根长长的管状口器前段前端分泌出了一些黏液,正动作轻柔地试着将黏液抹在他手背的擦伤上。
然后,对方收起了口器,几个可怕的节肢摆动,全身来到了他面前。
这确实是一只不属于地球的怪物。
体型很大,长着蜘蛛一样巨大的八个节肢,身上遍布着白色的羽状鬃毛。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它的眼珠——巨大的、清透的、反射着丛林倒影的凸透镜似的眼珠。
正面一对大的加一对小的,额头上还有一对小的,仿佛幽潭一般漆黑无波。
咔咔。
虫子嗣歪了下脑袋,大眼珠子盯着谢裴。
oOOo?
咔?
与此同时,小熊市。
如果从空中俯瞰,雾气中,从森林到半个城市就像被冬雪掩埋了,一片雪白,一种诡异的莹丝缠上建筑、街道、树林,在绿地公园混合着一些奇怪的黏液物质,向更高处延伸,构筑了一座由无数“拉索桥”组成的、宏伟的、鬼魅般的白色宫殿。
数不清的白丝从这里外散,蔓延至全城,城市仿佛沦为某种生物的巢穴。
此刻,有一股人类无法感知、也无法理解的精神力波,正在以一种极为激动的语气,颤抖着从宫殿深处传出。
【王——】
【是王的气息——】
【不会错的,我绝不会认错!!】
【索礼恩那家伙!!】
【可恶,我得赶在他前面,做第一个觐见王的人——】
这道精神力倏地波动了起来,散发出一种疯狂、扭曲的污染感,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和恐慌。
【不,芙奇奈亚波,冷静一点,王近在眼前,绝不能……你必须先冷静下来……】
【……呼呼……冷静,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山坡上,谢裴倚着树干,提起背包和枪慢慢起身。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冰凉的黏液抹在那上面,伤口确实不痛了,甚至,他能感觉到血肉在愈合好转。
“你……是想帮我吗?”
虫子嗣歪着大脑袋,它听不懂他的内容,只知道王在跟它说话,而且,对它所发出的声音还那么好听,那么悦耳。
——开心!
它脑袋上的触角花儿一样摇晃,这是它们的语言,一种高频振荡波,人类的耳朵是无法听见的。
不过没关系,它会用行动表示。
有情感反应……
谢裴不动声色观察着它的反应。
虫子嗣伸出了它的触肢——那是它们身前一对小小的节肢,布满了炸开的白色羽状鬃毛,显得毛绒绒、短粗粗的,像是它们的手。
它先是像苍蝇搓手一样搓了搓,细细清洁,随后小心地伸出了触肢足尖,把谢裴因为翻滚而凌乱的针织衫和外套往下扯了扯,盖住了那一小截裸露出来的腰部皮肤。
它还想试着把针织衫塞进裤子里扎紧,就像之前那样。
但这个动作在不伤到谢裴的前提下对它来说太高难度了,它最终放弃了。
这是在释放善意……可以沟通。谢裴心中盘算,神情稳了下来,把枪收了回去。
塞衣服的失败对虫子嗣似乎打击不小,它整个虫都蔫了下去,趴在地上。
好……没用……
王一定会……讨厌我们……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虫子嗣只觉得往后虫生都灰暗了起来,它的两只触角弯垂下来,就像枯萎了的花。
就在这时,谢裴走近了它,弯腰伸出手,对它露出了温柔的笑:“谢谢你,这些已经足够了。”
谢裴的身份是一名私人心理医生,出于职业习惯,他的话语永远春风化雨,微笑总是那么温柔动人,让人一见就倍感亲和,忍不住信任、倾吐,然后对他掏心掏肺掏钱。
那只虫子嗣呆住了,本来就大的黑眼珠子张得更大了。
它感觉自己飘乎乎的,仿佛踩在棉花糖做的云朵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和触感。
它不是在做梦吧?!
刚才,王,摸了它的脑袋!
千百年以来,宇宙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曾经对它们这么做过。
但是王,这位古老而隐秘、最伟大、最尊贵的原初之王,竟然会对它们这种次级生命这么做!
不但原谅了它的没用,还对着它笑了,声音是那么轻柔,笑容是那么好看……
长久以来,母亲……不,女王对它们只有冷冰冰的训诫、命令和惩罚,从来没有,从来……
虫子嗣不懂什么叫如沐春风,它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在兰圃星疯狂吸食果蜜的日子,醉醺醺了,触角晃得就像风中向日葵,八个节肢乱七八糟无处摆放。
藏在树林后的其他几只虫子嗣摇摇触角,从空气里探知到它逐渐升高的体温,和它难以抑制激动的震颤——完全可以想象它有多么幸福!
它们本来是担心虫群的粗鲁冲撞到王,毕竟它们在宇宙中总是被其他种族厌恶畏惧,但是现在,它们只觉得眼珠子酸酸的,涨涨的,再也藏不下去了!
谢裴观察面前的虫子嗣。
……他用来应付人类的温柔和甜言蜜语,外星生物竟然也吃这一套?
他若有所思,正要继续说话,从树林深处突然冒出了三四只虫子嗣围住了他,差点把谢裴吓一跳。
它们头顶的触角不停摇晃,浑身牙白色鬃毛,无数大眼珠子无机质的死神一般,整个视野里都是它们激动摆动的、刀锋般闪着寒光的锋利节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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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趴下来,就像拖把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
谢裴:“……”
这画面其实挺凶残的。
就在这时,初春的山林刮起了一阵寒风,谢裴衣着单薄,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啊欠——”
他愣了一下,又打了个喷嚏。
啊……欠……?
虫子嗣们一下子躁动起来。它听不懂王说的语言,但是它能看懂王的身体表现——
王,生病了!
不舒服!
它们脑袋上的触角立刻开始摇动,长长的振荡波穿越过广袤的森林、河流、雾气,最终抵达在小熊市的无数触角上。
这可不得了,简直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散落各处的数百只虫子嗣们“蹭”地齐刷刷站了起来,昂起了脑袋。
十分钟后,谢裴被乌泱泱的一大群虫子嗣围着,用干净的矿泉水冲洗了手和脸,戴上了温暖的冷帽,换上了厚实暖和的冲锋衣外套,还拿到了一根新的、更专业的登山杖。
这件冲锋衣质感很好,有种价格不菲的专业感,看起来似乎是主人被保养不错的旧衣。
他还享用了一盘黄油煎牛排,火候正好,甚至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虽然不知道虫子嗣们是从哪里得来的,但他确实有点饿了。
这群虫子嗣还带来了一些诸如毛毯、抱枕、夹层衣、裤子、便携式燃气灶、还有一些徒步设备之类的人类用品,举在身前试图送给他,但他不是很需要,就婉拒了。
有只体型很大的虫子嗣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户外折叠椅,举到自己头顶用触角圈住,其他虫子嗣往椅子上塞了个软乎乎的抱枕,然后邀请谢裴坐上去,想给他当代步工具。
谢裴自然没客气。
他对虫群面不改色微笑:“这正是我需要的,你们真是热心肠,在你们的身躯里一定有颗善良美好的心。”
虫子嗣们沉醉在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和语气中,飘飘欲仙,幸好听不懂人类语言,不然指定得呼吸暂停晕厥几只虫过去。
国道蜿蜒在山脉森林之中,犹如一条黑蛇。
谢裴指着小熊市的方向,正要指示它们前进,视线里忽然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谢裴:“!!”
他立刻回头。
眼前森林国道的轮廓出现了一种震颤的闪烁,仿佛老旧电视机的故障重影。
滋。
滋滋——
林间马路的尽头,在雾气中,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薄影。
谢裴脑中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