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雾中的身影瘦长,一动不动,远远的在路的尽头,看起来有三层楼那样高。
祂并没有像在军事基地那里一样瞬移,而是慢慢地向前行走。
随着祂一步,又一步,影子的高度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来。
祂越来越近,那难以名状的面貌五官随着距离,在雾气里逐渐清晰起来,最终,祂在前方停了下来,同时也矮成了人类的高度,变成了一个戴着礼帽、身披长袍、长着羊耳的高瘦男人。
全身依然是淡淡的灰白色,就像骨灰做的一般。
虫子嗣的头顶,谢裴慢慢起身,眼角余光策划逃跑路线。他发现随着这“人”的走近,那些故障般的重影闪烁逐渐消失了——是的,对方默默克制住了,但谢裴此时还不知道。
觉察到谢裴退缩的意图,灰白公爵神情凝重起来。
这种表现,祂在宇宙中见过了太多次,那是极为弱小的生物面对他才有的恐惧反应。
王,现在很弱小。
一瞬间,灰白公爵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紧了——方才变矮的过程中,他入乡随俗,模拟了地球生物的身体构造。
没有再靠近,祂脱下帽子,在十米开外单膝跪地,郑重地俯首。
【王,索礼恩来迟了,请饶恕吾的迟到。】
在王的生命中,祂们迟到了实在太久,才会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以后绝对、绝对不会让王再露出这样的表情——灰白公爵心里暗暗发誓。
王?
谢裴微微挑眉,心下有了判断,这群天外生物认错人了,敬重,却并不熟悉……有意思。
情况对他有利。他没有急着说话。
灰白公爵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才意识到以王目前的实力,可能……并没有掌握精神力。
祂的心脏再一次为这个残酷的事实抽搐了。
连伽马帝国最低阶星球上以垃圾为食的奇玛虫都能掌握精神力,而祂们的王却,却……
【是在下疏忽了。】
公爵抬起了头。
在和那双苍白瞳孔对视的一瞬间,谢裴好似灵魂被抽空一般,脑中模糊闪过了许多奇异的画面,然后,他站在了一片水域中央。
狂风将他吹得一趔趄,扑向脚下那浑浊的水面。
迎面是水中杂乱的秽物腐烂沉积,游动着一些星星点点的粒子,在他跌坠的那一刻,那些粒子发出了红色的光芒,朝他袭来!
谢裴:“!!”
一阵柔缓的风及时将他裹住,飞上了半空。
【您没事吧?!】
【实在抱歉,让您受惊了,这里是在下的精神海。】
灰白公爵没想到王如今竟脆弱至此,远超祂想象,竟然在自己浅海会被一下吹倒,他站在污脏的水域中,充满愧疚地跪下行礼。
谢裴看见那些古怪的赤色粒子似乎被他吸引,突破水面,漂浮到空中,发着红光绕着他旋转,最后隐入他皮肤里,似乎被吸收进了体内,这让他感到头脑一阵蠕动肿胀。
【这些是什么?!】
谢裴愣了一下,他并没有开口,惊恐的意识直接发出了信息。
公爵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解释道:
【这是您遗留在吾等精神海里的灵智碎片,它们在回归王身,如此您可以重获精神力。】
【王不必担心,它们归属于您自身,只要您想,就能控制住,它们绝对忠诚于您——就如同在下对您一样。】
这位古神说话有一种诘屈聱牙的严肃感,就像祂的神情一样。
谢裴被那团柔风托在半空,许多红光飞入他身体,他确实感觉自己冥冥中掌握了某种力量,试着在空中正立,竟然真的能控制自己的精神体了。
他从空中下去站在水面,冷静了些,这才注意到四周凌乱的石质废墟,满地软烂恶臭的污秽,还有一座坍塌的高塔。
红色的风暴犹如乳状云一般铺满了头顶,扭曲,狂躁,像一张张恶魔的脸孔,不断汹涌,咆哮。细看全是如同瘤子一般的赤色粒子,内里不知道鼓涌着什么东西,散发着浓浓的邪恶气息。
这地方太受制于人,得出去,他想。
他看向公爵,目光打量,污脏的水域将祂衬托得圣洁无比,祂严肃半跪着,神情虔诚,只有苍白色的睫毛微颤,透露出内心的波涛汹涌。
虔诚……看来有求于他。
“谢谢,我确实感受到了力量,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谢裴温柔地问。
果然,灰白公爵身体颤了一下,祂似乎激动起来,苍白色的瞳孔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终于,祂克制住了自己,抬头严肃地望着谢裴。
【和您失散后,吾等被困在了“深渊”,那里不断散射着一种诡谲的辐射,会扭曲其中的一切。】
【您当初遗留的灵智碎片,“深渊”也扭曲了它们,让它们异化、膨胀、堕落,在堕化后,它们污染了精神海里的一切,它们只归属于您,吾等无法清除,也就无法靠自身对抗堕化。因此,这宇宙里,只有您才能够将吾等从堕化中救赎出来。】
谢裴注意到“失散”“当初”“遗留”这三个词,看来曾经认识,有过一段奇特往来。可他只是一个经历平常的人类,虽不知因何,但对方确实是认错了人。
灰白公爵说着似乎犹豫了,祂沉默片刻,最终对解脱的渴望战胜了矜持,他恳求道:
【伟大的王,这亿万年以来,吾等深陷于堕化苦痛,始终无能为力,恳请您净化吾等的精神海,赐予吾等安宁。】
【倘若您准许,在下请求能成为第一个获此荣幸的人。这将是在下一生永远铭记……永恒纪念的恩典。】
谢裴忽然道:“抱歉,但是……也许我们需要先出去。”
他语气坚决,环顾四周,脸色有点不适的样子。
公爵愣了一下,整个人蒙蒙的。祂的心里慢慢生出了苦涩的情绪。
是了,与王已分别太久,那时还是幼年,如今什么都变了,祂也完全变了模样。这精神海如此恶心污秽,连祂自己都曾无法接受、崩溃许久,何况高贵的王?
确实是祂失虑了。
【是。】
污秽废墟里,两人身影像故障一般闪烁,然后消失了。消失的一瞬间,谢裴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刚一回到雾气弥漫的山脉森林,谢裴便捂住脑袋,跌倒在虫子嗣头顶上,一副头痛难耐的样子。
【王,您怎么了!】
灰白公爵整个人都慌了,祂明明已经收敛了所有信息,根据祂“看”见的情况,王的身体和精神海也明明都没有问题,但王却出现了如此大的反应。
【是因为刚才进入了在下的精神海吗?您感觉怎么样?很难受吗?】
公爵手足无措,慌乱地想使用精神力直接探查谢裴的脑海,但理智让他收了回去,这实在太过无礼,而且,万一给王造成二次伤害怎么办?
“没事,我好些了。”谢裴似乎终于从疼痛中回神,摆了摆手,对祂脆弱地笑了一笑,“不要自责,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公爵见状,感觉心脏抽搐了一下,更加心疼和懊悔了。
怎么可能和祂没有关系?王一直好好的,偏偏在进入祂的精神海后立刻出现了问题。
都怪祂,为什么如此不慎重?明知道王一点也不会使用精神力,还强行拉他进入精神海,让王强行接收赤色粒子,以至于王遭受这番苦楚。
祂的精神海还那样污脏令人不适……祂早该想到的!
但,明明都是祂的错,王却默默承受所有,还说跟祂没关系——
灰白公爵深受感动:“王……”
谢裴演够了,从虫子嗣脑袋上爬下来,虫子嗣立刻乖乖举起节肢为他作踩踏的台阶。
他走向前,将半跪的公爵扶了起来,他看着公爵,眼神脉脉而真诚:“我记得,在进入精神海前,你就一直跪在地上。”
他似乎了却一桩心愿一般,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让你跪很久。”
这话一出,灰白公爵呆住了。
王竟然……记挂着这个?
神色不适,是因为被祂粗暴行为造成了头痛……
所以……
王从未嫌弃祂的精神海,急着出来……仅仅只是在担心让祂跪太久?
天哪,多么温柔仁慈的王啊,祂却竟然这样误解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公爵的心里席卷而起,冲击着,呼啸着。祂感觉胸膛里怦怦跳动得厉害,有什么东西祂再也压抑不住——
不!
灰白公爵脸色骤变。
谢裴只见这位古神呆愣了片刻,瞳孔里出现了老旧电视机一般的故障雪花,苍白色的皮肤也逐渐泛起了一丝可疑的色彩。
祂的长袍衣角无风自动,开始飘舞了起来。随后——
“啊啊啊啊是王!我和王如此近距离!”
“王居然触碰了我!天哪,这跟和我亲吻有什么区别!!”
“好幸福,要哭出来了,王竟然对我这般好……好想和王抱抱嘤!”
从那长袍底下,猛地升起了许多条长长的灰白色触手,就像九尾狐的尾巴一样冲上半空,仿佛被关押了很久,想抓紧一切机会呼吸新鲜空气。
那些触手顶端长着一个圆形口器,正叽叽喳喳,一张一合说话间,环形尖齿就像毒蛇鳞片上的无数圈银环花纹一样闪着寒光。
谢裴吓得神色一变,往后踉跄好几步。
灰白公爵捂住脸:“不……王,不是这样的……”
“请别误会在下……”祂绝望道,“在下绝不是这般轻佻肤浅的人。”
公爵说完,那些触手动作一顿,随后,同时张开了口器。
“我就是这样的!”
“我们是祂的心声,是最直白的当下情绪和情感,我们只表达最真实的感受!”
“是对王最诚实的!绝不隐瞒!”
你一言我一语,白色触手犹如蛇一般扭动向前,争先恐后地向谢裴表达着兴奋。
灰白公爵手忙脚乱,摁下了左边,右边又冒出来了,塞回去了一个,又探头溜出来了另一个,显得十分窘迫。
“这只是一个意外!王,很抱歉,在下会尽快收拾好的。”公爵掐住一只触手,那触手的口器嘶声挣扎。
“……唔。”谢裴轻轻笑了笑,“没关系,其实这没有什么,很高兴认识新的你。”
作为心理医生,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向他倾吐真心话,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表面衣冠楚楚、内心禽兽的双面人顾客不乏有的是,十分之变态的都见过,这种才哪到哪……
公爵瞳孔颤动,手指不自觉猛地握紧了,可怜的触手差点给他掐得撅过去。
很高兴……认识……
初次见识祂触手会有的外界反应,祂见过很多次,不同的生物,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思维。但,哪怕相隔数万光年远,哪怕形态殊异,有的连五官都没有,他们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对祂反复播放着相似的反应——异样的目光。
不管对方之前在祂面前多瑟瑟发抖,那条命是怎样任他宰割,在反应过来后,他们总是会露出那种眼神。
那目光仿佛在说:“噢,多可怜啊,完全没有**的家伙,真心话全漏出来了。”
但——王说了什么?
这没有什么。
很高兴认识新的……我。
王的微笑就像晨曦一般照进祂阴暗的心脏,那光芒,比银河系最中心的星云还要美丽。
“王……真好!”
“我好喜欢王啊!喜欢!”
“想一直待在王身边,想一直听王说话!”
触手们雀跃着叽叽喳喳。
公爵没有再掐它们,这是祂第一次没有为此感到窘迫,而是从内到外都深深认同。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竟然让他有点快乐。
公爵低头慌乱地收拾触手。祂姿态板正,很忙,有种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的美感。
看着对方害羞的表现,谢裴也没想到古神比人类还好糊弄,只是几句话就似乎已经死心塌地,这倒是让他有点意外。或许这有“王”的身份在起作用。
虽然是天外生物,倒是很好操纵……唔,完全可以采取更大胆的言行。
谢裴忽然指了指国道的一个方向:“我要去小熊市市立药厂拿点东西,再返回那边的车里,我需要有人护送我,并帮我缩短这个行程——”
谢裴顿了一下,随后柔声问道:“你愿意吗?”
“当然!”白色触手已经被公爵收容进衣袍,祂摘下礼帽,向谢裴鞠了一躬,“这是在下的荣幸。”
祂戴回礼帽,突然,动作一僵。
谢裴问:“怎么了?”
灰白公爵那一向矜持冷淡的面容,竟然出现了失态的神色。祂怔怔望向小熊市的方向,满目惊恐。
“芙奇奈亚波,她……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