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们奉我为王》 第1章 灰白公爵 A国,安纳市。 城郊往西七百公里,平原上,是一座新建立的军事基地,几辆迷彩卡车轰轰行驶而去,扬起黄尘,戒备森严。 更西边,则是一些绵密的浓白雾气,遮天蔽日,隐约透露出了山脉森林向平原麦田过渡的地貌。 这些雾气流动古怪,并不像正常山雾那般随风速而变化,而是自有一种节奏。 极为缓慢地一起,一伏,反复循环…… 间隙漏出山脉边缘那令人仰望的存在——那是堪比海洋规模的一堆巨型透明凝胶状物质,形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绝境长城,将其内六万平方公里的地界隔绝于世。 云雾里阳光照耀光滑表面,折射明澈,为天空、大地、松林铺上粼粼波光,地球刹那如空游水底。 雾气又起伏,将其吞藏,仿佛方才的梦幻奇观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简直好像某种生物在呼吸一样。” 军事基地瞭望塔上,上将放下了望远镜,科学家收好台面上的资料文件:“不需要加‘好像’,确实是某种生物。” “某种,超出了人类对生物这个类别定义和想象的……‘生物’……” 上将看了他一眼,两人同时沉重地说出了那个词: “——古神。” 两个月前,天外生物突然降临地球。 全世界的电子屏幕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出现了闪烁。 那是一种褪色般的复古灰白,和类似老旧电视故障般的色散重影,伴随着某种诡异的节奏闪烁,直至最后,整块屏幕都故障成了混乱扭曲的线条,从中传递出了可怕的信息。 祂们自称古神。 要求人类在月球轮转的第三个周期完成前,自行搬离太阳系。否则,将迎来灭亡。 这是**裸的威胁。 穷全球之力,最高的科技水平也不过只是载人登月,火星都去不了,三个月的时间,从哪里能搞来飞船将全体人类迁移呢? 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人类面面相觑,既悲愤屈辱,又毛骨悚然。 但在这份降临宣言之后,无论人类政府如何卑微请求、试图谈判,这群天外生物都再不理会。 祂们自顾自占据了多瑙山脉,高高在上,傲慢冷漠,对人类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拒绝与人类进行任何交流。 现在,距离祂们宣称的那个末日,只剩下最后半个月了。 “我们提取了‘墙’的样本,找到了疑似dna的结构,具备着某种活性,这也许是‘墙’能增殖和移动的原因。但我们无从得知,亦无从研究,人类的科学在这些天外事物面前——太原始了。” 上将面无表情:“我们军人就不会说这样丧气的话。” 科学家跟着他下了塔,道:“那是因为你们军人无法理解这种从生命基因上的碾压,简直就像是天堑,你们就像无知的孩童,从没有直面过这种完全无视科学理论的最本源的恐怖——” 上将打断了他:“有。” “在降临日那天,”他停住脚步,铅灰色的眸子凛然,“空军作战中心D3基地遭遇了‘灰白公爵’,这是人类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近距离直面古神的事件。” 早在神秘光团还在地球上空巡游时,A国总统府就密令军队派出最先进的十架火箭动力超音速战机“天鹰”,从反方向试图拦截这群不速之客。 并在拦截不成时,依照总统府的指令,向光团进行了攻击。 他们失败了,也成功了。 光团悬停了。 在D3基地上空——战机起飞的地方,悬停了三分钟。 等其他军队赶到时,曾经繁忙的D3基地,已经成了一片死地,建筑,铁丝网,训练设施,草地,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枯败了,变成了一碰就碎的黑色灰烬,整个世界仿佛在三分钟里燃尽了所有生命力。 科学家沙哑地笑了一声,指了指远处的一栋建筑:“然后幸存者全都疯了,被关在那里,每天接受拷问,期望能从这群疯子嘴里套到有用的信息,好在战场上尽量知己知彼,这就是你们军队干的事。” 上将没有再说话。穿过训练场,来到指挥中心楼,墙上挂着一枚巨大的蓝银色军徽。 上将走上二楼,站在那枚军徽下面,才道:“和你们学者不一样,作为最高武装力量,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底牌。为了那不存在的胜利几率,只要一声令下,我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他目光往上移,看向了多瑙山脉的方向,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是一种复杂的神情。 “包括人性。” 上将推开了会议室的门:“来吧,博士,就等你了。” 说是会议室,但是布置得更像是审讯室,桌、椅,半包围着一张放平的轮椅。一个人躺在轮椅上,皱纹满面,苍老得可怕,仿佛下一秒就会阳寿殆尽。他的眼神非常空洞。 房间里站着一些军官,在记录各项数据,有个说:“他叫杰克,年龄……22岁。” 科学家看见了他鼻孔里的血痂,他上前翻了他眼皮,那人瞳孔涣散,依旧木然。 科学家道:“你们切除了他的前额叶?” 上将说:“我们找到了有效手段,能让他们恢复部分关于‘灰白公爵’的记忆。他是最成功的一个。” 科学家嗤之以鼻:“有效?啊哈,是的,从一个疯子变成了一个傻子。” 上将倾身靠近:“来,士兵,告诉博士,那天你看见了什么。” 杰克望着天花板,木然着,过了许久,他用苍老的声音开口了:“祂在……很远的地平线上,同时,祂也在很近的地方……” “……祂在我们面前……” 上将诚恳道:“博士,从科学的角度,您能翻译他在说什么现象吗?” 科学家茫然地摇了摇头:“听着像某种隐喻。” “祂……走近了电网……祂见到电脑……” “祂是……灰白色的……” 旁边军官补充道:“根据我们对他所有语句的整合推测,当时就是这位‘灰白公爵’,利用D3基地电脑,向全世界发布了那则‘宣告’。” 军官把笔记本屏幕翻过来,将相关资料指给上将和科学家看。 科学家:“对方可能掌握了某种电磁力——” 话语戛然而止。 科学家:“上将,刚才屏幕是不是……闪了一下?” 他转过头,和上将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对方骤然缩小的瞳孔。 屏幕“刷”地变得和上将的脸一样惨白。 凄厉的警报声响起,红色预警灯横贯长空,急促地流转在整个驻扎地,将会议室内照得一片鲜红。 在这遍地的红光中,电脑屏幕仿佛一台故障了的老式黑白机。 滋滋。 滋。 上将冲到窗户前,看见面前的世界蓦地晦暗了起来。 在远方,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薄影。 “……祂就这样……降临在了这里。”杰克望着红光下的天花板,木然地说完了后半句。 通讯器杂声响起:“上将!‘灰白公爵’出现在基地东南方向二十公里外,请求指令!请求指令——!” 上将面色沉重:“全体准备,启动一级警戒!” 科学家也来到了窗前,他死死盯着远方,充满恐惧:“不、不是二十公里——” 上将下意识望去。 那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身影,轮廓模糊,异常的瘦长,身周空气就像故障般,时不时闪烁一下。 明明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却让人感觉仿佛很近。 ——真实的近。 对方纹丝未动,连视觉大小都没改变,只闪烁了几下,一下子从地平线远,等比例推进到了基地几十米开外。 整个基地,楼房,铁网,沙包,眼前的所有物体都开始出现重影闪烁。 这一刻,大家终于明白了杰克所说的话。 并非隐喻,仅仅只是描述。 祂在很远的地平线上,同时,祂也在他们面前。 这是来自宇宙的未知力量,将人类的认知彻底碾压,唤醒了所有人基因深处最本源的恐惧。 科学家看到窗户、栏杆、旁边上将和军官的轮廓,包括自己的身体,都开始出现频繁的重影。他的视线里好像吃了毒蘑菇的幻觉,有一些无形的线条在扭动。 他听到有人崩溃大叫:“祂过来了!我们要完蛋了,所有人都会死去——就像D3基地一样!” “报告上将,B4战机中队已起飞,全员已进入战斗状态,等待指令!” “A13、A15炮手已就位,请求开火!” 一道道急促的声音从通讯器中响起。上将铅灰色的瞳孔死死盯着不速之客,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全体待命,不要妄动——” 军官们哗然:“上将!再不开火就来不及了,祂——” 他们突然发出了尖叫。 如塔高的身影已经越过炮手,到了训练场上,距离指挥中心只有不到二十米! 在这样的距离,所有人都清晰直视了这位古神的面貌。 一个巨型的、灰白色的类人生物,长着山羊耳,戴着礼帽,身披古旧长袍——与其说是灰白色,不如说,更像是世界忘记了给祂上色。 祂的皮肤、五官、羊耳、长袍,全是同等的枯槁灰白,仿佛是在纸上用铅笔素描出来的神话生物,就这样施施然走进了现实。 祂目不斜视,路过了建筑物。 苍白色的瞳孔与窗内惊恐的人类擦肩而过。 随后,故障闪烁,祂移动到了雾气更深的、更靠近“墙”的森林中。 无数信息量、扭曲的线条和对死亡的恐惧一起爆冲入脑海,许久之后,人类才恢复知觉,科学家感觉到脸上有液体,他摸了一下,发现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身后传来摔倒的声音,有人晕厥了,军官们乱作一团。 科学家心有余悸:“你怎么知道祂不会攻击基地?” “从‘灰白公爵’出现到离去,祂的眼里就没有我们,”上将抬起手,指向了雾气里的多瑙山脉,“祂一直注视着那个方向,目光坚定,不曾有一分一毫偏移。” “说得更荒谬一点,我甚至感觉祂有一点……虔诚。” 科学家喃喃:“那里究竟有什么?” 这时杰克喉咙“嗬嗬”响了两声,吐出了苍老的呓语。 “……渴望……忐忑……” “漫长的旅程……痛苦……与期盼……为这一刻……祂已等待了太久……” 科学家和上将惊异地对视了一眼,赶紧靠近了杰克,只见他鼻孔、眼角都淌出了血。 “……马上……祂就要……见到祂了……” 杰克说完最后的字句,喷出了一口血。 第2章 小熊市 “嘶!” 一阵稀里哗啦,谢裴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这片山脉森林不久前刚下过雨,土壤湿滑,谢裴几乎没有户外经验,一脚踩滑后,直接摔到了这个斜坑里。 他的登山杖和水杯直接从坡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谢裴扒着身后树根,艰难地坐着缓了片刻。他浑身都是泥土树叶,手上有了几处擦伤,腿和背被撞得生疼,估计青了,但所幸没有别的伤。 两个月前,天外生物选择了多瑙山脉作为降临之地,自此,方圆八万平方公里都成了禁忌的封锁区。 A国的边境小熊市被吞没其中,彻底隔绝于世。 谢裴的母亲患有一种罕见疾病,需要长期服用一种叫做“普米司林”的特效药。这种药是小熊市的专利药,全世界仅在一家药厂生产。小熊市和外界失联后,这种药也很快断货了。 他此行的目标就是小熊市市立药厂。 昨天傍晚,他在网上刷到了“墙”出现一道口子的信息,发帖者自称是一名新闻记者。 【全球都在混乱,政客们焦头烂额,没有人在意区区一个小熊市。新闻中已经很久没有再提过小熊市这个名字。 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人知道这二十八万市民究竟经历了什么,是否还幸存。 也许没有人在意——但,我在意。 小熊市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从这个边境小城考上的首都大学。 如果末日真的已经来到,那我想把人生中最后一次新闻报道,献给正在遭受苦难的故乡。】 谢裴私信想要联系他,但是那个人没有再回复了——他已经出发了。 于是谢裴便按照他分享的路线,开车进入封锁区,来到帖子里说的上山地点,果然在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越野车。 出于匆忙和缺乏经验,谢裴没顾及到山中降温,衣物穿得轻薄,旅行背包也装得简陋,里面只有一些压缩饼干和基础应急物品——好在这些都还在,还能应付。 外套口袋里的枪也没丢。 “没有问题,还可以继续前进。”他对自己说,“过了这段路,走到国道上就平坦了。” 他扫视下坡想看登山杖掉在哪里了,但是视线受限没有找到。 于是他撑着树根,想要站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头顶上有很近的声音—— 咔。 咔咔。 像是什么骨骼转动的声音。 与此同时,谢裴很明显感觉到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一滴黏液滴在他脸上,谢裴动作一滞,闻到了一股腥气。 他缓缓抬起头。 几缕白色的、粗糙的鬃毛摇晃在他脸的上方,鬃毛后面,是巨大的镰刀一样锋利的虫形节肢,以及那正犹如满弓张开、食人花一样的獠牙口器——是他脑袋几倍大。 从那恐怖的尖牙中,正向着他伸出一根长长的管状口器。 谢裴:“!!” 他心脏几乎停跳。 是外星怪物—— 谢裴猛然一滚,再次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直到撞到一棵树干才停下。 他顾不上疼痛,赶紧摸出了手枪,拉栓,上膛,开枪—— 砰砰砰! 那怪物速度极快,已经再次来到了他身前,丝毫没有因为子弹影响! 这完全是人类无法抵抗的力量和速度,谢裴心底一片冰凉。 他恐惧地抬起头,望着那近在咫尺的獠牙口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长长的管状口器再次伸向他—— 谢裴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头。 但是,那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只感觉手背一凉,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轻轻抚过他的皮肤。 谢裴怔了一下。 他慢慢从手臂中抬起头,看见那根长长的管状口器前段前端分泌出了一些黏液,正动作轻柔地试着将黏液抹在他手背的擦伤上。 然后,对方收起了口器,几个可怕的节肢摆动,全身来到了他面前。 这确实是一只不属于地球的怪物。 体型很大,长着蜘蛛一样巨大的八个节肢,身上遍布着白色的羽状鬃毛。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它的眼珠——巨大的、清透的、反射着丛林倒影的凸透镜似的眼珠。 正面一对大的加一对小的,额头上还有一对小的,仿佛幽潭一般漆黑无波。 咔咔。 虫子嗣歪了下脑袋,大眼珠子盯着谢裴。 oOOo? 咔? 与此同时,小熊市。 如果从空中俯瞰,雾气中,从森林到半个城市就像被冬雪掩埋了,一片雪白,一种诡异的莹丝缠上建筑、街道、树林,在绿地公园混合着一些奇怪的黏液物质,向更高处延伸,构筑了一座由无数“拉索桥”组成的、宏伟的、鬼魅般的白色宫殿。 数不清的白丝从这里外散,蔓延至全城,城市仿佛沦为某种生物的巢穴。 此刻,有一股人类无法感知、也无法理解的精神力波,正在以一种极为激动的语气,颤抖着从宫殿深处传出。 【王——】 【是王的气息——】 【不会错的,我绝不会认错!!】 【索礼恩那家伙!!】 【可恶,我得赶在他前面,做第一个觐见王的人——】 这道精神力倏地波动了起来,散发出一种疯狂、扭曲的污染感,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和恐慌。 【不,芙奇奈亚波,冷静一点,王近在眼前,绝不能……你必须先冷静下来……】 【……呼呼……冷静,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山坡上,谢裴倚着树干,提起背包和枪慢慢起身。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冰凉的黏液抹在那上面,伤口确实不痛了,甚至,他能感觉到血肉在愈合好转。 “你……是想帮我吗?” 虫子嗣歪着大脑袋,它听不懂他的内容,只知道王在跟它说话,而且,对它所发出的声音还那么好听,那么悦耳。 ——开心! 它脑袋上的触角花儿一样摇晃,这是它们的语言,一种高频振荡波,人类的耳朵是无法听见的。 不过没关系,它会用行动表示。 有情感反应…… 谢裴不动声色观察着它的反应。 虫子嗣伸出了它的触肢——那是它们身前一对小小的节肢,布满了炸开的白色羽状鬃毛,显得毛绒绒、短粗粗的,像是它们的手。 它先是像苍蝇搓手一样搓了搓,细细清洁,随后小心地伸出了触肢足尖,把谢裴因为翻滚而凌乱的针织衫和外套往下扯了扯,盖住了那一小截裸露出来的腰部皮肤。 它还想试着把针织衫塞进裤子里扎紧,就像之前那样。 但这个动作在不伤到谢裴的前提下对它来说太高难度了,它最终放弃了。 这是在释放善意……可以沟通。谢裴心中盘算,神情稳了下来,把枪收了回去。 塞衣服的失败对虫子嗣似乎打击不小,它整个虫都蔫了下去,趴在地上。 好……没用…… 王一定会……讨厌我们……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虫子嗣只觉得往后虫生都灰暗了起来,它的两只触角弯垂下来,就像枯萎了的花。 就在这时,谢裴走近了它,弯腰伸出手,对它露出了温柔的笑:“谢谢你,这些已经足够了。” 谢裴的身份是一名私人心理医生,出于职业习惯,他的话语永远春风化雨,微笑总是那么温柔动人,让人一见就倍感亲和,忍不住信任、倾吐,然后对他掏心掏肺掏钱。 那只虫子嗣呆住了,本来就大的黑眼珠子张得更大了。 它感觉自己飘乎乎的,仿佛踩在棉花糖做的云朵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和触感。 它不是在做梦吧?! 刚才,王,摸了它的脑袋! 千百年以来,宇宙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曾经对它们这么做过。 但是王,这位古老而隐秘、最伟大、最尊贵的原初之王,竟然会对它们这种次级生命这么做! 不但原谅了它的没用,还对着它笑了,声音是那么轻柔,笑容是那么好看…… 长久以来,母亲……不,女王对它们只有冷冰冰的训诫、命令和惩罚,从来没有,从来…… 虫子嗣不懂什么叫如沐春风,它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在兰圃星疯狂吸食果蜜的日子,醉醺醺了,触角晃得就像风中向日葵,八个节肢乱七八糟无处摆放。 藏在树林后的其他几只虫子嗣摇摇触角,从空气里探知到它逐渐升高的体温,和它难以抑制激动的震颤——完全可以想象它有多么幸福! 它们本来是担心虫群的粗鲁冲撞到王,毕竟它们在宇宙中总是被其他种族厌恶畏惧,但是现在,它们只觉得眼珠子酸酸的,涨涨的,再也藏不下去了! 谢裴观察面前的虫子嗣。 ……他用来应付人类的温柔和甜言蜜语,外星生物竟然也吃这一套? 他若有所思,正要继续说话,从树林深处突然冒出了三四只虫子嗣围住了他,差点把谢裴吓一跳。 它们头顶的触角不停摇晃,浑身牙白色鬃毛,无数大眼珠子无机质的死神一般,整个视野里都是它们激动摆动的、刀锋般闪着寒光的锋利节肢。 /\oOOo/\oOOo/\oOOo/\oOOo/\ 全部趴下来,就像拖把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他。 谢裴:“……” 这画面其实挺凶残的。 就在这时,初春的山林刮起了一阵寒风,谢裴衣着单薄,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啊欠——” 他愣了一下,又打了个喷嚏。 啊……欠……? 虫子嗣们一下子躁动起来。它听不懂王说的语言,但是它能看懂王的身体表现—— 王,生病了! 不舒服! 它们脑袋上的触角立刻开始摇动,长长的振荡波穿越过广袤的森林、河流、雾气,最终抵达在小熊市的无数触角上。 这可不得了,简直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散落各处的数百只虫子嗣们“蹭”地齐刷刷站了起来,昂起了脑袋。 十分钟后,谢裴被乌泱泱的一大群虫子嗣围着,用干净的矿泉水冲洗了手和脸,戴上了温暖的冷帽,换上了厚实暖和的冲锋衣外套,还拿到了一根新的、更专业的登山杖。 这件冲锋衣质感很好,有种价格不菲的专业感,看起来似乎是主人被保养不错的旧衣。 他还享用了一盘黄油煎牛排,火候正好,甚至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虽然不知道虫子嗣们是从哪里得来的,但他确实有点饿了。 这群虫子嗣还带来了一些诸如毛毯、抱枕、夹层衣、裤子、便携式燃气灶、还有一些徒步设备之类的人类用品,举在身前试图送给他,但他不是很需要,就婉拒了。 有只体型很大的虫子嗣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户外折叠椅,举到自己头顶用触角圈住,其他虫子嗣往椅子上塞了个软乎乎的抱枕,然后邀请谢裴坐上去,想给他当代步工具。 谢裴自然没客气。 他对虫群面不改色微笑:“这正是我需要的,你们真是热心肠,在你们的身躯里一定有颗善良美好的心。” 虫子嗣们沉醉在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和语气中,飘飘欲仙,幸好听不懂人类语言,不然指定得呼吸暂停晕厥几只虫过去。 国道蜿蜒在山脉森林之中,犹如一条黑蛇。 谢裴指着小熊市的方向,正要指示它们前进,视线里忽然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谢裴:“!!” 他立刻回头。 眼前森林国道的轮廓出现了一种震颤的闪烁,仿佛老旧电视机的故障重影。 滋。 滋滋—— 林间马路的尽头,在雾气中,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薄影。 谢裴脑中警铃大作。 第3章 精神海 那雾中的身影瘦长,一动不动,远远的在路的尽头,看起来有三层楼那样高。 祂并没有像在军事基地那里一样瞬移,而是慢慢地向前行走。 随着祂一步,又一步,影子的高度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来。 祂越来越近,那难以名状的面貌五官随着距离,在雾气里逐渐清晰起来,最终,祂在前方停了下来,同时也矮成了人类的高度,变成了一个戴着礼帽、身披长袍、长着羊耳的高瘦男人。 全身依然是淡淡的灰白色,就像骨灰做的一般。 虫子嗣的头顶,谢裴慢慢起身,眼角余光策划逃跑路线。他发现随着这“人”的走近,那些故障般的重影闪烁逐渐消失了——是的,对方默默克制住了,但谢裴此时还不知道。 觉察到谢裴退缩的意图,灰白公爵神情凝重起来。 这种表现,祂在宇宙中见过了太多次,那是极为弱小的生物面对他才有的恐惧反应。 王,现在很弱小。 一瞬间,灰白公爵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紧了——方才变矮的过程中,他入乡随俗,模拟了地球生物的身体构造。 没有再靠近,祂脱下帽子,在十米开外单膝跪地,郑重地俯首。 【王,索礼恩来迟了,请饶恕吾的迟到。】 在王的生命中,祂们迟到了实在太久,才会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以后绝对、绝对不会让王再露出这样的表情——灰白公爵心里暗暗发誓。 王? 谢裴微微挑眉,心下有了判断,这群天外生物认错人了,敬重,却并不熟悉……有意思。 情况对他有利。他没有急着说话。 灰白公爵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才意识到以王目前的实力,可能……并没有掌握精神力。 祂的心脏再一次为这个残酷的事实抽搐了。 连伽马帝国最低阶星球上以垃圾为食的奇玛虫都能掌握精神力,而祂们的王却,却…… 【是在下疏忽了。】 公爵抬起了头。 在和那双苍白瞳孔对视的一瞬间,谢裴好似灵魂被抽空一般,脑中模糊闪过了许多奇异的画面,然后,他站在了一片水域中央。 狂风将他吹得一趔趄,扑向脚下那浑浊的水面。 迎面是水中杂乱的秽物腐烂沉积,游动着一些星星点点的粒子,在他跌坠的那一刻,那些粒子发出了红色的光芒,朝他袭来! 谢裴:“!!” 一阵柔缓的风及时将他裹住,飞上了半空。 【您没事吧?!】 【实在抱歉,让您受惊了,这里是在下的精神海。】 灰白公爵没想到王如今竟脆弱至此,远超祂想象,竟然在自己浅海会被一下吹倒,他站在污脏的水域中,充满愧疚地跪下行礼。 谢裴看见那些古怪的赤色粒子似乎被他吸引,突破水面,漂浮到空中,发着红光绕着他旋转,最后隐入他皮肤里,似乎被吸收进了体内,这让他感到头脑一阵蠕动肿胀。 【这些是什么?!】 谢裴愣了一下,他并没有开口,惊恐的意识直接发出了信息。 公爵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解释道: 【这是您遗留在吾等精神海里的灵智碎片,它们在回归王身,如此您可以重获精神力。】 【王不必担心,它们归属于您自身,只要您想,就能控制住,它们绝对忠诚于您——就如同在下对您一样。】 这位古神说话有一种诘屈聱牙的严肃感,就像祂的神情一样。 谢裴被那团柔风托在半空,许多红光飞入他身体,他确实感觉自己冥冥中掌握了某种力量,试着在空中正立,竟然真的能控制自己的精神体了。 他从空中下去站在水面,冷静了些,这才注意到四周凌乱的石质废墟,满地软烂恶臭的污秽,还有一座坍塌的高塔。 红色的风暴犹如乳状云一般铺满了头顶,扭曲,狂躁,像一张张恶魔的脸孔,不断汹涌,咆哮。细看全是如同瘤子一般的赤色粒子,内里不知道鼓涌着什么东西,散发着浓浓的邪恶气息。 这地方太受制于人,得出去,他想。 他看向公爵,目光打量,污脏的水域将祂衬托得圣洁无比,祂严肃半跪着,神情虔诚,只有苍白色的睫毛微颤,透露出内心的波涛汹涌。 虔诚……看来有求于他。 “谢谢,我确实感受到了力量,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谢裴温柔地问。 果然,灰白公爵身体颤了一下,祂似乎激动起来,苍白色的瞳孔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终于,祂克制住了自己,抬头严肃地望着谢裴。 【和您失散后,吾等被困在了“深渊”,那里不断散射着一种诡谲的辐射,会扭曲其中的一切。】 【您当初遗留的灵智碎片,“深渊”也扭曲了它们,让它们异化、膨胀、堕落,在堕化后,它们污染了精神海里的一切,它们只归属于您,吾等无法清除,也就无法靠自身对抗堕化。因此,这宇宙里,只有您才能够将吾等从堕化中救赎出来。】 谢裴注意到“失散”“当初”“遗留”这三个词,看来曾经认识,有过一段奇特往来。可他只是一个经历平常的人类,虽不知因何,但对方确实是认错了人。 灰白公爵说着似乎犹豫了,祂沉默片刻,最终对解脱的渴望战胜了矜持,他恳求道: 【伟大的王,这亿万年以来,吾等深陷于堕化苦痛,始终无能为力,恳请您净化吾等的精神海,赐予吾等安宁。】 【倘若您准许,在下请求能成为第一个获此荣幸的人。这将是在下一生永远铭记……永恒纪念的恩典。】 谢裴忽然道:“抱歉,但是……也许我们需要先出去。” 他语气坚决,环顾四周,脸色有点不适的样子。 公爵愣了一下,整个人蒙蒙的。祂的心里慢慢生出了苦涩的情绪。 是了,与王已分别太久,那时还是幼年,如今什么都变了,祂也完全变了模样。这精神海如此恶心污秽,连祂自己都曾无法接受、崩溃许久,何况高贵的王? 确实是祂失虑了。 【是。】 污秽废墟里,两人身影像故障一般闪烁,然后消失了。消失的一瞬间,谢裴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刚一回到雾气弥漫的山脉森林,谢裴便捂住脑袋,跌倒在虫子嗣头顶上,一副头痛难耐的样子。 【王,您怎么了!】 灰白公爵整个人都慌了,祂明明已经收敛了所有信息,根据祂“看”见的情况,王的身体和精神海也明明都没有问题,但王却出现了如此大的反应。 【是因为刚才进入了在下的精神海吗?您感觉怎么样?很难受吗?】 公爵手足无措,慌乱地想使用精神力直接探查谢裴的脑海,但理智让他收了回去,这实在太过无礼,而且,万一给王造成二次伤害怎么办? “没事,我好些了。”谢裴似乎终于从疼痛中回神,摆了摆手,对祂脆弱地笑了一笑,“不要自责,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公爵见状,感觉心脏抽搐了一下,更加心疼和懊悔了。 怎么可能和祂没有关系?王一直好好的,偏偏在进入祂的精神海后立刻出现了问题。 都怪祂,为什么如此不慎重?明知道王一点也不会使用精神力,还强行拉他进入精神海,让王强行接收赤色粒子,以至于王遭受这番苦楚。 祂的精神海还那样污脏令人不适……祂早该想到的! 但,明明都是祂的错,王却默默承受所有,还说跟祂没关系—— 灰白公爵深受感动:“王……” 谢裴演够了,从虫子嗣脑袋上爬下来,虫子嗣立刻乖乖举起节肢为他作踩踏的台阶。 他走向前,将半跪的公爵扶了起来,他看着公爵,眼神脉脉而真诚:“我记得,在进入精神海前,你就一直跪在地上。” 他似乎了却一桩心愿一般,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让你跪很久。” 这话一出,灰白公爵呆住了。 王竟然……记挂着这个? 神色不适,是因为被祂粗暴行为造成了头痛…… 所以…… 王从未嫌弃祂的精神海,急着出来……仅仅只是在担心让祂跪太久? 天哪,多么温柔仁慈的王啊,祂却竟然这样误解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公爵的心里席卷而起,冲击着,呼啸着。祂感觉胸膛里怦怦跳动得厉害,有什么东西祂再也压抑不住—— 不! 灰白公爵脸色骤变。 谢裴只见这位古神呆愣了片刻,瞳孔里出现了老旧电视机一般的故障雪花,苍白色的皮肤也逐渐泛起了一丝可疑的色彩。 祂的长袍衣角无风自动,开始飘舞了起来。随后—— “啊啊啊啊是王!我和王如此近距离!” “王居然触碰了我!天哪,这跟和我亲吻有什么区别!!” “好幸福,要哭出来了,王竟然对我这般好……好想和王抱抱嘤!” 从那长袍底下,猛地升起了许多条长长的灰白色触手,就像九尾狐的尾巴一样冲上半空,仿佛被关押了很久,想抓紧一切机会呼吸新鲜空气。 那些触手顶端长着一个圆形口器,正叽叽喳喳,一张一合说话间,环形尖齿就像毒蛇鳞片上的无数圈银环花纹一样闪着寒光。 谢裴吓得神色一变,往后踉跄好几步。 灰白公爵捂住脸:“不……王,不是这样的……” “请别误会在下……”祂绝望道,“在下绝不是这般轻佻肤浅的人。” 公爵说完,那些触手动作一顿,随后,同时张开了口器。 “我就是这样的!” “我们是祂的心声,是最直白的当下情绪和情感,我们只表达最真实的感受!” “是对王最诚实的!绝不隐瞒!” 你一言我一语,白色触手犹如蛇一般扭动向前,争先恐后地向谢裴表达着兴奋。 灰白公爵手忙脚乱,摁下了左边,右边又冒出来了,塞回去了一个,又探头溜出来了另一个,显得十分窘迫。 “这只是一个意外!王,很抱歉,在下会尽快收拾好的。”公爵掐住一只触手,那触手的口器嘶声挣扎。 “……唔。”谢裴轻轻笑了笑,“没关系,其实这没有什么,很高兴认识新的你。” 作为心理医生,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向他倾吐真心话,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表面衣冠楚楚、内心禽兽的双面人顾客不乏有的是,十分之变态的都见过,这种才哪到哪…… 公爵瞳孔颤动,手指不自觉猛地握紧了,可怜的触手差点给他掐得撅过去。 很高兴……认识…… 初次见识祂触手会有的外界反应,祂见过很多次,不同的生物,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思维。但,哪怕相隔数万光年远,哪怕形态殊异,有的连五官都没有,他们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对祂反复播放着相似的反应——异样的目光。 不管对方之前在祂面前多瑟瑟发抖,那条命是怎样任他宰割,在反应过来后,他们总是会露出那种眼神。 那目光仿佛在说:“噢,多可怜啊,完全没有**的家伙,真心话全漏出来了。” 但——王说了什么? 这没有什么。 很高兴认识新的……我。 王的微笑就像晨曦一般照进祂阴暗的心脏,那光芒,比银河系最中心的星云还要美丽。 “王……真好!” “我好喜欢王啊!喜欢!” “想一直待在王身边,想一直听王说话!” 触手们雀跃着叽叽喳喳。 公爵没有再掐它们,这是祂第一次没有为此感到窘迫,而是从内到外都深深认同。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竟然让他有点快乐。 公爵低头慌乱地收拾触手。祂姿态板正,很忙,有种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的美感。 看着对方害羞的表现,谢裴也没想到古神比人类还好糊弄,只是几句话就似乎已经死心塌地,这倒是让他有点意外。或许这有“王”的身份在起作用。 虽然是天外生物,倒是很好操纵……唔,完全可以采取更大胆的言行。 谢裴忽然指了指国道的一个方向:“我要去小熊市市立药厂拿点东西,再返回那边的车里,我需要有人护送我,并帮我缩短这个行程——” 谢裴顿了一下,随后柔声问道:“你愿意吗?” “当然!”白色触手已经被公爵收容进衣袍,祂摘下礼帽,向谢裴鞠了一躬,“这是在下的荣幸。” 祂戴回礼帽,突然,动作一僵。 谢裴问:“怎么了?” 灰白公爵那一向矜持冷淡的面容,竟然出现了失态的神色。祂怔怔望向小熊市的方向,满目惊恐。 “芙奇奈亚波,她……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