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沉觉得放假可以试着带祁野出去玩一玩,顺便自己也休息一下。
海上乐园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糖衣,裹着甜腻的欢乐。巨大的水滑梯扭曲着刺向蓝天,过山车的轨道在头顶盘旋,发出金属摩擦的尖啸。
爆米花和防晒霜的味道混杂在咸湿的海风里。祁野站在人群边缘,银发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与周围色彩斑斓的泳衣和喧闹格格不入。他像一块沉入沸水的冰,无声地消融着,只留下格格不入的寒意。许沉递给他一个海豚形状的蓝色冰淇淋,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手背。
“尝尝?”许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试图凿开祁野周身无形的冰层。祁野垂眼,看着冰淇淋顶端那点正在融化的粉红草莓酱,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没接,只是问:“下一个玩什么?”
许沉指向远处那座庞大的蓝色水上城堡,无数条滑道如同巨兽的触手从高处蜿蜒垂下,溅起喧腾的水花和尖叫。“那个,敢吗?” 他语气里带着点挑衅。
祁野抬眼,目光掠过那些湿漉漉的、欢笑着爬上爬下的人影,最终定在许沉被太阳晒得微红的脸上。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冰冷的水流劈头盖脸砸下来,失重感让心脏猛地悬空。祁野死死闭着眼,在急速下坠的黑暗里,感官被压缩成一片混沌的轰鸣。唯有后背紧贴着的那个温热坚实的胸膛,像唯一的锚点,在一片混乱的离心力中死死拽着他,提醒他并非独自坠向虚无。滑道尽头巨大的水花将他们彻底吞没,祁野呛了口水,狼狈地浮出水面,剧烈咳嗽,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他抹了把脸,睁开眼,正对上许沉带着笑意的目光。
“怎么样?”许沉伸手把他拉起来,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滚落。
祁野没回答,只是看着他被水浸透的睫毛,在阳光下像沾了碎金。他别开视线,低声说:“……还行。”
许沉失笑,用力揉了一把他的湿发:“嘴硬。”
他们混在拥挤的人流里,玩遍了几乎所有项目。祁野始终沉默,像一道安静的影子贴在许沉身后,但紧绷的肩膀线条在一次次冲浪、一次次被水花拍打中,奇异地松弛下来。
许沉偶尔回头,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新奇的微光,像长久封闭的房间里,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一缕陌生的风。
午后阳光滚烫,空气里蒸腾着水汽和防晒霜的甜腻。许沉觉得皮肤被晒得发紧,黏腻的泳裤贴在身上也难受起来。“我去换件干衣服,”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排的简易更衣隔间,“你在这等我,别乱跑。”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帮我看着包。”语气自然得像叮嘱一个让人不放心的孩子。
祁野抱着两人的背包,坐在隔间外不远处的塑料长椅上。
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看着许沉推开其中一扇隔间门,身影消失在门后。门板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闹。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粗糙的边缘。空气里只剩下海浪的哗哗声,远处过山车的呼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细针扎刺着神经末梢的寂静。他猛地抬眼,看向那扇紧闭的隔间门——太安静了。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没有。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地滴落。一秒,两秒,五秒……十秒。
不对劲。祁野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下沉。他丢开背包,几乎是扑到那扇门前,用力拍打:“许沉!”
里面死寂一片。
没有任何回应。隔间薄薄的门板像一道冰冷沉默的墙。祁野的瞳孔急剧收缩,一种熟悉的、被世界隔绝抛弃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冻结了血液。他后退半步,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的位置!
“砰——!”
廉价的锁扣应声断裂。门被巨大的力量撞开,重重拍在隔间内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
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散落着许沉刚脱下的湿泳裤和T恤。隔间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镶着一面巨大的、边缘有些模糊的全身镜。镜子完好无损,清晰地映出祁野此刻煞白的脸和惊惶失措的瞳孔。
人呢?祁野的呼吸停滞了。他冲进去,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的镜面上摸索,触手是光滑坚硬的玻璃。不可能凭空消失!焦灼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恐慌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喉咙。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这个不足两平米的狭小空间——墙壁,天花板,地面……镜框!镜框边缘与墙壁的接缝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灰尘掩盖的划痕!他的指尖猛地抠住那道缝隙,用尽全力向外一掰!
“咔哒”一声轻响,整面镜子连同后面薄薄的夹板,竟然像一扇门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内旋转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一股混杂着铁锈、尘埃和浓重消毒水味的冰冷气流扑面而来,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湿寒意,瞬间冲散了外面阳光和海水的味道。
缝隙后面,是望不到底的、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挤入。一条陡峭的金属阶梯向下延伸,隐没在黑暗中。
祁野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道银色的影子,侧身挤进了那条缝隙,反手将镜门在身后轻轻合拢。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绝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几乎是跌撞着冲下陡峭的阶梯。脚下是湿滑黏腻的触感,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几乎盖过了铁锈味,刺鼻得让人作呕。通道狭窄、压抑,低矮的顶部不断压迫下来,冰冷的金属墙壁紧贴着他的肩膀和手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他像坠入了一个冰冷生锈的金属胃袋,被无形的压力挤压着向下滑落。
“许沉!” 他压抑着声音嘶喊,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在狭窄通道里空洞的回响,以及脚下金属阶梯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不知向下冲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阶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似乎是一个稍微开阔一点的空间,但黑暗依旧浓稠。就在他冲下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脚下猛地一绊!
祁野重重地扑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这些,立刻摸索——绊倒他的是一个温热沉重的躯体!
“许沉!” 祁野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撕裂般的恐慌。他摸索着,指尖触到熟悉的轮廓,是许沉的肩膀。他急切地将人半抱起来,手指慌乱地探向他的颈侧。
脉搏还在跳动!微弱,但确实存在!
祁野紧绷到极致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他迅速摸索许沉的身体。额头滚烫,脸颊却冰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
缺氧!祁野立刻意识到。这密闭空间里的空气污浊稀薄到了极点。他的手顺着许沉的手臂摸下去,指尖触到的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一片湿黏!浓重的、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味猛地钻进鼻腔,盖过了消毒水味。他摸到许沉的小臂和肩膀,那里的皮肤明显肿胀,带着擦伤和硬结——是激烈的打斗留下的痕迹!甚至在他肋下,祁野还摸到一处尖锐的、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伤口,虽然不深,但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
祁野能清晰地听到许沉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喘息,能感受到他身体因为缺氧和疼痛而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搐,能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一种极其淡的、混在血腥味里的、带着橡胶和金属冰冷感的陌生气味。是袭击者留下的!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钻进祁野的脑海。
不能再等!祁野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许沉沉重的、失去意识的身体翻转过来,背到自己背上。许沉的头无力地垂在他颈侧,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耳后,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刀子刮在祁野的神经上。
祁野一手死死托住许沉的大腿,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扶手,支撑着两人身体的重量,开始沿着陡峭的阶梯向上攀爬。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下的阶梯湿滑,许沉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背上,每一次抬腿都牵扯着刚才摔倒时撞伤的膝盖。狭窄的通道压迫着感官,污浊的空气让他的肺部也开始灼痛。汗水混合着灰尘,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感。
他只能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沉重的闷哼。汗水浸透了祁野单薄的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紧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咬破了哪里,还是背上许沉伤口渗出的血沾到了他唇边。许沉滚烫的额头贴着他冰凉的颈侧,那热度像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背上的人毫无声息,只有那微弱断续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祁野死死盯着上方,那镜门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得如同幻觉的一线天光,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坐标。
近了……更近了……
那线光在视野中晃动、扩大。
终于,他背着许沉,踉跄着撞开了那扇伪装的镜门!
刺目的阳光、海水的咸腥、人群的喧闹尖叫……所有属于游乐园的喧嚣和色彩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将两人狼狈的身影彻底暴露。
祁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和噪音刺得眼前发黑,脚下虚浮,几乎和背上的许沉一起再次栽倒。他硬生生稳住身形,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烧火燎。许沉软软地从他背上滑落,被他用手臂紧紧揽住,瘫软地靠在他怀里。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骚动。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从更衣隔间“破门而出”的人——一个银发青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浑身被汗水和灰尘浸透,眼神像淬了冰又燃着火;另一个昏迷不醒,**的上身布满触目惊心的擦伤、淤痕,肋下一道寸许长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染红了祁野扶着他的手臂。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血腥味和地下通道带来的阴冷气息,与周围欢乐的海洋乐园氛围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保安吹着刺耳的哨子冲过来,人群像受惊的鱼群般散开又聚拢,指指点点,手机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祁野对这些全然不顾。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里这个人身上。许沉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烫得惊人,皮肤下的生命之火仿佛正在急速熄灭。祁野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锁住冲在最前面的保安,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的、令人心悸的疯狂和绝望:
“叫救护车——!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