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皮肤消毒剂和某种合成纤维床单的气味,构成医院病房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许沉闭着眼,意识在药物带来的昏沉和伤口尖锐的疼痛之间沉沉浮浮。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肋下那道寸许长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时都传来牵扯的痛楚,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埋在那里。手臂和肩膀大片的擦伤和皮下淤血在冰敷后依然火辣辣地肿胀着,皮肤绷得发紧。更难受的是胸腔深处那种滞涩的闷痛,每一次吸气都像有砂纸在摩擦气管,带着隐约的腥甜气——医生说是剧烈挣扎和缺氧导致的轻微吸入性损伤和肺部挫伤。
“伤口不算深,但位置敏感,容易牵扯。”主治医生翻着刚出来的CT报告,语气严肃,“肺部有少量渗出,炎症指标偏高。最重要的是,你吸入了那个密闭空间里大量灰尘和可能的霉菌孢子,呼吸道刺激症状明显,还有中度一氧化碳中毒后的迟发性脑损伤风险。必须住院观察,抗感染、吸氧等。”
冰凉的液体顺着留置针流入血管,带来一阵阵寒颤。吸氧管勒在耳后,高流量的氧气冲进鼻腔,却依然缓解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窒息感残留。许沉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在病房门口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祁野就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银白色雕塑。
他换掉了在游乐园时那身湿透狼狈的衣服,但头发还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那双总是凝着浓雾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许沉,瞳孔深处翻涌着许沉从未见过的、近乎实质化的恐惧和一种濒临碎裂的脆弱。他双手垂在身侧,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指尖无意识地微微颤抖,仿佛还残留着托住许沉身体时的沉重和冰冷。
护士进来换药,掀开许沉病号服的下摆处理肋下的伤口。当消毒棉球触碰到翻开的皮肉时,许沉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门口的身影猛地晃了一下,祁野的手瞬间抬了起来,像是要冲过来阻止,又僵硬地停在半空。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呜,猛地转过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框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起伏。
许沉的心像是被那声呜咽狠狠攥了一把。他看到祁野的后颈,那截暴露在衣领外的苍白皮肤上,有一道新鲜的、带着血痂的擦伤,那是他在黑暗通道里摔倒时留下的。这个疯子……背着他爬上来的时候,自己又伤成了什么样?
“祁野……”许沉的声音嘶哑干涩。
祁野的身体猛地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抵着门框的力道更重了,指关节捏得咯咯响
一周后,许沉终于获准出院,但代价是王队勒令的强制休假。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那是差点闷死在老鼠洞里!”王队的大嗓门在电话里震得许沉耳朵嗡嗡响,“案子有进展我告诉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在家当个废人!这是命令!再让我在局里看见你,我就把你铐暖气片上!”
于是,偌大的公寓里只剩下许沉和祁野,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略显凝滞的寂静。许沉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流云发呆。
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发生在阳光下的、荒谬又凶险的袭击。祁野变得异常沉默,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做饭、打扫、按时给许沉的伤口换药,动作精准得近乎刻板。他不再画画,那些颜料和画板被收进了角落,蒙上了灰尘。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离许沉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膏的味道和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力。
许沉看着祁野空洞的眼神,心里某个地方拧着疼。他需要一个破局的点,一个能把祁野从那种自我封闭的麻木里拽出来的活物。
三天后,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被装在航空箱里送到了家门口。
那是一只陨石色的边境牧羊犬幼犬,大概两三个月大,全身覆盖着如同大理石纹理般的灰、白、黑三色毛发,斑驳交织,像一块会呼吸的、流动的矿石。它有一双清澈透亮、如同镶嵌着黑曜石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好奇和无畏。小家伙一被放出来,就迈着还有些不稳的步子,跌跌撞撞地冲向离它最近的祁野,湿漉漉的小鼻子不停地嗅着他的裤脚,发出奶声奶气的嘤嘤声,小尾巴摇得像上了发条。
祁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脚边这个毛茸茸、热乎乎、充满生命力的小东西,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突然闯入他封闭世界的未知生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许沉坐在沙发上,忍着伤口的抽痛,尽量放柔声音:“它叫‘冰块’。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冰块?祁野的目光落在小狗那身如同冰原裂痕般的毛色上,又看看它热情如火、试图往自己腿上爬的动作。名字和实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还没反应过来,小家伙已经等不及了,后腿一蹬,前爪扒拉着他的裤腿,试图站起来够他的手,粉嫩的小舌头急切地舔舐着他的指尖。
那温热、湿润、带着点痒意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祁野周身的冰层。他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起来,但眼神里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冰块的出现,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彻底改写了祁野的时间表。
早晨六点半,天色微亮。当祁野还陷在破碎混乱的梦境边缘挣扎时,一个毛茸茸、热烘烘的小身体已经拱到了他的床边,伴随着嘹亮又充满期待的“汪汪”声。小家伙的爪子扒拉着床沿,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尾巴摇得几乎要起飞——该起床遛我了!
被迫离开温暖的被窝,套上外套,牵着兴奋不已的小狗冲进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冰块精力旺盛得惊人,小小的身体里像是装了永动机,拽着牵引绳在前面一路小跑,遇到任何风吹草动——一片落叶、一只飞鸟、甚至是一个滚动的易拉罐——都要停下来好奇地研究一番,用鼻子嗅个不停。祁野只能被它牵引着,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初几天,他脸上写满了被迫营业的麻木和困倦,但渐渐地,清晨的风吹在脸上,看着小家伙撒欢奔跑时纯粹的快乐,他紧蹙的眉头似乎有了一丝松动。遛狗回来,给兴奋过度的小狗擦干净爪子,然后是自己洗漱,吃早饭。而冰块则埋头在自己的食盆里,发出吧唧吧唧的、无比满足的进食声。
上午和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属于“陪狗玩”这个艰巨任务。
冰块聪明得令人发指,精力更是无穷无尽。
丢出去的玩具球,它会闪电般叼回来,放在祁野脚边,然后用那双充满期待和催促的大眼睛望着他,尾巴摇成虚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它似乎有无穷的耐心去学习指令,“坐下”、“握手”掌握得飞快。祁野最初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丢球、捡球、下指令的动作,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但冰块总有办法突破他的壁垒。
它会把湿漉漉的玩具塞进他手里,用脑袋顶他的手心撒娇;它会在祁野长久地对着窗外发呆时,跳上沙发,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的膝盖上,发出安慰般的呼噜声;它甚至学会了用鼻子把他随手乱放的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拱到沙发底下藏起来,似乎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野看着它笨拙又努力的样子,看着它因为学会一个新指令而兴奋得满屋子打转的样子,看着它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那层厚厚的、名为麻木的壳,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小东西用爪子、用舌头、用热烘烘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刨开了。他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揉它毛茸茸的脑袋,会在它追着自己尾巴转圈时,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当冰块终于玩累了,摊开肚皮在他脚边呼呼大睡时,祁野会坐在旁边,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它柔软的毛发,眼神不再是空洞的虚无,而是落在它起伏的小肚子上,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宁静。
傍晚的第二次遛狗是例行的仪式。
夕阳的余晖把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很长。祁野的脚步不再是被动地拖沓,冰块也不再是横冲直撞,牵引绳渐渐变得松弛,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的节奏。小家伙会时不时抬头看看他,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亲昵。
晚上临睡前,祁野会端来温水,给玩了一天、身上沾了草屑灰尘的小狗洗爪子,擦身体。冰块很乖,会配合地抬起小爪子,只是偶尔会调皮地甩他一身水珠。
但祁野只是沉默地擦掉脸上的水渍,动作却轻柔。
许沉重新投入工作后,常常带着一身疲惫和案件的阴霾回家。打开门,迎接他的通常是冰块热情的飞扑和嘹亮的欢迎声,以及……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熟睡小狗的祁野。灯光柔和地洒在祁野低垂的侧脸上,他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冰块身上光滑如绸缎的陨石色皮毛。冰块在他怀里睡得四仰八叉,小肚子一起一伏,发出细微的鼾声。这一刻的祁野,周身那种尖锐的防备和沉郁的阴霾似乎被抚平了,显露出一种近乎温顺的平静。
这样的画面总能瞬间驱散许沉心头的沉重。他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走到沙发边。祁野会抬起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但不再是那种深不见底的戒备。
“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怀里的小东西。
“嗯。”许沉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看着祁野怀里睡得香甜的冰块,又看看祁野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的侧脸线条。一个盘桓在他心头许久、却一直找不到合适契机开口的问题,在这个宁静得近乎不真实的夜晚,终于冲破了犹豫的堤坝。
“祁野,”许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斟酌着字句,目光落在祁野抚摸小狗的手指上,“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祁野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抓住了冰块一小撮柔软的毛发。
“你说……你的父母,”许沉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缓,像是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旧闻,“他们对你……那样。不爱你,甚至……伤害你。为什么在你18岁成年礼的时候,却愿意……或者说,有能力办那么大一场派对?” 他记得祁野提过,那场宴会,宾客众多,排场不小,与他之前描述的整个灰暗压抑的成长环境格格不入。这巨大的反差,像一个刺眼的问号,一直扎在许沉心里。
客厅里只剩下冰块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祁野抚摸小狗的动作彻底停止了。他依旧低着头,银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就在许沉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像以往一样用沉默或尖锐回避时,一个极其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
“因为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许沉的心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双胞胎哥哥?祁野从未提过!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祁野缓缓抬起头。客厅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此刻的神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讽刺,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一切的冷漠。他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但失败了,只留下一个僵硬的弧度。
“他叫祁昱霖。”祁野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骨,“他和我……完全不一样。他学习很好,永远名列前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是所有人眼中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我妈妈……她把他当成唯一值得炫耀的珍宝。在我还挣扎在精神病院的边缘,被他们视为耻辱的时候,她就把祁昱霖送到国外去了,去最好的学校,镀最耀眼的金。”
许沉屏住了呼吸,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会更加冰冷。
祁野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看着遥远过去某个令人作呕的场景。“那个成年礼……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浓重的自嘲,“你以为他们是给我开的吗?不是。他们根本不想!他们恨不得把我藏起来,或者干脆没有我这个儿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在冰块柔软的皮毛上留下一点褶皱。熟睡的小狗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臂。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让祁野冰冷的神情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但声音依旧毫无温度:
“是因为他。”祁野的目光终于聚焦,看向许沉,那眼神深处是冻结了十八年的寒冰,“祁昱霖。他说……那天他要回来。”
“所以,那场光鲜亮丽、宾客盈门的成年礼,那场在别人看来或许象征着祝福和新生的宴会……”祁野的嘴角终于扯开一个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微笑,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死寂,“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迎接他们真正的、引以为傲的儿子——祁昱霖——的回归。”
“而我,”他垂下眼,看着怀里因为温暖和安全感而重新睡沉的小狗,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刻骨的凉意,“不过是那场盛大表演里,一个必须出场、却又无比碍眼的背景板罢了。”
谁知道我为了写这篇小说疯狂的去图书馆找医学书看呀[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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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