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岐回平京已经快一周了,云盼山却始终没有让他回世原。
唯一的一次正式见面,是他回国第二天。
那天,云盼山带着他儿子云逸思,约了几位世原的老董事和云岐一起吃晚餐。
场面看起来颇为温情,饭局设在一家风格雅致的老牌会所,菜色讲究,服务周到,连选的位置都是云离生前喜欢的那个包间。
整个过程礼数周全,气氛看似和乐。
众人话题围绕着旧事与家常转来转去,谈起云离时,席间一度沉默,老董事们纷纷感慨当年她如何带领世原披荆斩棘,又提起她的手段、她的远见,字字句句都带着怀念之情,似乎真心实意地在追思旧主。
云盼山也适时感叹了几句:“阿离走得太早……若是她还能再多活几年,世原也许会是另一番模样。”
随后他笑着看向云岐,语气平和,仿佛只是个关心晚辈的长辈:“你在国外过得还习惯吗?那边的学校听说很不错,我当时想让逸思也过去,但是他不像你一样懂事能干,出国肯定照顾不好自己。”
“逸思比我优秀。”
云岐既不过分热络,也没有生疏怯懦。他从头到尾保持着礼貌而克制的态度,喝茶、夹菜、回应、微笑,滴水不漏。
但直到整场饭局结束,云盼山都没有提一句关于“回世原”的话。
仿佛这场饭局,真的只是亲情小聚、缅怀旧人,顺便叙叙家常。仿佛云岐回国,和世原毫无关系。
当年云离在世时,作为世原的指定继承人,手中握有35%的股份,是毋庸置疑的实际控制人。她在临终前留下了清晰明确的法律文书,将自己名下全部股份转给了唯一的儿子云岐。
云盼山当时持股15%,虽然股份不及云离,却因辈分高、人脉广,在公司内也颇有话语权。
可就在云离去世后的短短数年内,局势悄然生变。
云盼山以“云岐年幼、无法有效管理股份”为由,联合当时的几位董事,擅自冻结了云岐名下10%的股份,并对外声称:“这只是临时保管,等他成年后自然会归还。”
但所谓“等他长大再还”,只是托词。
那10%的股份,是云盼山掌握控制权的关键。
他以“稳定公司”为借口掌握董事会主动权,又通过一系列资本操作和股权稀释,逐步蚕食了世原的股份,有些中立派被他用资源和承诺拉拢,有些云离旧部则在失去主心骨之后,被迫妥协,甚至直接倒戈。
云岐留洋在外,长年未归,公司内部的风向早已改变。
现在的世原,表面上依旧维持着“云家家族企业”的招牌,实则早已成为云盼山的一言堂。
他手中直接或间接控制的股份超过45%,再加上一众被他捏在手心里的董事,基本可以左右任何重大决策。
云岐即便名义上仍是第二大股东,却因10%的被冻结股份无法动用,再加上他对国内事务多年不问,如今回国,一时间没办法左右现在的局面。
他个空有股份、四面被围的外来人。
云岐坐在书房,台灯下的光柔和而专注地落在他面前那本翻开的杂志上。
《法律与社会》,一本老牌法学刊物,版式严谨,风格一贯沉稳。
他早已习惯在这些密密麻麻的论述中寻找清晰逻辑的快感,可今天,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法完全集中。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上:STILLWATERSRUNDEEP。
他盯着这串英文字母看了许久。
这不是第一次在刊物上看到这个笔名。
几个月前,当他回国的消息在圈内悄然传开时,这个作者突然开始频繁出现在他所关注的几个核心期刊上,选题方向与他关心的议题高度重合。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心头就莫名一震。
Still waters run deep。
静水深流。
这是他妈妈云离曾用过的中文笔名。
云离用这个笔名发表过不少文章,大多都围绕极地考察、荒野生存、生态演化与环境哲思等。那时的云离,即使作为世原的掌舵者,依旧保持着对自然的浓厚兴趣与冷静洞察。
知道云离用过这个笔名的,除了他自己,只剩两人。
一个是傅天拓。
另一个,是沈芝远。
云岐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眼神沉静,心思却翻涌如潮。
他并不确定这个“STILLWATERSRUNDEEP”是不是和她有关,但这一切太巧了。
虽然早早肩负起世原的重担,云离却从未真正放下过她的兴趣爱好。
她的性格是那种不知疲倦的类型,白天在公司运筹帷幄,晚上即便加班到深夜,也总能给自己找点精神上的慰藉。
其中一项最坚持的爱好,便是写作。
她喜欢自然,写的也多是些关于人、风景与时间的文章,不张扬、不矫情,却总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她的投稿笔名是“静水流深”,像她这个人一样,坚定深远。
有一年她的一篇文章获了奖,主办方还办了个挺隆重的颁奖典礼。
傅天拓带着还在读小学的云岐一起去了,沈芝远也在场陪着云离。
典礼选在一个春末的傍晚,礼堂外树影斑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玉兰香。
云岐当时的年纪,活泼得像只脱缰的小鹿,一坐下不到五分钟就开始东张西望,实在坐不住。
傅天拓侧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责怪,只低声笑着说:“要不我跟你讲讲他们写了什么?”
他用几句话概括了那几位获奖作者的作品,有人写江南旧宅,有人写雨林巨蟒,还有人写沙漠幻象。傅天拓讲得简洁有趣,每一句都能把故事的精髓点出来,甚至还会偶尔还用搞笑视频的语气逗他一下。
云岐听着听着,果然就不动了。
他本来只是因为无聊才答应傅天拓听听故事,没想到竟真的听进去了。
他一边悄悄看向正在台上领奖的云离,一边小声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傅天拓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一刻,云岐突然觉得,妈妈真的很厉害,原来她不止会开会签合同,还会写文章得奖。
傅天拓,也真的很帅,不只是外表上的那种,还是“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处理好”的帅。
晚上回家的路上,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一只手搭在车窗边,脑子里还在回味傅天拓讲的故事。
他忽然想,他以后也要像傅天拓一样,什么都懂,能让别人听了就想安静下来。
顺着那些署名为“STILLWATERSRUNDEEP”的文章,云岐一路追查,最终找到了沈芝远。
这位曾在学界与法律界都声名显赫的教授,如今早已隐退,淡出人前多年。
住所也极其低调,藏在平京一处旧巷深处,庭院清幽、竹影婆娑,连门口的门牌号都旧得掉了漆。
云岐敲门时,心里其实还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这位曾与母亲交情深厚的长辈是否还愿意理会这些旧事,是否早已决意归隐。
门开了。
沈芝远站在门后,依旧是一贯的素衣淡神,眉眼之间多了些岁月的沉静。
他看着云岐,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进来吧,”沈芝远轻声地说,语气温和,“回来怎么久才来找我。”
云岐怔了一下。
沈芝远领着他穿过院子,落座于书房。
茶刚沏好,沈芝远便从一只老木匣中,取出一份早已封存好的文件。
是一份遗嘱。
云离亲笔所写,署名、指纹、封印俱全。
“你母亲在去世前,把这份遗嘱留给我。”
沈芝远轻轻将它推到云岐面前,“她说,要是有一天你想为世原做点什么,就把它交给你。不是逼你做什么选择,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没有依靠。”
云岐双手郑重地接过,沉默片刻,深深地鞠了一躬。
“沈伯,”他低声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请您出山,帮我一把。我已经决定要接回世原了。我不想让它继续被云盼山控制下去,我妈不愿意看见,我也不会接受。”
沈芝远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略带天真、藏不住情绪的少年所拥有的目光,而是饱经思考与沉淀后的坚定与自持。
他没有什么迟疑,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你妈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会感到欣慰的。”他说。
沈芝远是云离很多年前在一次公益法律援助活动中认识的。
那时的他刚从法学院毕业,家庭清贫,满腔理想,却在现实的重压下四处碰壁,几乎要被生活逼得放弃初心。
但云离注意到了他,读过他写的几篇法评文章,又亲自和他聊了几次,最终力排众议,把他引荐进了世原的法务部的重要岗位。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不在乎他的出身、背景和财富,只看中他的才华与为人。
也是从那时起,沈芝远成为云离最信赖的幕僚。
云离去世前,私下将股份相关的全部法律文件都交给了他,并一字一句叮嘱:“我不想给岐岐压力,如果他想拿回世原的权力,那就请把这些文件交给他,如果他不愿意或者没这个能力,就让他做个远离尔虞狡诈的闲人吧。”
云离死后不过数月,云盼山就察觉了他的存在威胁。那个老狐狸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私下却动作不断。
沈芝远先是被排挤、打压,随后更是多次遭遇“意外”——车祸、莫名的举报、甚至有人深夜潜入他家中。
他意识到,留在明面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他选择了彻底隐居,消失在世原的视线之外。
可他从未放弃过对云岐的关注。
他时不时打听着云岐的消息,读什么专业、在哪个城市生活、学业怎么样、是否会回国。
他像一个耐心的园丁,在时光缝隙里守望一颗尚未归根的种子。
这些年他一个人住在旧巷深处,日子清苦,却从未动摇。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沈芝远:真害怕你还没找到我,对手先找过来了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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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