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4点差三分,我几乎是垫着脚尖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
活动室里已经有些人声,比上次面试热闹许多。几张拼起来的桌子围坐着几个身影,陈默炀坐在最里面,正低着都看什么。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投下清晰的明暗分界。
“林轻?”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明亮的女生立刻招呼我,“这边有空位!”
我挪过去,轻轻放下帆布包,尽量不发出声响。目光却不由自主的飘向陈默炀的方向。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薄款冲锋衣,拉链一丝不苟的拉到锁骨的下方,整个人像一棵沉静挺拔的松树。他面前摊开一个厚厚的硬皮笔记本,旁边放着一只笔。
四点整,分毫不差。陈默炀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在室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点短暂停留的目光却让我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人到齐了。”他声音不高,却轻易压下了细碎的交谈声,“出发前最后一次碰头,两件事:行前注意事项,采购物资。”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轻轻点了下,开门见山:“进村第一原则,也是唯一的原则:尊重。他们是麻风病康复者,不是‘病人’。”
他目光沉静的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眼神让我想起面试时他纠正我“不会传染”时的锐利,只是此刻少了份冰寒。
“任何时候好奇的打量、刻意回避,甚至自以为是的同情,都是伤害。把他们当成我们自己的爷爷奶奶,平常心相处,就是最好的尊重。”
他翻开笔记本选定的一页,上面是清晰的手写条目,字迹刚劲有力。接着,他拿起一张打印纸递到旁边扎着高马尾的女孩。
“周薇,传阅下去。”周薇点头,将纸在桌上传阅起来。纸传到我手上时,我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清单表,它像一份精密的档案,顶端赫然写着:物资采购清单(附需求说明),下面整齐的列着六位老人的名字:李阿公,郑婆婆,王阿公......名字后面,跟着的不再是笼统的衣物、食品,而是具体到令人心惊的细节。
“李阿公,深色加绒开衫(XL码,袖口须宽松,右臂活动稍受限);防滑布鞋(43码,需宽楦,左脚略肿胀)......”
我几乎能想象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穿上合身开衫的样子。
目光继续下移:“郑阿婆:护膝(尺寸M,关节炎,畏寒);毛线(主色:湖蓝、豆沙红,偏好中粗羊毛线,阿婆手织)......
湖蓝和豆沙红?我怔住了,这已经超出了物资的范畴,这是对一个人生活习惯和隐秘喜好的洞察,我忍不住抬眼看向陈默炀。
他正微微侧头听傍边一个男声低声询问什么,下额的线条依旧利落,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这张写满了私人印记的清单,不过是寻常的一张纸。
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的撞了一下,海报上那个被沉默老人围绕的红色马甲身影,与眼前这个连一位阿婆偏好的毛线颜色都了然于胸的会长,奇异的重叠起来。
原来那沉默的信任,是这样一点一滴,从如此具体入微的尊重里生长出来的。
“大家看看有无补充,”陈默炀的声音把我从怔忡中拉回,“十分钟后出发去批发市场采购。”
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混杂着布料,日化品和生鲜的气息。我们一行六人,目标明确,直奔服装和日用品区。
陈默炀走在最前面,步履沉稳,像一艘破开人潮的船。他手里拿着那张清单,目光锐利的扫向两边的货架。
为李阿公选开衫,他直接拿起一件驼色衣服,手指在袖口内侧仔细的捻了下布料的厚度和弹性,又撑开袖口检查缝合是否结实。尺码准确无误,他利落地和服务员砍价。
买鞋更是让我开了眼界,在一家专门卖老人鞋的店铺里,他报出李阿公的43码宽楦要求。
老板拿出一双,陈默炀接过去,没有看鞋面,而是直接将手伸进鞋膛内部,沿着鞋底边缘细细摸了一圈,又在鞋帮和脚踝接触的位置按压了几下。他指尖感受着内衬的柔软度和支撑度,动作熟练得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匠人在检查自己的作品。
最后,他轻轻的捏了捏鞋头,确认有足够的空间,问清楚价格合适才点点头:“就这双。”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沉静专注的侧影,心底那份惊讶悄然转化成某种踏实的信赖。那份清单的重量,此刻有了真实的形状。
大包小包的物资堆满活动室一角,陈默炀让我们围拢在桌边,周薇拿出一个医药箱打开,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电子血压计、血糖仪、消毒棉片、体温计等常用工具。
“我们不是医护,基本的健康监测是辅助,更是心安的保障。”
陈默炀拿起血压计,动作流畅地演示如何缠绕袖带、放置听诊器、读取数值。
“林轻,”他忽然看向我。“你试试。”
我一激灵,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擂鼓般响起来,周微微笑着把血压计递给我,示意她来当“模特”。
我手忙脚乱地拿起袖带,冰凉的布料贴上手腕时,指尖控制不住的发僵。缠绕的时候不是太松,就是感觉勒得太紧。
陈默炀就站在我对面看着,没说话,那平静的目光却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更慌,越是紧张,手指越是不听使唤,袖带的粘扣也粘不平整。
“别急,”周薇声音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第一次都这样,来,我教你,看这里......”她耐心地握住我的手腕,调整角度,又轻轻拉平袖带边缘,“对。就这样。贴住 ,不用太用力。”
在她的引导下,我终于笨拙的完成了操作,按下开始键,听到电子仪器轻微的充气声,我才敢偷偷抬眼。
陈默炀的目光已经移开,正低头检查着医药箱里的药品的有效期,侧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份无形的压力感似乎悄然消散了。
“好了,没有用过血压计的人都来练练手,互相测测。”周薇拍拍手,活动室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互相挽起袖子当起了“病人”和“医生”,笑声和偶尔因绑不好袖带的低呼声交织在一起。
一个叫赵峰的男生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大包糖果,笑嘻嘻的分给大家:“补充能量,明日可是体力活!”甜丝丝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
我含着一颗水果糖,舌尖是清甜的橘子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
陈默炀独自站在堆成小山的物资纸箱旁,正低头核对着清单。他半弯着腰,侧影被窗外渐沉的暮色勾勒出一道沉默而坚实的轮廓,与身后热闹的谈笑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拿起笔,似乎在清单的备注栏里又添了几个字,晚霞最后的余晖落在他握着笔的手背上,我轻轻吸了口气,口中糖果的甜意丝丝缕缕的化开。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与踏实的暖流,悄然包裹住心脏。明天,那道门后的世界,那些沉默的身影,似乎不再仅仅隔着海报上遥远的阳光,而变得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