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心处》 第1章 海报和心跳 宣传栏的玻璃映着匆匆而过的人影,一张浅蓝色的海报贴在角落,边角被顽皮的清风逗得微微卷起。 海报里几个沉默的老人看不清楚面容,他们穿着洗的发白但整洁的旧衣,没有手指的手掌布满褶皱与旧痕,稳稳拄着一根磨亮的木拐,围绕着一个穿着红马甲的男生,阳光穿透他们身后有些斑驳的老墙,也照亮那行醒目的标题:“手心相连,走进麻风病康复村—扬帆志愿者社团春季行动”。 我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麻风病......这三个字像带着某种模糊又遥远的禁忌感,书本上零星的记载,影视剧里可以渲染的印象,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但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目光下移,海报上一行小字跳出来:“他们只需要平等的目光和温暖的陪伴。”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的撞了一下,几乎未经大脑,我伸手从旁边的学生手中拿起了一张报名表。 新纸张特有的微凉和挺括感握在手心,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回到宿舍,摊开表格,“申请理由”那一栏让我的笔尖悬停良久,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慢慢晕开。 那些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传递温暖”、“奉献爱心”之类的漂亮话,此刻确稍显苍白与空洞。 最终,我落笔写下:“希望用陪伴传递温暖,也渴望了解那些被遗忘角落的真实故事。” 周五下午,我抱着填好的表格走到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里面隐约传来交谈声,一个男声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条理,听得我手心微微出汗。冰凉的金属门把手硌着汗湿的皮肤。 “请进。” 推开门,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阴暗相间的光带,落在略显拥挤的房间里。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堆满了文件和资料。他坐在桌子的后面,闻声抬起头。 是海报上那个穿着红马甲的男生。 他比海报上看起来更......冷峻。黑色的短发露出干净的额头和线条利落的下额。眼神像深潭里的石子,沉静,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分量,直直地落在我脸上。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外套,空气里像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轻?”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名单,目光又转回到我脸上,停顿了一瞬,“我是会长陈默炀,请坐。” “学长好。”我的声音细若蚊蝇,自己听着都心虚。 我半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硬木椅面冰凉,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地敲着耳膜。 “为什么想加入这次康复村项目?”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笔尖点在表格上我写的那行“申请理由”旁边,笃的一声,敲得我心猛地一颤。 来了!我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紧握,那些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漂亮的话,在他那双过于清醒冷静的眼神注视下,突然像阳光下的肥皂泡,噗地一声全碎了。 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干得发紧。空气仿佛凝滞般让人喘不过气。 鬼使神差的,那个盘旋在心底,带着隐秘刺探意味的念头,像不受控制的泡泡,顶着巨大的压力,不管不顾的冒了出来。 “我......我看到了海报......那些老人......他们......”我艰难的组织着语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真的......不会传染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天呀,我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愚蠢又冒犯的问题! 果然,陈默炀眉头蹙紧,那审视的目光瞬间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丝......冰冷的责备?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确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砸了下来:“麻风病康复者!”他刻意加重了“康复者”三个字,每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体内已经没有麻风杆菌,完全不具备传染性。这是现代医学常识。” 他停顿了一下,“也是我们志愿者必备的基本认识和尊重前提。任何关于传染的误传和恐惧,都是对他们的二次伤害。” 巨大的羞愧像滚烫的岩浆瞬间淹没了我,脸颊烧的快要滴血,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愚蠢的回音。 我想解释,想说我查过资料,我知道他们需要关爱。慌乱中,我想拿桌角那份印着长者的宣传册,证明点什么,手指却不听使唤地一抖—— “哗啦!” 薄薄的宣传册被我带倒,连着旁边几份叠放整齐的文件,稀里哗啦落一地。彩色的纸页滑到陈默炀脚边。 时间凝固了,我僵在原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膝盖撞上坚硬的桌角也顾不上疼,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散落的纸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野一片模糊。 完了,彻底完了,不仅思想觉悟低还是个笨手笨脚的闯祸精,这下肯定没戏了。 就在这时,一片灰色的衣角,静静的出现在我低垂的视线里。 他也蹲了下来。 就在我身边,隔着一地狼藉的纸张,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伸出手,利落的开始收拾。 他先捡起那份被我揉皱的宣传册,小心的一点点抚平封面上老人的身影,接着是散落的文件,一张张归拢,边缘对齐,他微微低着头,额前那点碎发垂落下来一点,遮住了刚才那种过于锐利的眼神。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羞愧还在,像潮水一样冲刷着,但另一种更沉静的东西,随着他专注而无声的动作,悄然散开,像微温的水,一点点包裹着我因窘迫而蜷缩成一团的心。 “我不太了解这个群体,但是从海报上,我感受到他们的力量,我希望能尽自己一份力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鼓起勇气尽量表达自己的想法。 “下周末进村,可以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却奇异地不再有之前的冷硬,他将最后一张文件归拢好,抬起头,落在我还带着泪珠的脸上。 此刻,看着他平净的、等待着回答的眼睛,我几乎冲口而出“可以!”声音带着一点未散的鼻音,却异常响亮和坚定,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脸颊还烫着,但是眼神勇敢的迎向他的目光,“我想去!我非常想去!” 是的,想去,想去做点什么,不只是因为海报上的阳光,更是因为眼前这片无声却有力的理解。 陈默炀看着我,眸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极其轻微的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太浅,像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只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缺少了那份严肃的审视。 “嗯”他应了一声,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回桌面,“周五下午4点,社团办公室,行前培训和购买进村的物资,别迟到。” “好的,学长,我一定准时到。”我用力点头,混乱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平复,但一种全新的带着热度的期待已经破土而出。 几乎同手同脚快步走向门口,拉开有些沉重的木门,走廊里带着凉意的微风吹在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清明。 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我鬼使神差的回了下头,看到陈默炀站在窗边的身影轮廓,被午后的光线清晰的勾勒出来,他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的正是我那份填满了字迹、显得格外“丰满”的报名表。 心头猛地一跳,我飞快的转头,脚步放轻的离开了活动室。 第2章 清单的重量 周五下午4点差三分,我几乎是垫着脚尖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 活动室里已经有些人声,比上次面试热闹许多。几张拼起来的桌子围坐着几个身影,陈默炀坐在最里面,正低着都看什么。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投下清晰的明暗分界。 “林轻?”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明亮的女生立刻招呼我,“这边有空位!” 我挪过去,轻轻放下帆布包,尽量不发出声响。目光却不由自主的飘向陈默炀的方向。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薄款冲锋衣,拉链一丝不苟的拉到锁骨的下方,整个人像一棵沉静挺拔的松树。他面前摊开一个厚厚的硬皮笔记本,旁边放着一只笔。 四点整,分毫不差。陈默炀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在室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点短暂停留的目光却让我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人到齐了。”他声音不高,却轻易压下了细碎的交谈声,“出发前最后一次碰头,两件事:行前注意事项,采购物资。”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轻轻点了下,开门见山:“进村第一原则,也是唯一的原则:尊重。他们是麻风病康复者,不是‘病人’。” 他目光沉静的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眼神让我想起面试时他纠正我“不会传染”时的锐利,只是此刻少了份冰寒。 “任何时候好奇的打量、刻意回避,甚至自以为是的同情,都是伤害。把他们当成我们自己的爷爷奶奶,平常心相处,就是最好的尊重。” 他翻开笔记本选定的一页,上面是清晰的手写条目,字迹刚劲有力。接着,他拿起一张打印纸递到旁边扎着高马尾的女孩。 “周薇,传阅下去。”周薇点头,将纸在桌上传阅起来。纸传到我手上时,我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清单表,它像一份精密的档案,顶端赫然写着:物资采购清单(附需求说明),下面整齐的列着六位老人的名字:李阿公,郑婆婆,王阿公......名字后面,跟着的不再是笼统的衣物、食品,而是具体到令人心惊的细节。 “李阿公,深色加绒开衫(XL码,袖口须宽松,右臂活动稍受限);防滑布鞋(43码,需宽楦,左脚略肿胀)......” 我几乎能想象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穿上合身开衫的样子。 目光继续下移:“郑阿婆:护膝(尺寸M,关节炎,畏寒);毛线(主色:湖蓝、豆沙红,偏好中粗羊毛线,阿婆手织)...... 湖蓝和豆沙红?我怔住了,这已经超出了物资的范畴,这是对一个人生活习惯和隐秘喜好的洞察,我忍不住抬眼看向陈默炀。 他正微微侧头听傍边一个男声低声询问什么,下额的线条依旧利落,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这张写满了私人印记的清单,不过是寻常的一张纸。 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的撞了一下,海报上那个被沉默老人围绕的红色马甲身影,与眼前这个连一位阿婆偏好的毛线颜色都了然于胸的会长,奇异的重叠起来。 原来那沉默的信任,是这样一点一滴,从如此具体入微的尊重里生长出来的。 “大家看看有无补充,”陈默炀的声音把我从怔忡中拉回,“十分钟后出发去批发市场采购。” 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混杂着布料,日化品和生鲜的气息。我们一行六人,目标明确,直奔服装和日用品区。 陈默炀走在最前面,步履沉稳,像一艘破开人潮的船。他手里拿着那张清单,目光锐利的扫向两边的货架。 为李阿公选开衫,他直接拿起一件驼色衣服,手指在袖口内侧仔细的捻了下布料的厚度和弹性,又撑开袖口检查缝合是否结实。尺码准确无误,他利落地和服务员砍价。 买鞋更是让我开了眼界,在一家专门卖老人鞋的店铺里,他报出李阿公的43码宽楦要求。 老板拿出一双,陈默炀接过去,没有看鞋面,而是直接将手伸进鞋膛内部,沿着鞋底边缘细细摸了一圈,又在鞋帮和脚踝接触的位置按压了几下。他指尖感受着内衬的柔软度和支撑度,动作熟练得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匠人在检查自己的作品。 最后,他轻轻的捏了捏鞋头,确认有足够的空间,问清楚价格合适才点点头:“就这双。”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沉静专注的侧影,心底那份惊讶悄然转化成某种踏实的信赖。那份清单的重量,此刻有了真实的形状。 大包小包的物资堆满活动室一角,陈默炀让我们围拢在桌边,周薇拿出一个医药箱打开,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电子血压计、血糖仪、消毒棉片、体温计等常用工具。 “我们不是医护,基本的健康监测是辅助,更是心安的保障。” 陈默炀拿起血压计,动作流畅地演示如何缠绕袖带、放置听诊器、读取数值。 “林轻,”他忽然看向我。“你试试。” 我一激灵,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擂鼓般响起来,周微微笑着把血压计递给我,示意她来当“模特”。 我手忙脚乱地拿起袖带,冰凉的布料贴上手腕时,指尖控制不住的发僵。缠绕的时候不是太松,就是感觉勒得太紧。 陈默炀就站在我对面看着,没说话,那平静的目光却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更慌,越是紧张,手指越是不听使唤,袖带的粘扣也粘不平整。 “别急,”周薇声音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第一次都这样,来,我教你,看这里......”她耐心地握住我的手腕,调整角度,又轻轻拉平袖带边缘,“对。就这样。贴住 ,不用太用力。” 在她的引导下,我终于笨拙的完成了操作,按下开始键,听到电子仪器轻微的充气声,我才敢偷偷抬眼。 陈默炀的目光已经移开,正低头检查着医药箱里的药品的有效期,侧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份无形的压力感似乎悄然消散了。 “好了,没有用过血压计的人都来练练手,互相测测。”周薇拍拍手,活动室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互相挽起袖子当起了“病人”和“医生”,笑声和偶尔因绑不好袖带的低呼声交织在一起。 一个叫赵峰的男生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大包糖果,笑嘻嘻的分给大家:“补充能量,明日可是体力活!”甜丝丝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 我含着一颗水果糖,舌尖是清甜的橘子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 陈默炀独自站在堆成小山的物资纸箱旁,正低头核对着清单。他半弯着腰,侧影被窗外渐沉的暮色勾勒出一道沉默而坚实的轮廓,与身后热闹的谈笑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拿起笔,似乎在清单的备注栏里又添了几个字,晚霞最后的余晖落在他握着笔的手背上,我轻轻吸了口气,口中糖果的甜意丝丝缕缕的化开。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与踏实的暖流,悄然包裹住心脏。明天,那道门后的世界,那些沉默的身影,似乎不再仅仅隔着海报上遥远的阳光,而变得触手可及。 第3章 山坳里的暮色 大学校园的秋意是带着带着声响的,金黄的银杏叶打着璇儿落在地上,被匆匆而过的帆布鞋踩出细碎的脆响。 食堂窗口飘出糖醋排骨的酸甜香气,混着图书馆旧书特有的油墨味,是林轻从未体验过的、鲜活而饱满的生活气息。 她背着双肩包穿梭在熙攘的人流里,脸颊被微凉的秋风拂脸,心里鼓胀着对新生活的无限期待。直到踏上通往协会活动室的台阶,那份雀跃里才悄悄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推开门,小小的活动室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陈默炀站在窗的位置,正低头检查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拉链开到最大,露出里面的卷尺、螺丝刀、钳子等林林总总的工具。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衬衣,衬得下颚线更加利落。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目光掠过众人,在我身上短暂的停留一秒,然后移开。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轻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又回到了他宣读“尊重原则”的那一刻。 “人到齐了。车在外面。”他言简意赅,拿起那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率先走了出去,那包看起来分量不轻,他的动作却显得异常轻松。 小巴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起初,窗外的景致是繁华的城镇,渐渐地,过渡成连绵的丘陵和略显荒僻的村落。 车厢里,以赵峰为首的几位伙伴起初还有些兴奋的低语,随着目的地的临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种混合着好奇与不安的沉默弥散开来。 林轻攥着背包带子,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陌生景象。那张宣传单上的老人在脑海里盘旋,越来越模糊,被一种未知的忐忑取代。 她想起陈默炀清晰的话语:“把他们当成我们自己的爷爷奶奶,平常心相处。”然而,当“爷爷奶奶”这个称呼即将面对的是麻风病康复者时,平常心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定力? 康复村到了。 没有想象中的破败阴森,它安静的卧在山坳里,像被时光遗忘的一隅。两排低矮的平房,白灰墙有些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砖。 村口一颗巨大的老樟树,虬枝盘曲,绿树如茵,树下坐着两位老人,一个佝偻着背,戴着洗的发白旧军帽;另一个面容清瘦,手里慢悠悠编着细长的竹篾。 几只羽毛蓬松的土鸡在房前屋后悠闲的踱步。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和炊烟的气息,混合着一种......属于乡村的、宁静的陈旧感。 然而我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人太少了,整个村子安静得过分,目光所及,除了村口两位老人,只有远处一个慢慢挪动的身影。 昨天活动室里堆满物资的热闹景象,此刻被眼前的空寂衬得有些不真实。一种难言的空落感弥漫开来。 “村里现在常住的大都是康复的老人。”陈默炀温和的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他们大部分没有家人,能自理的,都在尽量自己照顾自己。” 他走到村口两位老人眼前,微微弯下腰,声音不高,却清晰的传过来:“刘阿公,王阿公,我们来了。”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额熟稔。 瞬间冲淡了我心头的空茫,将“名单上的名字与眼前的老人连接起来。 带着旧军帽的刘阿公抬起头,脸上深刻的皱纹像刀刻一般,他眯着眼辨认了一下,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哦,阿炀来了啊!好!好!”声音沙哑,却透着高兴。 他抬起手想招呼——我的目顿住了,那是一只严重变形、指节扭曲的手,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 旁边的王阿公也停下编竹篾的动作,抬起头,他的眼睛浑浊,似乎看不太清,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同样抬起一只残缺、变形的手,朝着声音的方向挥了挥。 没有预想的害怕,一丝也没有。看着那两只历遍磨难,却努力表达着欢迎的手,心痛涌上的是一种沉甸甸、混合着震撼与酸楚的感概。 是怎样的坚韧支撑着他们在身体的残缺里,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掌控和尊严?王阿公那只变形的手,郑灵巧地拨弄着细长的竹篾,编织出的纹理却异常细密、均匀——这景象,远比清单上的文字更直观的诠释了陈默炀强调的“平常心”和“尊重”。 陈默炀已经放下了工具包,很自然的走到王伯身边,“王阿公,上次说的桌子晃得厉害,我看看?” 他和王阿公径直走到旁边敞开的门的小屋里,动作熟稔得如同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和其他几个人被周薇引着,去分发各位老人的所需要的物资。 推开李阿公的门,房间不大,光线昏暗,但收拾的异常整洁。 老人话很少,只是笑着点头,用同样变形的到没有手指的手,笨拙而坚持的想要帮忙递东西。 老人接过我递给他的衣服,指尖不经意碰触到那粗糙冰凉的皮肤,心里一颤,动作却更加温柔——清单上的李阿公和眼前的老人形象瞬间具体而温热起来。 等我们从李阿公屋里出来,我下意识望向王阿伯的小屋,只见陈默炀正半蹲在地上,专注地修理着一张老旧的四脚桌。 一条桌腿明显短了一截,他用带来的小木块仔细地垫平、固定,动作熟练。那人专注的神情,与昨日在批发市场挑选布鞋是如出一辙。 他手臂的线条随着用力而微微绷紧。王阿公坐在一傍的小竹椅上,微眯着眼睛,布满邹纹的脸上是一种全然的放松与信任。 过了一会儿,陈默炀又起身,从他那百宝箱似的工具包里拿出万用表,走到墙角那台积了薄灰的旧电视机前,开始检查线路。 阳光斜斜照进小屋,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落在他沾了灰尘的裤脚和运动鞋上,没有多余的话,只有螺丝刀拧动的细微声响。 他检查线路的动作,带着近乎本能的谨慎和细致,让我想起他核对物资清单时,在备注添上最后几笔的沉静。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心头那沉甸甸的感慨和初来的空落,像是被这午后的阳光嗮暖了,闷闷蒸腾起一种温暖的敬意。 原来,所谓的“严谨”和“尊重 ”,剥开那层看似冷硬的外壳,内里是这样一种不动声色的体察和实实在在的支撑。 他不仅记得老人们需要一件合身的开衫、一双舒适的鞋,更留意到桌子的不稳,留意到电视无声,然后用他最擅长的方式,默默地填补着这些老人生活中不便的缝隙。 第4章 灶火 陈默炀附身检查其他电器时,周薇轻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她去厨房准备午饭。 走出小屋,午间阳光正烈,嗮得泥土地面蒸腾起一股干草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厨房是单独一间矮房,赵峰和另外两位同学已经在了。简陋的土灶台占据了大半空间,灶口黑黢黢的,案板厚重斑驳,角落里推着我们从学校带来的米面蔬菜,还有一块新鲜的猪肉。 “林轻,你和周薇负责择菜洗菜把。”赵峰挽起袖子,颇有几分主厨的架势,指着那堆青菜,“我来掌勺,王明浩生火!他目光扫过那口陌生的大铁锅,信心满满。 王明浩对着那土灶却有些傻眼,抓了把引火的干草塞进去,艰难的用火机点着,浓烟瞬间倒灌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直流。 赵峰赶紧去巴拉灶膛,结果自己也弄得一手黑灰,厨房里顿时烟雾弥漫,夹杂着笑骂声。 我忍住笑,和周薇搬了凳子坐到门口通风处,开始对付那困带着新鲜泥土的青菜。水龙头在院子角落,水流细小冰凉。正埋头择着枯叶,一个佝偻的影子慢慢挪了过来。 是李阿公,他那只变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翠绿的小葱,递到我眼前,脸上是刀刻般的皱纹堆起笑容:“自家种的,特别好吃!” 我赶紧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手,郑重地用双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那冰凉的、嶙峋的皮肤,他浑浊的眼睛盛满了满足的光。 “谢谢李阿公!肯定特别香!”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微颤,努力笑的自然。 周薇接过小葱去清洗,李阿公没走,慢悠悠地坐到傍边的石墩上,像一尊沉默而安然的守护神。 厨房的烟渐渐理顺了,锅铲碰撞声响起,油香混着葱香飘了出来。我手上择菜的动作莫名轻快了许多。 饭菜上桌实在院子中央的老樟树下。两张旧方桌拼在一起,十二只碗,十二双筷子。老人们陆续慢慢挪步过来。当看到王阿公那只严重变形,已经没有手指的手,有些颤抖却异常稳当地端起了属于他的那碗米饭时,一种无形的震动再次掠过心头。 陈默炀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自然的坐到王阿公身边,伸手将老人面前那晚冒着热气的骨头汤,往他手边更近地挪了挪,他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了下桌面。 王阿公似乎感受到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 赵峰的厨艺意外地不错,简单的红烧肉油亮诱人,抄青菜碧绿生脆。气氛慢慢热络起来。 老人们话不多,多是细细咀嚼着,偶尔用带有浓重乡音的简单词汇夸一句“好食”。李阿公坐到我对面,他吃饭很慢,用两只手腕内侧夹着勺子,异常专注。几滴油亮的汤汁洒在他细得发白的旧衣襟上。 几乎没经思考,我放下筷子,拿起傍边的纸巾,倾身过去,轻轻替他擦拭。动作做完,我才微微一怔。 李阿公才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我,没有言语,却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一种温和的接纳。 我坐回来,心头那点残留的紧绷感,似乎被这无声的交流抚平了。 饭后,老人习惯午休片刻,周薇组织我们分组去串门,陪还没有休息的老人说说话。我主动提出先去李阿公那里,脑海里还印着他点头时温和的双眼。 他的小屋整洁地一丝不苟,窗台上甚至摆着几个用废弃小药瓶洗干净后栽种的绿植,怯生生地舒展着几片嫩叶。 他话极少,问一句,答几个字。后来我注意到墙角一张小桌上,放着几本封面磨损得厉害的旧书,最上面一本是《三国演义》。我试探性问:“李阿公,你喜欢看书?” 他眼睛亮了一下,看向那堆书,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声,努力抬起变形的手腕,朝那个方向指了指。 我走了过去,拿起那本《三国演义》,纸张发黄发脆,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用铅笔做了很多小字注注释,字迹因手的变形显得扭曲颤抖,却一笔一画异常清晰。 “您......写了这么多笔记?”我惊讶的翻看。 李阿公脸上浮现出近乎孩子气的得意神情,又“嗯”了一声,这次用力了些。他慢慢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脑袋点了点,意思是“都记在这里”。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敬佩油然而生。身体的禁锢,从未囚禁过他思想的疆域。我坐下来,小心的翻着书页,听他偶尔艰难的蹦出几个人名或地名,时光在简陋的小屋里静静流淌。 告别李阿公,阳光已不那么灼人。我顺着低矮的平房慢慢走,一间敞开的房门传出断续、不成调的哼唱声。 探头往望去,是位头发稀疏雪白的老婆婆,她独自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无意识地哼着,曲调破碎而苍凉。 我轻轻敲了敲门框:“阿婆?” 她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的掠过我的方向,并未聚焦。 我走进些,才看到她眼睛浑浊一片,似乎视力极差。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对穿着旧式服装的年轻男女。照片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 “阿婆,我叫林轻。”我尊在她床边,尽量让声音轻柔。 她浑浊的眼睛转向声音来源,嘴唇嗫嚅了一下,没说出话,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而无力,却抓的很紧。 她不再哼唱,只是沉默地抓着,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反手轻轻回握着她,另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她嶙峋的背脊。那单薄的肩胛骨,像随时会刺破薄薄的衣衫。 她在我生涩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头微微低垂,仿佛睡去,又仿佛沉入了更深的回忆。那只抓住我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直到门外光线一暗,陈默炀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和一个搪瓷杯。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被老婆婆紧握的手上。 他走进床边,声音是那种对老人特有的、低压的温和:“吴婆婆,该吃药了。” 他熟练地倒出药片,又试了试搪瓷杯里水的温度,这才轻轻碰了碰吴婆婆另一只放在被子上的手。吴婆婆像是被熟悉的动作唤醒,终于缓缓松开了紧抓我的手,摸索着去接药片和水杯。 陈默炀微微拖着她的手腕,协助她完成喝水的动作,沉稳而熟练。 “张阿公今天怎么样?”他喂完药,低声问我,目光看向房间更里面的一张床。 我才注意到,角落里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位更瘦小的老人,几乎淹没在被子里,无声无息。 “我......刚进来,还没...”我有些窘迫。 陈默炀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来。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掀开被子一角查看,又极其小心地帮老人调整了一下侧卧的姿势,手指在他肩胛骨和尾椎骨的位置非常专业的按压检查着,大概是在查看是否有褥疮。 他做这一切时,神情专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温柔,最后,他拉过薄被,仔细地重新掖好被角。 安顿好两位老人,他才示意我一起出来。走到门外,夕阳的余晖正涂抹在斑驳的白灰墙上。 “吴外婆年轻时爱唱歌剧,”陈默炀望着远处山坳的轮廓“她视力变差了,常认不清人。张阿公身体更差些,需要常翻身。”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她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沉甸甸的落在我心上,包含着多少被时代和疾病碾过的漫长孤寂与守望,暮色温柔地包裹着这寂静的村落,白日的喧闹沉淀下来,空气中只剩下草木灰金的余味和远处偶尔一声归巢的鸟啼。 晚饭是中午的剩菜热了热,简单吃完。我和周薇负责清理厨房,弄完出来,夜幕已经低垂,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河初现,是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景象。 山里的夜风带着沁人的凉意,我深吸一口,抬起头,几乎被那浩瀚的星海摄住心神。 院子角落的老樟树下,陈默炀倚着粗糙的树干,也微仰着头望着星空。 我犹豫了下,慢慢走了过去,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都弄好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嗯,厨房收拾好了。”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山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共同经历了漫长一天后的松弛。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忽然开口,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星辰上。 我怔了怔,脑海里闪过刘阿公递过来的小葱,李阿公摩挲得发亮的书页,吴婆婆冰冷枯瘦的手......无数画面和触感翻涌上来,最终只汇成一句带着叹息喝的坦诚:“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他轻轻恩了一声,像是早已了然。 短暂的沉默后,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融入微凉的夜风:“病痛带走了很多,但没带走他们活着的姿态。你看王阿公编的篾,李阿公看的书,生命本身,一直在修复。” 生命本身,一只在修复。 这句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深远的回响。我咀嚼着这句话,望着他隐在夜色与烟雾中的侧脸,第一次模糊的触碰到他那份近乎本能的“严谨”与“尊重”之下,更深沉的东西——不是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是对生命本身那顽强韧性的洞悉与平视。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他沉默地修好一张摇晃的桌子,检查一盏昏暗的电灯。所有的行动都只想一个无声的确认:存在本身,即使尊严。 第5章 泥泞路 返程的小巴车启动时,车内一片安静,颠簸和一天的劳碌让大家有些疲惫。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山林,脑海里却清晰地回放着那几幅画面:刘阿公王阿公挥动的手,李婆婆安静的笑容......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愿望,像春日的藤蔓,悄然缠腰住我的心脏,不只是今天这样的陪伴和整理,而是更多更实在的,能真正改善他们暮年生活一点点的东西。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而灼热。它像一颗种子,在归途的摇晃中,在我心底悄然扎根, 这个强烈的愿望并未随着返校而消散,反而在心底悄然发酵。 直到国庆节前,它终于找到了一个喷薄的出口。 那时的校园,像是被倒进了沸腾的颜料桶,到处都是喧闹和飘扬的红旗,广播里的歌声也格外嘹亮。我推开活动室的门,看见所有人都围着一张卫星地图。地图中央,一个被红笔用力圈出来——松丰村。 “这是我们国庆7天要去的新点,松丰村。” 陈默炀的声音依旧是他标志性的沉稳,他站在桌边,修长的手指划过地图那条刺目、代表道路的红线,指尖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 “和以前我们去过的康复村不同,这里常住人口有60多人。” 他顿了顿,“除了需要康复村的老人,还有他们留守的子女,甚至孙辈。像一个小小的,被遗忘在深山里的社会,但也因如此,相对封闭,困难也更集中,更复杂。” “任务很明确:敲门入户,真正了解他们的生活,听清他们最迫切的需要是什么。”陈默炀的声音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周薇带生活组,负责物资分发,建立初步人员健康档案;赵峰带娱乐组,重点是组织联欢活动。”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我。 “林轻跟我进需求调研组。负责入户走访,摸清生活设施的具体状况和实际困难。” 我心猛地一跳,调研组?和陈默炀学长一起? 那点因未知而起的忐忑和心动,瞬间被一股汹涌的责任感压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信任的灼热。我终于有机会,去实现那个归途中萌生的愿望了。 五个小时颠簸的中巴车旅程,几乎要把人的骨架都摇散,狭窄的车厢里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窗外的景色从城镇的喧嚣逐渐过渡成单调重复的山峦。 当车终于在一个荒僻的道路停下,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们还需要背着大包小包转搭三轮车才能到松丰村。 几十间房子分成3排排列整齐,大部分算是规整的红砖房,有些是用黄泥和石块垒砌的土胚房,房前是条被无数脚印、车轮子经年累月碾压出来的泥路。 它像一条丑陋的伤疤,歪歪扭扭的穿过整个村子。明明没有下雨,路面却呈现出一种湿滑泥泞的暗黄色,大大小小的坑洼里积着浑浊的泥浆水,几个光着脚丫的孩子就在这样的泥坑边追逐疯跑,泥点肆意的溅在他们同样脏兮兮的裤腿上,留下 更深的污痕。 远处的田埂里,依稀能看见几个佝偻着腰,动作迟缓却依然费力劳作的老人身影。 陈默炀背着鼓鼓囊囊的大登山包,一手一个袋子,带领着我们往村里走去。 接下来的7天,松丰村成为我人生中最鲜活,最深刻的一课。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陈默炀,踩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泥路,敲开一扇扇或新或旧、或紧闭或虚掩的门。每一次敲门,都像是推开一扇通往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小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