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谢府静寂如水。
月色透着雕花窗棂落进寝阁,映在榻上少女的面容上。她睡得很沉,长卷的睫毛在眼下拢成一片阴影,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唇边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执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她。
屋内只闻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谢执目光从她颊边滑落,缓缓落在那枚搁在枕边,半隐在青丝间的素白香囊上。
指腹微动,他终于缓缓附身,指尖拨开她鬓间青丝,拈起那枚香囊。
淡淡药香萦绕指间。
他垂眸审视着绣艺精湛的香囊,唇角勾起一抹讥讽,低声呢喃。
“旁人的气息,竟也能贴着你入眠。”
他盯着那枚香囊看了许久,视线又再次回到谢昭脸上。睡颜安稳无知,眉心间还带着一丝娇宠出来的娇软稚气。
谢执静静看了许久,纹丝不动。唯有那如墨的眼眸里,翻着骇浪,在他这副清持的皮囊下横冲直撞,几乎要将这副看似从容的躯壳撑裂。
半晌,他弯身贴近,唇擦过她耳侧发丝,声音低到几乎不可听清:“昭昭,你该知道,阿兄不喜欢……你身上沾着别人的味道。”
说罢,他起身,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许是气息太过炽热,谢昭迷迷糊糊掀开了眼帘,睡眼惺忪,带着初醒的茫然。
谢执眸中不见半点慌乱,连气息都未曾紊乱一分。他唇瓣微扬,轻声道:“吵醒你了?”
谢昭揉揉眼睛,思绪混沌:“阿兄?这般晚了……你怎会在此?”
“无他,”谢执语调平缓,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指尖,“只是想着你白日收了旁人的物件,阿兄不放心,特来看看。”
谢昭一怔,视线下意识追随他的指尖:“是……那香囊?”
“嗯。”谢执低笑:“香气虽淡,终究染了外人气息。况且其中药物成分不明,谨慎些,总该请人验看才稳妥。”
他目光缱绻:“昭昭身上,最好只留阿兄的味道。”
谢昭面上一热,局促道:“不、不过是随手相赠,阿兄莫要取笑了。”
“不过随手相赠,你便爱不忍释?”
谢执依旧笑的温柔,只是那笑意从不曾到达眼底,那双眸子,甚至能窥见几缕被强行压制,晦暗不明的阴鸷。
不待谢昭回答,他抬手,掌心落在她发顶,语气宠溺:“这东西,阿兄收了。日后你要什么,阿兄替你挑。”
谢昭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堵住,只觉得今夜的兄长似有不同,那层温润表皮之下,似乎蛰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流。
谢执低头看着她,“乖,旁人送的,总不及阿兄亲自挑选的合适。继续睡吧,别为旁人费心。”
夜色沉沉,窗外风起,院中梧桐摇曳,投下斑驳影子,像细碎暗涌在缓慢攀附成形。
——
第二日晨起,谢昭便发现春桃不见了。
“小姐醒了?”来人是今日新调来的丫鬟,名叫文杏,生得安静乖巧,只是面生。
谢昭蹙了眉,下意识开口:“春桃呢?”
文杏一怔,笑道:“奴婢不知。奴婢伺候小姐更衣吧。”
她手脚异常利落,对谢昭的喜好习惯熟稔无比,仿佛已贴身侍奉多年。
谢昭心中微感疑惑,从前从不曾见过这小丫鬟,为何她会这般熟悉自己惯常的举止?
“你是从哪个院里调来的?”
文杏一边替她整理衣襟,边回道:“奴婢原在大少爷院里做些洒扫粗活,一年前入的府。今晨大少爷吩咐,往后由奴婢贴身伺候小姐。”
谢昭又一怔:“日后你伺候我?春桃不回来了么?”
文杏低眉,“奴婢不知。”
谢昭无言,只说了句:“让夏枝进来伺候吧。”
她带着满腔疑惑,胡思乱想了一整日,终于盼到谢执下值。
天色未晚,她便领着夏枝匆匆往前院而去。
下人并未阻拦,书房内也未上锁,轻轻一推门,人便进去了。外间未找着人影,谢昭踏步便入了内室。
甫一踏入,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谢执正背对着她,立在衣架前。官服外袍已褪至臂弯,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玉带扣松开,腰线劲瘦。他正缓缓解着颈间最后一颗盘扣,乌发微散,肩背线条在昏昧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锁骨至胸膛的线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谢昭脸颊“腾”地烧红,慌忙移开视线,低头盯着鞋尖,低声嗫嚅道:“阿兄,我、我不知你在更衣……”
谢执动作未停,从容地将衣襟拢好,系带束紧,这才缓缓转过身。他面上不见愠色,眼底藏着一层清浅的笑意。
他没有立即走近,只静静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般急闯进来,所为何事?”
谢昭站在原地,耳根仍染着浅浅的红,声音莫名有些发虚:“我、我只是……想问阿兄一件事。”
谢执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喉间逸出一声轻哼:“嗯?”
她勉强从方才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中抽神,带着一丝被娇纵出来的埋怨,抬头问道:“春桃今早不在了。”
谢执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脚步才慢慢逼近了些,“春桃年纪轻,心性浮躁,许多事未必妥当。”
谢昭仰着脸,有些困惑:“可她伺候我许多年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稳妥。”谢执语气轻缓,却不容置喙:“你素来心软,容易受旁人影响。你身边的人,阿兄自会替你挑选。”
他说着,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她微红的耳尖和垂在身侧的手,语气柔顺下来:“有关你的事,阿兄向来不敢大意,便换了更稳妥的文杏去伺候。”
“可文杏……我从未见过她,她却极熟悉我的习惯。”
谢执听着,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是么。”
“你身边的人,自是阿兄亲自挑选过的,她们记得你点滴,是理所当然。”
他终于走近,掌心落在她发顶,揉了揉,“外人皆不可信。唯有阿兄,事事皆为你思虑周全。日后有任何事,直接同阿兄说。其余琐碎,自有阿兄替你安排。”
谢昭被他这样看着,心头的疑惑竟不知怎的,渐渐消散了些。
阿兄总是为她好的……大约,是她多心了吧。
——
翌日,不知是安抚还是奖赏,谢执竟休了半日假,陪着谢昭一道逛街。
午后阳光和煦,长街两侧热闹非凡,香粉摊、珠钗铺、糖人摊应有尽有。谢昭兴致极高,一路走一路看,时不时驻足,眼波灵动,裙摆轻晃,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小雀。
“阿兄,这簪子可好看?”她举起一枚桃花银钗,眉眼带笑,转身给他看。
“好看。”他几乎未看簪子一眼,便轻声应下,目光始终不离她眉眼。
他从不在意这些物什的模样,只要她喜欢,那便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一道柔婉的声音带着惊喜,忽然插入:
“谢大人?”
谢昭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女子立在临街茶肆门前,容色俏丽温婉,眉眼含情,正是礼部侍郎之女顾静姝。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执,眼底是无所掩饰的欢喜:“竟是巧遇,谢大人也来逛街?”
谢执却未即刻回应,神色淡淡,只欠身拱手:“顾姑娘。”
礼数周全,却疏离得没有半分情意。
顾静姝眼中微闪过一丝不甘,又道:“前些日子,谢大人托人送来的那份文墨,我已细细拜读,多谢用心。”
谢昭听着这番话,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眼底浮起一丝促狭笑意,低声道:“阿兄与顾姑娘相识许久了?我倒不知你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
她语气调笑,全无嫉妒之意,只当兄长与世交之女多有往来。
可这话一落,谢执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顾静姝听言,眸光瞬间明亮了几分,轻声道:“谢大人待人素来冷淡,我本也未敢多想。如今听谢二小姐这话,倒叫我……生出几分妄念了。”
她语气婉转,却含着探试意味,一双眼不住朝谢执望来。
而谢执始终未回头看她,只淡淡道:“顾小姐言重了,些许薄礼,不足挂齿。”
随后,谢执寻了借口,匆匆别过,带谢昭提前离了喧嚣的集市。
马车轻晃着缓缓驶回谢府。
车厢内,暖炉温热,帘幕低垂,气氛一时静谧。
谢昭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热闹中,靠着软垫翻着一张画本,忽而偏头看向谢执,笑道:“阿兄。”
“嗯?”
“你……真的不打算成亲吗?”
谢执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帘垂落,似未听清:“嗯?”
“我说啊,”谢昭坐起身,理所当然地道:“你年岁不小了,再不娶,外头就不是议论你孤高冷情,不近女色了。兴许还要传出些……不好听的话。”
她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又忍不住带点促狭笑意继续道:
“譬如,怀疑你有龙阳之好,或者……禀赋不足?”
最后几个字轻轻吐出,带着点试探性的顽皮。
空气似在那一瞬骤然凝滞片刻。
谢执眸光微暗,眼皮垂着,像是轻笑出声:“……禀赋不足?”
他缓缓抬眸,那眼神沉沉落在她身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
“昭昭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谢昭被他盯得心头一跳,忙摆手笑道:“我、我就是打趣罢了。”
谢执却忽而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碎发,语气莫名拢着危险气息:“……如今安稳坐在这,衣衫整齐,不染尘埃。”
“不过是阿兄心疼你罢了。”
“若真是禀赋不足……”
谢昭脸颊瞬间红透,急急后仰避开他的气息:“我胡说的!阿兄别当真!”
谢执却伸手,慢条斯理地将她肩头滑落的披帛掖好,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颈侧肌肤。话语藏在舌尖,难以捕捉:
“无妨……待你亲身验过那日,便知阿兄‘禀赋’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