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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夜话

作者:枫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昭宗弟子们听从沈孤令的号令,七手八脚地将常淡泊架上云头。


    云头飞走后,各家弟子也颇感晦气地四下散了;余霏以收捡清溪涧宝物为由,谢绝了陆清光送她回程的好意。


    在漫天流星般的剑影下,她一个人抱着只猫,轻轻打了个响指。


    人就站在了仙市的长街里。


    夜深了,街上灯火零落,许多酒馆都已卷起幡旗、打烊闭店,唯有最豪华的一家还坚持着挑起一盏风灯,恭候豪掷千金的尊贵的客人。


    “书接上回,那弈妖用尽赌桌上的肮脏手段,封住了少年炽羽的灵脉,耍赖说——


    今天我们不论剑,论些我所擅长的赌术。若是你赢了我,我便放过这十万大山里的百姓。若是你输了……便叫这万万人为你殉葬,如何?”


    富丽堂皇的大厅内,佩有金丝眼镜的说书先生卖力地娱客。


    余霏站在香檀门槛三步外,花灯照不到的暗处,发梢不时滴落的水聚成草鞋下的一片潮湿。


    肩头的黑猫没空理会她们一袭蔽衫与金屋玉柱的格格不入,她竖起短耳,细细听着讲述,心说这说书先生真有些神通,居然能知晓多年前天界发生的真事。


    “不得不说,这少年炽羽真有些轻狂,一撩衣摆便在赌桌旁落座——


    还请赐教。玩什么,你定。


    这可正中了那弈妖的下怀,只听他邪笑一声——


    打金枝。”


    余霏别无选择地走了进去。


    倚在柜台上的伙计原本兴致勃勃地偷听着说书,一抬眼瞧见进来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欲盖弥彰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我们快打烊了,不接客。”


    懒散的哄词全然没在说书声里:


    “要知道,那打金枝可是魔族奢靡残酷的游戏,取金箔为牌,金珠为骰,输者要吞下赌注所压数量的金针,不消一会儿,金针便会刺穿胃肠从血肉中穿出,整个人形似金树,故称打金枝。此等奇技淫巧,神祇岂会懂得?更何况,那弈妖惯会些出老千的手段……”


    余霏没听着拦一般,兀自穿过大堂内着金戴银的食客与慷慨激昂的说书声,径直往楼梯走去。


    “诶!”


    伙计在心里狠狠骂了句爹。


    “楼上雅间可是要另外收费的——”


    他一面喊着,一面追着余霏跑上去。


    渐低渐远的说书声回荡过楼梯拐角处:


    “那弈妖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他输了,死不瞑目——


    你,你怎么会……


    少年炽羽把玩着金骰,微微一笑——


    承让。这套牌法原是我无聊时发明出来解闷的,没成想被你们学去作了豪赌……”


    伙计跑到雅间门口时,余霏已经挑了心仪的位置坐下了。


    雅间收费高昂,夜里没有贵客到访,连灯都没有开,确实是比楼下安静许多,说书声也全然听不到了。


    余霏坐在暗色里,侧头隔着雕窗面向大堂里的觥筹交错,眼睫间染上温暖的灯火。


    她远远地,望着众人为她轻薄的少年往事,高声喝彩。


    又似乎,只是在思考今夜的晚饭。


    伙计赶人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他面前的这位客人眼神奇好,就坐在这里望着账台后的菜牌,点了几道高档菜。


    “天仙醉是你们店里最好的酒么?”


    余霏最后眯着眼睛,问伙计。


    “不是。”


    伙计忙着记菜名,头也没抬就下意识说。


    “最好的是揉云碎。”


    “那就再来壶揉云碎。”


    闻言,伙计记菜名的手一顿。


    他终于醒盹似地睁大眼:


    “揉云碎可要四十灵石一壶……”


    铛。


    余霏随手扔了满满一包灵石出去。


    “这。”


    伙计眼珠子好险掉出来。


    “贵客,我马上去安排,马上去安排!”


    他掂了掂那包灵石,喜笑颜开地往楼下跑。


    小黑猫搂着余霏颈子,将头靠在她肩上:“喵。”


    余霏亲昵地挠挠小猫的头顶,脸却别到阴影里,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皱眉,唇瓣张开轻轻喘息——


    她额间鲜红色的旧伤处,痛得发抖。


    适才与恶蛟一番苦战,牵扯到了她的伤。


    识海自行模糊了她难以承受的灾难记忆,致使她也记不清受伤时的个中细节,她只是知道,其他所有受了此伤的凤凰、她的亲族全部陨落,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


    这伤虽没真的要了她的性命,但发作起来,却也与死了一遭没什么两样。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适应了这般剧痛,再痛,也不过皱一皱眉。


    余霏熟练地挨过了痛楚,就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自然地拎着细链将金锁从袖中取出,冰冷的链条搭过她青筋分明的手背,略有些重量的锁身就在她眉眼间晃啊晃。


    若恶蛟所言,这枚金锁,就取自威震四海、从无败绩的照夜剑。


    照夜剑传到余霏手中时,她还没有能力真正驾驭它。所以司金神女就帮她将神剑拆解成了六份,留下一把素剑身供她使用,剩下的一些金材分别练就了五样所向披靡的法器。


    “你不要相信那些传闻,那都是哄骗小孩子的。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有我们替你分担。”


    当年,意气风发的司金拍着胸脯向余霏打包票。


    “这一块金材我给你做把长命锁,定能给你拴得牢牢的,谁都不能伤害你分毫。”


    如今长命锁物归原主,夸下海口的人却……


    余霏摇头苦笑,抬手倒了小半杯酒,用杯沿与金锁一碰。


    价比黄金的琼酿泼上举世无双的神剑碎片,余霏却毫不在意:


    “司金,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菜陆续上齐,余霏没夹两筷子,酒倒是喝了不少。她被酒气熏得两颊泛红,伸出一根指头拨弄着金锁。


    “司金,如今你不在了,我要修复这把残剑可要费上好大的力气……你要是还有心,就托梦与我,教我锻造之法,好不好……”


    她垂着眼,叨念得极小声,连身边的小黑猫都没能察觉。


    小黑猫趴在桌上,“嗷呜嗷呜”地吃比它自己还大的鱼。


    金锁亮亮的光点始终在它脸侧闪烁。


    忽然地,它余光瞥见余霏把金锁收了起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长影踱到桌前。


    余霏没抬眼,摆摆手:“休息时间,不打卦。”


    摆完,就将手往眉前一支。


    祝灵轩脚步一顿。


    “不打卦。”


    他很自然地接上,像是打了许久腹稿。


    “你从潭中上来昏了太久,可能是有伤,我跟来看看情况。”


    鬼话连篇。


    小黑猫一尾巴抽在祝灵轩手背上,像赶苍蝇一样想把他赶走。


    岂料祝灵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猫薄荷小鱼,轻飘飘地往地下一丢,小黑猫就控制不住自己地扑咬而去。


    “喵呜……嗷呜……”


    它抱着小鱼打滚。


    宣呐……卑鄙的男人!宣呐……


    “没什么伤,是我修为不及你们。”


    余霏抬起醉眼。


    “感谢贵宗惦念。”


    她以为祝灵轩是接了宗门任务,为清溪涧中发生的事善后而来。


    “不是天昭宗惦念……”


    祝灵轩脱口而出。


    是……


    他惦念。


    余霏笑了笑,并没有在意他的弦外之音。


    祝灵轩见她不赶人,便得寸进尺地坐到她对面。


    余霏目光追着他走:


    “还有什么事么?”


    “有啊。”


    祝灵轩厚着脸皮硬坐在那不动。


    “小二,加菜。”


    乘着醉意,余霏被这胡搅蛮缠的人气笑了。


    她眼瞧着祝灵轩加了几道贵菜,一道醒酒汤,塞给伙计一大把灵石。


    “我听陆清光说,你我是同一天跨过的登仙门。”


    祝灵轩不甚熟练地和余霏套近乎。


    “算是同侪。”


    “我可不敢和神子论声同侪,我不过是个苟且度日的神棍罢了。”


    余霏将酒壶推向祝灵轩。


    “自便。”


    祝灵轩接过酒壶掂了掂,随手又扔给伙计许多灵石:


    “你喜欢喝这个?再加两壶。”


    伙计:!


    他好险给这两位活财神磕一个。


    “少爷阔绰。”


    余霏目送被灵石压垮腰的伙计一路小跑离去,继而转回眼瞧着祝灵轩,倚着椅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少爷这么富贵的身家来修仙界做什么?修炼么?我瞧着倒也不像。”


    “我来找人。”


    昏暗灯火掩映下,祝灵轩假借酒兴,说着最真的心里话。


    “噢。”


    余霏恍然想起什么。


    “就是你托我算的那人么?”


    “是。”


    所幸烛影摇曳,不然余霏定能察觉到祝灵轩盯她的热烈直接。


    “襄王有意……”


    余霏念着白日里的签文,推动桌上的盘子留出空隙,让伙计将新制好的菜放上来。


    “可是少爷,我在卦象里并没有看见你的心。换句话说,依你现在的语气,你不像是来追爱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她说着便笑,酒气十足的调侃中,带着些亲昵又疏远的礼貌。


    “我可以这样说吗?”


    祝灵轩无言以对地闷了口酒。


    爱么?


    确实算不上。


    除了他奉为圭臬的那纸婚约外,他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毫无瓜葛。


    在天上时,他们甚至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他追下红尘,也是不甘被抛弃之辱,四舍五入还真是来寻仇的……


    可不爱么?


    祝灵轩又突兀地记起清溪涧深潭底,那披光而来的身影。


    总之他嘴还是硬的:


    “谁说我心里没揣着她?我当时心思全没放在抽签上,这卦不准,不准的。”


    他嘴硬了个大红脸,也不知是酒劲儿上涌还是臊的。


    “我心里揣她揣得都中情劫了,改日我亲去你摊上,你再给我好好算算。”


    “好啊。”


    余霏将手托着下巴,似在欣赏他的窘迫。


    “欢迎少爷光临。”


    她用另一手举起酒杯,向祝灵轩遥遥一敬。


    祝灵轩举杯的手稍滞,目光由杯沿抬起,落在余霏身上一定,才迅速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水顺着紧抿的唇角滚入咽喉。


    “那你呢。”


    他太想将这个话题揭过,冷不丁地抛出一句。


    “我什么?”


    余霏叨了口新端上桌的牛乳雪燕。


    “你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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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来修仙界。”


    “赚钱糊口呗。”


    余霏放下筷子,又倒了半杯酒。


    祝灵轩:……


    方才盘问他盘问得那么事无巨细,轮到她交心时却又这么敷衍潦草。


    “好嘛。”


    余霏不用细瞧,就能感受到他眼神中扎人的哀怨,当即举手投降。


    “我窥见了你的心事,我也说一件我的心事与你交换。”


    她顿了顿,用指腹摩挲着青釉酒盏——


    这些话,她原本是想对着金锁,对着芳魂早消的司金神女说的。如今忽然来了个萍水相逢的生人,她才觉得与他倾诉几句也还不错。


    “我很久之前到过这里一次,不小心遗落了一些东西,现在,我想把它们找回来。”


    萍水相逢的有缘“神子”不会知道她口中的失物是什么,但同样经历过“那件事”的天孙祝灵轩知道,余霏说的,是她从深潭里拾回的金色碎片——


    那曾被打碎成五份的神剑“照夜”。


    “你寻它是有切实的用途吗?”


    “是。”


    余霏抿了口酒。


    “我要用它,来迎接属于我的‘天命’。”


    祝灵轩不知道她口中的“天命”具体为何,他只是简单地理解为——


    帮她找齐神剑“照夜”,她或许就会和他回到天上了。


    那他义不容辞!


    “当然了,这件事也没有那么紧迫。”


    余霏瞥见祝灵轩打鸡血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我重游故地,也想缓缓地见一些故交,顺便结识一些新的朋友。”


    故交?


    什么故交。


    祝灵轩瞬间蔫了。


    这破烂凡世到底有谁在啊?


    他反复用力嚼着嘴里的牛肉条,缓了缓冲上脑门的血,才哑着嗓子开口:


    “那,我算是你的新朋友么?”


    “算。”


    余霏笑着,跨过大半张桌子,与他放在一边的酒杯碰杯,另一只手指向灯火零落的一楼厅堂。


    “秉烛长谈之交。”


    祝灵轩一愣,垂头笑起来。


    “不早了,喝了这碗醒酒汤就去休息吧。”


    他将温热的汤碗推向余霏。


    余霏起身,抬手将汤碗拦在半途。


    她用指尖按着汤碗推回去,人顺势走到祝灵轩身旁。


    她俯身,看着祝灵轩由耳尖迅速蔓延至脸侧的,酒醉般的绯红,低声絮语:


    “我觉得你更需要这碗汤。”


    她说着,拍了下祝灵轩的肩膀,笑。


    祝灵轩按住被她拍过的地方,整个人顺着她的力道靠上椅背,垂着的头轻摇,出神地笑。


    “小二,她定的是什么样的客房?”


    伙计顺着祝灵轩的话头,看向脚步略有些漂浮的余霏。


    “就是普通客房。”


    话音未落,一大包灵石就出现在伙计跟前。


    “带她去你们这最好的客房休息。”


    .


    鹅颈绒填充的锦被柔软舒适,余霏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瞧着满屋镶金缀银、浮夸奢靡的装潢就是一愣。


    她只记得昨晚她点了最好的酒,喝着喝着就断片了……


    该不会一不小心就把她的血汗钱给挥霍没了吧?


    余霏立刻去摸贴身的乾坤袋,摸到了还算充足的灵石,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是……


    灵石爹,这是把她干哪来了啊?


    余霏识海空空地洗漱穿衣,识海空空地抱着猫下楼,又识海空空地被热情的伙计像送亲妈一样送出了十里地。


    直到坐在自家破烂的小摊上,余霏都还在努力回忆。


    昨晚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钱灵根!”


    少年的呼声把余霏喊回了神。


    她一抬眼,就发现安逸的脑袋几乎要伸到她脸上。


    她出于礼貌的向后稍稍,可少年兴奋的叫喊还是像春雷一般在她耳畔炸开:


    “你太厉害了!白梦师姐的雷劫昨晚就来了,她现在已经成功步入金丹了!”


    他一面说,一面激动地拍着两人之间的破烂桌子。


    “钱灵根,她是金丹真人了!”


    可怜的桌子被他拍得几近散架。


    “好好好。”


    余霏心疼地按住安逸的手,脸上还是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恭喜老板。”


    “你真是——”


    安逸反握住余霏的手,还欲进行一段长篇大论时,话头忽然被两声轻咳打断。


    “咳咳。”


    安逸顺着咳声回眸,看到了一身清贵的祝灵轩。


    祝灵轩拳头虚攥靠在唇边,没看他也没看余霏,一双目光目标明确地点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他目光很扎人似地,安逸一下就松开了手。


    他看看祝灵轩,又看看余霏:“那个,钱灵根,你有客人来了,我就不打扰你做生意了。我先,我先帮白梦师姐采购些物资。”


    他说着,逃命似地跑走了。


    祝灵轩有些满意地踹了下他空出来的板凳,掀袍落座,矜矜贵贵地从怀里抽出一条丝绸手帕递给余霏,让她擦手。


    余霏没接他的手帕。


    “神子?稀客。”


    她寒暄了一句,便排出几枚铜钱。


    “你要算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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