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前任的情劫》
1. 退婚
“小姐,万不可应下这门亲事啊——”
伴着一声哭叫,贴有大红喜字的房门“砰”地大开,屋内的妆娘只见得浓艳的帷幔翻了几翻,人便被拦腰撞到一旁。
事发突然,小喜娘们慌作一团。端坐铜镜前的新嫁娘却是眼都不眨,唯有薄薄一张未及染唇的胭脂从她面前飘零而过。
闯进来的人是个着青衣、挽灵蛇髻的年轻姑娘,她两只袖口皆是利落的箭袖,腰间一圈短匕首跑起来叮当作响,一身打扮瞧上去颇有些飒爽英姿——
只是如今她眉梢低垂,一副将哭未哭的可怜样子,扑跪在地上慌乱又狼狈,却也说不上什么“英姿”了。
她奋力推开妆娘,踉踉跄跄地膝行到新嫁娘腿边,焦急地抓住新嫁娘的袖摆:
“小姐,这些都是天帝老儿派来的人?她们可曾胁迫你吗?”
莫名被泼了“胁迫”的脏水,小喜娘们下意识上前半步想要解释一二。
见她们动作,青衣姑娘立刻按住了腰间匕首。
大红的喜房内杀气弥漫。
“新嫁娘”余霏一手按住了腿边这位,又淡淡斜了喜娘们一眼,险险拦下了一场腥风血雨。
“她是我的护法枝友。今日之事我未与她谈妥,她正生着我的气,才大闹了这么一通。不干你们的事,先下去吧。”
听了余霏的宽慰,喜娘们才惊魂未定地飘出门去。
“小姐~~~~”
外人都走了,枝友更是肆无忌惮地同余霏撒泼打滚起来。
“您什么时候偷跑出关的?竟也没有叫上枝友一起。还好我反应尚算快,不然等我发现您不见了再出来找,那狗比天孙早不知道把您给埋哪儿了!”
余霏:……
她本就理亏。
只好闷头挨训。
余霏多年前受过一次重伤,动了根基,时不时就要闭一闭关。短则三两月,长则八九年,枝友早习惯了她这拿闭关当饭吃的习性,一时疏于看护,就这么让她给跑了出来——
还要成亲了。
和那个早有情投意合的青梅,却依然没有解除婚约的狗男人。
淦。
枝友膝盖跪疼了,干脆盘坐地上,死死搂着余霏的小腿。
“小姐,其实我知道,这纸婚约的分量是重些。若是放在当年,咱们应也便应了。”
枝友将脸贴在余霏的腿面上,说起话来翁声翁气。
“毕竟从前两家势均力敌,无论怎么说,天孙断不敢欺负了您去。可如今……如今就剩您孤苦伶仃的一个,偌大的天帝一族也从未对您有所照拂。这么多年来,您身子不好,鲜少露面,咱们凤凰一族在外的威名消弭殆尽,赫赫战功也被争抢得所剩无几,所有人都等着看您的笑话……”
说到这里,枝友都替余霏委屈得啜泣。
“我过来时,听见喜房外那些人净说些难听的话——”
她按耐不住地嚎啕出声。
“——小姐,您这还未出阁,要是真嫁过去了,未来与天齐的寿数,您可怎么熬过啊——”
余霏任枝友拽着一只手臂,低垂着眼,什么都没有说。
枝友吐露的这些,她又何尝不清楚。
凤凰一族多年前为保苍生祭天殉世,她长年闭关与世隔绝,早已成了天界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那生来就有的便宜夫君根本就没见过几面,对方在她消失的这些年里早已出落得丰神俊朗,还有了一位般配登对的芙蓉仙子——
他们二人情深似海的佳话,余霏出关三天就听得耳根磨起了茧子。
更不要说余霏心怀山海,并不肯将一生托付在虚无缥缈的一纸婚约上了。
然而,听了这么多,也想了这么多,那双珠翠下望向枝友的眼,却无半点悲凄。
“地上凉,快起来。”
余霏俯身探手去拉枝友,眉眼弯起,露出个释然宽慰的笑。
“您不嫁啦?”
“咱们去会会他们。”
二人同时出声,枝友陡然绽放的笑颜兀地垮了下去。
后来她又絮絮叨叨地劝了些什么,余霏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只对着斑驳的铜镜,拾起那张飘落的胭脂,亲手为自己印上了一抹唇红。
红得锋利如刀,又凶煞似血。
.
房门推开,被余霏请出去的喜娘,早已在门外侯着了。
“天孙妃殿下,请您往前厅去。”
为首的喜娘躬身指路。
“新嫁娘出阁,总要有些亲朋好友围着才热闹喜庆。天帝陛下念着您母家的情况,特意唤来诸天神佛先迎一步,就作为您的母家人。等天孙殿下的迎亲队伍到了,咱们照常行接亲礼,再一道往天孙宫里去。”
满门忠烈的事被这小丫头轻飘飘地说出来,枝友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余霏目不斜视,还笑了笑:“有劳了。”
有劳个鬼。
枝友憋闷得袖间双刀“铮”地出鞘,又被她臭着小脸按了回去。
越是靠近前厅,那议论声越是清晰入耳。
“要是换做是我,我可没有脸面嫁给天孙殿下。天孙殿下那是多么金尊玉贵的人物啊,又与芙蓉仙子佳偶天成,她这不是故意破坏人家姻缘吗?”
“害别提了,天孙殿下这几天脸色都不好看……”
“放着貌美如花的青梅竹马娶不成,娶个不敢见人的丑八怪,你脸色能好看得了?”
“我听说她在‘那件事’中毁了容,现在长得貌如夜叉,可吓人了。”
“家神们谁懂啊,天孙殿下的命也是命……”
“天孙殿下性格强势,婚后定不会给她好果子吃。想来她也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根本就不敢退婚。”
“哪是不敢啊,分明是不想。这么一条高枝,她可舍不得退婚哈哈哈哈哈……”
砰。
随着前厅大门的洞开,响彻云霄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铛,铛,铛。
新嫁娘所佩同心锁随步伐摇晃,细小清脆的声音清晰可闻。
直到余霏站定,挤满了小神小仙的院落里再无一丝动静。
来不及闭上嘴的长舌男女就这么像热坏了的狗一样,张着嘴望着石阶上的人。
明明那石阶也不过三五级高矮,他们却恍觉那阶上的人站得是那么高,那么远,一如久不染尘的清风,永不坠地的艳阳。
方才骂过余霏“夜叉丑八怪”的小神小仙控制不住地给了自己一嘴巴。
他们瞎么?
而微微摇动的额饰后,血红色柳叶状的疤痕如花钿般嵌在余霏的眉心。
小神小仙们一见那疤痕,就战战兢兢地垂了眼,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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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想起了恐怖至极的“那件事”。
余霏似乎没发现众人的不自在,开口叫人如沐春风:“诸位远走这一趟,定是口干舌燥,可喝喜酒了么?”
众人:……
他们是有些渴。
不过不是走路走的,是刚刚嘴她嘴的。
至于这喜酒嘛……
天孙大婚,天帝一族下了血本,拿出的尽是年头最久最稀罕的琼浆玉酿,他们自然连喝带捎地“品鉴”了不少。
不然,也不敢说那些难听的话。
余霏说话时虽笑眯眯的,话听到旁人耳朵里却像是在说“她都听见了”“她什么都知道。”
完了。
众人埋着头,俱是不寒而栗。
惹她干嘛。
可余霏丝毫没有要刁难他们的意思,她挥挥手,又赏了很多喜酒下去。
这倒是天界接亲惯有的流程,新嫁娘亲读婚约,以酒敬天地、谢宾客,众宾客喝了这轮酒便是同意了这门亲事,礼成。
而余霏也确实按规矩从袖中取出了婚约。
那纸很薄,薄得透光,看纸面工艺少说也是几千年前的老物件,其上书写的文字却崭新又清晰得仿若昨日才写就。
枝友站在余霏斜后方的阴影里,将一双手攥得发抖发红——
她真想一把团了那纸荒唐的东西。
可她终究是拗不过她家小姐的。
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展开的婚约遮住了余霏眉间的疤痕,小神小仙们这才敢大着胆子抬起眼。
他们端着余霏赏的酒,从纸背窥视着婚约的内容。
“星汉执笔,云海书笺,今以碧落为证,八荒为盟,谨将青鸾之约,刻入璇玑玉衡。更邀东君执雁,西母牵丝,令三生石上朱砂艳,九曜星前盟誓新。”
这来自古老神族的美好的祝祷。
酒香弦乐里,在场的众人都不由得沉浸其中。
就在这时,余霏举杯。
她刚刚启唇,微醺又胆寒的众人料她不会说些旁的话,纷纷仰头一饮而尽——
当然了,他们也急需烈酒壮壮胆。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可是余霏说的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她动手,利落地撕碎了那纸脆弱的婚约,接着,将纸猛地向头顶一扬。
“这婚约作废了。”
她仰起脸,迎着纷纷扬扬的纸屑,就像是窥见了一场大雪。
而她的人,也在那场“大雪”中没了踪影。
喝了新嫁娘的酒,就算是同意了新嫁娘的说辞。
含着满满一口酒的众人:……
噗。
噗噗噗噗噗。
“咳咳,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吵死了!”
枝友冲着满院喷水壶大喝一声,嘴角爽得比什么都难压。
“你们聋吗?我家主子说得清清楚楚,她退婚了,她要把你们娇生惯养的天孙殿下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什么!!!”
这一声,来自院外,来自不知何时大敞的院门间。
枝友抬眼,越过熙熙攘攘的神仙,她望见鲜衣怒马,却怔愣在场的青年。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场闹剧的男主角,被完璧归赵的天孙殿下,祝灵轩。
2. 入世
消息传到天帝陛下耳中的速度,比余霏的脚程更快。
在众人恐惧、不愿提及的“那件事”中,天帝陛下神体损毁,英灵化作擎天立地的一株琼枝玉树,屹立在罗什山上承天台内。
余霏捅出的篓子显然狠狠冲击了这位陛下,她走进承天台主动投案时,琼枝玉树的叶子已然掉得满地都是。
余霏没吭气,只将地上的叶子一片一片捡到手里。
她一面捡着,那树上的叶子一面掉得更快了。
“陛下,莫气。”
余霏轻轻缓缓地开口。
“气大伤身。”
“余霏。”
满树琼枝忽然向一侧倾倒而去,穿过枝条的劲风听起来像是苍老的人声。
人声中满抑着怒火:
“你无缘无故当众毁约,是拿轩儿的颜面当什么,又拿老朽的颜面当什么?”
劲风卷起的碎叶粘上了余霏的裙摆,余霏一面听着天帝的训斥,一面习惯性地拍了拍裙角。
天帝:……
她好像在说,就当是衣上的尘埃。
时不时就要拂一拂。
天帝的沉默震耳欲聋,余霏后知后觉地抬眼,笑得轻而无奈:“没有,我不是那意思……”
听起来她就是这意思。
“你不是不知这纸婚约的分量。”
天帝沉声。
“岂能做出如此幼稚之事?”
“确实是意气了些。”
余霏两手合抱略拱了拱。
“这不是嘛,特来向陛下请罪。”
天帝还在气头上:“毁约不义之人,按律——”
“按律当褫夺神职,驱逐下界。”
余霏恭敬清晰地接上。
说实话,天帝在这一刻,当真想如此罚了余霏去,正巧穿堂长风拂落余霏的额发,额发遮住了她的眼,她不禁抬手拨了拨。
碎发间若隐若现的血红疤痕像掼入神树躯干的利刃,张扬着盛怒着伸向余霏的枝条陡然一顿,继而疼了似地打着颤后退。
眨眼一瞬,久在高位的天帝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
无数枝条如同无数只眼,替他观瞧着这个一身伤病的姑娘。
他看着她,忽然泄了口气。
“罢了。”
他想说,他不追究了。
不追究了。
可那个姑娘却抬起清瘦的脸:“我认罪认罚。”
天帝:?
他怀疑他老眼昏花听错了。
余霏没得到回应,又重复了一遍:“我认罪认罚。”
短短五字,字字铿锵。
.
“说话。”
喜房外,祝灵轩径直盯着枝友,从齿缝中挤出两字。
枝友完全不介意把话多重复几遍,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挨个趴在每个神仙耳边说:
“我家小姐退婚了,她不要你!”
此时此刻,祝灵轩的脸色特别难看,特别是被他胸前那朵大得夸张的红花一衬,就显得脸色更加青白。
“天孙殿下莫介意,她本就配不上您。”
立刻就有小仙跳出来狠狠展示情商。
祝灵轩:……
他一记眼刀过去好像要给那位劈成两半。
可惜他背后的更多人没能接收到他的坏心情。
“殿下,她脸上留了一道疤,可吓人。”
“心悦我们殿下的女菩萨能从这里排到南天门,哪个不比她姿仪出众?”
“对嘛,她给芙蓉仙子提鞋都不配!”
“啊对对对,我家小姐退婚时,大家可都饮尽赏酒,点头同意了。”
枝友阴阳怪气地拱火。
“好。”
祝灵轩弯起眉眼笑了一下。
“好。”
就在小神小仙们沾沾自喜,觉得他们难道真的是天才的时候,祝灵轩忽然笑着一踹喜马的后腿,喜马受惊,直向发言者的前胸踏去。
“原来是你们,坏了孤的好事。”
天界的飞马上天遁地无所不能,满院小神小仙一瞬间人仰马翻。
祝灵轩咬着那一点笑意,抬手折了墙头桃枝为剑,直杀入人群之中。
枝友看他暴揍全场看得手痒,随机扯住一个幸运儿的领口:
“你是不是嘴过我家小姐?”
说着,就一拳掼下去。
一炷香后,祝灵轩桃枝剑尖的灵风扫倒了最后一个还能站起来的宾客。遍地哀鸿里,他放松了肩颈,活动了两圈手腕。
浓黑的眸子里映满了意犹未尽。
他还没揍够,没揍爽。
不过他没太多时间和这些喽啰耗了。
再不去追,他真要追不上老婆了。
.
余霏从承天台中出来时,迎面撞见了个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
其实按那人的身量和相貌,断断不适合再被称为“少年”。可是他是鲜活的,灵动的,张扬的,额角还有一路跑来激出的细小的汗,那股子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劲儿,最适配的字眼就是“少年”。
余霏向少年点头致意,笑了一下。
虽然余霏没能认出祝灵轩,但祝灵轩一眼就认出,她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老婆。
他傻傻地盯着她,绊了一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直接上去“嗨,老婆”。
他打算先从爷爷口中探探虚实。
不过——
祝灵轩站在门外,整了整散开的衣领,扶了扶歪斜的发冠,正色,然后一笑。
她刚刚对他笑了,结果应该不会太差吧?
“参见陛下。”
祝灵轩向那琼枝玉树矮身行礼,只是那半跪下的膝头稍稍挨地便抬起,单手掀起的一片衣角随他站起的动作而潇洒后甩。
“方才她都同您解释了吧,此事定另有隐情。”
“她……”
天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调转话头。
“其实……芙蓉那孩子蛮好的,又喜欢了你那么多年。”
“她喜欢了多少年与我何干?”
祝灵轩环抱起来的手捏紧衣料,望着天帝警惕起来:“我有未婚妻的不是吗?爷爷何必提及他人?”
天帝:……
你有……
吧?
“我知道了。”
祝灵轩忽然道。
天帝如释重负。
“定是这拜堂成亲的仪式安排得匆忙,难免多有纰漏,惹她不快。”
天帝:……
祝灵轩很有干劲儿地掀袍转身:“再来一次,我亲自监督,定叫她满意。”
“乖孙!”
垂头指地的枝条倏地扬起,就像欲拦人的手一般,张开又缓缓收拢。
“乖孙,其实她……她这时分,恐怕已经到凡世了。”
祝灵轩因转身而飞扬的衣摆缓缓垂落,他僵硬的侧身对着天帝,天帝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
“老朽原本打消了责怪她的念头,可她执意如此。”
“她执意如此?”
祝灵轩终于转过脸,只是依然垂着眼睑遮住眸中情绪。
为什么?
婚约白字黑字、字字清晰,他始终以为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他顺理成章地把她看作是他的妻,顺理成章地来迎她,顺理成章地谋划着他们未来的生活……
可她为了不和他成亲,宁可被驱逐下界。
他祝灵轩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我不明白。”
祝灵轩垂在身侧的手失态地发抖,他极力克制着抬眼。
“为什么?”
琼枝玉树摇晃着,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咔。
祝灵轩把腰间系着的翡翠禁步捏碎了。
怒意催着鲜血自掌中涌出,也催红了他的眼。
养尊处优天下在手的前半辈子,让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未婚妻嫌弃至此。
他誓要找她问清个中因由。
“乖孙,你去哪!”
天帝冲着祝灵轩怒气冲冲又毅然决然的背影大喊。
“凡世。”
听了他的答复,天帝仅剩半树的叶子终于掉了个精光。
.
“站住!”
承天台外,枝友背着小包袱左等右等,只等到了杀气凛凛的祝灵轩。
“我家小姐呢?”
祝灵轩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
“问你话呢,你见着我家小姐没?”
枝友说着,就要去抓祝灵轩的袖摆。
祝灵轩一侧身,轻巧躲过。
“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他似笑非笑。
“你不跟好看好你家小姐,是上哪躲闲去了。”
“你!”
枝友好想揍他,捏着包袱皮的手涨满了青筋。
“我家小姐给我留了字条,事成之后她同天帝交代些事,让我留在家中收拾家当,回头来承天台碰面,一齐入红尘。”
祝灵轩听得挑了眉:“蠢。”
他骂完就继续向前走,枝友站在原地恍惚了一瞬,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又中了余霏的调虎离山之计。
从余霏暗自出关,又暗自设计当众毁婚约开始,她逃离天界的计划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枝友。
“等等——”
枝友跑着追上祝灵轩,一路追到了天门。
天门外流云翻滚,而在那厚厚的云层底下,便是他们谁也没有去过的凡世。
“你上这来做什么?”
枝友一胳膊肘怼在祝灵轩胸前,硬是挤开了他。
“假惺惺的普信男,和你的芙蓉仙子三年抱俩去吧,少来纠缠我家小姐。”
祝灵轩一声没吭,枝友却恍然被施了定身法。
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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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圆双眼的枝友挑眉,抢先一步跃下了云端。
“狗男人!休想挨上我家小姐一根头发丝——”
枝友大喊着,直直向云下倒去。
.
凡世,正值腊月隆冬。
红尘里冰刀一样锋利的北风,割坏了余霏轻薄的仙衣,她看上去活像个熬不过这个冬天的乞儿。
用收拾家当为由金蝉脱壳,属实是有些草率了。
余霏摇头笑笑。
她现在真是穷得叮当响。
更糟糕的是,她受过重伤神骨有损,不能像旁的神仙一样辟五谷、忘四季,她会饿会冷,需要吃饱穿暖。
在这个一切都要用银子买的凡世里,“穷”对她而言,真的是一件很致命的事。
余霏在人影稀疏的长街里徘徊了两圈,最终还是走进了典当铺。
典当铺中烛火昏暗,随风声摇曳的灯影里,戴着单片琉璃镜的老伙计窝在账台后,睡得正酣。
余霏将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押上账台。
“铛”地一声,惊醒了美梦里的老伙计。
老伙计蹭了下嘴角涎水,推了推镜片:
“客官要当……一把剑?”
余霏的目光和老伙计的视线一齐落在那把剑上。
那把剑是最普通的形制,上街上抢劫十个游侠能抢来九把。用料廉价不说,年头也不是很新了,剑鞘上充满了凌乱的刻痕,而剑身——
老伙计拉出剑,凌冽寒光晃过他浊黄的眼。
嚯,剑身还崩了一个口子。
刷。
老伙计合剑。
“这剑不止几个子儿,最多……三钱。”
他伸出三根手指。
“行。”
余霏也不觉得它有多值钱似的,爽快应下。
这三钱在换了一件素布斗篷后,就只剩下几个铜板。
那点铜板,刚好去客栈里吃一碗阳春面。
客栈外北风卷雪,依然呼啸不休,但好歹余霏是坐下喝了口热汤。
隔着氤氲的雾气,余霏看到,这严寒下出来打尖的客人并不多,整个大厅都空空荡荡的,唯有隔她两桌的那桌上,围坐着三五个少年。
那些少年穿着统一的青白制服,腰缀松石禁步,手边压着錾金长剑,看上去贵气堂堂。
“这都多少天了,咱们顺着山势把这十里八乡都翻遍了,连个登仙门的影子都没见着。”
“江湖遍传的‘登仙门时隔百年重现人间’的消息,还能是假的不成?只不过这修仙界哪有那么好进的,从咱们出发的每一步都是考验和历练,师弟你要是倒在这一步,可是真的成仙无望了。”
“能让我看一眼登仙门长什么样就好了。听说过门的条件极为严苛,又挑根骨又挑仙缘,我们之中,怕是只有武师兄能通过筛选。”
“武师兄,你回头进了修仙界可别忘了弟兄们,可得时常给我们讲讲修仙界长什么样啊。”
“那是自然。”
少年中身形最魁梧的一个鼻孔朝天,一面哼着,一面踹了身边人一脚。
“十七,去后厨催催菜,怎么这么半天都没上齐。”
瘦小的少年被他踹得跌下桌,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他狼狈的样子惹得其他少年哄堂大笑。
“师父派他来就是来伺候我们的,他还坐着听得挺认真,好像能学会怎么钻进登仙门似的。”
“就是,在坐的哪个不是王侯贵胄修习多年,他一个师父捡来几天的小乞丐也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能有口吃的就该感恩戴德了。”
“说起凤凰……昨晚武师兄让大家画在手臂上的凤凰图腾,大家都画好了吗?”
此言一出,几个少年纷纷抹起袖子:
“画好了。”
“画好了,只是……”
最初抱怨找不到登仙门的少年皱眉。
“这对我们找登仙门有什么帮助?”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武师兄放下袖子,神神秘秘地拍了两下。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界和人界是互不相通的。凡人没有机会修炼成仙,神仙也不能亲近红尘。后来,发生了一场改天换地的混战,混战中,天上的炽羽上神一剑劈开了阻隔仙凡两界的高墙,从此日月灵气涌入红尘,形成了修仙界。”
“炽羽上神劈开两界的剑痕就是登仙门,而上神本体就是图腾上这样的凤凰。”
少年虔诚地捧着画有图腾的手臂。
“跟随着炽羽上神的指引,就一定能找到登仙门!”
“阿秋——”
就在这时,坐在角落安静吃面的余霏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少年们纷纷侧目,神情里充满了鄙夷、不屑以及被打断施法的恼怒。
炽羽上神·余霏·落魄版顶着十几道扎人目光:……
“哎呦,这,这冬天可真冷啊。”
3. 炽羽
她一面用桌上草纸蹭着鼻尖,一面走去关窗。
少年们瞪了她一眼就没再理会——
毕竟,他们可是即将越过登仙门成为大神仙的人,何必与一个破衣烂衫的流浪汉斤斤计较。
“流浪汉”余霏扶着蓬窗,略站了一会儿。
在她的目光垂落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在玩堆雪人的游戏。
余霏很有兴趣地,看着小雪人一点点成型。
忽然地,对面暗巷里窜出一条贼影,贼影径直扑向独自一人玩雪的小姑娘,小姑娘毫无挣扎之力,就连叫喊声都被完全湮没在呼啸的风里。
余霏扶着窗棂的指尖一亮,接着,就关好了蓬窗。
蓬窗将风声隔绝在外,客栈内恍然静谧了许多。
然而,就在余霏转身折返三步远时,街上的一声痛叫狠狠劈入屋内,震耳欲聋。
“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桌子少年一齐拍剑起身,他们问不着别人,问的正是刚刚从窗边回来的余霏。
余霏一脸无辜:“没看见啊。”
她说完,就慢悠悠地踱回桌边,接着吃她的面。
似乎没有什么事比她的面要凉了更重要。
余霏这边刚挑起一筷子面,客栈的大门就被撞开,一个小姑娘飞快冲进店内,闷头扎进掌柜的怀中:
“娘——刚刚我在家门口玩得好好的,突然有个坏人来抓我——”
小姑娘吓得抽噎。
“还,还好他不知怎么的,背上忽然着了一团火,惨叫一声就倒地,我,我这才趁机跑了回来。”
小姑娘哭得很惨,满客栈的人都听到了。
“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仙法……”
那一桌少年小声嘀咕。
“难道是有修仙界的前辈在这附近?那是不是说明,登仙门就在不远处了?!”
少年们越想越兴奋,匆匆扔下几个银元宝就跑了出去。
徒留他们的炽羽上神好前辈在那里安静吃面。
抽噎声渐渐息止,掌柜的哄好女儿,径直向余霏走去。
余霏听着脚步声,眼都没抬,嘴里嚼着面含含糊糊:
“掌柜的你家面还可以,如果再多给卧个蛋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坐到她对面的掌柜的就把她付给的几枚铜钱排在桌上,一齐推向了她。
余霏咽了一口面,抬眼。
“仙长,感谢您出手救下小女。”
掌柜的说着,指了指自己的手,“刚刚我都看见了。”
她看见余霏的手中出现了奇异的闪光。
“这碗面,我请仙长吃。”
余霏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她将失而复得的铜板扫入袖中。
掌柜的许是看她一人在此,便多攀谈了几句:“仙长是自修仙界中来吗?”
余霏摇头:“不是。”
“哦,那便是奔登仙门去喽?”
“嗯……”
也行。
“江湖皆传,那登仙门后的修仙界,可是个顶好的地方哩!奇境千里,珍宝无数……”
掌柜的叽里呱啦地说的是什么,余霏听不懂,她只听见了一个“珍宝无数”。
“只是那登仙门路远难寻,仙长若想前往的话,我可为仙长准备一些盘缠——”
掌柜的将少年们留下的银元宝捡回来,递给余霏。
“——一并算作搭救小女的答谢。”
余霏稍稍挑眉。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的神力这么值钱。
那……如果把她的这个本事带进那个“珍宝无数”的地方,岂不是能赚得盆满钵满?
说干就干!
余霏揣着她的第一桶金走出客栈,一路向北摸索而去。
在她身后的客栈屋檐上,缓缓踱出一只黑猫,黑猫眨眨青绿色的眼睛,“喵呜”一声纵身跟上。
.
“毛手毛脚的东西!”
山林寂静,余霏远远地就听到这样一声斥骂,伴随着拳打脚踢的声响。
“看我不打死你——”
余霏长风出袖,拨开遮眼枝条,轻轻“嚯”了一声。
百步之外,她看到了一群熟人。
还是客栈里那一伙少年,此时正围着当中一人揍。
武师兄扯着那人的后领,横眉立目:“都是因为带了你这个丧门星,才害得大家伙到现在还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他撸起袖子露出来的手臂上,凤凰图腾被抹了一把般模糊斑驳。
“居然敢弄花武师兄的凤凰图腾!武师兄费尽心力为大家想出的寻路办法,你净会捣乱!”
有人边揍边帮腔。
被揍的少年抱着脑袋小声辩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山上昨夜下过雪,有些湿滑,我没踩稳才抓了下师兄的手……”
“狡辩!你破坏图腾,对炽羽上神大不敬,上神断断不会轻饶你的!”
刚刚扶着树干爬上来的炽羽上神:……
“咳咳。”
余霏攥指作拳遮在唇边咳了两声,只消往那方看了一眼,那些施暴者就忽然齐齐脚下抹油,一并仰躺在地。
此起彼伏的“哎呦”声中,余霏轻轻笑着:“夜雪路滑,你们没事吧?”
被欺凌的少年松开蜷缩的身体,向着余霏扬起脸——
那张脸上沾了些淤青和血,但余霏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在客栈被众人指使讥讽的“十七”。
“妈的,这地真是滑。”
武师兄骂骂咧咧地爬起身,额角青筋暴起。
“晦气东西,你不好好在街上要饭,跟着我们作甚?”
“这边的饭被我要的差不多了,我这不想着往远处走走,尝尝山那边的饭好不好吃。”
余霏已读乱回。
众人笑得抽气,武师兄似乎想拍两把余霏的脸,岂料一伸手就又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他狠狠啐了一声:
“别以为我瞧不出你揣着什么心思。”
他用脏手指着余霏。
“这年头还什么人都想位列仙班了。”
余霏始终含笑。
谁说不是呢?
武师兄一把薅起地上的十七,猛地推向余霏:“你们俩就是天生要饭的贱命,有这功夫不如想想用什么姿势磕头磕得响,好多讨两口馊饭吃。”
他用一根指头点点十七,又点点余霏。
“再让我发现你俩跟上来,我就要了你俩的小命。”
余霏扶着十七,依然气定神闲;十七一身是伤地抓着余霏的袖摆,攥得指节发白。
“还能走么?”
余霏轻声问十七。
十七点头。
余霏没有另辟蹊径,依然向武师兄等人扬长而去的背影迈步——
衣袖被十七轻轻扯了一下。
余霏垂眼,只见少年摇头。
显然,武师兄方才“要小命”的说辞让少年有所忌惮。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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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霏拍拍少年的手背,“大不了打死我。”
少年:……
“开玩笑的。”
余霏弯了眉眼。
她当然是开玩笑的。她为了消食才多走两步,若只是为了找登仙门,她根本一步不会多走。
毕竟,这叫众生趋之若鹜的,不过是她当年无意中留下的一道剑痕罢了。
余霏藏在袖里的手轻轻捻了个诀。
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
“有道亮光飞过去了!”
武师兄等人狂奔着折返时,亮光刚好横亘在两方人马之间,铺展成一道宽九尺、高无穷的淡金色透明结界。
结界后,清晰可见余霏和十七的脸。
可武师兄已无暇索取他俩的小命。
“这就是登仙门!”
他尿急般地激动跺脚。
叫喊声未落,人就闷头扑了过去。
结界薄若无物,他很轻松地穿过。
“我进到修仙界了!我进到修仙界了!!”
他振臂高呼,一扭头,瞧见的却不是白鹤松风,而是他最鄙夷的,两个“乞丐”的脸。
武师兄:……
这哪里是修仙界,分明是个乞丐窝。
“大乞丐”余霏嘴还不闲着:“这么快就回来了哥?想来修仙界也并不是个叫你满意的地方?”
武师兄羞恼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他不信邪地再度向登仙门扑去,却与刚刚穿过来的师弟撞了头。
咚。
很重的一声,两边都被撞飞了丈远,武师兄头破血流的,还试图往登仙门里爬。
一伙人在登仙门里穿进穿出的,比回自家门还自如,就是怎么也没有一个,能进得了那传说中的修仙界。
“这根骨仙缘是差了些。”
余霏小声嘟囔,顺便拍了下十七的肩,“你去试试。”
十七正了正衣襟,一步一步走过累瘫在地的一众师兄。
师兄们趴在土里,用红而促狭的眼角盯着他靠近登仙门:
“真是痴心妄想。”
“就凭他,也想成仙。”
“他那破烂根骨,怎么能和武师兄相比……”
十七顿在登仙门前,最后听了一阵众师兄的叫骂声,便迈步向前。
人没入结界,就不见。
无穷无尽的咒骂恍然休止。
偌大的山林里静若无人。
“不可能,不可能……”
目睹一切的武师兄恍惚支起身子,十指扣进黄土,扣得渗血。
“不可能——”
他最厌恶的小乞丐怎么可能拥有一身好根骨,怎么可能进得了修仙界?!!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没爬两步就撞在站立一人的小腿上。
余霏被他撞得回了头,稍稍垂眼。
她语气轻柔,笑着对地上狼狈的人说:“不要插队哦。”
武师兄仰起头,眼瞧着她从容迈入结界。
刹时,原本平静无波的结界忽然金光暴涨,日月变色,狂风呼啸,方圆十里的树木都被拉扯着向这方倒来。
旁人皆被罡风卷得东倒西歪,然而风暴的中心,本该最难挨的登仙门里,弃众人如敝履的金光此时正乖顺地团聚余霏身边,织成纤长的细羽和柔软的云气——
为她作衣,为她加冕。
赤红的凤火倒映在武师兄的眸底,他怔愣一阵,忽然跪伏在余霏裙下,发了疯地大喊:
“炽羽上神!!!”
4. 缘者
“他在喊什么?”
结界后听不见外界声响的十七,疑惑地瞧着武师兄撕裂的嘴角。
来到十七面前的余霏依然穿着她两钱三文的素布薄斗篷,只是肩头落了些不甚起眼的金光。
她拍尘屑一般拍掉那些金光:“没听见。”
结界内外,只有彼时靠余霏最近的武师兄目睹了一切。
他惊惧不已地缩成一团,一个头一个头地狠往沙石里磕,越磕越响:
“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上神,上神饶命,上神饶命……”
众师弟只当他是登仙未果、情绪激动,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来扶。
可武师兄蹬踹着挣开那些手,依然往结界里指:
“她是炽羽上神!那个小乞丐,她是炽羽上神!!!”
他一面喊,一面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土里掉。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好事?
骂上神是乞丐,让上神要饭,还……
还说要上神的小命……
寄。
“武师兄走火入魔,疯得厉害。”
不明所以的众师弟纷纷咋舌,“快带回去叫师父诊治。”
一行人七扭八歪地走了,结界后的余霏也终于整理好她的便宜衣服,同十七转身。
修仙界的风光与外界大不相同:
通天山脉高而耸直,断崖处如刀削斧凿,雪白飞瀑自千尺而下,漫卷的云气间,依稀可见仙宫玉门璀璨飞扬的檐角。
恍惚林梢倾轧,一把雪亮长剑自天外飞来,剑身上载着一位靛蓝衣袍的仙人。
仙人在二人面前落地收剑,翻卷的白色里衬层层托起外衣,一如恣意的海潮。
“在下陆清光,奉万宗盟主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小友,恭喜小友通过试炼,入得仙界。”
余霏稍稍颔首,算作见过。
她瞧这陆清光年纪并不多大,与十七算是同龄人。只是经这仙界灵气陶养,生得沉稳端庄,跟玉人儿一样。
“陆仙长。”
十七低低唤了一声。
陆清光转眼瞧见小孩鼻青脸肿的,轻轻抽了口气,上前拉起他的手,并指点在他额前,指尖有光亮。
十七见他抬手本能地闭眼躲了一下,可那亮光挨在皮肉上冰冰凉凉的,能叫他的伤处好受许多。
他缓缓睁开眼,惊讶地看着为他疗伤的陆清光。
陆清光没瞧他的表情,细致疗好伤后就松开了他的手,目光在二人之间轻飘飘地扫过:
“登仙门现世,仙界万宗求贤若渴。此时此刻紫云巅正在举行拜师大会,你们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
“万宗盟主的清音门,仙界翘楚的琢光宗,后起之秀的昆吾派,目前都还有招收名额。”
“陆……师兄。”
听了这么一长串名门大派,余霏有些为难地举手。
“可是我想去……”
陆清光接收到她的眼神:“目前综合实力排名第一的天昭宗虽然已经停止招募了,但所幸在下是其中弟子,也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就是接收错了。
见余霏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样子,陆清光:?
“我想去……摆摊。”
瞧着余霏真诚的脸,陆清光有一瞬的恍惚。
他甚至在想“摆摊”是个什么小众宗门,都不愿相信余霏真的想去摆摊。
“摆……摊?”
他拼命理解。
或许……这世上就是有修士修摆摊道呢……
“那你?”
陆清光有些紧张地瞧向十七,心说这一块来的别是一样的小众。
“我要去紫云巅碰碰运气。”
十七坚定道。
好。
陆清光松了口气。
还好有个正常人。
“那这样,我叫我师弟来接你。我……”
他转过头,和余霏四目相对。
他带她找地方摆摊。
好怪。
陆清光理解失败地搓了搓手,拾起腰间悬挂的玉牌,凑到唇边说:“安逸,逍遥林外正东三十步,接人。”
说完拍了拍十七的肩:“稍等一下,师弟他很快就到。”
接着,他抽出背后的两把剑,用灵力凝成锁链,将剑身连在一起。
他踏上其中一把,稍稍飞起了一拳高,转头对余霏说:
“你坐在另一把上,我带你飞。你第一次飞,看这么高可能会有点害怕。不过不用担心,很安全的,放轻松就好。”
某凤凰摸了摸鼻尖:“我尽量克服。”
两道寒光穿云而去,方才望着窄窄一条、缓缓流淌的瀑布,及至近前才知有多磅礴汹涌。
急速坠落的水幕激起劲风,劲风将空中二人吹得摇摇晃晃,细碎有力的水珠如箭般打湿他们的衣衫。
“坐稳了!”
陆清光毫不犹豫地俯冲下去,遮目水汽层层破开,等到余霏再次看清天地时,她听到陆清光的呼喊:
“到了!这就是仙市!”
自天上望去,那仙市就是一条一条横纵交叉的大路,琳琅满目的小摊挤挤挨挨,各色花木精灵、鸟兽小妖守在摊后,经营着涵盖衣食住行娱乐消遣的一切。
来都来了,陆清光也尽职尽责地带余霏逛起来。
“这里原本只是几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后来被小精小怪们嗅到了商机,纷纷蹲守在这里向过往行人兜售些物资。渐渐地,这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也就成了大家公认的仙市。”
成衣、美食、胭脂水粉、消息情报……余霏认真观察着现有摊位的种类,心里盘算着自己要做一摊什么生意。
“美女,我家灵符买一送三,包贴中的,看看撒。”
“神奇大力丸,一颗饱十天。”
“最高可得百万灵石,小友来玩一次刮刮乐嘛,一块灵石一次,一块灵石一次!”
在第三十二次甩开“闻穷酸味儿”而来的诈骗小贩后,余霏开口发表了高见:
“你们这,好像没有卦摊?”
“啷个修仙的要找我们算命哦?”
围拢过来的小贩笑作一团。
“他们指头一掐前几世后几世都瞧见哩。”
余霏也跟着他们笑:“那怎么办,我又没别的本事,就打卦打得好一些。”
小贩们笑得更起劲。不过须臾,余霏这荒谬的想法就传遍了大半个仙市,一举成为当日的笑话头条,不少小贩还开始私下下注,赌她几天会被饿死街头。
陆清光终于有些头疼。
一个万里挑一越过登仙门的好根骨,不正经拜师学仙,一门心思要来摆摊已经够荒唐了,他还以为她另辟蹊径必有大才,结果她看了一圈居然说要在这摆摊算命。
他也是服了。
“余霏,你不是认真的吧?”
陆清光把眉心都捏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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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根卓越之人,天生通天命,想来你也是如此,怎会……”
怎会需要找人算卦?
“别急。打卦只是个幌子。”
余霏随意从地上踢起块破木板,旁的看戏小贩要趁机兜售给她新招牌,被她果断拒绝。
她就着这破木板,提着反复确认是免费借用的笔墨,洋洋洒洒地写下:
真身替劫——
代受天劫、地劫、雷劫、火劫等。
(情劫不接)
“这才是小摊主营业务。”
余霏满意地举着墨迹未干的木板四下展示。
“欢迎各位光临惠顾。”
陆清光:……
他真麻了。
一个一天仙都没修过的人,扬言要替别人挡劫,短短三行字简直每个字都透露着“她想死”。
但其实,现在是他最想死。
他到底接了个什么玩意儿进来?
然而这个玩意儿已经插科打诨地开始找自己棺材……不是,找自己摊位了。
价值一百灵石的摊位,十块给她她不肯,五块给她她嫌贵,一块给她她还要讨价还价……
陆清光如行尸走肉一般跟着这现在的穷鬼、未来的真鬼从街头砍价到街尾,最后只听她欣然一声“就这里吧”,他才缓缓抬起精疲力竭的眼——
漂亮。
穷鬼给她自己找了个垃圾堆。
这地方已经偏离繁华很远了,听仙市中心的嬉笑声都有一种耳朵里进了大海的朦胧的美感。且不说这摊位原本的蓬帐早已倒塌,里边的桌椅被大卸八块,想来这里的上一摊生意是被主顾打砸强拆的。
真是个又破又偏僻又晦气的地方。
穷鬼没有钱,当然不会嫌弃免费得来的一切。
余霏心情颇好地动手收拾垃圾,忽然地,一只小黑猫从她拎起的凳子腿下钻了出来,闷头扑进她怀中。
“喵呜~喵~”
被软软热热的小身子蹭着,没有人会不心动,可余霏很冷静地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放到地上:
“朋友,我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没办法再养你。”
她向着小猫无奈地笑。
可是小猫不肯走,竖着尾巴蹭她的腿。
余霏不再赶它走,却也没说让它留,只专心地将自己的摊一点一点支起来。
这时,天边远远传来一声呼哨:
“陆师兄,紫云巅急报——”
麻了的陆清光抬眼,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安逸师弟?”
“师兄!”
剑离地面尚有半人多高时,那少年便抢先一步跃至地面,托住陆清光伸出的手臂。
“刚得消息,今日咱们这进来个了不得的人物,祂和登仙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虽然咱们肉眼很难看到那门的变化,但紫云巅的通神钟摇晃得都快碎了!”
他说着,还激动得扯了扯陆清光的手臂。
“师兄,咱们都知道,登仙门是炽羽上神的灵力所化,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今日撼动登仙门的人与炽羽上神颇有关联,或是蒙神力点化,或是八字与上神有缘。
但无论怎么说,这人一定是个万年难逢的天才。
“各大宗门为争此人险些大打出手,万宗盟主下令,一定要找到祂!”
角落里默默支摊的登仙门撼动者·炽羽上神她本人·余霏:……
已老实,求放过。
5. 开张
“她就是师兄刚刚接回的缘者?”
安逸一眼瞥见余霏。
陆清光下意识用身体挡住她,张嘴半死不活:“表的。”
安逸:?
“这还有表的?”
陆清光好烦:“别问,再问就是你接的。”
安逸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别闹了,师兄。你抛下另一个缘者,特意带她到仙市寻药问宝,定是她有特别之处。”
陆清光:……
是挺特别的。
特别得他想死。
“她不可能是撼动登仙门之人,师弟快去找别人吧。”
安逸并不死心,他一把扒拉开陆清光,探着小脑袋问余霏:
“仙友也逛半天了吧?淘到了什么宝贝?”
余霏很大方地往身后一指。
安逸:……
一张……破桌子,一块破木板,一杆旧蓬帐撕的破幡,还有……一只蹲在嘎吱作响的桌面上啃脚趾的破猫。
那猫似乎能听见他的心声,还扬起脸哈了他一下。
这一破到底的,是练得什么奇门功法?
“啊,仙友这是,这是什么灵根啊?”
安逸这一问,触到了余霏的知识盲区,不过话头很快就被陆清光接过去——
“钱灵根。”
他闭着眼说。
余霏一听这挺好,钱灵根,听着就富贵:
“对,就是钱灵根。”
安逸:?
“师兄。”
他背过身去问陆清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清光叹了口气,将余霏不思修炼、只想搞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同安逸交代了一遍。
“师弟你看,就是这么个营生。”
他把那块“代人受劫”的招牌指给安逸看。
没曾想安逸看着,竟笑起来:“你就是我要排查的最后一个缘者了,今日我也没有别的事做。这么着,我最近还真有一困扰之事,还请仙友为我解答一二。”
他摆明了一副要玩的样子,陆清光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瞧着余霏把桌上的猫抱下来,排出了几枚铜钱:
“老板所问何事?”
铜钱还是她当剑买衣剩下的,有几个算几个。
“我家师尊今年迷上了炼丹,自月中以来,他便要我日夜看守丹炉。可那炉中火我越看越不对劲,心里也总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余霏一面听着安逸说着,一面就用铜钱排出卦来。
忽地,成形的卦阵中央窜出一道火柱,吓得撑桌的安逸往后一仰,而同样临近的余霏却纹丝未动,只专注地盯着火焰。
火焰中,现出一块巴掌大的幻象——
小小的人影靠近丹炉,炉中火忽然化作一匹饿狼模样,直向小人影的右腿撕咬而去。
“你再回丹炉旁时,会被异变的火焰灼伤右腿,伤可见骨。”
余霏说着,徒手按灭火光,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中,看向安逸:
“你若想保住这条腿,我可替你承受此劫。打卦一块灵石,替劫两块灵石,一共是三块灵石。”
她要价不高,安逸爽快付了:
“什么时候能来替劫?”
“现在。”
余霏将灵石扫入袖中,起身。
“老板请带路。”
“老板”在前边没走出几步,就被他师兄陆清光掐住了后颈,按到怀里耳语教训:
“她方才那卦我瞧着没什么问题,你这几日真有个火劫在身上。不过她可是个今日才通过登仙门的新人,都还没接气入体了,你怎么敢让她趟这摊浑水?”
安逸并不怕地顶嘴:“怎么,师兄也算出我要少条腿了?”
陆清光很诚实:“那倒算不了这么细节。”
“正是了。”
安逸摊手。
“咱们都知道,除非是真正知天命的卦修,不然能掐出个火劫就很了不起了,还能掐出我是坏个胳膊还是坏个腿?”
他轻轻哼笑。
“我瞧啊,她就是在装神弄鬼,不然怎么多赚几块灵石呢?师兄你放心吧,那火我观察过了,虽说有些古怪,但总不至于闹出叫人受伤的岔子,我就是想看看这位钱灵根能耍出什么花招。”
“行吧。”
陆清光终于松了口。
“反正你我都是同届里顶好的水灵根,万一出了些什么事情,你我也能应对。”
“师兄英明。”
二人说着,就凭着疾行千里的宝物带余霏进到了天昭宗的地界。
不得不说,天昭宗不愧是当今排名第一的大宗,用专属结界包裹起来的整条山脉上皆布满了琼楼玉阁,就连成日烟熏火燎的丹房都是用上好的整根楠木打造,木身烧黑了也丝毫不心疼。
“就是这里了。”
安逸大拉拉地踹开房门,径直往屋内走。
余霏紧随其后。
而陆清光就站在门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手里已掐了个引水诀——
按那卦象所示,安逸一走到炉前,那炉中火就会异变。
“你看,这火是不是有些古怪?”
安逸一面走,一面关注着跳动的火势,但语气还算轻松。
“有些发紫。”
余霏瞥去一眼。
“是。不知道师尊从哪里弄来的怪火,我总是紧张它。”
安逸嘴上说着紧张,脚下却一步未停。
果然,当他走近丹炉时,炉内的火兀地窜出了三寸——
被余霏一把按了回去。
安逸惊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
“结束了,是么?”
就这?
他抱着手侧转过身,向门边的陆清光挑眉:
怎么样,师兄?他就说吧,劫是有的,但不大,她就是为了坑蒙拐骗,才故意……
暗笑到这里,安逸眼瞧着他陆师兄刷地变了脸色。
“师弟小心!”
陆清光大步冲来的同时,安逸被一片麻衣长袖大力甩远。
滚烫热浪紧接着席卷上身,安逸与陆清光撞作一团,二人并肩连退五步,再抬眼,紫红色妖异的火焰已涨满了整座丹房,没退出来的余霏完全被火海吞没,再寻不见。
凶煞的火光染红了安逸怔愣的脸。
这劫……
岂止是叫他少条腿啊。
那“钱灵根”说得太保守了。
方才若不是被推了那一下,他现在早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可推他那人……
“快救人!”
陆清光大喊。
与此同时,数道水柱破开房门,如江似海般奔涌而去。
只见陆清光并指胸前,脚下湛蓝色的法阵闪烁不已。
安逸迅速踩上师兄的法阵,捻诀添了一份灵力。
法阵光芒愈见耀眼,水火交接处雾气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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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嘭。
巨响之中火海暴涨,二人那相较之微乎其微的水柱瞬间被烧成一片白雾。
法阵碎裂,灵力反噬,扑面而来的劲风将二人挑出屋外,火影如鬼爪一般擦过他们的衣角。
陆清光闷哼一声,撑起身子。
安逸仰躺在地,一面大口喘息一面蹭了蹭额角的湿汗。
他们意识到,这火太异常了,绝非他们能控。
且不要说他们了,就连一般长老师叔都奈何不得。
“快。”
安逸拼命抓住陆清光的衣角。
“快去紫云巅请宗主!”
事到如今,除了万仙之首,他不敢求助任何人。
“师弟。”
可陆清光还在做梦般地喃喃。
“你看。”
他说着,硬生生薅着安逸的前领把人薅坐起来。
烧得不成样子的丹房倒映在两个小弟子眼中,火海依然汹涌张扬了一阵,却明显被制住了般地,没有再扑向谁人。
就像是一头狂躁嗜血的狮子,被人捆住了脖领,从此尖利可怖的爪牙只能用于挣扎自救,它依然不服地怒吼,但这怒吼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低低的,顺从的呜咽。
望着渐渐缩成一团的火势,安逸做梦般地:“是宗主回来了吗……”
“不是。”
陆清光同款麻了个麻,他恍惚抬手前指。
“火是她制服的。”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他们甚至不能靠近的风暴中心,一道清瘦的身影孑然独立。
那今日刚入登仙门的。
还未接气入体的。
不思进取的。
钱灵根。
恐怖的紫火最终缩成了一个拳头大小,捧在余霏掌中变成了一只胖乎乎的小鸟,小鸟围着余霏转了几圈,亲昵地贴贴她的脸颊,最终飞入炉底化作一团豆火,安然静默地悠悠燃烧。
余霏盯着小鸟消失的地方看了几秒,就转过眼。
被她目光扫到的陆清光和安逸:!!!
两兄弟不约而同地后仰。
什么怪物啊啊啊啊啊啊。
“怪物”很亲切地叫他们“老板”。
“老板,你的单结了。”
“好,好。”
安逸看着走过来的余霏,只敢点头。
“师弟!”
陆清光率先反应过来,掐住了安逸的手臂。
“这还不是紫云巅要找的人吗?!”
这玩意儿过登仙门没反应,他就把门吃了。
“对哇。”
安逸一拍脑袋迅速弹起,抓住余霏的手臂就不放。
“走,跟我去趟紫云巅。”
余霏:……
她怎么好像违法乱纪被逮捕了一样。
“等等等等。”
她别过头抵抗。
“清汤大老爷,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是个一心赚点小灵石的小商小贩,我还要回去照顾生意呢……”
陆清光、安逸:……
好。
好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小商小贩”。
两方正拉扯着,忽听安逸腰间的玉牌响了一下,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其中传来:
“安师兄,盟主要找的那人找到了!你叫上陆师兄,速回紫云巅,咱们要准备和别的门派抢人了!”
安逸拉着余霏的手一顿:……
“怎么又有一个?”
6. 贪(一)
“二位老板,我就说不是我吧。”
余霏趁机抽出手来。
安逸难以置信地看向腰间玉牌,又看了看余霏,最后和陆清光大眼瞪小眼。
不是。
那登仙门有病吧?
陆清光收到师弟的求助眼神:“先回紫云巅。”
“不送。”
余霏向御剑远去的少年们摆摆手。
“日后还要多照顾小摊生意啊。”
“喵呜。”
小黑猫从不起眼的石头后边踱了出来,一身皮毛在日头下浮出青鳞般星星点点的光。
它瞥向恢复如常的丹房,湿湿的小鼻子耸动几回,身子弓起,背上的毛兀地炸开。
余霏弯腰,一手将猫捞进怀里,另一只手抬起,按了按额间鲜红色的旧伤疤。
这伤自见到炉中火时起,就有些隐隐作痛。不过——
“都结束了。”
她放下手,挠挠猫的小脑袋安抚。
“今天收获颇丰,回去给你买小鱼干。”
.
没有小弟子们盯着,余霏一个响指就回到了仙市。
她答应了小猫,自然先溜达着找鱼干去,而后就近炒了盘溜肉段填饱了肚子,一共花费一块小灵石,还剩下两块小灵石,被她捏在手里,一接一抛地,慢慢往自家摊位处折返。
天色欲晚,灯火零星,结束了一天课业的各家弟子们结伴涌入仙市,人与天上的星星一齐多了起来。
远远地,余霏就望见她那个孑然独立的摊前,围拢了一圈人。
“呦。”
余霏接住两块小灵石,攥在手心里,没再抛出。
“砸摊的来了?”
她脚边叼着鱼干的小黑猫眼睛瞪得溜圆,四爪腾空,如箭般向那圈人脚下冲去。
余霏还慢悠悠地,好不容易走到了跟前也不吭气,只背着手站在最外圈佯装看客。
挡在她身前的小弟子心眼还挺好,见她抻着颈子抻得辛苦,还微微侧过身,让她能从空隙里窥见圈里的情况。
余霏影影绰绰地,看到她的破烂桌子上尽是些灵石璀璨的光。
“小兄弟,这是什么热闹啊?”
她问身前的小弟子。
“听说是今日新开了个破烂卦摊,大家都在赌这摊主不出三天就得饿死街头,谁曾想这摊竟收到了天下第一宗的打赏,真是泼天的富贵哇。”
正说着,人群里便有小贩认出了余霏:
“就是她——”
他这么一指,几十双眼睛都齐刷刷地转向了余霏。
“——她就是那个算命的钱灵根!”
哄笑声中,余霏一脸“惭愧惭愧”地走到了人群中心,那桌上一尺多高的灵石堆前。
小贩们吹着口哨阴阳怪气:“刚开张就赚这么多,是靠什么坑蒙拐骗来的?”
余霏微微一笑:“你不是都说了?”
她一根一根地伸出四根手指。
“靠坑、蒙、拐、骗呗。”
众人笑得好大声。
奉送灵石的小弟子很替这显眼包丢人似地涨红了脸,别过头匆匆念了一句:“心意送到,我便先回了。”
人就忙不迭地驾云逃离现场。
第一宗的人走了,小贩们更肆无忌惮地起余霏的哄:“一夜暴富,不得请哥几个吃酒?好歹你刚到这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时,还是受了咱们的指点。”
余霏依然不咸不淡地笑着,只是手下已死死按着灵石堆,俨然一副小猫护食的模样。
“嘿,守财奴。”
众人见讨不到便宜,没一会儿就四下散去。
小黑猫蹦到桌上,好奇地用爪子扒拉灵石堆。
几块灵石沿坡滚落,一角洒金简笺露了出来。
余霏捏着笺角,将纸从灵石堆里抽出。
“钱灵根仙长亲启。”
余霏好笑地读着简笺上的字。
“拜谢白日里的火中相救之恩,不知仙长是何方隐姓埋名的神圣,竟有如此神通,实在是万分佩服。我回到紫云巅后,立刻将此事与相交甚好的旁门师姐白梦诉说,正巧师姐近日有所愁之事,兴许不日便要登门造访,这些许灵石,就当是为师姐支付打卦花销,恳请仙长尽力而为。安逸留。”
余霏读完,笑着摇摇头。
她坐到桌后,一点一点将灵石敛入袖中。
等到遮挡视线的灵石被收起,余霏越过渐平的灵石堆,瞧见了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姑娘。
那姑娘背着剑,走得昂首挺胸的,颇有些仙门大师姐的风骨。只是她从不外瞟的双眼中难掩疲惫,再好的胭脂也遮不住她唇角的死白。
路边的小贩看着她便招呼:“白姑娘,您又来啦?这整个仙市的灵丹妙药可都被您给求遍了,怎么也治不好您这毛病,我看呐……”
白梦理也不理他,径直向专心收拾灵石的余霏走去。
“切。”
那小贩翻了个白眼。
“她能有什么本事。”
“仙长。”
白梦将手放在破桌上时,桌对面的余霏刚好收起最后一块灵石。
“欢迎光临。”
余霏挂起开张营业的标准微笑。
“老板想算点什么?”
“我想算……”
白梦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人似乎在日复一日的求助中被推向了崩溃边缘。
“仙长,我结丹很久了,却迟迟不能进入金丹期,你能帮我算算其中因由么?”
“有何不可。”
余霏一面应着,一面排出几枚铜钱,排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阵。
最后一枚铜钱压上阵眼时,如星子般闪亮的金色尘屑自阵中升起,缥缈梦幻的雾霭里,幻象上演——
一群小人影在亮晶晶的丛林里穿梭,忽然地,一条水龙从树影里窜出,与小人影们交战。混乱中,龙的利爪刺穿了一个小人影的胸口,只听“咔”地一声,小人影内丹破碎。
“唔。”
白梦脊背发凉地捂上自己的胸口,好像她的内丹真的当场破碎了一般。
“你的内丹留不住,在近期的一场集体任务里,它将被意外打碎。”
余霏说着,挥手打散幻象。
白梦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别紧张。”
余霏敲敲桌面让她先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前的招牌。
“小摊特色替劫业务,老板了解一下?”
“你替我碎内丹吗?”
白梦还有些不忍。
“总之你的肯定碎不了就是了。”
余霏笑笑。
“说说吧,这幻象呈现的集体任务,是个什么事?”
听到这里,白梦终于松了松眉头:
“也……说不上是任务吧。这月月初,天昭宗的常淡泊师叔向各个兄弟宗门致信,说是探索了清溪涧的一条小路,发现了充沛的灵气和稀世的珍宝,邀请各宗门共同探索分享。”
“先前大家忙着登仙门的事,一直没能成行。今日紫云巅收徒事毕,大家便约着明日一早,一同前往清溪涧仙境。”
白梦说着,身子前倾。
“仙长,您真的能代我去吗?”
“当然。”
余霏笑意加深。
“有人替你支付了丰厚的报酬,纵是刀山火海,我也去得。”
.
白梦千恩万谢地走后,余霏耳畔还回荡着她的声音:
“常淡泊师叔就是安逸师弟的师尊,他人如其名,两袖清风、淡泊名利,时常和大家分享他发现的洞天福地,大家都很敬仰他。此行如遇危机,仙长大可向他求助。”
常淡泊。
余霏用指尖在桌面上写下这个名字。
划破尘埃的字迹里慢慢燃起明火,火光外红内橙、隐隐发紫,一线青烟连接的天地之间,一并由灯火的橙红变为暗夜的紫黑,继而天光破晓,渐渐青白。
余霏一大早就抱着猫,往白梦给出的地点赶去。
白梦说,他们集结的地方,唤作清溪涧。
那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去处:
林木清幽,水汽氤氲,打百里之外就能嗅到这其中充沛的灵气。溪流、泉眼、瀑布尤其多,喧闹的水声将林间映衬得更加静谧,甚至能完全掩盖住人声。
单靠听,余霏绝对想不到这林子里居然藏着这么多人。
十几种颜色形制的宗门校服看得她眼花缭乱,每种校服都有七八人穿着,这浩浩荡荡的,怎么也得有个百八十个修士。
余霏穿梭在人群中,正看谁谁陌生时,忽然被人拍了肩膀:
“钱灵根,你怎么在这?”
余霏循声转头,正瞧见陆清光的脸。
“接了单生意。”
她坦诚道。
“噢。”
陆清光并不意外。
“昨日那个共鸣登仙门的天纵奇才被我们天昭宗留下了,他今日正巧也在这里,我带你去见见。”
他说着,就抓起余霏的手臂。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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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霏还没来得及婉拒,就被陆清光抓着小跑了两步,只好顺势寒暄。
“那,那共鸣登仙门,是个什么光景啊?”
“谁知道。”
陆清光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听说是找到他的师弟一提炽羽上神,他就表现得尤为激动,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上神似的,大家都觉得他和上神定有渊源。”
他走得又急又快,附近三两攀谈的修士都自觉为他让路,唯有一人独自站在那里让也不让,很是扎眼。
陆清光抬手一指那人:“就是他。”
余霏抬眼:
那人生得粉雕玉琢,五官不见凛冽,好像平日养尊处优、寻常拈花逗鸟惯了的世家公子。偏生又身姿如松不染纤尘,纵使处在人均仙风道骨的修士之间,他的气质也依然卓然,特别是那股子矜贵劲儿,非久在高位者不可沾染。
余霏确信她不认得那张脸,但她瞧着那人,总觉得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正恍惚着,她怀里的小黑猫忽然一挣。
她单手抱猫本就不稳,这么一挣,居然就被小黑猫挣脱了去。
落地的小黑猫抻直四爪,“嗷”地一声向人扑去。
扑得正是那矜贵无双的天纵奇才。
一人一猫扭打着,跌下了斜斜的山坡。
“谁?这是谁的猫?!”
“你是哪个门派的!胆敢暗害我们的神子!!!”
一时之间,怀中空空的余霏成为了众矢之的。
·
山坡下,深草中,由猫化回人形的枝友狠狠用两手将“神子”钉在斜坡之上。
“祝灵轩,别以为你换身衣服我就认不出你!你居然真敢尾随下凡,我家小姐遇见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祝灵轩看都不看枝友一眼,径直去拨她按住他肩的手,两人手下快速过了几招,枝友很快就被掀翻在地。
祝灵轩背对着日头,居高临下地垂眼:
“你是我未婚妻的护法,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先不教训你。”
“我呸!”
枝友迅速爬起身,狠狠啐了一口。
“脚踩八条船的狗男人,我家小姐早当着诸天神佛的面撕了婚约,她是你妈也不可能是你未婚妻!”
她说着,并指作诀还欲与祝灵轩一战。
祝灵轩站定,稍作回眸。
“再废话你家小姐就无地自容了。”
他说完,继续向坡顶走去。
枝友银牙紧咬,狠狠一甩手,甩灭了指尖光亮。
“都闭嘴。”
中气十足的一声,让口诛笔伐的众修士齐齐一愣,还以为是哪位仙师驾临当场。
可他们循声望去,只瞧见了那位被野猫扑下山坡的倒霉“神子”。
“小神子,你说的这是汉语吗?”
为其“鸣不平”反被倒打一耙的修士们懵了。
余霏稍稍挑了下眉,就转过头望向斜坡,去找她的猫。
祝灵轩自顾自挡在余霏和众修士之间。
她是我未婚妻。
六个字脱口欲出,又被他险险咽了回去。
枝友方才朝他喊的“撕了婚约”犹在耳畔,他识海中反复播放着大婚那日承天台前,余霏决绝离开的背影。
攥在袖中的手泄了力气。
“多管闲事。”
他从唇齿间挤出一句。
“好啊,祝灵轩,今天师兄我不管闲事,就来好好管教管教你。”
说话的是天昭宗首席弟子,沈孤令。
“别拿你那虚无缥缈的登仙门共鸣当令箭,在座哪个还不是蒙炽羽上神点化应允,入得此界修仙问道的天纵奇才。”
他念到上神名号之时,还合拢双手向天际拱了一拱,恭敬的神情在眼中稍纵即逝。
“你既拜入我天昭宗门下,就只是我手中一个普普通通、还没接气入体的洒扫弟子。”
他这两日被祝灵轩抢尽了风头,正瞧他不顺眼。
祝灵轩冷冷对上他的目光。
围观众人你冲我挤眉,我冲你弄眼,忍不住地低声起哄。
余霏弯腰捞个猫的功夫,再直起身,就被场上的硝烟味道呛得一咳。
“诶不是?”
她人有点麻,可怀里的猫却笑眯了眼,尾巴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小脑袋还一摇一晃的:
“喵喵喵喵喵。”
哎呦不得了我的殿下。
在天上当孙子。
在地下也要当小弟啊?
7. 贪(二)
祝灵轩听见这一连串猫叫,飞来一记眼刀。
小黑猫被他刀得一僵,圆圆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愕然:“喵?”
你能听懂猫语?
祝灵轩眨了下眼,颇欠揍地挑了挑眉。
枝友:……
敲。
难道他真的是公主?
“在逃公主”祝灵轩转回脸,向着沈孤令勾起唇角,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我还没接气入体?”
他猛地翻掌向下,临近的修士都听到了“刷”地一声。
紧接着,他袖中灵力大盛,以捣毁清溪涧之势砸向地面。
嘭。
刹那间,满山流水激荡,所有修士不得不连撤三步、抬起手臂,来抵挡这强劲灼目的光亮。
“不愧是与炽羽上神颇有渊源之人。”
陆清光抓着一根青竹稳住身形,立刻向四周扫看。
“钱灵根呢?”
方才距灵力炸开处最近的钱灵根她……
她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撸猫。
陆清光:……
这年头元婴境界别名“还未接气入体”了么?
“怎么回事?”
一尾拂尘扫尽烟尘,淡眉薄髯的仙人自云中来。
“常真君。”
七扭八歪的小弟子们迅速立正,向着来人弯腰揖拜。
眸中血红的沈孤令狠瞪祝灵轩一眼,转身拱手向常淡泊:
“师叔,这里混进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妖女,她驱使凶兽偷袭祝师弟,祝师弟一怒之下走火入魔,竟意欲捣毁清溪涧!”
朴实无华的妖女:……
油光水滑的凶兽:喵?
唯有一个祝灵轩最贴近他的描述,冷冷瞪人的样子真像要把他们都杀了。
个中因由,常淡泊一打眼便能瞧出个七七八八,沈孤令说得再义愤填膺,他也只当是他们小孩子间的拌嘴。
他拍拍沈孤令的手,嘴上去劝祝灵轩:
“你师兄警惕心比较强,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容易紧张。他的话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师叔我也当是听了句玩笑话。”
他将两个小弟子瞧着,一并胡噜了一遍:“你们是同门师兄弟,本该团结友爱的,怎么还呛起火来,空叫旁门仙友笑话。以后万不准如此了。”
他说话温温雅雅的,也没板起脸来,看向余霏时甚至带了些谦和的笑意。
“我向天下广发仙帖,诚邀同道共享清溪涧仙境时,就没想过区分宗门和种族,只要是到达这里的生灵,都可以随我一起去寻宝。”
他说着,转向众人。
“至于这途中的秩序维持,有我在,定不叫异心之人有任何的作乱之机!”
欢呼声中,常淡泊大手一挥:“出发!!!”
人群熙攘着向清溪涧更深处进发,人人都从常淡泊那一番慷慨陈词中得到了鼓舞,一门心思都在仙境奇景上,已然忘却了“神子遇袭”的小插曲。
“这清溪涧果然名不虚传。”
陆清光走在余霏身边,扬起的眸中被头顶琼枝映得闪亮。
余霏正要问一句“什么名不虚传”,就听斜后方隐约有人讲道:
“据传天上有一位司金神女,平素最爱收集天地间的奇珍异宝,坐拥宝匣无数。一日神女醉酒,无意挑落一只宝匣,宝匣落入红尘、倾洒开来,就化为这清溪涧。”
清溪涧水净如琥珀,林幽如翠玉,看哪里都透着些莫名的珠光宝气,余霏瞧着,觉得那传说不无道理。
“不是,这水也是宝物啊?”
随着一声惊呼,大家纷纷回头望去,只见那喊出声的小弟子将手往泉眼里掬了一把,掌中水在离开水面的瞬间,忽然变成了一捧颗粒分明的珍珠。
“这叶子也是!”
另一边有人摘了片竹叶,竹叶在她手中变成了纯金。
“大家注意不要把水浪费,树薅秃啦。”
常淡泊注意到后方的骚动,哭笑不得地提醒道。
“前方的宝物比这更稀奇哦。”
黄金和珍珠并不是修仙界的通货,小弟子们只是新鲜了一阵,没多留恋,就继续跟着常淡泊向前走。
陆清光接过传经几手的金叶子,心说此物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无用,不过钱灵根应该会喜欢。
“给你吧。”
他将金叶子塞到余霏手里。
余霏欣然接受的下一秒,陆清光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祝灵轩丝滑挤开。
丝滑到陆清光走出好远,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已不是钱灵根了。
他:?
这时,祝灵轩正不由分说地抢过余霏手里的金叶子,随手往地下一丢:
“这位仙友,我方才怎么说,也是替你圆了场子,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余霏眼睁睁看着金叶子落地化为腐朽:……
“你弄没了我的金子,我不揍你,算感谢么?”
余霏似乎有些不快,祝灵轩比她先皱眉:“这地方唯一的通货就是灵石,金子在这又不值钱。”
他一面叨念着,一面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替到余霏手中。
“赔你的。”
余霏掌心一沉,眉梢就松快扬起:
“别,虽然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卦摊小贩,但我可是诚信经营,不能白收你的钱。这样吧,我给你起一卦。”
她说着,将手中的荷包向上一抛,再落回时,那荷包就变成了几枚铜钱。
“说吧,想问什么?”
祝灵轩紧紧盯人。
心说:这可是你让我问的。
他矜骄地扬起下颌,似乎要好好质问理论一场,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变成了:
“我没什么要问的。”
该死。
祝灵轩默默咬牙。
他到底还是不能像个怨夫一样,上来就问人家为什么抛弃他。
“哦。”
余霏点点头,打算走远了。
“等等!”
祝灵轩抬手抓空。
余霏脾气很好地退了回来。
祝灵轩心里在乎得要死,嘴上还硬道:
“我想起来问什么了,就,就随便一问。”
余霏攥着铜钱,做了个“请”的手势。
祝灵轩字词烫嘴一般,低声迅速说:“她讨厌我吗?”
“谁?”
余霏挑眉。
祝灵轩:……
你。
行了吧。
“我心里正在想的这个人。”
余霏一面点头,一面搓弄着掌心的铜钱,等到再张开手时,那铜钱就变成了一把窄窄的铜签。
“抽一根。”
她对祝灵轩说。
祝灵轩抬手一抽,亮出签文,两人共看——
上签:襄王有意。
“蛮好的。”
余霏淡淡开口。
“她不讨厌你。”
“她不讨厌我为什么——”
祝灵轩喊着喊着紧急住口。
救命。
他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邻近的修士都在看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小声点。”
余霏扯了扯祝灵轩的袖摆,劝得修士们都回过头,才凑近祝灵轩问:
“‘为什么’什么?”
“没什么。”
祝灵轩暗自较着劲。
她不讨厌他为什么还要退婚?
他不理解。
他得继续追查下去。
说话间,一行人已穿过琼枝密林,来到一处开阔的峡谷。
峡谷两侧高山上缀有许多道高低不一的瀑布,瀑布飞泄而下汇入谷底江流,江流奔腾向前拍击两岸,目之所及皆充满了细碎的水珠与氤氲的云雾,在这里随便呼吸一口都会觉得丹田撑得发痒。
“好充沛的灵气。”
小弟子们仰头惊呼。
“孩子们,一路走来都累了吧。”
常淡泊站在巨石上拍手。
“大家就在这里歇歇脚,好好吸纳天地精华。另外——”
他空手变出一打黄纸朱砂符咒。
“——清溪涧幽深,孕育有许多奇珍异兽。大家一人坐守一处阵眼,把结界搭起来,免得入定时被好奇心强的灵兽攻击。”
他说完,就把符咒交给沈孤令分发。
小弟子们流窜着去找阵眼,余霏和祝灵轩很快便被人群冲散。
“看好你的死猫。”
沈孤令皱着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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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地将符咒甩到余霏手上,又斜了她一眼。
“这结界是大家一同撑起的,你要是管不住你的猫就尽早说话,别坏了大家的修行。”
余霏淡淡捋平搓皱的符咒,好似没听到一般,就地盘坐。
沈孤令继续发了七八个人,来到祝灵轩跟前。
“看什么呢?”
他随着祝灵轩一错不错的眼珠,往来路看去,正看到已在闭目养神的余霏。
沈孤令眼珠一转,靠近符咒的食指悄悄在咒文处画了一道,而后没好气地将符咒拍上祝灵轩胸口:
“拿好!”
祝灵轩被狠拍了一记,人稍稍后撤了半步,手抬起按住胸前滑落的符咒,一双眼仍粘着余霏不放——
似乎沈孤令捅他个匕首他欣然都承下了。
符咒发完,阵眼找好,金色的结界便围绕着众人缓缓升起。
小弟子们修为尚浅,撑起的结界只有两人多高;常淡泊一扫拂尘,将结界顶端推到了半山处。
所有人落座,灵气在众人间流转生风。
余霏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在梦里,她见到了早已陨命的司金神女,她对神女说:
“我到你家做客了。”
神女与故友久别重逢,泫然欲泣地攥着余霏的手,正要说些叫人泪下的话,就听余霏一句:
“你能不能给我点钱?”
神女:?
余霏拉着神女盘腿就坐,目光飘远:“我现在有点后悔了。当初你我重伤生离死别之际,不应该在那哭哭啼啼,应该让你把在红尘的家产逐一说清,立下字据继承给我,这样我现在就不至于过得这么惨了。”
神女忍不住“哇”了一声。
好真实,好不矫揉造作哇。
她抬起手,欲抚过余霏的脸。然而就在这时,梦境忽然被拖拽拉扯,幻象扭曲间,她伸出的手好像给了余霏一个大比斗。
神女:……
余霏惊醒时,手还护在脸颊上。
人摇摇头,却是笑了:“干嘛,好不容易见一面,要点钱而已,怎么还动手了。”
被扰了清梦的其他人可没有余霏这样稳定的情绪,他们在结界破碎的细小流光中,指着正在他们中间横冲直撞的白色灵鹿大喊:
“是谁把它放进来的?谁的阵眼没看好?!”
真相其实一目了然——
所有人的符咒都在不远处好好贴着,只有祝灵轩的符咒翘起了半边。
“居然是神子。”
人群小声议论起来。
“他不是天授神力吗,怎么会连一个小小的阵眼都压不住。”
“该不会从前都是演的吧……”
沈孤令毫不意外地看向祝灵轩,嘴角翘起一个胜利的弧度:
“安静,安静!”
他用眼神挑衅着祝灵轩,话却是对小弟子们说的。
“在大惊小怪什么?祝师弟才进到我天昭宗几日,尚未修过正经仙法,做不好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明里暗里地说祝灵轩再有本事也是天生蛮力,是野路子,怎么也比不上他这个名门正派的首席。
“祝师弟,你别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多向师兄询问,师兄我定会不吝赐教的。”
他轻笑一声。
“免得像今日一样,坏了常师叔的好意,也坏了大家的修行,大家得多恨你啊。”
都不用沈孤令说,祝灵轩也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刀。
他冷冷看了沈孤令一眼,迎着撒开四蹄的灵鹿缓步而去。
就在灵鹿的尖角即将挑穿他的胸口,所有人都要为他惊呼出声时,他一只手就扭住了灵鹿的角,顺势将这样珍稀的灵兽化作一点光亮,收入囊中。
众人:?
祝灵轩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两指揭下翘角的符咒,夹在手中一抖,纸面上的咒文便更改成了正确的书写方式。
随后,他将符咒扔回地面,上脚轻轻一踩。
金色结界再度升起,这一次,直接升过了山巅,笼罩住了整座峡谷。
众人:???
这是个天生蛮力野路子该有的水平???
做完这一切的祝灵轩大气都没喘,只轻飘飘地看向沈孤令,挑眉:
叫?
8. 贪(三)
“好啊。”
常淡泊带头鼓起掌来。
“都愣着干什么?祝灵轩给大家创造了这么好的修炼环境,还不快点坐下修习。”
他在渐渐重新落坐的小弟子中,向着祝灵轩微笑招手:
“祝爱侄,你来。”
沈孤令听着常淡泊亲切地唤他最讨厌的人为“爱侄”,看着常淡泊慈爱地搂着他最讨厌的人的肩,两人忘却年龄尊卑地畅谈着,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祝灵轩确实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他这点小动作根本扳不倒他。
好在人都是有弱点的。
沈孤令转过头,看向和小猫游戏的余霏。
叫祝灵轩自己犯错很难,但和妖女同流合污也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呢……
.
清梦被扰后,很多人都没有心思再入定。
比如记恨在心的沈孤令,求贤若渴的常淡泊,还有五谷未辟的余霏。
余霏有些饿了。
她从袖里掏出块朴实无华的白面饼,掰了一块给小猫:
“小鱼干吃没了,将就吃口这个吧?”
枝友虽能辟谷,但她被余霏养馋了,看见她吃饭总想分上一口。不过眼下干粮不多,她担心余霏吃不饱,并不愿跟她争吃食。
小黑猫无情抬爪推开的样子像极了嫌弃,余霏有些受伤:
“你不吃这个吗?”
她很自然地将面饼送进自己嘴里。
“饿着可不行,待会儿看看路上有什么可以给你吃的吧。”
“喵呜。”
小黑猫一张嘴口水险些滴下来,连忙吸溜一下,用脑瓜顶蹭着余霏的腿掩饰尴尬。
余霏一块面饼下肚,修习的众人也渐渐从清梦中苏醒过来。
常淡泊紧拉着祝灵轩的手,抽空招呼旁的人一声:“孩子们,天色不早了,咱们抓紧往前走。穿过那个山洞,就到清溪涧的灵犀腹地了。”
“灵犀腹地”四个字就像投入平静湖泊的一块石子,激得许多弟子醒了盹,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小声讨论。
“对对,你们说得对。就是你们灵草课上学过的,那个号称‘药王神迹’的灵犀腹地。百余年前,万宗盟主作为修仙界涉足灵犀腹地的第一人,为我们带回了许多珍贵的见闻。不过亲眼见到的灵犀腹地远比文字描述得要震撼许多,那么——”
常淡泊拔高了声量,一挥拂尘。
“——我们出发。”
小弟子们两眼冒光、兴致勃勃地跟上。
穿过常淡泊指示的山洞,入目的植株兀地繁茂高大起来,瀑布一类湍急的水流几乎不见,唯余细细的泉眼和小溪趴伏在草叶底部静静淌过,水声渐低,鸟鸣声便惹耳起来。
木灵根们聚拢在一起,辨认采集珍稀药草,陆清光趁机摸回余霏身边。
他们两个都对药草不甚感兴趣的样子,只是跟着队伍慢慢地向前走。
“你们认识?”
陆清光指着最前首的祝灵轩,问余霏。
“今天刚见第一面。”
“哦。”
陆清光挠挠头。
“我瞧他总是在看你,还下意识地回护你,还以为你们是旧相识了。”
“旧相识么?说起来也是巧。”
余霏懒洋洋地说。
“他这名字听着倒是耳熟,和我的一位旧相识是同音,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相同的几个字。”
“谁呀?”
“我前夫。”
“哦。”
陆清光随口一接,接完又瞪眼。
等会。
“这也太巧了吧?”
余霏轻轻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不会是我前夫变的。我前夫不喜欢我,早就和别人跑了。”
她说得这样云淡风轻,陆清光倒手足无措起来。
“没事。”
余霏端端做着鬼脸的猫。
“我也不喜欢他。”
她只喜欢钱。
与此同时,祝灵轩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心有感应似的,第一时间越过人群,去看正和旁的男人言笑晏晏的余霏。
好好好。
祝灵轩把指节按出了响。
这个女人怎么就独独欺负他?
“这是蜃楼花。”
常淡泊没注意他的“爱侄”正在走神,还在一旁唾沫横飞地讲。
“只需要一点点花粉就可以致幻。”
他停在那里讲解,后边的小弟子便渐渐围拢过来。
“那边树上的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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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果,汁水饱满、味道甘甜,需要的话可以摘几枚解解渴。”
常淡泊指完又俯身,在一丛绿叶中扒拉出一枚麦粒似地,发着金光的小植物。
“这是金萤草,三百年破土三百年生叶,方成这样一株。搭配空谷寺独有的望仙花搓揉成丸,加以三昧真火炼制九九八十一天,便可助修士突破一个小境界。”
“你们这位常师叔最近是很痴迷炼丹哈。”
余霏别过头,贴着陆清光的耳朵说。
陆清光知道她说的是先前安逸向她求助的,丹炉奇火失控一事,正要接上一句什么,就发觉衣袖被人揪了一揪。
他转过头,瞧见同门小师弟一手拢着一大包红果子,另一手正递给他一个:
“陆师兄,这是沈首席新采的长生果,让我给兄弟姐妹们分一分。”
“啊,多谢沈首席了。”
陆清光笑笑,接过果子,紧接着便递到余霏面前。
“长生果,要尝一尝吗?”
余霏对果子没什么兴趣,她怀里的小猫倒是看圆了眼睛。
余霏好笑地挠挠小猫立起的耳朵:“猫儿能吃么?”
“可以呀。”
陆清光也是忍不住地笑,一手提着袖口一手放低一些,将新鲜果子送到了小猫嘴边。
小猫“嗷呜”一口叼了果子,便从余霏怀里跳到地面,“唔嘛唔嘛”地啃食。
陆清光垂落的目光很快抬起,接上了先前的话:
“常师叔是剑修出身的,或许是近几年没能突破境界,逼得他另辟蹊径,去琢磨丹药了吧。”
“这样么。”
余霏眼神放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先前那火极其驯服于你,你可清楚那火的来路?”
“我无从知晓。”
余霏回了回神,浅浅地笑。
“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我为了制住那火可是祭出了浑身解数呢。”
“也是。”
陆清光点点头。
他还没“也是”出个所以然,就听见人群中一声大喊:
“啊——我的金萤草,快抓住那只妖猫——”
人潮挤攘中,余霏和陆清光一起低头,发现刚刚还在二人脚下专注吃果子的小黑猫,不见了。
9. 贪(四)
“麻烦了,请让一让。”
陆清光帮余霏从人群中清出一条通路。
余霏远远就瞧见她的小黑猫撕咬着一只药篓,脸颊上蹭满了细碎的草屑,四爪下踩踏了一片又一片几百年才生出一株的金萤草。
“妖女,果然包藏祸心!”
红着眼的木灵根修士向匆匆走来的余霏骂道。
余霏无暇顾及骂声,她一面走,一面从袖中飞出一枚灵力化成的金针,金针准确无误地扎入作乱的黑猫的后颈,黑猫四肢一僵,直挺挺地向地面倒去。
余霏长袖一卷,就将昏迷的小猫卷到了怀里。
然而大片珍稀灵草已被捣毁,身带血爪痕的修士们还在一旁嘶着气:
“这猫有道行的吧?好强的战斗力!”
跌坐在一旁的修士拍着手上的土:
“哪有寻常猫三五个修士都按不住的?”
木灵根修士拎起支离破碎的药篓:
“它还专挑能帮助修士修行的,最珍稀的金萤草下手,这不是魔族专门培养的邪物是什么?”
众人越说越离奇:
“我刚刚看到那双猫眼里冒红光了!”
越骂越慷慨:
“妖猫!妖女!滚出清溪涧!”
混乱之中,余霏只蹲在地上捏着小黑猫的粉爪垫,没吭一声。
祝灵轩原本一脸“事不关己”地在旁边围观,可看着看着,发现余霏真的硬抗不还口时,眉头还是不自觉地皱紧。
不是,这女人又在搞什么鬼啊?
“吵死了。都滚出去。”
他声量不高,语气还懒懒散散的,可全场就是莫名其妙地静了下来。
祝灵轩揉揉被吵疼的耳根:“不就是几根破草么,至于这么激动?”
他说这话时,沈孤令已经在角落里瞧着他笑了。不过沈孤令这次学聪明了一些,并不主动开口,就放任木灵根们在前冲锋。
“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你是天授神子,不知修为贵?”
“什么神子,我看他一大早就和这妖女厮混在一起,肯定是一伙的!”
“正是了,早上那妖猫扑他,他还替妖猫说话,瞧着就有蹊跷。”
“蛇鼠一窝!”
“狼狈为奸!”
正当矛头逐渐对准祝灵轩时,一直沉默的余霏忽然豁地起身。
众人随之一静。
余霏什么都没有说,只并指向着不远处的深潭,凭空引出一线细细的水来。
水珠泼洒上倒伏的植株,奄奄一息的植株奇迹般地挺立起来。
众人:!
常淡泊也有些看愣了:“这潭水……有起死回生之效?”
当然没有。
余霏在心里回他。
但创造此间的炽羽上神有。
“我忘了在哪本典籍中读到过,凡祸事,十步之内必有解决之法,便想着试一试。更何况,这灵草并没有被踩断,只是伤了表皮,稍加滋养便可恢复如初。”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这是猫刚刚吃过的果子吧?”
无人在意的角落,祝灵轩不知何时捡起了一个果核,此时正高高举在手里。
他眉心不自觉地紧皱,像是极恶心这垃圾似的,可他还是稳稳地把果核横过来给众人展示果柄处:
“这里残存着一些蜃楼花的花粉,是有人给猫下了致幻之物。”
他把果核交给探头过来的木灵根修士,使劲用自净术净了三回手。
“另外——我发现这花粉里还掺了一点朱砂。”
他说着,兀地移形换影到沈孤令跟前,骇得沈孤令周身紧绷。
祝灵轩不由分说地抄起沈孤令的手,把他沾有朱砂的食指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沈孤令,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用来压阵眼的符咒,也是你动的手脚吧?”
沈孤令目如蛇蝎,正要挣扎着反咬他一口,就听常淡泊极低极沉的一句:
“沈孤令。”
断断三字直呼大名,压得沈孤令一下子泄了气,再辩不出一个字。
“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常淡泊真的动了火气,他失望地摆摆手。
“家丑在外不扬,我回去再收拾你。你现在,去给我打潭水,把这些植株都救回来,只许用手,不许动用灵力!”
沈孤令盯着祝灵轩,心里恨极了。可他被当众揭穿责骂,眼圈都红透了。
他就用红眼睛狠狠剜了祝灵轩一眼,大步走去潭边捧水。
常淡泊向着沈孤令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替他向余霏赔笑:
“我宗教徒无方,叫仙友见笑了。额……猫儿,还好吗?”
余霏怀里的小黑猫已经苏醒,就是还有些神志不清地翻着白眼。
“想是已无大碍了,不过……”
“这点灵石算我替逆侄补偿仙友,往后猫儿若有任何状况,我宗一定倾囊相助。”
常淡泊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灵石袋子,塞到余霏手里。
灵石入手的那一瞬间,小黑猫有些憋不住笑地抽了下嘴角。
祝灵轩挑起一边眉毛,用小猫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喵。”
行了,已经骗到手了,快别装了,一会儿眼珠子转不回来了。
小黑猫敬业地伸着舌头:“呜喵。”
你管得着吗?
祝灵轩:行。
他故意拉着常淡泊在小黑猫跟前聊天,看她能撑几时:
“说起来,这沈孤令对我意见颇大啊?”
“我回去会好好教导他的。其实你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若是能团结一心,何愁不能所向披靡?你们就应该……”
常淡泊当了一百年仙师,总改不了这絮叨的毛病。
他在这发表长篇大论时,祝灵轩就背过头去,向着小黑猫做鬼脸。
小黑猫伸在外边的舌头已经在抽搐:……
好你个祝灵轩。
看我怎么阻止你接触我家小姐!
常淡泊其实也心不在焉。
他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地往潭边望,正要问上一句“这几步路,沈孤令怎么还没回来”时,就听沈孤令远远在潭边大喊:
“师叔快来,这潭底有一把绝世神剑——”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就转向了那边。
常淡泊首当其冲赶在最前,余霏抱着猫慢悠悠地跟着人群走,祝灵轩也丝毫不感兴趣似地,几乎缀到了队伍的最后。
他依然用小猫才能听见的声音:“喵?”
怎么着,你中幻象时看到了什么,疯得这么厉害,把铁丝加固的药篓都撕烂了?
小黑猫活动着僵直的舌头,并不愿理他。
祝灵轩:“喵!”
两袋灵石!
小黑猫似乎笑了一下,用那双锋利的蛇眼瞧着他:“喵。”
看见你了。
祝灵轩:?
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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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似笑非笑:“喵嗷。”
死渣男,真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还在我家小姐面前碍眼。我警告你,你再靠近我家小姐,我就把你撕碎。
她说着,亮出五枚锋利的爪子。
祝灵轩怒极反笑。
拭目以待。
他和枝友骂战,没怎么关注潭边情况,只隐约听见沈孤令自告奋勇地喊着“师叔我先行一步”,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祝灵轩假意随众人一起看沈孤令,实则目光的落点始终在余霏身上,在想如何能和她再搭句话。
岂料这时,余霏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祝灵轩欲盖弥彰地挑高眼神,抬手捻了下发尾的金丝扣,又转了两圈左手上的青玉扳指。
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很忙。
余霏怀里的小黑猫阴阳怪气:“喵?”
说哇。
刚才不还挺能说的吗?
怎么现在哑巴了?
余霏就像天生克他似的,祝灵轩一看余霏就紧张,看一眼枝友又来气,好险原地裂开。
在他真的裂开之前,人群忽然如潮水般压来三步,紧接着,就听见潭中传来“哗”地一声巨响。
余霏发觉膝下一凉,再一低头,就见漆黑的水流已经漫到了脚下。
“那潭中有个被锁住的巨型邪物!”
前排修士好像受了惊的兔子,掉头就往回跑。
后排修士不明所以,纷纷亮剑备战。
“有常仙师在怕什么?”
“别跑,快救人,沈首席还没上来!!”
“等等?!有东西在抓我的脚!!!”
随着漫上岸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人群终于大乱,“啪嗒啪嗒”的踩水声不绝于耳。
混乱之中,余霏发觉有一股力道拉扯着她往深潭中去。
拉扯着她的两根手指。
她先前捏着符咒落下阵眼的那两根手指。
在那两根手指上,奇异的红光如绫罗锈线,慢慢绘成纸符咒文的模样。
余霏抬眼,发现所有参与过落阵的修士们手上都有这样一张“符咒”,每张“符咒”都由一根细细的红光牵着,一直牵往潭中。
他们先前落下的大阵,似乎正在深不见底的潭中悄然运转。
而这一次,是用他们每一个人的血肉为阵眼。
“不对!方才我们一起落的大阵不对!它看似是个结界阵,实则是把我们和这潭底的古阵连接起来了!”
“不要啊,这潭底可是个囚魔阵啊——”
“什么狗屁红光,我被它捆起来了,救命!救命!!!”
红光拖拽的速度奇快,小弟子们“扑通扑通”地落水,一个接一个被淹没,求救声艰难地呼出,呼得都是他们共同信任的人:
“常师叔!救救我!”
甚至有人几乎快要抓住常淡泊的袖摆,可这惯以温和良善著称的人却抬了抬手,轻飘飘地躲开了。
整座清溪涧都在哀恸痛呼,修士们在渐黑的暮色里挣扎、扭曲、不成人形,黑潮翻涌的天地之间,唯一的萤光笼罩在常淡泊身上。
他听着小弟子们撕心裂肺的叫喊,合起手,也合起眼。
在被完全淹没之前,余霏看到常淡泊快速翕动的唇型:
司金古神在上,作为我忠诚的献祭,我愿向您如约奉上这数十条鲜活的生命。祈求您将清溪涧至高无上的宝物赐予我。
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
10. 贪(五)
“司金,这姓常的小子骂得可真脏啊。”
仰面沉向潭底时,余霏在心里想。
“如果你还活着,定要把他一并锁入这囚魔大阵之中。可惜,这阵如今反倒被他利用了。”
司金神女司掌天下金石,神力坚若玄铁,她织就的囚魔阵休说是妖魔鬼怪,就连天界神仙都没有几个能挣脱得出。
所幸,炽羽就算一个。
余霏不慌不忙地沉落,双眼瞧着潭面一圈一圈缩小的日光:
“司金,为了救人,我只能把你这大阵给捣毁了,你可别怪我。这阵中锁着的东西待会得出来,你记得把孩子们卷上岸去。而我——”
当日光缩为头顶晦明不辨的一点时,余霏利落翻身,并指为刀,划断了渐渐缠附上来的红光。
她悬立水中,破碎的光点将她映得猩红。
“——而我,会送它去见你的。”
.
在岸上时,祝灵轩折了白桦枝条,压上十成十的灵力劈向阵心,岂料枝条一击破碎,他人也被反噬而来的力道震得昏迷过去。
等到再有意识时,他发觉自己沉到了冰冷的水中,四肢被紧紧捆缚,眼皮也沉得睁不开。
黑暗与被狠狠压制的灵力催生出无边的恐惧,喉鼻被灌得生疼,灭顶的窒息感让他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思考,只能用刚刚恢复些微的力气,本能地撕扯身上的“绳”。
“绳”纹丝不动。
人继续往深渊中沉去。
祝灵轩几近虚脱地垂着头,日光在他身侧消弥,他依然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件任人宰割的祭品,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低头是即将吞噬他的黑暗,抬头是……
是一抹鱼儿般,快速向他靠近的倩影。
余霏!
祝灵轩不顾水浸酸痛地睁大眼。
余霏并指划下,叫祝灵轩百般折磨的“绳”便绽裂如花。
不知是怎样的情绪,促使祝灵轩心口的水流都受了细微的扰动。
余霏见他怔在原地没有动作,便轻轻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从斩断的“绳索”中带离。
二人游动的动作将“绳索”冲碎成点点星光,星光里,祝灵轩不自觉地反扣住余霏的手。
余霏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回眸,淡淡一笑。
接着,她将祝灵轩往水面处一推,沉身再次往潭底游去,那里暗潮汹涌,大阵将倾。
祝灵轩下意识伸手想去拉她,却只接住了她救上来的最后三名修士。
轰。
潭底随即一震,无数气泡涌出,裹挟着依然浮在水中的修士们往岸上去。
祝灵轩拂开千百气泡,逆流向深渊游去。
古阵破,邪祟出。
伴随着玄铁锁链沉浊的响,恶蛟如箭一般扑向余霏。
在祝灵轩的目睹下,余霏被恶蛟的利爪当胸穿过,就像——
她为白梦卜得那一卦所言。
更多的气泡上涌,将全无知觉的余霏送到祝灵轩面前。
祝灵轩眉心狠跳了一下,却没有管这个“余霏”,任由她继续被浪头卷着,往岸上去。
他知道,她还在这里。
.
余霏受击,神识剥离。
炽烈的火光席卷潭底,将那深渊照得透亮。
恶蛟一击扑空,立刻甩尾掉身,转瞬间,獠牙外翻的蛟头就再次攻至余霏面前:
“炽羽,你居然还没死。”
“急什么。”
余霏不紧不慢地踩上恶蛟眉心,稍一用力,两方都退开丈远。
“要不你先随个份子,回头我叫你来吃席。”
“油嘴滑舌。”
恶蛟转动颈项,暗中蓄力。
“这可是你从前最讨厌的。”
余霏满不在意地笑笑:“这些年我想通了很多。”
她语气散漫,斥出神力的动作却又稳又快。
轰。
凤火与冰晶相撞,搅动起万千细小气泡缥缈如雾。
“你大不如前了。”
恶蛟嗓音发闷,一双狭窄的竖瞳紧盯着余霏额间那块鲜红色的旧伤疤。
“想来当年重伤之后,你不死也半残——”
它的话,被一声闷哼打断。
几枚晦暗的物什刺穿它的喉咙,又从它的脊背飞出。
“这是……”
恶蛟每说一字,便喷出一口血雾。
“铜钱啊,你没见过?”
余霏抬手接住飞回的铜板。
“你果然还是抵不住照夜剑的阴毒诅咒,换了法器么?”
恶蛟藏匿在阴暗处,尖利地怪笑。
“那把剑是很强,举世无双的强。可惜所有使用过它的人都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手持照夜剑的余霏它避之不及,丢了神剑的余霏它完全可以贴脸嘲讽一番。
“——夸父大神,上一任的白鹤天帝,以及你们小凤凰满族……”
它潜行过余霏身边,余霏垂眼,冷冷地盯着它紫黑色的鳞甲,万千鳞甲最靠近心脏之处,捆着一道细细的金色链条,链条上系着一把醒目的金锁。
那边是锁困住恶蛟的法器,整个囚魔大阵的核心阵眼。
“哦对了。”
恶蛟游过余霏又猛地甩头回来,想看看她失控崩溃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这把剑传到你手中之后,你最好的朋友,司金,还试图替你化解过这个诅咒。她帮你把照夜剑拆成了六份,留了把素剑身给你防身,其余五份分别练成了五个法器,交给了当时最具盛名的五尊大神。可是啊——”
它朝着余霏大笑起来。
“——这五尊大神最后还是一一沾了照夜剑的晦气,纷纷惨死!”
它一拧蛟身,身上的细链与金锁碰撞出清脆的响。
“司金!她就算是用这把照夜碎片练就的破锁落下了囚魔大阵,把我囚困在这里又如何呢?还不是被我按入了岩浆炼狱,炼得尸骨无存!”
听到司金的死状,余霏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遗言说完了?”
“你不会真以为你没了照夜剑,还能奈何得了我吧?”
恶蛟龇起獠牙,猛地喷出万枚冰晶,余霏甩袖一挡,击毁的冰晶在她身周拢起细密的白雾。
“千年前,你用那把邪剑杀光了我们三恶道的兄弟,现在又放跑了我的可口小点心们,我要新仇旧恨一齐清算。”
恶蛟的竖瞳越缩越窄,没忍住地舔了下嘴。
“常淡泊那小子可真仗义,我说要吃些修为高的,他就把他家首席弟子带来给我垫肚子,还捎来了你……”
它说着,倏而张开血盆大口。
“到我腹中忏悔罪行吧!”
余霏抬手,半拢的拳中铜钱轻响。
只见恶蛟口中被铜钱穿过的细小伤口猛地绽裂开来,腥臭血渍染红水域,它痛得蜷缩成一团。
“我全盛时,你知我能一骑当千。”余霏恹恹开口。
“我落魄了,你怎么就觉得能单挑我一个?”
她手中铜钱串连成线,如一道铁鞭一般将硕大的恶蛟卷至眼前。
“你还好意思和我提司金?”
她的字里行间充满杀意,垂向恶蛟的神色却悲悯超脱,好像莲花台上,度化众生的神祇。
“司金好心劝你向善,收养你入宝匣,你却将她诱去三恶道的埋伏之中,致使她如此惨死。”
余霏每说一句,周身的凤火就暴涨一层,炙烤得蛟身皮开肉绽、滋啦作响。
“如今还敢假冒她的名义要人献祭,利用她的阵法害人性命,捣毁她唯一的神迹清溪涧——”
“我们本就立场不同,不相为谋!”
恶蛟撑开见骨的下颌打断余霏。
“你说得对,我们善恶两道从来都是对立的!”
嘶吼声里,余霏阖目,猛地收紧拳眼,掌中铜钱“铛”地一响。
火势蔓延开来,恶蛟瞬间化为齑粉。
飞灰缓缓沉落,细链拴着的金锁从正在瓦解的巨大尸骸中脱落。
余霏只消稍稍抬手,金锁便认主般飞入她的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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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她攥着金锁,神思稍动,便以一团凤火的模样,来到了岸上。
常淡泊依然贪婪地盯着劫后余生的小弟子们,直到凤火出现,他恍惚了一瞬,忽然双膝跪地。
“炽,炽羽上神。”
他试探着唤出尊名。
凤火中,隐约有一尊金色的炽羽法相。
炽羽法相向他摊开掌心,在那里,有一枚金锁,金锁自燃成火。
“你向潭中恶灵祈愿的,就是这物什?”
常淡泊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
瞧见金锁时,他还双眼空洞没什么反应,等到火焰跳出时,他才猛地四肢并用,向前扑去。
他就是要这火。
要这火去炼丹。
那一刻,常淡泊已不顾什么神明,忘了什么敬畏,也全然没有了人形,就像一头饿了许久终于见着猎物的野兽一般,拼命撕咬。
火焰将他的皮肉烧得焦黑,他的眼神依然执拗疯狂。
“给我!把它给我!!!”
炽羽法相淡淡垂眸:
“整座清溪涧都可任你取用,各色珍宝足以消解你一切烦忧。这些,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
常淡泊趴在地上,鼻子里喘着粗气。
“我要的是清溪涧最好的东西,我要这镇山至宝,我就要这火——”
他再次向炽羽手中抓去,指尖即将挨上金锁的瞬间,炽羽将它收入袖中。
常淡泊心心念念的物什不见,终于精疲力竭,扑倒在潭边湿泥中。
他玉雕般的侧脸充满脏污,人一动不动地,哀哀哭号: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你拥有的已足够自渡,却害人性命以获取更多,是为贪。贪欲过重,一如飞蛾扑火,终将自焚。”
常淡泊颓然抽泣,被火焰灼伤的身子不住地抽动。
“歧路迷途,可问天地。”
凤火随风散作零星光点,没入林间长夜。
.
“钱灵根,你终于醒了!”
余霏眼睑一动,就从细窄的睫毛缝隙里,看到陆清光焦急未褪的脸。
“你晕了好久啊,我吓得不行。”
他手忙脚乱地将余霏扶起,给她递手帕,让她擦从脸侧滑落脖领的水渍。
“我们从潭中出来没一阵就醒了,你倒好,整整昏了小半个时辰。都怪我对你的实力太过相信了,你这身子骨,还是得多加照顾才行。”
余霏半真半假地虚弱摆手,将计就计:“咳,是啊。我这每次打卦替劫,可都是豁上一把老命的。”
她隐约觉得被谁的目光扎到,在演技狂飞的间隙抽空抬眼,正瞧见望向这边的祝灵轩。
祝灵轩一身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潭中上岸。
余霏一见还有人看,立刻演得更加卖力。
可祝灵轩就像没瞧见她这人一样,径直往反方向走去。
在那里,沈孤令正朝着瘫软在地的常淡泊瞪眼:
“师叔罪行骇人听闻,现在就和我回宗,请宗主明辨定夺。”
常淡泊任他训话也没动静,只在看到祝灵轩靴尖时,猛地扬起了头:
“爱侄,你方才也看到了吧?炽羽上神显灵了!”
祝灵轩一听“炽羽”两字就压不住唇角,半笑不笑地哼着:“嗯。”
“又是你。”
沈孤令回头看见祝灵轩就咬牙,却又被扑跪而来的常淡泊吓得五官乱飞,连忙后撤半步。
常淡泊半趴在地,用手扯着祝灵轩的袍角:
“爱侄,你和上神缘分不浅,可否替我解读一下上神的话,也为我指条明路……”
沈孤令缓过劲儿来,就觉得他发疯发得丢人,架起他两臂就往旁处拖。
袍角从常淡泊手中滑落,他又伸出手奋力去抓,拼命想要祝灵轩给他一个答案。
“她啊……”
祝灵轩瞥了眼不远处的余霏,终于笑出来。
“仙市西南荒僻处有个卦摊,你去那里请一卦,包解忧的。”
11. 夜话
天昭宗弟子们听从沈孤令的号令,七手八脚地将常淡泊架上云头。
云头飞走后,各家弟子也颇感晦气地四下散了;余霏以收捡清溪涧宝物为由,谢绝了陆清光送她回程的好意。
在漫天流星般的剑影下,她一个人抱着只猫,轻轻打了个响指。
人就站在了仙市的长街里。
夜深了,街上灯火零落,许多酒馆都已卷起幡旗、打烊闭店,唯有最豪华的一家还坚持着挑起一盏风灯,恭候豪掷千金的尊贵的客人。
“书接上回,那弈妖用尽赌桌上的肮脏手段,封住了少年炽羽的灵脉,耍赖说——
今天我们不论剑,论些我所擅长的赌术。若是你赢了我,我便放过这十万大山里的百姓。若是你输了……便叫这万万人为你殉葬,如何?”
富丽堂皇的大厅内,佩有金丝眼镜的说书先生卖力地娱客。
余霏站在香檀门槛三步外,花灯照不到的暗处,发梢不时滴落的水聚成草鞋下的一片潮湿。
肩头的黑猫没空理会她们一袭蔽衫与金屋玉柱的格格不入,她竖起短耳,细细听着讲述,心说这说书先生真有些神通,居然能知晓多年前天界发生的真事。
“不得不说,这少年炽羽真有些轻狂,一撩衣摆便在赌桌旁落座——
还请赐教。玩什么,你定。
这可正中了那弈妖的下怀,只听他邪笑一声——
打金枝。”
余霏别无选择地走了进去。
倚在柜台上的伙计原本兴致勃勃地偷听着说书,一抬眼瞧见进来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欲盖弥彰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我们快打烊了,不接客。”
懒散的哄词全然没在说书声里:
“要知道,那打金枝可是魔族奢靡残酷的游戏,取金箔为牌,金珠为骰,输者要吞下赌注所压数量的金针,不消一会儿,金针便会刺穿胃肠从血肉中穿出,整个人形似金树,故称打金枝。此等奇技淫巧,神祇岂会懂得?更何况,那弈妖惯会些出老千的手段……”
余霏没听着拦一般,兀自穿过大堂内着金戴银的食客与慷慨激昂的说书声,径直往楼梯走去。
“诶!”
伙计在心里狠狠骂了句爹。
“楼上雅间可是要另外收费的——”
他一面喊着,一面追着余霏跑上去。
渐低渐远的说书声回荡过楼梯拐角处:
“那弈妖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他输了,死不瞑目——
你,你怎么会……
少年炽羽把玩着金骰,微微一笑——
承让。这套牌法原是我无聊时发明出来解闷的,没成想被你们学去作了豪赌……”
伙计跑到雅间门口时,余霏已经挑了心仪的位置坐下了。
雅间收费高昂,夜里没有贵客到访,连灯都没有开,确实是比楼下安静许多,说书声也全然听不到了。
余霏坐在暗色里,侧头隔着雕窗面向大堂里的觥筹交错,眼睫间染上温暖的灯火。
她远远地,望着众人为她轻薄的少年往事,高声喝彩。
又似乎,只是在思考今夜的晚饭。
伙计赶人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他面前的这位客人眼神奇好,就坐在这里望着账台后的菜牌,点了几道高档菜。
“天仙醉是你们店里最好的酒么?”
余霏最后眯着眼睛,问伙计。
“不是。”
伙计忙着记菜名,头也没抬就下意识说。
“最好的是揉云碎。”
“那就再来壶揉云碎。”
闻言,伙计记菜名的手一顿。
他终于醒盹似地睁大眼:
“揉云碎可要四十灵石一壶……”
铛。
余霏随手扔了满满一包灵石出去。
“这。”
伙计眼珠子好险掉出来。
“贵客,我马上去安排,马上去安排!”
他掂了掂那包灵石,喜笑颜开地往楼下跑。
小黑猫搂着余霏颈子,将头靠在她肩上:“喵。”
余霏亲昵地挠挠小猫的头顶,脸却别到阴影里,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皱眉,唇瓣张开轻轻喘息——
她额间鲜红色的旧伤处,痛得发抖。
适才与恶蛟一番苦战,牵扯到了她的伤。
识海自行模糊了她难以承受的灾难记忆,致使她也记不清受伤时的个中细节,她只是知道,其他所有受了此伤的凤凰、她的亲族全部陨落,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
这伤虽没真的要了她的性命,但发作起来,却也与死了一遭没什么两样。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适应了这般剧痛,再痛,也不过皱一皱眉。
余霏熟练地挨过了痛楚,就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自然地拎着细链将金锁从袖中取出,冰冷的链条搭过她青筋分明的手背,略有些重量的锁身就在她眉眼间晃啊晃。
若恶蛟所言,这枚金锁,就取自威震四海、从无败绩的照夜剑。
照夜剑传到余霏手中时,她还没有能力真正驾驭它。所以司金神女就帮她将神剑拆解成了六份,留下一把素剑身供她使用,剩下的一些金材分别练就了五样所向披靡的法器。
“你不要相信那些传闻,那都是哄骗小孩子的。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有我们替你分担。”
当年,意气风发的司金拍着胸脯向余霏打包票。
“这一块金材我给你做把长命锁,定能给你拴得牢牢的,谁都不能伤害你分毫。”
如今长命锁物归原主,夸下海口的人却……
余霏摇头苦笑,抬手倒了小半杯酒,用杯沿与金锁一碰。
价比黄金的琼酿泼上举世无双的神剑碎片,余霏却毫不在意:
“司金,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菜陆续上齐,余霏没夹两筷子,酒倒是喝了不少。她被酒气熏得两颊泛红,伸出一根指头拨弄着金锁。
“司金,如今你不在了,我要修复这把残剑可要费上好大的力气……你要是还有心,就托梦与我,教我锻造之法,好不好……”
她垂着眼,叨念得极小声,连身边的小黑猫都没能察觉。
小黑猫趴在桌上,“嗷呜嗷呜”地吃比它自己还大的鱼。
金锁亮亮的光点始终在它脸侧闪烁。
忽然地,它余光瞥见余霏把金锁收了起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长影踱到桌前。
余霏没抬眼,摆摆手:“休息时间,不打卦。”
摆完,就将手往眉前一支。
祝灵轩脚步一顿。
“不打卦。”
他很自然地接上,像是打了许久腹稿。
“你从潭中上来昏了太久,可能是有伤,我跟来看看情况。”
鬼话连篇。
小黑猫一尾巴抽在祝灵轩手背上,像赶苍蝇一样想把他赶走。
岂料祝灵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猫薄荷小鱼,轻飘飘地往地下一丢,小黑猫就控制不住自己地扑咬而去。
“喵呜……嗷呜……”
它抱着小鱼打滚。
宣呐……卑鄙的男人!宣呐……
“没什么伤,是我修为不及你们。”
余霏抬起醉眼。
“感谢贵宗惦念。”
她以为祝灵轩是接了宗门任务,为清溪涧中发生的事善后而来。
“不是天昭宗惦念……”
祝灵轩脱口而出。
是……
他惦念。
余霏笑了笑,并没有在意他的弦外之音。
祝灵轩见她不赶人,便得寸进尺地坐到她对面。
余霏目光追着他走:
“还有什么事么?”
“有啊。”
祝灵轩厚着脸皮硬坐在那不动。
“小二,加菜。”
乘着醉意,余霏被这胡搅蛮缠的人气笑了。
她眼瞧着祝灵轩加了几道贵菜,一道醒酒汤,塞给伙计一大把灵石。
“我听陆清光说,你我是同一天跨过的登仙门。”
祝灵轩不甚熟练地和余霏套近乎。
“算是同侪。”
“我可不敢和神子论声同侪,我不过是个苟且度日的神棍罢了。”
余霏将酒壶推向祝灵轩。
“自便。”
祝灵轩接过酒壶掂了掂,随手又扔给伙计许多灵石:
“你喜欢喝这个?再加两壶。”
伙计:!
他好险给这两位活财神磕一个。
“少爷阔绰。”
余霏目送被灵石压垮腰的伙计一路小跑离去,继而转回眼瞧着祝灵轩,倚着椅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少爷这么富贵的身家来修仙界做什么?修炼么?我瞧着倒也不像。”
“我来找人。”
昏暗灯火掩映下,祝灵轩假借酒兴,说着最真的心里话。
“噢。”
余霏恍然想起什么。
“就是你托我算的那人么?”
“是。”
所幸烛影摇曳,不然余霏定能察觉到祝灵轩盯她的热烈直接。
“襄王有意……”
余霏念着白日里的签文,推动桌上的盘子留出空隙,让伙计将新制好的菜放上来。
“可是少爷,我在卦象里并没有看见你的心。换句话说,依你现在的语气,你不像是来追爱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她说着便笑,酒气十足的调侃中,带着些亲昵又疏远的礼貌。
“我可以这样说吗?”
祝灵轩无言以对地闷了口酒。
爱么?
确实算不上。
除了他奉为圭臬的那纸婚约外,他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毫无瓜葛。
在天上时,他们甚至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他追下红尘,也是不甘被抛弃之辱,四舍五入还真是来寻仇的……
可不爱么?
祝灵轩又突兀地记起清溪涧深潭底,那披光而来的身影。
总之他嘴还是硬的:
“谁说我心里没揣着她?我当时心思全没放在抽签上,这卦不准,不准的。”
他嘴硬了个大红脸,也不知是酒劲儿上涌还是臊的。
“我心里揣她揣得都中情劫了,改日我亲去你摊上,你再给我好好算算。”
“好啊。”
余霏将手托着下巴,似在欣赏他的窘迫。
“欢迎少爷光临。”
她用另一手举起酒杯,向祝灵轩遥遥一敬。
祝灵轩举杯的手稍滞,目光由杯沿抬起,落在余霏身上一定,才迅速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水顺着紧抿的唇角滚入咽喉。
“那你呢。”
他太想将这个话题揭过,冷不丁地抛出一句。
“我什么?”
余霏叨了口新端上桌的牛乳雪燕。
“你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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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来修仙界。”
“赚钱糊口呗。”
余霏放下筷子,又倒了半杯酒。
祝灵轩:……
方才盘问他盘问得那么事无巨细,轮到她交心时却又这么敷衍潦草。
“好嘛。”
余霏不用细瞧,就能感受到他眼神中扎人的哀怨,当即举手投降。
“我窥见了你的心事,我也说一件我的心事与你交换。”
她顿了顿,用指腹摩挲着青釉酒盏——
这些话,她原本是想对着金锁,对着芳魂早消的司金神女说的。如今忽然来了个萍水相逢的生人,她才觉得与他倾诉几句也还不错。
“我很久之前到过这里一次,不小心遗落了一些东西,现在,我想把它们找回来。”
萍水相逢的有缘“神子”不会知道她口中的失物是什么,但同样经历过“那件事”的天孙祝灵轩知道,余霏说的,是她从深潭里拾回的金色碎片——
那曾被打碎成五份的神剑“照夜”。
“你寻它是有切实的用途吗?”
“是。”
余霏抿了口酒。
“我要用它,来迎接属于我的‘天命’。”
祝灵轩不知道她口中的“天命”具体为何,他只是简单地理解为——
帮她找齐神剑“照夜”,她或许就会和他回到天上了。
那他义不容辞!
“当然了,这件事也没有那么紧迫。”
余霏瞥见祝灵轩打鸡血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我重游故地,也想缓缓地见一些故交,顺便结识一些新的朋友。”
故交?
什么故交。
祝灵轩瞬间蔫了。
这破烂凡世到底有谁在啊?
他反复用力嚼着嘴里的牛肉条,缓了缓冲上脑门的血,才哑着嗓子开口:
“那,我算是你的新朋友么?”
“算。”
余霏笑着,跨过大半张桌子,与他放在一边的酒杯碰杯,另一只手指向灯火零落的一楼厅堂。
“秉烛长谈之交。”
祝灵轩一愣,垂头笑起来。
“不早了,喝了这碗醒酒汤就去休息吧。”
他将温热的汤碗推向余霏。
余霏起身,抬手将汤碗拦在半途。
她用指尖按着汤碗推回去,人顺势走到祝灵轩身旁。
她俯身,看着祝灵轩由耳尖迅速蔓延至脸侧的,酒醉般的绯红,低声絮语:
“我觉得你更需要这碗汤。”
她说着,拍了下祝灵轩的肩膀,笑。
祝灵轩按住被她拍过的地方,整个人顺着她的力道靠上椅背,垂着的头轻摇,出神地笑。
“小二,她定的是什么样的客房?”
伙计顺着祝灵轩的话头,看向脚步略有些漂浮的余霏。
“就是普通客房。”
话音未落,一大包灵石就出现在伙计跟前。
“带她去你们这最好的客房休息。”
.
鹅颈绒填充的锦被柔软舒适,余霏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瞧着满屋镶金缀银、浮夸奢靡的装潢就是一愣。
她只记得昨晚她点了最好的酒,喝着喝着就断片了……
该不会一不小心就把她的血汗钱给挥霍没了吧?
余霏立刻去摸贴身的乾坤袋,摸到了还算充足的灵石,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是……
灵石爹,这是把她干哪来了啊?
余霏识海空空地洗漱穿衣,识海空空地抱着猫下楼,又识海空空地被热情的伙计像送亲妈一样送出了十里地。
直到坐在自家破烂的小摊上,余霏都还在努力回忆。
昨晚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钱灵根!”
少年的呼声把余霏喊回了神。
她一抬眼,就发现安逸的脑袋几乎要伸到她脸上。
她出于礼貌的向后稍稍,可少年兴奋的叫喊还是像春雷一般在她耳畔炸开:
“你太厉害了!白梦师姐的雷劫昨晚就来了,她现在已经成功步入金丹了!”
他一面说,一面激动地拍着两人之间的破烂桌子。
“钱灵根,她是金丹真人了!”
可怜的桌子被他拍得几近散架。
“好好好。”
余霏心疼地按住安逸的手,脸上还是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恭喜老板。”
“你真是——”
安逸反握住余霏的手,还欲进行一段长篇大论时,话头忽然被两声轻咳打断。
“咳咳。”
安逸顺着咳声回眸,看到了一身清贵的祝灵轩。
祝灵轩拳头虚攥靠在唇边,没看他也没看余霏,一双目光目标明确地点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他目光很扎人似地,安逸一下就松开了手。
他看看祝灵轩,又看看余霏:“那个,钱灵根,你有客人来了,我就不打扰你做生意了。我先,我先帮白梦师姐采购些物资。”
他说着,逃命似地跑走了。
祝灵轩有些满意地踹了下他空出来的板凳,掀袍落座,矜矜贵贵地从怀里抽出一条丝绸手帕递给余霏,让她擦手。
余霏没接他的手帕。
“神子?稀客。”
她寒暄了一句,便排出几枚铜钱。
“你要算些什么?”
12. 嗔(一)
算算刚才那小子的手什么时候被我打断。
祝灵轩一面将手帕团回掌心,一面在心里发着狠。
余霏见他一动不动地出神,忍不住开口:“神子?”
祝灵轩眨了下眼,迅速将皱巴巴一团的手帕往怀里一塞:“我……”
他看着余霏的脸卡了壳,目光匆匆垂下打在那一排铜钱上,没话找话:
“我最近心跳得厉害,大概是有些劫数要来了。”
他说这句话时,心脏还咚咚地撞得人胸口难受。
余霏两指推着铜钱,边排阵边解卦:“神子天命金贵,福泽绵长,所行皆是康庄大道,并没有什么劫象。”
她推正最后一枚铜钱,啧声慨叹:
“多好的命。”
慨叹完就看着祝灵轩,很认真地说:“身子不痛快的话,还是得去找医修。”
祝灵轩:……
他掏出一把灵石,开始胡搅蛮缠:
“帮我算算,该找哪个医修?”
余霏:嘶。
桌脚假寐的小黑猫早已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正要飞起挠他个满脸花时,就见一朵彩云向着卦摊直坠而来。
还没等云头停稳,云上一条披头散发的人影就朝祝灵轩抓去。
铛。
束缚住人影手脚的四条锁链猛地收紧,人影堪堪定在距祝灵轩三寸之处,腕间镣铐散发着玄铁独有的冰冷光泽。
祝灵轩趁机翘起凳脚,靴跟一蹬地面,连人带凳滑离人影爪下。
他手还搭在余霏桌上,俯身辨认人影脏污的脸:
“常淡泊?”
常淡泊应声抬眼,神色空洞。
押送他的两名小弟子从云头走下,心有余悸:
“重犯偏要到此算上一卦,才肯配合认罪。”
常淡泊如愿跪到余霏摊前,两手扒着桌沿,一双眼紧紧黏在那一叠铜钱上。
“我可以算。”
余霏毫不意外地看着他,又抬起眼,瞧向两个小弟子。
祝灵轩瞥了眼余霏,很自然地接过小弟子们手中的锁链:
“我盯着他就是了,你们回去吧。”
“神子”开口,小弟子们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腾云飞远。
余霏与祝灵轩对视,挑眉。
祝灵轩看着她,得意地笑。
“他们走了,你尽管说。”
余霏转向常淡泊。
常淡泊垂着眼,强烈的情绪似乎就这样在他沉默的身体里闷闷爆发。
他小声却有力地开口:
“求您为我指条明路,我不想变得和师尊一样!”
他说着,抬手掀开广袖,玄铁锁链随着他的动作琅然作响。
小黑猫仰头看着他露出的手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条手臂上充满了碎瓷般的漆黑纹路,纹路鼓胀甚至隐有皲裂,皲裂处皮肉翘起,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剥开他的血肉,要从他的身体里降生。
余霏看着他的手:“详细说。”
常淡泊缓缓抹好衣袖,终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余霏扫了祝灵轩一眼,祝灵轩就主动将凳子让了出来,扯着常淡泊坐上凳子长谈,而后自己背着手站在余霏身边,弓身有些费劲地听着常淡泊哀哀阐述:
“二十年前,长乐村出了些诡事,师尊带我们前去调查。那一次任务进行得并不顺利,我们狼狈撤回后不久,师尊就因屡次伤人闹事被逐出了宗门。”
“你师尊是不是在那次任务中,中了些什么邪祟?”
祝灵轩问。
“是。不过起初并没有那么严重,若他静心闭关修养,辅以灵丹奇草,是可以无事的。”
常淡泊努力压制情绪,压得喉咙嘶哑。
“是他放任自流,终被邪祟噬骨焚心,还用了不知怎样的手段,将邪祟分解到了我们这些弟子身上!”
余霏听着他的控诉,眼前又浮现出他手臂上那些骇人的纹路。
“从此他就像是一只母蛊一样,控制着我们这些子蛊。这种邪祟蔓延的速度极快,每隔三五个月,他就要把我们召集到他那里去,为他分担他愈加浓烈的邪气。”
常淡泊咬牙。
“我们不去,他便用这些该死的纹路折磨我们;我们去了,这些纹路就会因分担他的邪气而增长。他身上的邪气最多最重,纹路已经逼近他的心脉,将他变得不人不鬼了!我……我不要变成他那样……”
他低低垂着头,似乎没有什么泪落下来,可肩线始终止不住地打抖。
余霏调整着铜钱的位置:
“长乐村发生的事,可以再展开说说么?”
“我知道!”
拎着大包小裹的安逸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除了一动不动的常淡泊,余霏、祝灵轩和猫都猛地抬眼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祝灵轩抱着手,有些不爽:“你怎么又来了?”
安逸偷听被抓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手里拎着的一支竹筒放到桌上,推向余霏:
“玫瑰露,白梦师姐托我买的,我顺手给你捎了一杯。最近很流行这个,仙友们都爱喝。”
他推过来,余霏都还没上手,祝灵轩就一把将这什么玫瑰露抄起来,凑到鼻前嗅嗅,又掀起盖子仔细翻看。
安逸自己脖子上还挂着一杯,他狠狠嘬了一口,趴到桌子上和余霏八卦:
“二十年前长乐村那事,我在宗里听过许多小道消息。”
他神神秘秘地压着嗓子。
“说是那村里出了个夺人躯壳的怪物,最开始是附在了一位女子身上。那位女子白天正常与邻里相处交谈、全无异样,等到了夜里却蛊惑少男少女走进深山被野兽分食。随着村里莫名走失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开始彼此怀疑、相互搜查。直到有一天,他们闯进女子的房中,发现了一张血淋淋的她自己的皮!而那时,她正站在人群最后向着他们笑呢……”
“喵!”
小黑猫听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
祝灵轩看了眼余霏,余霏揉揉小黑猫的头顶算作安抚。
安逸把挂在颈间的竹筒嘬得咕噜咕噜响:
“那怪物实在太恐怖太邪门了,时任长老赖明哲带领一众精锐前去也没能拿下,后来这事还是以村民们纷纷逃离长乐村告终。算来那长乐村的荒草如今都齐腰高了。”
常淡泊一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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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地听着,唯有听到“赖明哲”三个字时,稍微有些反应地弹动了下脑袋。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余霏摆好最后一枚铜钱,打了个响指。
“谢谢你的消息,也谢谢你的玫瑰露。”
她仰起脸,向着安逸笑。
咔。
祝灵轩把手里的竹筒捏出个缝。
“不谢,我也算是——”
安逸将目光转向披发颓坐的人,毫不避讳地说。
“尽了份孝。”
那一瞬间,常淡泊识海轰然。
安逸放下手中所有包裹,走到他身后,拢起他散乱的发:
“师尊,您该不会以为这样,我就认不出您了吧?”
他板板正正地,为常淡泊束了个从前常束的发髻。
“您是戴罪者,也是受害者;需要赎罪,也需要公道。愿一切真相大白。”
少年的话直到他走后许久,还缭绕在常淡泊耳畔。
小弟子亲手梳的发髻再次撑起了他为人的体面与尊严。
“今天又到了要去见师尊的日子了,不知道我这次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常淡泊两手交叠揉搓,袒露出的手腕上,致命的纹路已蔓延到他的脉门。
“凶多吉少。”
余霏说着,抬起压在铜钱卦阵上的手,袅袅紫烟自阵中飘出,呈现出这样一番景象——
一个提线木偶在操控之下昂首挺胸地行走,皲裂的纹在它身上逐渐蔓延,它逐渐变得支离破碎。终于,它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了一堆尘屑。
尘屑被风卷起,掠过常淡泊的眼,惹得他长睫轻颤。
“不过你不必担心。”
余霏挥散幻境,用手一抹,将铜板抹成一叠。
“我可以替你承受此劫,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报酬。”
常淡泊全有些“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
“我这些年为了摆脱邪祟,寻遍天下奇境,收集到珍宝无数。如果你需要的话,就请随便取用吧。”
他苦笑一声。
“戴罪之人,夫复何求。”
“成交。”
余霏起身。
“我们现在就出发——”
“带我一个。”
祝灵轩抱着手,蛮不讲理地拦在余霏身前。
小黑猫两步跳上余霏肩头,向着祝灵轩龇牙。
你哪位?
祝灵轩赶在余霏婉拒之前,晃了晃手中的锁链:“他可是天昭宗的罪人,我不时刻盯紧他,叫他跑了可怎么办?”
“我不会跑的。”
常淡泊并指发誓。
“此行实在凶险,灵轩,我不想再害你了。”
“你害不了我。”
祝灵轩矜骄地扬起下颌。
“我可是与炽羽上神有缘之人,无论遇到什么危险,炽羽上神都会护我无虞的。”
兴许是余霏的错觉,她好像看到祝灵轩向她挑眉一笑。
余·炽羽上神·霏:……
这该死的缘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相信……上神一次。”
余霏说得脸不红心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