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浸染了圣玛丽安的天空。
最后一抹残阳的余烬挣扎着熄灭,留下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冰冷的雨丝重新飘落,带着深秋刺骨的恶意。
学校后门。
废弃的电话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围墙的阴影里,玻璃破碎了大半,红色的漆皮斑驳剥落,像一块被遗忘的、流着血的伤疤。寒风穿过破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我和小鱼儿藏身在一丛茂密的、湿漉漉的冬青树后,距离电话亭十几米远。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脖颈,激起一阵战栗。
我们紧挨着彼此,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体因寒冷和紧张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破败的亭子,以及...亭子顶端一根锈蚀的横梁。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林屿白的威胁、仓库里冰冷的绝望、张柳成传递的渺茫希望...所有情绪在胸腔里翻滚、撕扯。
小鱼儿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这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锚点。
“会来吗?”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被风吹散在雨里。
小鱼儿没回答,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腕,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
她的侧脸在昏暗中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只有急促的呼吸暴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突然!
一抹刺眼的、跳跃的紫色,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妖异鬼火,出现在电话亭锈蚀的横梁上!一条细细的紫色丝带,被风吹得狂舞!
桑野的信号!
几乎是同时,一个瘦小、瑟缩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从围墙拐角的阴影里猛地窜了出来!是顾知意!
她像一道被狂风裹挟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冲向电话亭。
她没打伞,单薄的校服瞬间被雨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肩胛骨。
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方块!
U盘!一定是张柳成暗示的“保护自己的东西”!
希望如同闪电劈开黑暗!小鱼儿的手猛地一紧,几乎要拉着我冲出去!
“等等!”我死死压住她的手臂,心脏狂跳得要炸开,“看周围!”
就在顾知意即将冲进电话亭的瞬间,电话亭另一侧,紧邻着学校高耸围墙的浓重阴影里,毫无预兆地亮起了一道刺眼的白光!不是路灯,是手机的闪光灯!
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将顾知意惊恐万状的脸庞和那个紧抱在怀的塑料袋照得惨白!
闪光灯只亮了一瞬,随即熄灭,快得仿佛幻觉。但那道冰冷的光,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顾知意最后一点勇气。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划破雨幕。
顾知意像是被那道闪光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
怀里的塑料袋脱手飞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滑出去老远!
“U盘!”我和小鱼儿的心同时沉到谷底!
顾知意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够那个袋子,但恐惧让她手脚发软,徒劳地在泥水里扑腾。
而那片亮起闪光灯的阴影里,一个修长的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是林屿白!
他撑着伞,步履从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在雨夜里散步。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捕食者般的冰冷寒光。
他看也没看地上狼狈的顾知意,目光直接锁定了地上那个滑落的塑料袋!
“不!是我的!还给我!”顾知意发出绝望的哭喊,挣扎着想扑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小鱼儿!”我低吼一声,积压的所有愤怒、恐惧和不甘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不能让他拿到!那是最后的希望!
我和小鱼儿像两道离弦的箭,猛地从冬青树后冲出!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寒意刺骨,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燃烧的火焰!
林屿白显然没料到我们的埋伏,他脸上的从容瞬间被惊愕取代。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弯腰伸手去抓地上的塑料袋!
“滚开!”小鱼儿的速度快得惊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豹,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整个人狠狠撞向林屿白伸出的手臂!
“砰!”沉闷的撞击声。
林屿白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伸向U盘的手抓了个空!
“枭枭!拿U盘!”小鱼儿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死死缠住林屿白,用尽全身力气拖住他!
就是现在!
我扑倒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膝盖和手掌。
那个裹着塑料袋的U盘就在眼前!指尖几乎已经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边缘!
“找死!”林屿白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俊朗的面孔因暴怒而扭曲。
他猛地甩开小鱼儿的纠缠,力气大得惊人,小鱼儿被狠狠掼倒在地!
他抬起穿着昂贵皮鞋的脚,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朝我抓向U盘的手踩了下来!
瞳孔骤缩!死亡的威胁瞬间攫住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
“林屿白!你他妈敢动一下试试?!”
一个带着浓重戾气和戏谑的女声,如同炸雷般在雨幕中响起!
是桑野!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电话亭的另一侧,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湿透的紫色短发黏在额角,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淬了毒的刀锋。
她手里,赫然把玩着一个银色的、印着骷髅头的金属打火机!
“咔哒...咔哒...” 打火机的开合声在死寂的雨夜里清脆得令人心颤。
桑野歪着头,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恶魔,目光在林屿白僵住的背影、地上挣扎的小鱼儿、泥泞中狼狈的我、以及那个至关重要的U盘上溜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林屿白那张因惊怒而铁青的脸上。
“你猜,”桑野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笑意,手指灵巧地转动着打火机,火石摩擦发出细碎的火星,“我现在要是手一滑,把这小玩意儿扔进旁边那个堆满破木头和旧报纸的垃圾房...”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林屿白瞬间煞白的脸色,笑容愈发灿烂,带着**裸的威胁和嘲弄:
“...算是见义勇为,帮学校清理易燃隐患呢?”她向前一步,打火机在指尖翻飞,像一道危险的银色流光。
“还是算...”她拉长了调子,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冰,“——纵火?”
——
阿冉的画室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混合着她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我蜷在铺着厚厚羊毛毯的旧沙发里,身上盖着阿冉的针织披肩,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蜂蜜牛奶。
阿冉背对着我站在画架前,画布上是未完成的海——不是记忆中废弃码头那铅灰色的绝望之海,而是深邃的蓝紫色,翻涌着神秘的光泽,海天交接处隐约透出一线炽烈的金红,像绝望深渊里透出的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她调着颜料,动作舒缓而专注。画笔蘸取浓郁的钴蓝,在画布上涂抹,笔触时而厚重堆叠,时而轻灵勾挑。
“这里,”她忽然侧过头,指间还夹着沾满蓝色颜料的画笔,对我温柔一笑,“像不像你描述过的,某个瞬间看到的...一点点不肯认输的光?”
我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片在深海中挣扎欲出的金红色,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灼热感。心口莫名地被触动,仿佛画布上涌动的是我记忆深处那片冰冷海域的反抗。
“嗯...很倔强。”我轻声说,牛奶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阿冉的笑容更深了些,她转回身,继续作画。画笔在画布上舞动,那片金红被晕染得更加生动,仿佛有了生命。
她沉浸其中,偶尔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侧影在柔和的灯光下宁静美好。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地描绘着海面上一道翻卷的、带着白色泡沫的浪花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浪花的形状...那翻卷的弧度...那被画笔无意识勾勒出的、隐藏在蓝紫色波涛和金红光芒之间的一个模糊轮廓...
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扎着高马尾、身体前倾、仿佛正从翻涌的海浪中挣扎抬起头来的人影!一个只存在于我破碎记忆中的侧影轮廓!
“小鱼儿...?”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我!
阿冉画的是海...是我描述的海...为什么会有小鱼儿的影子?!是她潜意识的投射?还是...她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怎么了,枭枭?”阿冉察觉到我的僵硬,停下画笔,关切地回头。
画布上,那片浪花依旧翻卷,金红的光芒依旧耀眼,那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仿佛只是光影交错产生的错觉,又仿佛只是我精神混乱下的惊悸幻视。
“没...没什么。”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脸埋进温热的牛奶杯里,掩饰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剧烈的心跳,“只是...觉得那片浪,画得好有力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冉温柔地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继续沉浸在色彩的世界里。
她纤细的手腕转动,画笔落下,这一次,描摹的是海面上漂浮的、细碎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