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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55%

作者:还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水不再是背景,而是渗入了骨髓,将校园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树叶都浸泡得发胀,散发出一种沉闷的、混合着青苔与泥土的腐朽气息。


    我和小鱼儿的“和好”,是沉默的。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


    音乐教室那个失控的黄昏,像一道未曾结痂的伤疤,被我们心照不宣地用厚厚的纱布包裹起来,刻意避开触碰。


    她不再刻意远离我,恢复了同桌的位置,偶尔会在复杂的物理题上,用笔尖轻轻点一点我摊开的草稿纸空白处,示意我注意某个关键的受力分析。


    我会轻轻“嗯”一声,目光在她指尖停留一瞬,再落回题目。


    交流仅限于此。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谨慎的张力,像布满露珠的蛛网,稍一震动就会碎裂。


    这天下午,物理实验课。


    窗外雨声淅沥,实验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操作台上方悬挂的白炽灯投下惨白的光圈。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湿校服混杂的奇特气味。


    “记录第7组数据,滑块质量100g,斜面角度30度...” 林屿白清亮的声音在讲台前响起,他正有条不紊地操作着实验仪器,动作标准流畅,俨然是老师的得力助手。


    阳光开朗的笑容挂在脸上,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掌控感。


    我和小鱼儿分在一组,负责测量和记录。她低着头,专注地调整着气垫导轨的水平,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的手指依旧纤细,但指关节处似乎多了几道细微的、新结的痂痕,在冷白灯光下格外刺眼。


    我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揪了一下。


    “喂,班长,” 桑野懒洋洋的声音从隔壁组飘来,她嚼着口香糖,一头紫发在昏暗光线下像团幽暗的火焰。


    她斜倚着实验台,根本没碰仪器,旁边的张柳成倒是皱着眉头,笨拙地摆弄着连接线。


    “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接?破导线老掉!”张柳成抱怨着,语气烦躁但不带恶意。


    桑野没理他,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我和小鱼儿之间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俞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俞大学霸,你手怎么了?该不会是解物理题太用力,把笔捏断了吧?”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组人听见。


    孟潇然就站在桑野旁边,正用指尖小心地捻着自己精心打理的双马尾发梢上亮晶晶的星星发卡。


    她闻言抬起头,目光淡淡地瞥向俞钰的手,随即又垂下眼帘,仿佛只是观察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嘴角却抿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她没说话,但那无声的注视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俞钰调整导轨的动作顿住了。


    她没有抬头,只是将手更快地缩回了实验台下阴影里,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沉默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们这一小片区域。


    我捏紧了手中的记录笔,冰冷的塑料硌着掌心。


    怒火混杂着无力感在胸腔里翻腾。正要开口,林屿白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恰到好处的关切:


    “桑野,注意课堂纪律。俞钰,需要帮忙吗?”他放下手中的仪器,作势要走过来,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眼神却越过俞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不需要。”俞钰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沉,却异常清晰。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桑野和孟潇然,最后落在林屿白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实验继续。”她说完,重新低下头,用力拧紧了导轨的一个固定螺丝,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屿白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如常:“好,大家抓紧时间,注意安全。”他转身走回讲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实验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继续。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终于撕裂了沉闷。人群如释重负,开始收拾东西,喧闹声渐起。


    “微生枭,” 顾知意抱着厚厚一摞实验报告本,低着头,细边眼镜几乎滑到鼻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贯的紧张,“杨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好像...好像有急事。”


    她飞快地说完,目光甚至不敢与我对视,像受惊的兔子般抱着本子迅速挤进了离开的人流中。


    我的心猛地一沉。“急事”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勉强维持的平静。


    母亲?还是...?


    “去吧。”身边传来俞钰平静的声音。她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目光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我等你回教室拿伞。”


    这句话很平常,却像黑暗中递过来的一根微弱的火柴。


    我看了她一眼,她依旧侧着脸,只留给我一个沉静的、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的侧影。


    “嗯。”我应了一声,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转身快步走向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我敲了敲门,听到杨老师温和的“请进”。


    推开门,一股暖气和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与走廊的阴冷潮湿形成鲜明对比。


    杨老师坐在办公桌后,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而更让我如坠冰窟的是,母亲正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穿着剪裁利落的羊绒大衣,妆容精致,但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看到我,目光锐利地扫过来,没有往日的优雅从容,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小枭,过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僵硬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好的预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杨老师,麻烦您了。”母亲对杨老师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


    “微生妈妈客气了。”杨老师叹了口气,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同情,“微生同学,你妈妈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办公室的门被杨老师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暖气开得很足,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手脚冰凉。


    母亲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我们又要搬家了,我已经订好机票了,三天,就走。”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我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椅背。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明明已经那么小心了...明明只有小鱼儿知道...


    “为什么?”母亲冷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你问我为什么?微生枭,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还是觉得你的‘好朋友’真的那么靠得住?”


    她逼近一步,昂贵的香水味此刻变得无比刺鼻:“有人!把家里的地址!挂到了网上!那些恶心的私生饭!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已经围在小区外面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尖锐的破音,“保安拦都拦不住!拍照!拍视频!骚扰邻居!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地址泄露了...真的泄露了...而且是以这种最不堪的方式。


    “不可能...小鱼儿她...”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虚弱无力。


    “小鱼儿?”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尖刻,充满了刻骨的鄙夷,“除了她!还能有谁?!那个地方!只有她去过!只有她知道得那么详细!我早说过!


    那种家庭出来的人!骨子里就是不安分!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她嫉妒你!懂吗?嫉妒你有她一辈子都够不着的生活!所以她要毁了你!用这种最下作的方式!”


    “不是她!”我猛地抬起头,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对小鱼儿绝对信任的力量冲上头顶,声音也陡然拔高,“俞钰不是那样的人!她绝不会做这种事!是别人!一定是别人!”


    “别人?还有哪个‘别人’?!”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你告诉我还有谁?!你那些所谓的‘朋友’?!林屿白?孟潇然?还是那个紫头发的桑野?她们连我们家在哪栋楼都不知道!只有她!只有俞钰!”


    “是她!一定是她出卖了你!为了钱?或者就是单纯的恶毒!”母亲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钉子,狠狠钉入我的认知,试图扭曲我对小鱼儿的所有信任。


    “不是...不是...”我摇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巨大的信息量、母亲的指控、对小鱼儿根深蒂固的信任被疯狂质疑的撕裂感,还有被迫离开的绝望...所有情绪像失控的洪流在脑中冲撞。


    天旋地转。


    眼前母亲愤怒扭曲的面容、杨老师担忧的脸、办公室明亮的灯光...所有景象开始旋转、扭曲、变形,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


    我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是杨老师惊慌的呼喊和母亲那冰冷刺骨的、仿佛来自遥远地狱的声音:


    “看看!这就是你信任她的结果!”


    黑暗,漫长而冰冷。


    再次恢复一丝意识,首先感受到的是坚硬冰冷的触感。


    我似乎躺在地上?


    耳畔是嘈杂的、模糊不清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


    “...晕倒了...快叫校医!”


    “...微生枭...怎么回事?”


    “...她妈妈刚才好像...吵得很凶...”


    “...让开点!别围着!”


    混乱的声音中,似乎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点沙哑的女声格外清晰:“啧,真麻烦。”


    是桑野?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一张张关切或好奇的脸。


    然后,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缝隙,定格在人群外围。


    俞钰站在那里。


    她没有靠近,隔着一段距离,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着,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惊愕、深不见底的担忧、以及...一种被巨大冤屈和恐惧攫住的、近乎破碎的痛苦。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我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仓皇地、跌跌撞撞地挤开人群,冲出了办公室门口,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像一只受惊的、被猎人射中的鸟。


    “小鱼儿...” 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比晕倒前的任何感觉都要清晰。


    就在这时,一个冰凉、带着雨水湿气的小东西,被飞快地、几乎是用丢的力道,塞进了我无力垂落在地的手心里。


    我下意识地蜷缩手指。


    那是一小团被雨水微微打湿、捏得皱巴巴的纸团。


    塞给我纸团的人动作很快,我只瞥见一抹刺眼的紫色发梢消失在人群边缘。


    桑野?


    嘈杂的人声和眩晕感再次汹涌袭来,意识重新沉入黑暗的深渊。


    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团冰冷的、带着雨水和未知气息的纸团,死死地攥在了掌心。


    像抓住了一根通向真相的、冰冷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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