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阿冉的怀抱是真实的。
她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温软的指尖梳理我长发时的触感还残留在发梢,她低柔的嗓音说“我在这里”时带来的安稳感,像一块压舱石,短暂地镇住了我灵魂深处那片动荡不安的海域。
——
“小枭。”
母亲的声音,隔着遥远的电波传来,也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回现实。
是司机转接的车载电话。
“今晚的舞蹈课结束后,张导有个私人饭局,你准备一下,七点司机去接你。衣服我让助理放车上了,记得换上那条香槟色的裙子,显得端庄些。”
香槟色的裙子。
端庄。
私人饭局。
每一个词都像一枚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在我敏感的神经上。
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类似的场景:觥筹交错间虚伪的笑脸,油腻的、带着审视和估价意味的目光,母亲在旁得体周旋,而我则被要求扮演那个“完美无瑕的微生枭”。
胃里一阵翻搅。
“我不去。”我的声音很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抗拒。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试图用身体的痛觉来压制内心的翻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份优雅的疏离被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取代:“不去?小枭,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张导下一部戏的女主角还没定!”
“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的责任!那些无谓的社交、那些不该结交的人,已经够让我操心了!”
“身份?责任?”积压已久的情绪像被点燃的引线,猛地炸开。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不顾这是在课间稍显安静的走廊尽头,声音也失去了控制,“我的身份就是你的提线木偶吗?我的责任就是满足你所有的期望,像个商品一样被展示、被估价?!”
“那些饭局是什么性质你自己不清楚吗?那条香槟色的裙子,穿着去给人评头论足,合适吗?!”
“微生枭!”母亲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我为你规划一切,给你最好的资源,让你站在聚光灯下,就是为了让你像个废物一样自怨自艾,去跟那些只会拖累你的人混在一起吗?
那个俞钰,她给你灌了什么**汤?她那种家庭出来的,能给你带来什么?只有麻烦和污点!离她远点!听到没有!”
“她不是污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维护。
母亲刻薄的话语像淬毒的匕首,不仅刺向小鱼儿,也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脆弱平衡。
“她比你们所有人都干净!也比你们所有人都懂得什么叫痛苦!你根本不了解她!你只关心你的计划,你的投资回报!我不是你的商品!”
“啪!”
电话那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母亲的喘息声粗重,带着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好!好!你翅膀硬了!为了那么个下贱东西跟我顶嘴!行!今晚的饭局你必须去!不去?我就停掉你所有的课程,包括你心心念念的舞蹈课!
我看你拿什么去‘追逐梦想’!你给我好好想清楚!” 电话被狠狠挂断,忙音如同冰冷的嘲笑,在耳边嗡嗡作响。
世界仿佛瞬间失声。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痛。
走廊冰冷的瓷砖墙壁贴着我的后背,带来一丝支撑的错觉。
愤怒、委屈、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下贱东西...小鱼儿...她挣扎在泥泞里的身影和母亲冷酷刻薄的话语在脑海中疯狂撕扯。
——
“枭枭?”
一个带着担忧的、温润的声音像一道微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是阿冉。她的信息适时地跳了出来。
“刚结束一个棘手的案例,感觉你情绪不太对?发生什么事了?需要我过来吗?”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小熊表情。
看着屏幕上那个温暖的表情,紧绷的神经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委屈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几乎是颤抖着手指,飞快地打字,语无伦次地倾诉着刚才与母亲的激烈争吵,字里行间充满了愤怒、绝望和被控制的窒息感。
我将母亲对小鱼儿的贬低、对饭局的安排、对我的威胁,一股脑地倾泻在对话框里。
信息发出去后,我靠着墙壁,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能带来安抚的回应。
然而,几秒钟后,阿冉的回复却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了下来:
“枭枭,冷静点。我能理解你对母亲安排的反感,但用‘下贱’这样的词去指代你母亲,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她或许方式欠妥,但出发点可能是为你考虑。
至于俞钰,枭枭,我知道你对她有特殊的情感连接,但你是否想过,这种强烈的移情,是否源于你自身未被满足的情感需求?
你把她投射成了一个需要你拯救的、承载你所有反抗情绪的符号?
这对她,对你,甚至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公平吗?或许...你该试着从更理性的角度去看待这些问题?”
理性?
移情?
符号?
公平?
这些冰冷的、带着职业分析腔调的词句,像一根根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入我最脆弱、最混乱的神经末梢。
我刚刚向她敞开血淋淋的伤口,渴望的是理解和温暖的抚慰,得到的却是一把名为“理性分析”的手术刀,试图解剖我此刻的痛苦!
尤其是她对小鱼儿的评价,那种试图将小鱼儿从我心中剥离、归类为某种“投射”的姿态,瞬间点燃了我心中积压的所有怒火和委屈。
“理性?!阿冉,你现在是在用你那套心理医生的说辞来‘治疗’我吗?!”
我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戳破屏幕,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
“小鱼儿不是符号!她是我真实遇见的人!
她经历的痛苦是真实的!我对她的感情也是真实的!你懂什么?!
你凭什么用你的‘理性’来评判我的感受?你凭什么觉得你能看透一切?!你根本不懂!你和我母亲一样,都只想把我框在你们设定好的‘正常’里!”
信息发送出去的瞬间,巨大的后悔和更深的愤怒同时攫住了我。
我知道我的话像淬毒的箭。
手机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她没有再回复。
死寂。
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敲打着绝望的鼓点。
“叮咚!”
阿冉:你的病情又加重了。
阿冉:你的时间线又乱了。
阿冉:你不应该想起这些。
阿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的头好疼。
——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地推开音乐教室沉重的门。
熟悉的尘埃与松香气息扑面而来。
小鱼儿果然在这里,正背对着我,用一块旧布擦拭着那架老钢琴琴盖上的灰尘。
昏黄的气窗天光勾勒出她单薄而专注的侧影,像一幅沉静的剪影。
她似乎是我混乱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锚点。
刚才与母亲和阿冉的争吵画面,那些尖锐的指责、冰冷的分析,还有对小鱼儿本身的贬低,如同失控的洪流在我脑中冲撞。
委屈、愤怒、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以及对眼前这个人无法言说的、混杂着保护欲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渴望,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我几步冲上前,在她惊愕地转过身来的瞬间,双手猛地捧住了她的脸。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而疯狂的模样——头发凌乱,眼眶通红,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小鱼儿。”我的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然后,在她完全来不及反应、瞳孔骤然收缩的惊骇中,我低下头,吻了她的手。
触感是冰凉而柔软的,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干净的青草皂角气息。
只有一片空白,和她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产生的、细微的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我手中挣脱!
小鱼儿像受惊的兔子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推开了我!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堆叠的旧课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你在干什么?!”她退到墙角,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受伤。
“小鱼儿,我...”我试图解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别过来!”她厉声打断我,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她猛地弯腰抓起地上的书包,看也不看我一眼,像逃离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音乐教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砰!”
那声巨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也砸碎了我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靠着冰冷的课桌,滑坐在地。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惊恐的气息和我唇上那点冰冷的触感。
巨大的羞耻、懊悔和灭顶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窗外,雨声如注。
冷战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鱼儿彻底将我视作空气。在教室里,她永远坐在离我最远的对角线位置,目光从不与我有任何接触。
路上遇见,她会立刻调转方向。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将我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晚音乐教室里我失控的举动,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也成了压垮我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失眠像附骨之疽。
混乱的记忆碎片——阿冉受伤的眼神、母亲刻薄的指责、小鱼儿惊恐推开我的样子、防波堤上的绝望哭喊、甚至更久远的镁光灯和谩骂——在深夜里轮番上演,撕扯着我的神经。
白天则浑浑噩噩,老师的讲课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眼前时常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那天上午的数学课,林屿白正站在讲台旁,用他那清亮悦耳、无懈可击的嗓音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阳光透过云层缝隙落在他身上,像个完美的发光体。
孟潇然和桑野坐在前排,低声说着什么,偶尔发出刻意压低的笑声。顾知意低着头,飞快地记着笔记,细边眼镜后的目光却不时地、鬼祟地瞟向我这边。
我强撑着精神,视线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上面的字迹却像游动的蝌蚪,模糊一片。
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扭曲。
林屿白的声音、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窗外的雨声...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尖锐的蜂鸣。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微生同学,这道辅助线...微生枭?”
林屿白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看到他带着关切,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探究的脸转向我,然后迅速放大、变形。
桑野似乎惊讶地张了张嘴。
孟潇然也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漠的好奇。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我只听到身体倒地的沉闷声响,以及周围瞬间爆发的惊呼。
再次恢复意识,是在自己房间熟悉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母亲身上昂贵的香水味。
窗帘紧闭,室内光线昏暗。
头痛欲裂,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连抬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
“醒了?”母亲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
她端着一杯水走近,“校医说你低血糖,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神经性晕厥。在家休息几天。”
我闭着眼,不想说话,也不想看她。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彻底枯竭让我只想沉入无边的黑暗。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我微弱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离开。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奇异的、刻意压低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投下了一颗足以摧毁一切的炸弹:
“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们又要做重复的事情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连带着胃部都开始痉挛。
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看向站在阴影里的母亲。
她的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依旧,此刻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接下来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