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课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物理题复杂的电路图,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昨夜阿冉温热的怀抱。
她雪松香气的安抚还残留在神经末梢,可眼前晃动的,却是俞钰在废弃码头防波堤上,那双被绝望撕裂的眼眸。
“喂,微生枭!”
一声刻意拔高的呼唤刺破自习课的沉闷。
我抬头,看见桑野抱着个半瘪的篮球,斜倚在后门框上,一头醒目的紫发在灰暗走廊里像团不羁的火焰。
她旁边站着孟潇然,后者正低头摆弄着精致双马尾上的星星发卡,动作漫不经心,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屿白叫你呢,体育部开会,元旦晚会那点破事。”桑野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沙哑,目光却越过我,精准地钉在我旁边的俞钰身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班长也去呗?学生会的活儿,躲不掉。”
俞钰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团浓墨。
她没抬头,只是更低地埋下脖颈,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像蚌壳紧紧闭合,抵御着外界所有的触碰和窥探。
“知道了。”我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紧绷。
“俞钰,笔记借我看看刚才的要点?”我的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意味。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沉默了两秒,才将摊开的物理笔记本推到我桌面中央。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
桑野嗤笑一声,吹了个不成调的口哨,拉着孟潇然转身走了。
孟潇然终于抬眼,目光在我和俞钰之间冷淡地滑过,像掠过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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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冗长而空洞,林屿白站在白板前侃侃而谈,笑容像经过精密测量的阳光,温暖却毫无温度。
他分配任务时,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俞钰,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不适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俞钰始终垂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在被直接点名询问时,才发出一个模糊的“嗯”或“好”。
走出会议室,天光已彻底被铅灰色的云层吞噬。
冷风卷着细碎的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学生们裹紧外套,匆匆奔向食堂或宿舍。
我下意识地看向俞钰。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旧校服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背脊挺得笔直,独自一人逆着人流,朝教学楼最偏僻的东翼走去。
那个方向,只有一间堆放杂物的音乐教室和几间废弃的实验室。
鬼使神差地,我调转了方向,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几步。
穿过空旷无人的回廊,空气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脚步声,以及窗外愈发喧嚣的雨声。
她似乎并未察觉我的跟随,步履依旧安静,只有马尾辫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像一尾在深水中独自游弋的鱼。
终于,她停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漆皮斑驳的木门前——正是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
她掏出钥匙,熟练地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门开了,一股陈旧的、混杂着灰尘与松香,来自角落里一架蒙尘的旧钢琴,那股气息扑面而来。
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扶着门框,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走廊湿漉漉的窗玻璃上。雨水在上面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灰暗的世界。
“你跟了一路。”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潮湿的地面,没有质问,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甚至没有回头看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里,没人会来?”我走近几步,站在她身侧,也看向窗外模糊的雨景。
“嗯。”她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我跟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将走廊的寒意和喧嚣隔绝在外。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狭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
积满灰尘的桌椅堆叠在角落,中央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盖紧闭,琴身布满划痕,却奇异地给人一种沉静的归属感。
俞钰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钢琴旁,从旁边一个同样蒙尘的矮柜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支长短不一的白色蜡烛和一盒火柴。
“嚓——”
微弱的火苗亮起,点燃了一支蜡烛。昏黄跳动的烛光瞬间驱散了一小片浓重的阴影,柔和地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
她将蜡烛小心地固定在钢琴盖上一个凹陷处,然后,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琴盖,拂去一小片积尘。
“会弹吗?”她忽然问,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学过一点。”我走近,手指也抚上琴盖粗糙的木质纹理。指尖触到一点微凉,是刚才她拂过的地方。“很久没碰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掀开了沉重的琴盖。
象牙白的琴键在昏暗中显露出来,有些已经泛黄。
她伸出食指,迟疑地、近乎虔诚地,按下一个中央C。
“哆——”
单薄却清越的音符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骤然响起,带着尘埃震颤的回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瞬间打破了这方小天地的死寂。
那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看着她。
烛光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动,那里面似乎有什么冰封的东西,随着这个音符的出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像是被这声音本身安抚了,紧绷的肩线微不可查地松弛下来。
我也伸出手,指尖落在她刚才按下的琴键旁边。
“唻——”
又一个音符响起,与之前的“哆”轻轻碰撞、缠绕。
没有乐谱,没有言语。
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室内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在布满灰尘的琴键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叩问着寂静,也叩问着彼此。
我按下一个低沉的“嗦”,她紧接着跟上一个清亮的“咪”。
不成调的旋律断断续续,时而磕绊,时而流畅一小段。指尖触碰琴键的冰凉触感,音符在胸腔里引起的微小共振,还有身旁她专注而宁静的呼吸。
这一切都像温暖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淤积在心口的沉重泥沙。
那些来自舞台的灼热审视,母亲无处不在的规划,林屿白看似阳光实则冰冷的注视,孟潇然和桑野带来的难堪。
都在这一刻被这不成调的琴音和烛火的微光暂时隔绝在外。
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直到——
“嗡... ...”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这方天地来之不易的安宁。
——
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亮起刺眼的光,跳动着阿冉的名字,还有一行简短的信息:
“枭枭,降温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炖汤。”
现代生活的暖流瞬间涌回。
阿冉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仿佛穿透时空,温柔地包裹上来,带着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
我下意识地看向俞钰。
她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而停下了手指,最后一个音符悬在半空,戛然而止。
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那跳跃的烛火。
昏黄的光晕里,她的侧影依旧单薄,却似乎不再那么僵硬。
“回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天快黑了。”
她吹熄了蜡烛。
最后一丝摇曳的光源消失,房间里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窗外雨水的反光在墙壁上投下模糊流动的暗影。
锁好音乐教室的门,我们沉默地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雨声依旧,寒意更浓。
快到教学楼灯火通明的主楼入口时,她停下脚步,将那把藏青色的伞递还给我。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比之前在海边崩溃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东西。
我接过伞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
“明天,”我看着她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静的眉眼,顿了顿,“数学课那道题,你的解法...能再给我讲讲吗?”
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
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身,身影迅速融入主楼入口处喧闹的人流和明亮的灯光里,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的伞。伞骨的冰凉,阿冉短信带来的暖意,还有俞钰最后那一声沉静的“嗯”。
以及指尖残留的、来自老旧钢琴的冰凉触感和音符的震颤... ...无数种感受交织缠绕,像这圣玛丽安永不停歇的雨丝,细密地、无声地渗透进心底的每一道缝隙。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