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操场无人问津,空气里浮动着书本受潮后散发的、带着尘埃味的陈旧气息。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张低垂的课桌上,将伏案的身影拉成一片片沉默的剪影。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唯一的背景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椅子挪动的轻响。
我的目光从摊开的英文习题集上悄然滑开,落在身旁的俞钰身上。
她正对着一道立体几何题蹙眉,笔尖悬在辅助线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暖黄的台灯光晕笼着她半边侧脸,柔和了她平日略显冷硬的轮廓,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蝶翼般的阴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草稿纸的边缘,那专注而略带困扰的神情,莫名让我想起阿冉在深夜诊疗室翻阅复杂病例时的样子——同样沉静,却带着不同的重量。
阿冉的沉静是深海,包容而稳定;小鱼儿的沉静则是薄冰,覆盖着底下湍急的暗流。
指尖残留着阿冉发丝的触感——昨晚我低烧,她守在一旁,用微凉的手指一遍遍梳理我的长发,雪松混合着薰衣草精油的淡香萦绕在鼻尖,是混乱思绪里唯一的浮木。
“睡吧,枭枭,”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绸缎,“我在这里。”那份安稳,此刻隔着时空,依然能熨帖心口的褶皱。
“这里,”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她图纸上某个被忽略的顶点,“连接A点和D点,用空间向量试试?”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淹没在翻书声里。
小鱼儿猛地抬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被打断的茫然,随即聚焦在我指尖的位置。
她的目光在我的手指和题目之间快速游移了两下,眉头渐渐舒展,那点困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消失无踪。
“对,向量积。”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顿悟的轻快。笔尖终于落下,流畅地画出一条新的辅助线,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耳廓上细小的绒毛,闻到她发间那股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的青草气息——那是廉价洗发水和洗衣皂混合的味道。
她没有道谢,只是将草稿纸往我这边不着痕迹地推了推,方便我一同审视解题过程。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笔尖流淌的公式间悄然滋长。
讲台上值班老师的目光扫过,我们迅速低下头,各自埋首书本,只有彼此心知肚明,方才那短暂的联结,像黑暗中擦亮又迅速掩藏的火柴,留下一点微烫的暖意。
——
翌日,铅灰色的云层再次低垂,酝酿着又一场冷雨。
课间,我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透气。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楼下,林屿白正被几个男生簇拥着走向体育馆,他笑着接过同伴抛来的篮球,手腕灵活地一旋,动作潇洒流畅,引来几个低年级女生低低的惊呼。
阳光短暂地刺破云层,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耀眼的光边。他永远是人群的中心,笑容无懈可击,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完美画作。
视线微移,却捕捉到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俞钰独自一人站在教学楼侧门狭窄的屋檐下,仰头望着愈发阴沉的天色。
她没带伞,单薄的校服外套在渐起的冷风中显得有些空荡。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背脊挺直,像一株在疾风中努力扎根的小树。
几乎没有犹豫,我从书包里拿出折叠伞——是阿冉喜欢的风格,素雅的藏青色,伞骨结实。
阿冉总说我丢三落四,平日出去玩总是会强行塞进我包里,“别总学人家淋雨装忧郁,会感冒。”她嗔怪的语气带着宠溺。
我穿过喧闹的走廊,走到俞钰身边,将伞递过去。
“给。”
她闻声侧过头,看到伞时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习惯性的推拒。
“不用,雨不大。”
她声音平淡,目光却再次投向天空,厚重的乌云正翻滚着压下。
“拿着吧,”我坚持,将伞柄塞进她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背,“放学还我就行。”语气故作轻松,带着点不容置疑。
她握着伞柄,手指收紧又松开,最终低声道:“谢谢。”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刻意调笑的喧哗声从楼梯口传来。
孟潇然挽着桑野的胳膊走下楼梯,她今天梳着精致的双马尾,发梢缀着亮晶晶的小星星发卡。
桑野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棒棒糖,一头醒目的紫色短发在灰暗背景中格外扎眼。
桑野的目光精准地扫过我和俞钰,尤其是俞钰手中那把明显不属于她的伞。
她漂亮的杏眼眨了眨,嘴角弯起一个甜腻又意味深长的弧度:“哟,班长大人今天有人送温暖啦?真让人羡慕呢。”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黏腻的嘲讽。
孟潇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眼神在俞钰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审视的漠然,随即又懒散地移开,仿佛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路标。
她含糊地“啧”了一声,算是回应孟潇然。
俞钰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握着伞的手指指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没有看孟潇然,只是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我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俞钰挡在身后半个身位,迎向孟潇然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舞台历练出的疏离气场:“同学之间借把伞,很奇怪吗?桑同学要是羡慕,下次雨天也可以找人借。”
目光扫过她精心打理的双马尾,“不过,最好别淋湿了你的星星。”
她脸上的甜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神冷了几分。
“微生同学说笑了,”她挽紧孟潇然的胳膊,“我们可没班长那么‘幸运’。走了,野子,去小卖部。”
她拉着,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昂着头从我们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浓郁的果味香水气。
桑野经过时,紫发擦过我的肩膀,留下极淡的烟草味。
她似乎极快地瞥了一眼我身后沉默的俞钰,眼神复杂难辨,但什么也没说。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在干燥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我侧过头,看向俞钰。
她依旧低着头,肩膀却似乎放松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雨水带来的潮湿气息混合着尘土的味道弥漫开来。
“走吧,”我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快上课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撑开了那把藏青色的伞。
伞面不大,两人并肩走回教学楼,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
她的手臂偶尔会轻轻碰到我的,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温热的触感。雨水敲打着伞面,奏响密集的鼓点,将我们笼罩在一个与外界暂时隔绝的小小空间里。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踩过积水的声音,和彼此近在咫尺的、细微的呼吸声。
这片刻的、被雨水和伞骨圈禁的同行,像阴霾天里偷来的一小片晴空,带着潮湿的暖意和无声的默契。
——
深夜,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
眼前晃动着孟潇然甜腻的笑脸、桑野漠然的紫发、林屿白阳光下完美的投篮姿态…最后定格在废弃码头防波堤上,俞钰那双盛满绝望泪水的眼睛,以及她嘶吼时被海风吹散的破碎声音:“你活在光里!怎么会懂!”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透了睡衣。
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熟悉的雪松香温柔地包裹上来,驱散了梦魇的冰冷。
“你最近怎么这么容易做噩梦?”阿冉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温热的唇印在我的后颈,带来真实的安抚,“压力很大吗?我们出去旅游休息休息?”
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混乱思绪的源头。
我翻过身,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她温暖的怀抱,汲取那份令人心安的稳定力量。
我声音闷闷的:“好。”
日常在继续,情感的藤蔓在潮湿的土壤里悄然生长,而更大的阴影,依旧蛰伏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等待着某个被雨水浸泡得松动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