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却真实的阳光,像金色的手指,试探性地触碰着湿漉漉的世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阿冉的信息。
阿冉:今天天气难得,下午有安排吗?新上映的那部文艺片,你可能会喜欢。
(附了一个可爱的猫猫表情包)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
我几乎能想象阿冉此刻的样子,可能刚结束一个咨询,正端着咖啡站在她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这座城市难得的放晴。
她的邀请带着温暖的、属于“现在”的安稳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指尖在屏幕上敲下回复:
我:抱歉,阿冉,今天...和同事约好了去看海。
我:下次一定陪你看!
阿冉:好呀,注意安全~海风凉,多穿点。
她的理解一如既往,像温润的玉石,熨帖着心口。
但这份熨帖之下,却莫名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仿佛我正在走向一个她无法触及的、属于过去的漩涡。
——
约定的地点不是游客如织的沙滩,而是城市边缘一处废弃的货运码头。
锈迹斑斑的龙门吊沉默地矗立在灰蓝色的天幕下,巨大的铁锚半埋在碎石滩里,海浪拍打着布满藤壶的水泥堤岸,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哗——哗——”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铁锈味和一种被时光遗忘的荒凉感。
俞钰已经到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连帽卫衣,独自一人站在长长的、伸向海面的防波堤尽头,背影在辽阔的海天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渺小。
海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高马尾,宽大的卫衣被风鼓胀起来,像一只随时会被吹走的、脆弱的蓝色气球。
我踩着湿滑的碎石,小心地朝她走去。
脚下的贝壳碎片在鞋底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是我,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却也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
“没想到是这种地方。”我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着,望向远处海天相接的模糊界线。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脸颊生疼。
“这里安静。”她简单地回答,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她微微缩了缩脖子,将下巴埋进卫衣的领口,目光依旧投向远方翻滚的海浪,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着她全部心神的东西。
沉默在浪涛声中蔓延。
这沉默不同于教室里的默契,也不同于值日时的宁静,它带着一种沉重的、亟待倾诉却又难以启齿的张力。
“你...”我斟酌着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那天在器材室,我看到一张纸条。”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看我。
“上面写着一个数字,还有‘棺材钱’三个字。”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侧脸。
她的嘴唇抿紧了,下颚线绷出一道倔强的弧度。
海浪重重地拍打在堤岸上,溅起浑浊的白色泡沫。
良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哑,像被海风磨砺过:
“是我姐姐的。” 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绝望。
我的心猛地一沉。“姐姐?”
“俞蠢。”她念出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嘲讽的弧度,“蠢笨的蠢。她叫俞蠢。”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瞬间砸进我的心底。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她...我也不知道比我大几岁。”俞钰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海面,仿佛在对着虚空诉说,“家里…很穷,很吵。每天都在吵,为了钱,为了酒,为了所有能吵起来的东西。我爸,他喝了酒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姐姐...那年我还小,”她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家里...把我送走了。
说难听点,就是把我卖走了,卖给了我现在的养父。”
海风似乎更猛烈了,带着呜咽般的呼啸。我屏住呼吸,感觉手脚冰凉。
“我不知道我姐姐的情况,听说,她跑了。被抓回去...打得很惨。”
俞钰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后来,我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终于要好好面对这个新世界了,我正庆幸着,第二天,却接到了一个消息。”
“死了。”她吐出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瞬间被海风撕碎。
死寂。
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
“那张纸条。”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愤怒和无尽的悲凉,像暴风雨前夕的海面。
“是我亲生父亲写的。他说,姐姐死了,棺材钱要我以后还,连本带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尖锐,却又被海风粗暴地压制下去,只剩下破碎的呜咽:“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况且!他凭什么...凭什么还要我还?!他凭什么给她起那样的名字?!凭什么还要把她像牲口一样对待?!凭什么?!”
她失控地吼着,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汹涌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瞬间被海风吹得冰凉。
那不再是体育课上无声的泪滴,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洪流,裹挟着血泪的控诉。
我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血淋淋的现实证实,甚至比我预想的更加残酷百倍。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颤抖的肩膀,想要给她一点支撑。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她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我的触碰,像是被烫到一般。
她用那双盛满泪水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受伤的野兽般的警惕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
“别碰我!”她嘶哑地低吼,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需要可怜!不需要!”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泪水混合着海风的咸涩沾满了手背。
“我不是可怜你!”我急切地反驳,声音也在颤抖,“俞钰,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打断我,眼神锐利得像刀,“你想帮我?怎么帮?替我还钱?还是去报警?告发我那个‘可怜’的、死了女儿还要被追债的父亲?”
她的笑声破碎而绝望,“没用的!微生枭,你根本不懂!你活在光里,怎么会懂烂泥里的蛆虫是怎么挣扎的?!”
她的话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光?
我活在光里?
镁光灯下被审视、被定义、连交朋友都要被规划的人生吗?
那光灼热得足以焚毁一切真实的自我。
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同样深沉的无力感猛地冲上头顶。
“我不懂?”我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苦涩,“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只有你活在烂泥里吗?俞钰!你看看我!”
我指着自己,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失控,那些压抑在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的阴霾,被她的话彻底引爆:
“我活得像个提线木偶!从记事起,学什么,做什么,穿什么,甚至笑成什么角度,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小枭,你要成为最耀眼的那颗星’,‘小枭,你不能有一点瑕疵’,‘小枭,离那些人远点,他们配不上你’...”
“我的价值就是那张脸,就是那点名气!真实的微生枭?她早就被塞进那个叫‘童星’的漂亮棺材里了!你以为聚光灯底下就是天堂吗?那里面的冷,比这海风刺骨一百倍!”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海风将我们咸涩的泪水吹散,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防波堤上,只有两个在冰冷海风中失控痛哭的少女。
俞钰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疯狂和尖锐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有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
——
脸颊传来温热的湿意。阿冉温软的手指正轻柔地拭去我眼角滑落的泪水。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暖黄的壁灯,将她担忧的面容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
“又梦到海边了?”她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却无比清晰。她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像一张温柔的网,将我从冰冷刺骨的海风记忆里缓缓拉回。
我蜷缩在她温暖的怀抱里,贪婪地汲取那份坚实的依靠,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仿佛那海风的寒意已深入骨髓。
“嗯,”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恐惧,“梦到,和她在海边。吵得很凶...她哭得...好绝望...”
阿冉收紧了手臂,将我更深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
“都过去了,枭枭。”她的吻落在我的额角,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你在这里,和我在一起。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手掌轻轻拍抚着我的后背,节奏稳定而充满安抚的力量。
是啊,阿冉的怀抱是真实的,温暖的,带着生命的脉动。
可为什么,小鱼儿在防波堤上崩溃痛哭时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还有那冰冷刺骨的海风呼啸声,依旧如此清晰?
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记忆的碎片,是否真的能被时间抚平?
还是它们只是沉入了意识更深的暗流,等待着下一次潮汐,再次将我拖回那片冰冷的海域?
海边的风,似乎永无止息。
我和小鱼儿站在废弃码头的尽头,在咸涩的海风和无尽的悲鸣中,第一次撕开了彼此华丽或沉默的伪装,露出了内里同样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真实。
那些来自家庭、来自命运的重压,在这一刻**裸地摊开在海天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
阳光早已被重新聚拢的乌云吞噬,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海面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铅灰色。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海平线外酝酿。
而我们,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站在这世界的边缘,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对方身上的深渊,却不知该如何将彼此拉出,甚至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挣扎。
那声绝望的控诉——“你活在光里,怎么会懂烂泥里的蛆虫是怎么挣扎的?”——像一道深刻的烙印,留在了那个阴沉的黄昏,也留在了我此后无数个混乱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