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丽安的雨,似乎有着粘稠的惰性,缠绵不绝地笼罩着整个校园。
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也模糊了教室里新一天开始的边界。
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讲台上回荡,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清晰可闻。复杂的几何图形铺陈开来,线条交错,像一张无形的网。
我有些走神,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笔。
昨晚又梦到了一些混乱的场景,醒来时枕巾微湿,心口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却又说不出具体的缘由。镁光灯、掌声、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泪痕的脸?画面破碎得如同被撕碎的旧海报。
“微生。”
身旁传来一声很轻的呼唤,像羽毛落在水面。
我猛地回神,转头看向俞钰。
她没看我,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的习题册上,白皙的手指正点着其中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
“你看这里,”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种解题时特有的沉静,“如果从这里引一条辅助线,连接BD和AC的交点,会不会好证一点?”
她的指尖在图形上划过一条虚拟的线。我顺着她的思路看去,那些原本纠缠的线条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拨开,豁然开朗。
“对!”我眼睛一亮,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安静的课堂上显得有些突兀,引得前排几个同学侧目。
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像是某种廉价皂角的干净气息,“然后利用相似...或者全等?”
“相似。”她肯定地点头,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迅速画下那条关键的辅助线,笔尖沙沙作响。
她的侧脸在从厚重云层缝隙透出的微光里显得格外专注,鼻梁挺秀,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
我们就这样头挨着头,在草稿纸上你来我往地演算、讨论,笔尖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将那道顽固的题目一点点拆解、征服。
周围的一切——老师的声音、窗外的雨声、其他同学的低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当最后一个等号完美成立时,一种奇异的、小小的雀跃感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
没有击掌,没有欢呼,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的嘴角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几乎捕捉不到,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微澜。
我低下头,掩饰性地整理着草稿纸,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解题时那种思维碰撞带来的、隐秘的兴奋。
“小鱼儿...”我在心里默念这个擅自给她起的外号,舌尖尝到一丝微不可查的甜意。
她解题时那种沉静的力量,像一种无声的锚,短暂地定住了我内心那片总在漂泊的茫然海域。
为什么是她?或许仅仅是因为,在她身边,我能暂时卸下那层名为“微生枭”的、被镁光灯和母亲期望镀上的沉重外壳,呼吸到一点稀薄的、属于“我”本身的空气。
午休的铃声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教室凝滞的空气。
人群涌向食堂,喧嚣瞬间填满了走廊。
“小枭,”母亲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即使在嘈杂的背景音里,那份优雅的疏离感也清晰可辨,“新学校感觉如何?记住我的话,专注学业和你的规划,不必要的社交...”
“知道了,妈。”
我打断她,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下意识地在拥挤的人流中搜寻那个扎着高马尾的身影。俞钰通常不紧不慢,总是落在人群最后。“同学叫我了,先挂了。”
我挂断电话,快走几步,终于在人流的缝隙里看到了她。
她正低头看着手里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似乎是某种清单的纸条,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纸张边缘。
“俞钰,”我走到她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起?”
她似乎被惊了一下,迅速将纸条塞回校服口袋,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食堂里人声鼎沸,混合着各种食物的气味。我们排在一条相对较短的队伍后面。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却并不显得特别尴尬。我注意到她只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和米饭。
“就吃这些?”我忍不住问。
“嗯,够了。”她回答得简洁,没有多余的解释,端着餐盘走向一个靠窗的角落空位。我跟了过去。
坐下后,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视线却常常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的疏离。我碗里的饭菜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她的安静像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人想靠近,又怕贸然闯入会惊扰了什么。
“你...”我试图寻找话题,“数学很好。”
她收回目光,看向我,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询问。
“我是说,”我组织着语言,“刚才那道题,你的思路很清晰。”
“还好。”她微微垂下眼睫,看着碗里的米饭,“多做,多总结。”
话题似乎又终结了。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密而单调的声响。食堂的喧闹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就在我以为这顿饭会一直沉默到结束时,她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你...和网上说的不太一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哦?”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网上说我什么样?”
她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单纯地组织语言。“很...耀眼。”她选了一个词,然后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也有点...遥远。”
“现在呢?”我追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她终于转过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细微的褶皱。
“现在,”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你坐在这里,和我一起吃饭。”
没有评价,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可这句话,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我心底某个积满尘埃的角落。
不是舞台上的“微生枭”,不是母亲规划中的“小枭”,只是一个坐在食堂角落,和同桌一起吃饭的普通学生。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松弛感,悄悄蔓延开。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食堂入口处,一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瘦高身影,正隔着攒动的人头,朝我们这个角落望来。
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着感。
我的脊背瞬间绷紧,刚刚泛起的那点暖意被冰冷的警惕取代。又是私生?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猛地低下头,用长发遮挡住侧脸,握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刚才那点难得的平静荡然无存。
“怎么了?”俞钰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轻声问道。
“没什么,”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目光却下意识地避开入口的方向,“好像看到个熟人。快吃吧,要上课了。” 我加快了扒饭的速度,味同嚼蜡。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
那短暂的、如同罅隙里透出的微光,瞬间被更浓重的阴霾吞噬。
——
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的天际线切割成几何图块。
面试房间内光线充足,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气味。
我抱着一叠刚打印好的艺人行程表走过走廊,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
走廊尽头,人事部的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女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衬得身姿挺拔利落。棕色的长发微卷,柔顺地披在肩头。
她正微微侧头和人事主管说着什么,嘴角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她像是从光里走出来的。
当她结束交谈,转身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时,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形状优美,瞳孔颜色是偏浅的琥珀色,清澈见底,却又像蕴藏着深潭,沉静得不可思议。
眼神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温和,却又有着不易察觉的距离感。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和打量。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乱了一拍。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在哪里呢?
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想要挣扎浮现,却又被厚厚的迷雾阻隔。
她走近了,身上传来一丝极淡的、清冽而舒缓的木质调香水味。
“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响起,如同山涧清泉滑过卵石,温和而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麻烦让一下。”
我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挡在走廊中间。“啊...好,你请。”我有些慌乱地侧身让开,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局促。
她微微颔首致谢,擦肩而过。那股清冽的木质香调在空气中留下短暂的余韵。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优雅、沉静,像一幅行走的油画。
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和那份强烈的熟悉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困惑。
这个女人...是谁?公司新来的员工?还是...母亲提到过的,要给我新找的经纪人?
回到办公室,我还有些心神不宁。
刚把文件放下,门就被敲响了。
“请进。”
门开了。
刚才走廊上遇见的那个女人,正静静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目光平静地看向我。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
“微生小姐,你好。”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令人心安的温和,“我是炌亦冉。杨总监让我过来,对接一下您接下来的部分行程,顺便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炌亦冉。
阿冉?
我的目光再次撞进她那双清澈沉静的琥珀色眼眸里。
这一次,看得更真切。
那眼神深处的沉静,那种专注的力量感...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瞬间击中了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像。
像那个在数学课上,专注地画下辅助线,用沉静的力量拨开难题迷雾的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直视,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热,手指蜷缩起来。
第一次见面,就在她沉静的目光下红了脸。
“枭枭?”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带着一丝询问的语气唤了一声。
这个亲昵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却又莫名地熨帖。
“啊...你好,炌小姐。”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用职业化的面具掩饰内心的波澜,“请进,资料给我吧。” 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心底却有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这双眼睛?
窗外,城市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圣玛丽安的雨,似乎穿越了时空,带着潮湿冰冷的触感,无声地落在了这间明亮的办公室里。
命运的丝线,在两条看似平行的时间轴上,悄然打上了第一个纠缠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