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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5%

作者:还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留下蜿蜒曲折的水痕,模糊了外面那个湿漉漉的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感。


    我坐在母亲那辆线条流畅、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后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车窗,留下短暂的雾气痕迹。


    “小枭,”母亲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的优雅腔调,却像这天气一样没有温度,“圣玛丽安是所好学校,管理严格,安保完善。这次,别再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尤其是那个位置,绝对不能泄露给任何人,明白吗?”


    她透过后视镜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你只需要专注于学业和...你该做的事。表面的客套应付一下就够了,别当真。”


    我垂下眼睫,盯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转学。


    这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轮回。


    为了甩掉那些如跗骨之蛆的私生饭,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学校换到另一个学校,每一次都像在泥沼中跋涉,每一次都带着希望落地,然后被新的流言和窥探打碎。


    累。


    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车子无声地滑停在哥特式风格的学校大门前。雨丝细密,将灰黑色的建筑群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里,尖顶和拱窗都显得有些阴沉。


    司机撑着伞为我拉开车门,冰凉的雨气瞬间包裹上来。


    母亲没有下车,只是隔着车窗再次叮嘱:“记住我的话。”


    我独自撑着伞,踏进这片陌生的领地。雨水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溪流,浸湿了昂贵手工皮鞋的边缘。


    走廊里光线昏暗,老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空气里是消毒水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我的影子被拉得斜长,孤零零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每一步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踌躇。


    又要推开一扇未知的门,面对一群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不友善目光的陌生人。这种生活,真的好累。


    心底无声地叹息,那叹息仿佛也被这潮湿的空气浸润得沉重不堪。


    我甚至不想开口说一句话,只想把自己缩进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本以为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就能安稳些,可一路走来,才发现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


    镁光灯下的微笑只是另一种校服,真实的微生枭,从未被发现过。


    终于站到了高二(三)班的门口。


    门内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像被隔在另一个世界的烟火气,与我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


    我微微蹙眉,抬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犹豫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寂静,如同跳动的音符敲在空旷的石板上。


    “微生同学?怎么一直站在外面不进去呀?”一个温和带着关切的女声响起。


    我转过头。


    眼前是一位留着棕色微卷短发的女士,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笑容。


    是资料上见过的班主任,杨佳丽老师。


    “别拘谨,”她笑着推开门,“来,我带你进去,向大家好好做个自我介绍。”


    她的笑容很温暖,却无法穿透我内心的寒冰。我轻轻点头,跟随她走进那片喧闹。


    教室里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几块稀疏的光斑。


    同学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讨论着假期趣闻或是新出的游戏。


    我的进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奇、探究、惊艳,也夹杂着几缕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或许是不屑?


    “安静一下,同学们!”杨老师拍拍手,声音温和却有力,“我们班今天迎来了一位新同学哦,说不定在座的有些同学,还是这位新同学的忠实小粉丝呢!”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俏皮,试图活跃气氛,也瞬间点燃了更热烈的议论。


    “哇,真的是她!”


    “微生枭?那个童星?”


    “真人比电视上还好看...”


    “切,明星了不起啊?”


    细碎的议论声,像细小的蚊蚋钻进耳朵。


    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人们总是这样,在背后肆意议论,言语里满是质疑与不屑。


    网上说我是人生赢家,光鲜亮丽,可真实的我,从未被看见。


    而当他们需要签名、合影或者某种利益时,又会瞬间堆起笑脸,亲昵得仿佛之前的议论从未发生。


    这种表里不一,经历太多,只余下麻木的无奈与一丝冰冷的嘲讽。


    我步伐沉稳地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白色粉笔。


    指尖触到粉笔的粗糙感,带来一丝奇异的真实感。一笔一划,我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微生枭。


    转过身,多年舞台生涯淬炼出的从容与自信,如同铠甲般瞬间披挂上身。


    我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温柔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面孔,声音清晰而平静:“大家好,我是微生枭,以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说完,便不再多言。


    言多必失。


    上一个学校,自我介绍时我因初来乍到的生涩表现出一丝热情,便被人在背后解读为“做作”、“想博关注”。


    教训深刻。我只需要保持距离,守住自己的一方宁静。


    目光在喧闹中缓缓游移,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能让我暂时喘息的“角落”。然后,我的视线停住了。


    在教室靠窗的一个位置,一个女孩独自坐着。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几缕碎发柔顺地垂落在白皙的颈侧。


    午后的微光吝啬地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没有参与任何讨论,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低着头,手中的笔在摊开的试卷上流畅地移动。


    周围的喧嚣,兴奋的议论,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像沉在深海里的一尾鱼,静谧得与整个世界隔绝。


    就是那里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抬脚朝着她身旁的空位走去。


    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似乎终于被惊动,笔尖顿住,微微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安静地望向我。


    没有好奇,没有惊艳,也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被打断思考时的片刻空白。


    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一拍。她恰似一尾无意间游入心湖的、灵动而安静的小鱼儿,原本死寂无澜的水面,因这意外的闯入,泛起了极其细微、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你好,”我拉开椅子坐下,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以后是同桌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又低下头,重新投入那复杂的几何图形中。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尖挺翘,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我悄悄对自己说:不过是看中她成绩优异,为人安静,不会打扰我的一方宁静罢了。


    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别和他人过多交往,把表面的人情世故应付过去就行。


    可当她再次专注于题目,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思考时,我心底那股想要违背母亲叮嘱的念头,竟如破土的幼芽般,悄然滋长。


    待在这样安静且不张扬的人身边,似乎...也不错?


    “好了,同学们,”杨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把假期作业拿出来,同桌互相检查一下。”


    我刚转学来,自然没有作业。昨夜为了准备一个试镜,一直在练习新的舞蹈动作,几乎没怎么合眼。


    此刻,教室里低低的讨论声、翻动纸张的哗啦声,混合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竟像一首奇异的催眠曲。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困意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再也支撑不住,将头埋在臂弯里,趴在课桌上。书本和课桌特有的木质气息萦绕鼻尖,意识很快沉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兴奋和某种炫耀意味的男声将我硬生生从浅眠中拽了出来。


    “成绩单出来了!都让让!让让!我这个暑假可是卷生卷死,就等着这一刻呢!”


    我皱着眉,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是林屿白。转学前,我简单了解过班里几个“风云人物”,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长得白净帅气,家境优渥,成绩名列前茅,是表白墙上的常客。


    这样的人,按照母亲的“安全手册”,属于需要保持距离的“高危人群”。


    人群瞬间被他吸引,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挤在教室前方的公告栏前。


    原本安静的空间变得嘈杂不堪。


    我坐的位置离得远,倒没受波及,反而是我左边那位安静的同桌——俞钰,她的座位紧邻过道,成了人流的必经之地。


    她的桌子被撞得“砰砰”作响,桌角的笔袋和几本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地弯下腰去捡拾。


    没有抱怨,没有不满,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那份近乎隐忍的安静,莫名地让人心头微微一刺。


    “哇靠!班长又是断层第一啊!俞钰,牛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班长?俞钰?我抬起头,凭借着良好的视力,越过攒动的人头,一眼就看到了成绩单顶端那个名字——俞钰。


    原来是她。


    刚才她写试卷时,我瞥见过她的名字。


    两个字读音相同,像两颗圆润的珍珠轻轻碰撞。


    不知为何,念起她的名字时,我嘴角竟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念头悄然滑过脑海:俞钰...小鱼儿?嗯,还挺贴切的。


    “不是吧!又差这么多?!”林屿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夸张的懊恼,他指着成绩单上第二名的位置——正是他自己,“上次才差20分,这次直接干到60分了?俞钰你是不是偷偷吃了什么智力增长剂啊?”


    他真的好吵。


    真的好烦人。


    明明还有一半的同学都趴在桌上补眠,他就不能安静点吗?


    我烦躁地从口袋里掏出降噪耳机戴上,将音量调到几乎震耳的程度,试图隔绝这令人不适的喧嚣。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耳机里流淌的、节奏强烈的鼓点。


    我重新趴回桌上,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睡眠。


    眼角的余光瞥见俞钰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我以为她也要去看成绩,毕竟她是主角。然而,她只是将试卷仔细收进书包,然后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对自己的成绩这么自信吗?还是...习惯了一个人?


    看着她独来独往的背影,联想到刚才她被撞掉东西也无人道歉,还有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和脚上略显破旧的帆布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是不是...被孤立了?


    真是的,我管这么多干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嘲地想着,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


    耳机里的鼓点沉重地敲打着耳膜,却敲不散脑海里那个安静的身影。小鱼儿...这个名字,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悄然落入了心田的缝隙。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颗种子,日后会生长出怎样缠绕心魄、最终导向毁灭的藤蔓。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冰冷的湿气仿佛透过墙壁,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这所看似光鲜的圣玛丽安,这间喧闹的教室,还有身边那个静默如谜的同桌...一切都像笼罩在雨雾中,预示着某种未知的、潮湿而沉重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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