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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算命的

作者:浊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吱呀——”


    木板门拖着长长的尾调,江昱轻手轻脚地拧开又关上,一股冷冽的寒气裹着水雾扑面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木板床上,游改亭侧身蜷缩着睡在床边,似乎睡得很沉,但眉宇间依旧锁着挥之不去的愁苦。


    母子中间隔了很大一段距离。


    游疏允穿着宽大背心,小小的身体贴着里边的墙,像只缩在巢里的雏鸟,呼吸均匀。那张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褪去了昨夜的惨白,却依旧没什么血色,那对乌黑的瞳孔也被眼皮覆盖。


    江昱得出去,地摊是唯一的生计。


    A市的天光刚泛起鱼肚白,比天光更早的路边摊稀稀拉拉摆在街道两旁。


    昨夜被大雨刮刷的街道弥漫着湿漉漉的水腥味,放眼望去空旷而泥泞。几个同样早起的摊贩正费力地支起各自的棚子,脸上都带着被生活反复榨干的麻木。


    江昱在惯常的角落停下。这里地势稍高,积水少些,但地面依旧湿漉漉的。


    他熟练地铺开一块沾满污渍的厚塑料布,然后将蛇皮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几本卷了边的旧杂志、几把劣质雨伞、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货物散落在塑料布上,显得格外寒酸。


    摆好摊,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薄外套,缩在墙根下。一只手如往常那样娴熟地点了一根皱巴巴的烟,张嘴就往里深吸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味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


    要说这人生呢,还真是反复无常。


    以前呢,江昱就经常在摆摊的时候看着来来回回逛着摊位的一对对情侣,想象和游改亭在一起的生活,那时就坐在现在的这个塑料板凳上,一样抽着廉价烟,日日夜夜都如此。


    但是现下真在一起了,他发觉没有当初想象的时候那样美好。


    为什么呢?因为臆想不需要负责任。


    江昱并不是不想负责,只是回忆起游改亭的两个酒窝和会酡红的脸颊,还有眼睛黑曜石般又大又圆的漂亮小孩。他在想他能不能担起这样的责任。


    正思索间,迎面驶来一辆载海腥味冲人的的三轮车,三轮车车斗架着三个篾筐,**淌着水。


    “哗啦”一声,三轮车压过积水,溅起肮脏的水花,江昱瞬间被泼了全身。


    塑料凳嘎吱响动,江昱猛得站了起来,他有些火了,高耸峭直眉骨外的眉毛皱起,嘴巴紧抿。


    他正想逮住三轮车发作,却发现三轮车后边还坐着个小女孩,脸上都是泥,身上的衣物又肮脏又宽大。她睁着懵懂的双眼,手里拿着一朵像是乱摘的要死不活的野花,正在一条翻出白肚子的鱼上比划着。


    江昱无力地叹了口气,扔了手边被水泼灭的劣质烟,又重新坐回了塑料凳上。


    “哎呦!后生仔,雷猴靓仔哦!”一张干瘦枯黄的脸突然贴了过来。干瘪无力的眼皮重重垂下,挤着本就不大的眼睛,一只瞳孔蒙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白翳。


    “我靠!!!”


    江昱被下了一大跳,差点原地起飞,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他隔壁摊位的摊主,那个自称“铁口神断,独眼睇真”的老神棍,用其他同样摆摊的人私下的话来说——死算命的。


    这算命的大概五十上下,瘦得像根被风干的竹竿,摇着一把豁了口的、扇骨都露出来的破蒲扇。


    “啧,印堂发黑,眉间有啲邪气缠住,后生仔,你最近撞邪喇喂!”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发黑的残牙,隔夜饭菜的馊味扑面而来,说的话跟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似的。


    江昱不是本地人,根本听不懂粤语,出于礼貌回道:“伯伯,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嗦你,小伙子,印堂发黑呐,眉间有煞气缠绕,你最近撞邪喽!”算命的那只浑浊的瞎眼对着江昱,另一只勉强能视物的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他脸上乱转。


    说完正好吹来一阵风,吹得江昱一激灵,可惜


    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氛围全浪费了,他仍是毕恭毕敬回道:“伯伯,不好意思,我不信这个。”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家里那对无处可去的母子和今天不知道能不能开张的愁绪。


    “诶,此言差矣!” 算命的把豁口蒲扇摇得更起劲了,扇起的风带着一股陈年霉味。“老夫观你面相,乌云盖顶,主大凶!恐有血光之灾,家宅不宁啊!尤其你这眉宇之间,一股阴晦之气,缠绕不去,定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家里新添了‘麻烦’?”


    最后那句“麻烦”,算命的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只浑浊的“瞎眼”似乎意有所指地朝江昱出租屋的方向“瞥”了一下。这若有若无的指向让江昱心里“咯噔”一下。


    江昱的出租屋离这里并不远,由于他长得比较出众,很多人都关注过他,打听过他的住处。


    难道这是算命的惯用的模棱两可唬人的伎俩?


    江昱强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寒意和烦躁,感觉自己莫名被人咒似的,有些不耐烦了:“阿伯,请您不要这样说话,我过得好好的。”


    “唉,年轻人,你这样早晚有一天得吃亏。” 算命摇了摇头,但脸上那副“你迟早会信我”的笃定神情却没变。他摇着破扇子,慢悠悠地往自己那个挂着一面脏兮兮八卦旗的破布摊踱回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江昱听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哦… 煞星临门,家宅难安… 三颗星,悬而未落,是福是祸,难说喽… 难说喽…”


    “三颗星?” 江昱下意识地咀嚼着这个词。他自己、游改亭、游疏允… 不正正好三个人?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甩了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了出去。“您这是封建迷信!我不信的!”


    江昱重新裹紧单薄的外套,缩回墙根,目光扫过自己摊位上那些廉价寒酸的货品,再望向远处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雨的天空。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再次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又下雨了。


    比起昨天恨不得砸死人的雨势,今天的雨温柔多了,是毛毛雨。


    他低下头,看着脚边那跟被扔在在泥泞里的廉价烟,只觉得自己的未来,似乎也正一点点被这无休止的雨水和沉重的现实,碾碎在泥泞里。


    其实扔廉价烟的地方后来长出了一棵能够遮荫的大树,只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摊位旁。是游改亭。


    她换回了自己那身半干不干的旧衣服,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脸色依旧苍白憔悴,即使这样,她也依旧很漂亮。那双红肿的眼睛里,似乎强行注入了一点微弱的、名为“活下去”的力气。


    游疏允站在她的身旁,穿着他那双不合脚的塑料凉鞋,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同样苍白的小腿,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你怎么起来了?”江昱抹了把脸,连忙站起身,有些意外道,“不多睡会?”


    游改亭摇摇头,声音沙哑:“睡不着。”她看了看摊位上寥寥的货物,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我帮你看着摊子吧。你……你去忙别的?或者歇歇?”


    江昱心里明白,她是不好意思白住,想找点事做。他摆摆手,乐呵呵笑道:“没啥忙的,就守着这个摊。你带小允……”他顿了顿,看了看游疏允那双过于沉静黑曜石般的眼睛,“带小允在旁边待着就好,别乱跑。”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稍微干燥点的台阶。


    游疏允很听话,跟着母亲坐到了台阶上。小小的身子缩着,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偶尔扫过摊位上那些色彩俗艳却毫无生气的玩具,大部分时间,还是落在江昱身上,带着一种孩童不该有的审视般的专注。


    时间在潮湿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路过,目光在摊位上或者江昱的身上短暂停留,买几样东西。江昱努力地吆喝几声,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穿透,藏着天穹压不折的生机。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制服的城管出现在街口,像一群闯入羊群的狼,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收摊了收摊了!谁让你们这么早摆这儿的?影响市容!赶紧收了!”为首的一个胖子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而蛮横。


    小贩们顿时一阵骚动,抱怨声、哀求声、手忙脚乱收拾东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江昱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靠”,也顾不上多想,飞快地卷起塑料布,把那些零碎玩意儿胡乱往里塞。塑料布被地上的积水浸透,又冷又滑,货物也沾满了泥水。


    “动作快点!”城管胖子已经走到近前,用脚踢了踢江昱刚卷起的蛇皮袋。


    江昱咬着牙,闷头快速收拾。游改亭也慌忙站起来,拉着游疏允想帮忙,却手足无措。


    混乱中,游疏允似乎被推搡了一下,小小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吃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立刻又闭上了嘴,只是那双黑眼睛猛地看向那个江昱,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孩童的惊恐。


    江昱无瑕顾及其他,自然也没看见,自顾自地一把将蛇皮袋扛上肩头,又想着小孩跑得比较慢,还营养不良,于是另一只臂弯揽起游疏允,游疏允被惊了一下,下意识两只手紧紧环住江昱的颈脖,黑曜石的大眼睛都是诧异。


    “走!”江昱又对游改亭喊道:“改亭姐,快走!”


    三人狼狈地逃离了那条街,拐进旁边一条更窄、更脏乱的后巷。巷子里堆满了垃圾,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


    江昱靠着湿冷的墙壁喘着粗气,蛇皮袋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游疏允被他放下,汗水混着丝丝雨水从江昱的饱满的额头滑落。


    他看着同样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游改亭,还有旁边依旧沉默、只是小胸脯微微起伏的游疏允,一股夹杂着无力感和烦躁感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靠,怎么这时候来查。”他皱着眉骂了一声。蛇皮袋粗糙的皮面磨破了指关节,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这一天,算是完了。


    游改亭看着他流血的手,嘴唇哆嗦着,眼泪凝在眼底,就快滚落下来。她蹲下身,从怀里摸索出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手帕,给他擦着。


    江昱看她这个泫然欲滴的样子,被吓了一跳,心里又心疼得一抽,赶紧安慰道:“哎,没啥大事的改亭姐,今天赚了的。你别这样。”


    “行了你就别安慰我了,既然一起过,我也不想成油瓶,明天我就找点工做。”休息了一晚,游改亭的小脸白里透红的,还有点发肿、水汪汪的大眼睛坚定地看着江昱。


    游疏允站在一旁望着,又带回之前类似于打量的目光。


    江昱突然被这母子的样子逗笑了,抬手摸了摸游改亭透粉的脸,“嘿嘿”笑了两声,“行行行,我不安慰你,你别哭了。”


    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做出饿死状,半真半假逗她道:“但是我饿了,我们得先去找点吃的。”


    游改亭的肚子却是突然真的叫了一声,她尴尬地立刻擦干眼角还没掉下的泪,脸瞬间酡红,用力点点头:“嗯嗯。先吃点东西。” 她伸手想去拉地上的蛇皮袋,“这个……”


    “我来。” 江昱抢先一步,重新扛起那袋沾满泥水、沉甸甸的货物,粗糙的蛇皮袋边缘再次磨蹭着指关节的破口,细微的刺痛传来,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可以自己走。”游疏允发出稚嫩可爱的童音。然后出奇主动地、有些僵硬地,攥住了他沾着泥污的衣角。


    冰凉的小手透过薄薄的、湿冷的外套布料传来一点微弱的温度。


    江昱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刚好错过了游改亭转头看向游疏允的目光。


    游疏允没有抬头看江昱,只是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阴影,视线落在他自己那双沾满泥点的塑料凉鞋上。那攥着衣角的手,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


    江昱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刚才因城管追撵的烦躁,似乎被这无声的依赖驱散了些许。


    他调整了下扛蛇皮袋的姿势,一只手去牵那只小手,轻轻捏了捏男孩又软又滑嫩嫩的小手肉:“走,小允,带你去吃点热乎的。”


    游改亭跟在他们后面,盯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尤其是儿子那主动攥住江昱衣角的小动作。她吸了吸鼻子,快步跟上。


    清晨的冷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三人穿行在迷宫般狭窄、肮脏的后巷里。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酸馊味、湿霉味,还有附近廉价小餐馆飘出的、混杂着油烟和廉价调味料的、勉强能称之为“食物香气”的味道。


    最终,江昱在一家极其简陋的街边小面馆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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