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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的样子

作者:浊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家面馆门面狭窄,油腻的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水汽,里面几张折叠桌和塑料凳挤得满满当当。此刻过了最忙的早餐点,店里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工装、埋头吃面的食客。


    老板娘是个身材壮硕、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系着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摘菜。


    看到俊逸的青年扛着个脏兮兮的大袋子,还带着个穿着朴素但很漂亮的女人和长得跟女人七分相似的孩子,眼神里立刻带上了审视和不耐烦。


    “吃什么?”她眼皮都没抬,粗声粗气地问,手里忙着拣菜叶子。


    江昱把蛇皮袋小心地放在门口避雨的角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对老板娘笑了笑:“三碗面。一份素面,两份正常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油腻的价目表,“素面要最便宜的,清汤的就行。”


    老板娘这才抬眼扫了他们仨一眼,尤其在游改亭那张即使憔悴也难掩清丽的脸蛋上多停留了一瞬,撇了撇嘴:“清汤素面,两份正常面,三碗,十三块五。”


    “哎,好。” 江昱趁游改亭念叨他之前,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同样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破旧零钱包,仔细地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硬币,递了过去。


    老板娘接过钱,随手丢进旁边的铁皮钱盒里,朝里面吼了一嗓子:“一碗清汤面,两份正常面!” 然后继续低头摘她的菜,仿佛眼前这三个人只是空气。


    店堂里狭窄拥挤,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和廉价醋的酸气。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塑料凳子冰凉。


    游疏允被江昱抱上凳子,他白皙纤细的身体轻轻地被放在塑胶凳上,两条细腿悬空晃荡着。他依旧沉默,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第一次带着明确的好奇,悄悄打量着江昱。


    江昱抽了两张纸巾,在塑胶折叠桌上擦了两圈。又从塑料签筒抽出三双一次性筷子,分别拆开又递给游改亭和游疏允。


    很快,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说是清汤,但汤底浑浊发黄,飘着几点可疑的油星,面条煮得有些过软,沉在碗底。其他两碗看起来要好些,更干净一点,带些肉粒。


    江昱把正常份分别推到游改亭和游疏允面前,:“快吃吧,改亭姐,趁热。” 说完他自己拿起筷子,搅了搅自己碗里的面,那粗糙的面条在浑浊的汤里显得格外寡淡。


    游改亭看着面前那碗明显带着点油星和零星肉沫的面,又看看江昱碗里那碗几乎就是白水煮面的东西,眼圈又有点发红。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自己碗里那点少得可怜的肉沫拨出来,小心地夹到江昱的碗里。


    “改亭姐,你……” 江昱想阻止。


    “你也吃。” 游改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江昱看她又红了眼圈,也不和她争了,心里想着,她爸说的没错,女人果然如水,不然眼泪怎么可以一直流。


    游疏允边吃眼睛边看着江昱和游改亭。那目光,并不是孩童的好奇,更像一种无声的观察。


    江昱心头微涩,没再推辞,低头大口吃起自己那碗清汤寡水的面。面条软塌塌的,没什么嚼劲,汤只有一股咸味和隐约的碱味,确实难以下咽。


    但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用吞的,胃里有了点热乎的东西,身体似乎也暖和了一点。他得补充体力。


    面馆里很安静,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油腻的墙壁,蒙着水汽的窗户,空气中有挥之不去的油烟和劣质醋混合的味道,还有老板娘偶尔粗声大气的吆喝。


    江昱几口扒拉完自己碗里的面,放下筷子,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游疏允身上。小男孩坐在高凳上,两条细腿悬空,自己小口小口地吃面条,乖巧又安静。


    “小允多吃点,长身体。”江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好” 游疏允乖巧地应着。黑眼睛里却情绪复杂,有疑惑,有观察,最终化为一种更深的沉默。


    他没有拒绝,只是低下头,用小手拿起对他来说有些过长的筷子,笨拙地挑起面条,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江昱看着男孩低垂的脑袋,那细软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江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小允现在应该八岁了,是要上学的年纪吧。”


    游改亭听着,夹面的动作一顿,又抬起了头,淡淡道:“好像是吧。”


    “小允原来在哪里读啊?”江昱又问。


    “家里面……你也知道……”游改亭有点窘迫,越说越小声。


    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她垂下了头,这个角度显得像是精致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瓷娃娃,又轻柔道“也…没有多余的费用供他上学……”说完像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似的,眼圈更红了。


    江昱看她这样子,连忙安抚道:“行了行了,上学嘛,每个孩子都要的,以前没上,现在我们都在一起了,以后就得上。”说完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我来负责。”


    游改亭一听,又要开始劝了。


    “小允呢,小允想不想上学啊?”他笑着打断游改亭又要开阖的嘴,看向一旁的游疏允。


    游改亭眼瞳僵硬地一顿,顺着江昱的目光也游移向游疏允,不同于江昱的期待,眼底带着沉沉的凝睇,犹如实质般爬上游疏允的脸上。


    游疏允似有若觉,有些好奇地看回去,几秒后又转过头对着江昱,试探性小声乖巧地开口道:“想。我也想像别的小朋友那样上学。”


    江昱得到答复又回过头来看游改亭,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调笑道:“你看吧,小孩自己都想上学。你也别不好意思了,是我想让他上学,都一块过日子了。”


    都到这份上了,游改亭状似哀怨地看了江昱,又端起碗,喝了一小口面汤。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暂时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却丝毫暖不了心口那块沉重的冰。


    她红肿的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侧脸的线条依旧优美,却透着被生活磋磨后的脆弱和疲惫。旁边,游疏允正努力对付着碗里的面条,小腮帮子微微鼓动着。


    江昱又一次感受到了独属于家的温情。


    虽然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家人”,三颗被命运狂风卷到一起、身不由己的星子,虽然飘摇不定,但总没有一个人孤军奋战那么难熬。


    他这条本就挣扎在泥泞里的船,真的能载得动这三个人吗?载着他们,驶向哪里?哪里又是岸?


    看着面汤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油腻的桌面,也模糊了江昱眼中那片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雨的A市的天空。店外是冷雨在不停敲打着地面,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但是这一刻,他是真的想要一个家了。


    冷风很快就卷来冬。


    安乐公寓最近到处在说最帅的住户江昱竟然早早就有小孩了。


    江昱,年前刚搬过来的租客,性别男,十八岁好男儿的年纪,性格热情开朗健谈,长相是出了名的俊朗,身高腿又长,用街坊邻居的话来说——那长得真叫一个周正啊,那性格是真叫一个好啊。


    他的好脾气和见人就带三分笑的爽朗劲儿,赢得了从上到下的一致好评。


    不管是情窦初开、偷偷张望的少女,还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泼辣主妇,或者“情报局”里那些阅人无数的碎嘴老太太,提起江昱,都会不约而同地统一观点:“帅,手脚勤快,虽然现在穷了点,但将来准有大出息,嫁给他不会亏!” 即使江昱本人并不知情。


    至于出租屋的邻里相亲们怎么知道,都是因为江昱本人备受关注。一个很多女生想嫁“理想型模范”单身小伙子的住所,开始频繁进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女人是清丽温婉的游改亭,而孩子则是漂亮乖巧的游疏允。


    关于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安乐公寓的“情报局”已经演绎出十几个版本:私奔的小情侣?落难的亲戚?还是……江昱真的年纪轻轻就当了爹?各种猜测在晾衣绳下、楼梯转角、傍晚乘凉的塑料凳间发酵、碰撞、再发酵。这种手段是文化间的交流方式之一。


    江昱的住所,一时间成了这片灰扑扑楼群里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也是饭后闲暇最经久不衰的谈资。


    他本人一样不知道的是,他住在这栋老旧公寓里,原本只是一个努力生存、其貌也扬的普通小伙。但自从他那间不大的出租屋开始频繁出入两个人,一切都改变了。


    那日在面馆里说出口的“我来负责”,不是一时脑热,江昱从不会冲动乱给承诺,他是个信守承诺、执行力很强的人,一直秉持着外婆教给他的“说到就要做到”的道理,所以别人说他“将来准有大出息”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确实具备“有大出息”的能力,不过他自己知道的时侯是在很远的以后。


    江昱为了一句“我来负责”跑断了腿。


    他打听清楚A市外来务工子女入学的政策,厚着脸皮求以前认识的一个在社区工作的老乡帮忙,带着游改亭和游疏允去学校面试。


    手续繁琐,证明文件缺这少那,他一遍遍跑街道办、开证明、补材料。


    游改亭除了带着游疏允跟着江昱东奔西走,几乎帮不上忙。


    看着江昱在那些窗口前点头哈腰,一遍遍解释他们的“情况”,看着他额头冒汗,看着他被不耐烦的工作人员敷衍。每当这时,游改亭就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衣角,指甲掐得掌心发白。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江昱拿着那张盖着红章的薄薄入学通知书回来了。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巨大成就感的笑容,把通知书拍在桌上:“成了!明年小允就可以去向阳小学报到了!”


    游疏允还是平静地盯着他瞧,不喜不悲,仿佛置身事外似的。


    江昱权当游疏允开心傻了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狠狠地揉了揉他柔软细腻的头发,一下子把他小小的身体捞了起来,用力抛向底窄的天花板,然后稳稳地接住,又紧紧抱在怀里。


    温暖的大脸挤着冰凉的小脸,江昱眉眼弯弯斜着看游疏允白皙干净的小脸,乐呵呵道:“你这小子,上个学这么麻烦,得亏我神通广大。”


    游疏允却仿佛被抽了发条的娃娃,任江昱怎么摆弄都毫无反应,只是愣愣地、空灵地望着屋里的某个小角落,开机状态似的。


    “你这小鬼,”他这反应让江昱不满意了,于是又一把将游疏允放在木板床上,状似生气道:“除了盯着我一个劲儿地瞧,就不会点别的?”


    说着又把游疏允摊开放在柔软的被子上,手抓着他的胳膊,用头顶来回拱着他的小肚皮,势必要让这面瘫的小鬼笑一回。


    结果跟他自娱自乐似的,游疏允动也不动,没有任何反应,跟一个人的独角戏似的。江昱没劲地停下来。


    江昱有些搞不懂这个所有人面前乖巧安静的孩子,仿佛世界跟他无关,有没有都觉得无所谓,有就接受,没有也不会怎么样。


    他刚要从游疏允柔软的肚皮抬起头来,却看见游疏允白净的脸颊沾上了一点粉,身体微微颤着,像是在忍着笑意。


    原来是害羞?一个男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


    江昱顿时心情又好起来了,哈哈大笑着又用大手钻进游疏允的身体,挠他的腰眼和胳肢窝。


    这小鬼终于憋不住了,小小的身子在薄被上翻来滚去,清脆又稚气带点奶气的点点笑声在小小的出租屋来回摇摆,那张没甚表情的脸上头次生机勃勃地生动起来,泛了活,红扑扑的,黑曜石似黑沉沉的眼瞳被弯弯得藏起来。


    两个人正玩得起劲,突然被“啪”地一声打断了,声音不大也不小,两盘刚炒好的菜被放在了塑胶折叠桌上。


    游改亭系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看起来兴致不高,眯着眼睛瞅着床上笑闹的两人。声音不高,却清泠泠得:“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我怎么不是第一个知道?你怎么不先告诉我?”


    游改亭娇嗔埋怨的三连问,仿佛吃味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江昱在跟哪个小三亲热似的。


    在一起了一个多月,游改亭和江昱像所有热乎的小两口那样进入了热恋期。只是有时候江昱觉得有些发懵,因为游改亭有时竟然连自己亲儿子的醋都吃。


    不过他向来不会深究这种问题,一来每天摆摊起早贪黑就够费精力,二来他这个人性子太直,想也想不明白。


    所以现在也一样,权当作日常打闹,一个打挺从床上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做投降状,脸上还堆着笑,嘴里马不停蹄道:“错啦错啦,你最大,下次先让你知道,然后再告诉小允。”


    另一边,江昱一撒手,游疏允的笑声也断了,乌黑的瞳孔睁着从眼皮冒了出来,有些茫然地望着江昱,诧异了一瞬。


    小小的胸口还一鼓一鼓的,他慢慢平息了呼吸,然后坐起身盯着江昱背对着他的后脑勺。


    大概停了一两秒,又游移地转过眼珠,落到站在江昱前面双手插着腰的游改亭。


    游改亭察觉到他的凝睇,眯起眼睛偏过头,也望了过来,两个人的视线都越过江昱,无声无息地进行短暂的打量和揣摩,视线如出一辙的冷冰冰,透着一鼓说不出来的怪。


    两张相似的脸,彼此都不让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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