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 第1章 女人和小孩 冬正要把秋拽倒的季节。 阴湿逼仄的潮黄牙色墙皮挤出一条条曲折的水痕,打湿了糊在窗上旧报纸翘起的边角,使其终于服帖地粘在窗边。热水器像哮喘患者那样呼哧作响,雾气粘稠地入侵了淋浴间的每个角落。 天花板“滋滋”地响着,夜里下雨就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噪音。 镜子上的水雾越抹越花,映出一张模糊的脸,像被雨水泡皱的旧照片。一个青年正站在碎了一角的镜子前发愣,盘算着今天地摊的收入。 “江昱,你在吗?”亲柔的女声游离进来,有些变形的木板门传来一阵敲门声,骤然打断了青年的思考。 由于隔音并不好,江昱一下来听出外面的女人是游改亭,他不免有些激动地喊着:“我在!马上来!” 这是一个俊逸的十八岁青年。对比起同龄人,他已经褪去少年的稚嫩,但眉宇间还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蓬勃朝气。他飞快得套好衣服,匆匆开门:“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游改亭不答话,她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下,看不清表情,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水渍蔓延在脚下打着圈。活像一只溺死鬼。 江昱有些被她吓到,反应过来后为这样的形容暗暗骂了自己一通,怎么能这样形容人家女生。他赶忙推着游改亭进门,“你怎么不打伞淋雨过来?” 江昱边找了条毛巾递给她,边担心道:“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游改亭失了魂似的定在原地,也没接他的毛巾,半晌后一张惨白湿答答的小脸仰起头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只有眼眶猩红地发肿。 她颤着身子,看着江昱鸣咽着:“江昱,我没有家了……” 江昱立马感觉出不对劲,自己上手帮她擦着脸,嘴上安慰道:“先擦擦脸,怎么回事?” 游改亭家里的情况江昱是知道的,家庭是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结构是两个监护人和三女一男,游改亭是家里第三个女儿,成绩一直很优秀,但是由于性别一直被区别对待,所以读完高中没钱上大学后就辍学了。 她今年二十五岁,靠打工赚钱,是一个非常积极向上且能忍的女人,她说出没有家这话只能是和家里决裂了。 游改亭被江昱扶着坐在了塑料板凳上,不答话,只是泣涕涟涟。 江昱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两个人都沉默着。 江昱刚认识她时才十四岁。他那会还在读书,住在外婆家,是个典型的留守儿童。 那时他的外婆身体健康,父母也还没出车祸。江昱家里是开小卖部的,他正如同往常一样趴在门口的矮凳上写作业,他不是学习的料,成绩打小就不好,尽管看起来很努力,实际上都是做些无用功,不一会就发起了呆。 游改亭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干净质朴,乌黑的头发揽在耳后,露出漂亮的小脸,微微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小酒窝,她音色柔和:“你好,请问有卖胶带吗?要大一点的那种。” 江昱那时候被她迷住了,就像是老电影突然被放慢,游改亭成了鲜明的主角,尽管她穿得很朴素,但其他人和事就是成了透明的黑白,巨大的吸力将他定住,所以他自顾自地把外界的声音屏蔽了,发起了愣。 直到游改亭又喊了一声,他才猛得回过神来。也没回她的话,嘴里猛得钻出一句让游改亭瞬间脑子空白的话:“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从那以后,江昱就开始了单方面的明恋加追求。直到后来他才发现游改亭早就有男朋友,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叫做游疏允。 不过他那会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恋,只是稀奇古怪地想着:这个小孩怎么跟游改亭一个姓? 后来呢,游改亭的男朋友就抛下了这对母子。 思绪被打火机“咔嗒”一声打断,江昱娴熟地点了根劣质烟,缓缓抽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一旁小木桌上的泛黄旧照片,他拿下来用身上松松垮垮有些油渍痕迹的背心一角擦了擦又放了回去。 照片上的两个主角是小时候的江昱和还没有病逝的外婆。 雨抽抽嗒嗒地越下越大,很久很久后,江昱吐出一口烟,对着失魂落魄的游改亭说道:“要不咱们一起过吧。” “砰砰”两声,变形的木板门今夜迎来了第二个不速之客。“妈妈,妈妈,你忘记我了。”是一个稚嫩的男童声。 江昱暗暗心惊,叼着烟赶紧去把外面的浑身湿透的游疏允抱了进来。 游改亭怎么没安顿好儿子自己就过来? 江昱正怪着,再进来一看,游改亭脸色似乎更加惨白了,弱小的身体颤得更加厉害。 她都还没顾得上自己,没管好自己的儿子也是情理之中。 暗暗叹了口气,用力吸了口烟然后掐灭,拿起毛巾又给游疏允擦脸。小孩子的皮肤被水泡得泛白,苍白的小脸上镶着两颗黑珍珠似的眼睛,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昱看,像个小溺水鬼。 擦完脸后,又开始把小孩衣服脱了轻轻擦着里面营养不良到脱相的身体,干净之后才发觉家里没有小孩的衣服,他随手拿了件自己的衣服套了上去。 衣服大大地挂在游疏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游疏雨却咧开嘴笑了,嘴边的两个酒窝和他妈妈的一摸一样:“谢谢哥哥。” 江昱觉得他可爱极了,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温声道:“今晚太晚了,我收拾收拾床,你们母子先在这睡下吧,我睡竹席。” 说着就从角落抽出一张竹席摊开,对于他现在的体格来说,这个竹席显得过于小了,上面落了很多灰。看着有几年没用过了。 江昱说的床也不过是在很多空酒瓶箱上面放一块木板,上面再铺一层大一点竹席,廉价的蚊帐要掉不掉地用一条塑料绳吊着。 江昱把蚊帐挂了起来,粗略地收拾了床上的衣物,收拾一半又看了看屋内唯一照明的有些老化的灯管。 他抹了抹自己的鼻梁,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的贫穷。 看着那悬垂欲坠的蚊帐,又瞥了眼缩在塑料板凳上依旧半湿不干、失魂落魄的游改亭,以及穿着自己宽大背心、像个小木偶般乖巧站在一旁的一直盯着自己的游疏允,他鼻子突然泛了些酸。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改亭姐,你先去…去里面那个淋浴间,就是热水器旁边,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我找件干净的给你。” 说完后手忙脚乱地在墙角堆放的几个破旧纸箱里翻找,终于拽出一件洗得发硬、但还算干净的灰色旧T恤和一条宽松的运动裤。 “可能有点大,你先凑合穿,总比湿着强。”江昱把衣服塞到游改亭手里,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两个人都微微一愣。 游改亭迟缓地抬起头,那双红肿空洞的眼睛滑动,聚焦一刻,又垂下去。 她没有拒绝,接过衣服,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被雾气蒸腾得模糊的淋浴间。门板虚掩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江昱和游疏雨。 小孩依旧安静地站着,大大的黑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昱。 从进门开始游疏允的眼睛就没从江昱身上离开过,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懵懂好奇,反而有种过早经历的沉静,看得江昱心里发毛,又忍不住怜惜。 “小允,饿不饿?”江昱蹲下身,平视着游疏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轻松些。 游疏雨轻轻摇了摇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像只刚被捞起来的小猫。 “冷吗?”江昱伸手摸了摸他套在宽大衣服里的小胳膊,冰凉。 小孩没说话,只是又摇了摇头。但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发颤却骗不了人。 江昱暗骂自己尽问废话。 他环顾四周,他快步走到那个用空酒瓶箱和木板搭成的“床”边,把上面堆着的几件旧衣服和杂物一股脑包起来放到角落的竹席上,然后用力拍打了几下充当“床垫”的竹席,试图拍掉上面的灰尘和潮气。竹席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来,小允,先坐这儿。”他把游疏雨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木板床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小孩的身体轻得吓人,骨头硌着他的手臂。 他又翻箱倒柜,找到了两个没扔的空矿泉水瓶,把保温壶的温水倒了进去,用手试了试温度,才各放到游疏允双脚边。 “暖暖脚就不冷了。”他蹲下来,不由分说地脱掉小孩脚上那双同样湿透的、明显不合脚的旧塑料凉鞋。 那双小脚冰凉苍白,脚趾蜷缩着,沾满了泥水。 江昱只得又找了个盆子,同样倒了温水,小心地把小孩子的放进温水里。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脚。 游疏允似乎终于有了点活气,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点,但眼睛还是固执地望着江昱,仿佛打量似的。 江昱低着头,看不见小孩漆黑的瞳孔,很快就给他洗完了小脚。 隔间里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和弥漫的雾气,重重地敲在江昱的心上。 他烦躁地又想摸烟,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终只是用力地搓了把脸。 游改亭出来了。她换上了江昱那身过于宽大的旧衣裤,袖子挽了好几道,裤腿拖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不合体的布料裹挟着,显得更加瘦削脆弱。湿漉漉的长发胡乱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唇。 她低着头,默默走到儿子身边,挨着他坐在木板床边沿,伸出手,重重地把游疏允揉进怀里。小孩却没有半点反应,视线还是粘在江昱身上。 江昱看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俩,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安静得过分。 在昏黄的光线下,在弥漫着霉味、水汽和劣质烟草气味的狭小空间里,他刚才那句“一起过吧”的冲动言语,此刻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一起过”,意味着什么? 他这间破屋子,他那点靠摆地摊勉强糊口的收入,能撑得起三个人的生活吗?尤其是还有一个孩子。 他默默地端起洗脚水,走到门口,打开那扇变形的木板门。 外面雨势未减,冰冷的雨丝立刻扑打在他脸上。他把水泼在门外泥泞的地上,水流很快汇入雨水中消失不见。 他站在门口,有些迟钝,任由冰冷的雨点打在裸露的手臂上,试图浇灭心头的混乱和沉重。夜风吹过,带着湿透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自从他自己一个人住后,这扇变形的木板门打开又关上,只关乎他一个人的进出,一个人的冷暖,一个人面对这湿冷世界的狼狈。 “江昱,别站门口,冷。”身后传来游改亭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冰冷的雨水顺着江昱的后颈流进衣领,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猛地回过神,应了句“好”,才意识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杵在门口淋雨。 江昱关上门,插好那根形同虚设的门闩,走回屋内。他看着母子俩挤在狭窄的木板床上,那简陋的蚊帐垂落下来,更显得空间局促。“你们睡床吧,我睡地上。”他指了指铺在水泥地上的那张短小的竹席。 “不用…”游改亭刚开口。 “哎,你就别动了,就这样吧。”江昱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走到墙角,拉下那根控制灯管的细绳。昏黄的光线瞬间熄灭,房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路灯,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黑暗中的听觉异常敏锐,屋外哗哗的雨声,屋内热水器水管偶尔发出的“呜噜”声,还有…木板床上传来的、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以及晃动时木板发出的轻微吱嘎声。 江昱在冰凉的竹席上躺下。竹席太短,他的脚踝和小腿不得不接触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寒意立刻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蜷缩起身体,侧躺着,面朝着那张木板床的方向。黑暗中,他只能模糊看到床上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隆起轮廓。 时间在潮湿和寒冷中缓慢流淌。游改亭大概哭累了,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悠长而压抑的呼吸。游疏允似乎也睡着了,发出细微均匀的鼻息。但江昱却毫无睡意。 天花板上那“滋滋”的噪音又开始作祟,像是某种啮齿动物在啃噬着脆弱的神经。 他想起游改亭那句“我没有家了”,想起她猩红肿胀的眼睛,想起游疏雨那双沉默而黑亮的眸子,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和这间风雨飘摇的陋室。 一起过?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悬在黑暗里,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无尽的雨声,和他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在提醒着他现实的重量。 他闭上眼,却仿佛看到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水痕正无声地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泪痕。 家是年久失修的木板门,他站在门外听得见里头炉火“噼啪”声,却没有推门而入的勇气。 第2章 死算命的 “吱呀——” 木板门拖着长长的尾调,江昱轻手轻脚地拧开又关上,一股冷冽的寒气裹着水雾扑面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木板床上,游改亭侧身蜷缩着睡在床边,似乎睡得很沉,但眉宇间依旧锁着挥之不去的愁苦。 母子中间隔了很大一段距离。 游疏允穿着宽大背心,小小的身体贴着里边的墙,像只缩在巢里的雏鸟,呼吸均匀。那张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褪去了昨夜的惨白,却依旧没什么血色,那对乌黑的瞳孔也被眼皮覆盖。 江昱得出去,地摊是唯一的生计。 A市的天光刚泛起鱼肚白,比天光更早的路边摊稀稀拉拉摆在街道两旁。 昨夜被大雨刮刷的街道弥漫着湿漉漉的水腥味,放眼望去空旷而泥泞。几个同样早起的摊贩正费力地支起各自的棚子,脸上都带着被生活反复榨干的麻木。 江昱在惯常的角落停下。这里地势稍高,积水少些,但地面依旧湿漉漉的。 他熟练地铺开一块沾满污渍的厚塑料布,然后将蛇皮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几本卷了边的旧杂志、几把劣质雨伞、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货物散落在塑料布上,显得格外寒酸。 摆好摊,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薄外套,缩在墙根下。一只手如往常那样娴熟地点了一根皱巴巴的烟,张嘴就往里深吸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味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 要说这人生呢,还真是反复无常。 以前呢,江昱就经常在摆摊的时候看着来来回回逛着摊位的一对对情侣,想象和游改亭在一起的生活,那时就坐在现在的这个塑料板凳上,一样抽着廉价烟,日日夜夜都如此。 但是现下真在一起了,他发觉没有当初想象的时候那样美好。 为什么呢?因为臆想不需要负责任。 江昱并不是不想负责,只是回忆起游改亭的两个酒窝和会酡红的脸颊,还有眼睛黑曜石般又大又圆的漂亮小孩。他在想他能不能担起这样的责任。 正思索间,迎面驶来一辆载海腥味冲人的的三轮车,三轮车车斗架着三个篾筐,**淌着水。 “哗啦”一声,三轮车压过积水,溅起肮脏的水花,江昱瞬间被泼了全身。 塑料凳嘎吱响动,江昱猛得站了起来,他有些火了,高耸峭直眉骨外的眉毛皱起,嘴巴紧抿。 他正想逮住三轮车发作,却发现三轮车后边还坐着个小女孩,脸上都是泥,身上的衣物又肮脏又宽大。她睁着懵懂的双眼,手里拿着一朵像是乱摘的要死不活的野花,正在一条翻出白肚子的鱼上比划着。 江昱无力地叹了口气,扔了手边被水泼灭的劣质烟,又重新坐回了塑料凳上。 “哎呦!后生仔,雷猴靓仔哦!”一张干瘦枯黄的脸突然贴了过来。干瘪无力的眼皮重重垂下,挤着本就不大的眼睛,一只瞳孔蒙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白翳。 “我靠!!!” 江昱被下了一大跳,差点原地起飞,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他隔壁摊位的摊主,那个自称“铁口神断,独眼睇真”的老神棍,用其他同样摆摊的人私下的话来说——死算命的。 这算命的大概五十上下,瘦得像根被风干的竹竿,摇着一把豁了口的、扇骨都露出来的破蒲扇。 “啧,印堂发黑,眉间有啲邪气缠住,后生仔,你最近撞邪喇喂!”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发黑的残牙,隔夜饭菜的馊味扑面而来,说的话跟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似的。 江昱不是本地人,根本听不懂粤语,出于礼貌回道:“伯伯,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嗦你,小伙子,印堂发黑呐,眉间有煞气缠绕,你最近撞邪喽!”算命的那只浑浊的瞎眼对着江昱,另一只勉强能视物的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他脸上乱转。 说完正好吹来一阵风,吹得江昱一激灵,可惜 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氛围全浪费了,他仍是毕恭毕敬回道:“伯伯,不好意思,我不信这个。”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家里那对无处可去的母子和今天不知道能不能开张的愁绪。 “诶,此言差矣!” 算命的把豁口蒲扇摇得更起劲了,扇起的风带着一股陈年霉味。“老夫观你面相,乌云盖顶,主大凶!恐有血光之灾,家宅不宁啊!尤其你这眉宇之间,一股阴晦之气,缠绕不去,定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家里新添了‘麻烦’?” 最后那句“麻烦”,算命的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只浑浊的“瞎眼”似乎意有所指地朝江昱出租屋的方向“瞥”了一下。这若有若无的指向让江昱心里“咯噔”一下。 江昱的出租屋离这里并不远,由于他长得比较出众,很多人都关注过他,打听过他的住处。 难道这是算命的惯用的模棱两可唬人的伎俩? 江昱强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寒意和烦躁,感觉自己莫名被人咒似的,有些不耐烦了:“阿伯,请您不要这样说话,我过得好好的。” “唉,年轻人,你这样早晚有一天得吃亏。” 算命摇了摇头,但脸上那副“你迟早会信我”的笃定神情却没变。他摇着破扇子,慢悠悠地往自己那个挂着一面脏兮兮八卦旗的破布摊踱回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江昱听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哦… 煞星临门,家宅难安… 三颗星,悬而未落,是福是祸,难说喽… 难说喽…” “三颗星?” 江昱下意识地咀嚼着这个词。他自己、游改亭、游疏允… 不正正好三个人?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甩了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了出去。“您这是封建迷信!我不信的!” 江昱重新裹紧单薄的外套,缩回墙根,目光扫过自己摊位上那些廉价寒酸的货品,再望向远处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雨的天空。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再次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又下雨了。 比起昨天恨不得砸死人的雨势,今天的雨温柔多了,是毛毛雨。 他低下头,看着脚边那跟被扔在在泥泞里的廉价烟,只觉得自己的未来,似乎也正一点点被这无休止的雨水和沉重的现实,碾碎在泥泞里。 其实扔廉价烟的地方后来长出了一棵能够遮荫的大树,只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摊位旁。是游改亭。 她换回了自己那身半干不干的旧衣服,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脸色依旧苍白憔悴,即使这样,她也依旧很漂亮。那双红肿的眼睛里,似乎强行注入了一点微弱的、名为“活下去”的力气。 游疏允站在她的身旁,穿着他那双不合脚的塑料凉鞋,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同样苍白的小腿,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你怎么起来了?”江昱抹了把脸,连忙站起身,有些意外道,“不多睡会?” 游改亭摇摇头,声音沙哑:“睡不着。”她看了看摊位上寥寥的货物,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我帮你看着摊子吧。你……你去忙别的?或者歇歇?” 江昱心里明白,她是不好意思白住,想找点事做。他摆摆手,乐呵呵笑道:“没啥忙的,就守着这个摊。你带小允……”他顿了顿,看了看游疏允那双过于沉静黑曜石般的眼睛,“带小允在旁边待着就好,别乱跑。”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稍微干燥点的台阶。 游疏允很听话,跟着母亲坐到了台阶上。小小的身子缩着,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偶尔扫过摊位上那些色彩俗艳却毫无生气的玩具,大部分时间,还是落在江昱身上,带着一种孩童不该有的审视般的专注。 时间在潮湿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路过,目光在摊位上或者江昱的身上短暂停留,买几样东西。江昱努力地吆喝几声,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穿透,藏着天穹压不折的生机。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制服的城管出现在街口,像一群闯入羊群的狼,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收摊了收摊了!谁让你们这么早摆这儿的?影响市容!赶紧收了!”为首的一个胖子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而蛮横。 小贩们顿时一阵骚动,抱怨声、哀求声、手忙脚乱收拾东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江昱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靠”,也顾不上多想,飞快地卷起塑料布,把那些零碎玩意儿胡乱往里塞。塑料布被地上的积水浸透,又冷又滑,货物也沾满了泥水。 “动作快点!”城管胖子已经走到近前,用脚踢了踢江昱刚卷起的蛇皮袋。 江昱咬着牙,闷头快速收拾。游改亭也慌忙站起来,拉着游疏允想帮忙,却手足无措。 混乱中,游疏允似乎被推搡了一下,小小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吃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立刻又闭上了嘴,只是那双黑眼睛猛地看向那个江昱,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孩童的惊恐。 江昱无瑕顾及其他,自然也没看见,自顾自地一把将蛇皮袋扛上肩头,又想着小孩跑得比较慢,还营养不良,于是另一只臂弯揽起游疏允,游疏允被惊了一下,下意识两只手紧紧环住江昱的颈脖,黑曜石的大眼睛都是诧异。 “走!”江昱又对游改亭喊道:“改亭姐,快走!” 三人狼狈地逃离了那条街,拐进旁边一条更窄、更脏乱的后巷。巷子里堆满了垃圾,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 江昱靠着湿冷的墙壁喘着粗气,蛇皮袋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游疏允被他放下,汗水混着丝丝雨水从江昱的饱满的额头滑落。 他看着同样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游改亭,还有旁边依旧沉默、只是小胸脯微微起伏的游疏允,一股夹杂着无力感和烦躁感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靠,怎么这时候来查。”他皱着眉骂了一声。蛇皮袋粗糙的皮面磨破了指关节,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这一天,算是完了。 游改亭看着他流血的手,嘴唇哆嗦着,眼泪凝在眼底,就快滚落下来。她蹲下身,从怀里摸索出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手帕,给他擦着。 江昱看她这个泫然欲滴的样子,被吓了一跳,心里又心疼得一抽,赶紧安慰道:“哎,没啥大事的改亭姐,今天赚了的。你别这样。” “行了你就别安慰我了,既然一起过,我也不想成油瓶,明天我就找点工做。”休息了一晚,游改亭的小脸白里透红的,还有点发肿、水汪汪的大眼睛坚定地看着江昱。 游疏允站在一旁望着,又带回之前类似于打量的目光。 江昱突然被这母子的样子逗笑了,抬手摸了摸游改亭透粉的脸,“嘿嘿”笑了两声,“行行行,我不安慰你,你别哭了。” 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做出饿死状,半真半假逗她道:“但是我饿了,我们得先去找点吃的。” 游改亭的肚子却是突然真的叫了一声,她尴尬地立刻擦干眼角还没掉下的泪,脸瞬间酡红,用力点点头:“嗯嗯。先吃点东西。” 她伸手想去拉地上的蛇皮袋,“这个……” “我来。” 江昱抢先一步,重新扛起那袋沾满泥水、沉甸甸的货物,粗糙的蛇皮袋边缘再次磨蹭着指关节的破口,细微的刺痛传来,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可以自己走。”游疏允发出稚嫩可爱的童音。然后出奇主动地、有些僵硬地,攥住了他沾着泥污的衣角。 冰凉的小手透过薄薄的、湿冷的外套布料传来一点微弱的温度。 江昱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刚好错过了游改亭转头看向游疏允的目光。 游疏允没有抬头看江昱,只是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阴影,视线落在他自己那双沾满泥点的塑料凉鞋上。那攥着衣角的手,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 江昱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刚才因城管追撵的烦躁,似乎被这无声的依赖驱散了些许。 他调整了下扛蛇皮袋的姿势,一只手去牵那只小手,轻轻捏了捏男孩又软又滑嫩嫩的小手肉:“走,小允,带你去吃点热乎的。” 游改亭跟在他们后面,盯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尤其是儿子那主动攥住江昱衣角的小动作。她吸了吸鼻子,快步跟上。 清晨的冷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三人穿行在迷宫般狭窄、肮脏的后巷里。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酸馊味、湿霉味,还有附近廉价小餐馆飘出的、混杂着油烟和廉价调味料的、勉强能称之为“食物香气”的味道。 最终,江昱在一家极其简陋的街边小面馆前停下脚步。 第3章 家的样子 这家面馆门面狭窄,油腻的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水汽,里面几张折叠桌和塑料凳挤得满满当当。此刻过了最忙的早餐点,店里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工装、埋头吃面的食客。 老板娘是个身材壮硕、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系着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摘菜。 看到俊逸的青年扛着个脏兮兮的大袋子,还带着个穿着朴素但很漂亮的女人和长得跟女人七分相似的孩子,眼神里立刻带上了审视和不耐烦。 “吃什么?”她眼皮都没抬,粗声粗气地问,手里忙着拣菜叶子。 江昱把蛇皮袋小心地放在门口避雨的角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对老板娘笑了笑:“三碗面。一份素面,两份正常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油腻的价目表,“素面要最便宜的,清汤的就行。” 老板娘这才抬眼扫了他们仨一眼,尤其在游改亭那张即使憔悴也难掩清丽的脸蛋上多停留了一瞬,撇了撇嘴:“清汤素面,两份正常面,三碗,十三块五。” “哎,好。” 江昱趁游改亭念叨他之前,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同样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破旧零钱包,仔细地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硬币,递了过去。 老板娘接过钱,随手丢进旁边的铁皮钱盒里,朝里面吼了一嗓子:“一碗清汤面,两份正常面!” 然后继续低头摘她的菜,仿佛眼前这三个人只是空气。 店堂里狭窄拥挤,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和廉价醋的酸气。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塑料凳子冰凉。 游疏允被江昱抱上凳子,他白皙纤细的身体轻轻地被放在塑胶凳上,两条细腿悬空晃荡着。他依旧沉默,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第一次带着明确的好奇,悄悄打量着江昱。 江昱抽了两张纸巾,在塑胶折叠桌上擦了两圈。又从塑料签筒抽出三双一次性筷子,分别拆开又递给游改亭和游疏允。 很快,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说是清汤,但汤底浑浊发黄,飘着几点可疑的油星,面条煮得有些过软,沉在碗底。其他两碗看起来要好些,更干净一点,带些肉粒。 江昱把正常份分别推到游改亭和游疏允面前,:“快吃吧,改亭姐,趁热。” 说完他自己拿起筷子,搅了搅自己碗里的面,那粗糙的面条在浑浊的汤里显得格外寡淡。 游改亭看着面前那碗明显带着点油星和零星肉沫的面,又看看江昱碗里那碗几乎就是白水煮面的东西,眼圈又有点发红。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自己碗里那点少得可怜的肉沫拨出来,小心地夹到江昱的碗里。 “改亭姐,你……” 江昱想阻止。 “你也吃。” 游改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江昱看她又红了眼圈,也不和她争了,心里想着,她爸说的没错,女人果然如水,不然眼泪怎么可以一直流。 游疏允边吃眼睛边看着江昱和游改亭。那目光,并不是孩童的好奇,更像一种无声的观察。 江昱心头微涩,没再推辞,低头大口吃起自己那碗清汤寡水的面。面条软塌塌的,没什么嚼劲,汤只有一股咸味和隐约的碱味,确实难以下咽。 但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用吞的,胃里有了点热乎的东西,身体似乎也暖和了一点。他得补充体力。 面馆里很安静,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油腻的墙壁,蒙着水汽的窗户,空气中有挥之不去的油烟和劣质醋混合的味道,还有老板娘偶尔粗声大气的吆喝。 江昱几口扒拉完自己碗里的面,放下筷子,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游疏允身上。小男孩坐在高凳上,两条细腿悬空,自己小口小口地吃面条,乖巧又安静。 “小允多吃点,长身体。”江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好” 游疏允乖巧地应着。黑眼睛里却情绪复杂,有疑惑,有观察,最终化为一种更深的沉默。 他没有拒绝,只是低下头,用小手拿起对他来说有些过长的筷子,笨拙地挑起面条,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江昱看着男孩低垂的脑袋,那细软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江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小允现在应该八岁了,是要上学的年纪吧。” 游改亭听着,夹面的动作一顿,又抬起了头,淡淡道:“好像是吧。” “小允原来在哪里读啊?”江昱又问。 “家里面……你也知道……”游改亭有点窘迫,越说越小声。 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她垂下了头,这个角度显得像是精致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瓷娃娃,又轻柔道“也…没有多余的费用供他上学……”说完像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似的,眼圈更红了。 江昱看她这样子,连忙安抚道:“行了行了,上学嘛,每个孩子都要的,以前没上,现在我们都在一起了,以后就得上。”说完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我来负责。” 游改亭一听,又要开始劝了。 “小允呢,小允想不想上学啊?”他笑着打断游改亭又要开阖的嘴,看向一旁的游疏允。 游改亭眼瞳僵硬地一顿,顺着江昱的目光也游移向游疏允,不同于江昱的期待,眼底带着沉沉的凝睇,犹如实质般爬上游疏允的脸上。 游疏允似有若觉,有些好奇地看回去,几秒后又转过头对着江昱,试探性小声乖巧地开口道:“想。我也想像别的小朋友那样上学。” 江昱得到答复又回过头来看游改亭,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调笑道:“你看吧,小孩自己都想上学。你也别不好意思了,是我想让他上学,都一块过日子了。” 都到这份上了,游改亭状似哀怨地看了江昱,又端起碗,喝了一小口面汤。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暂时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却丝毫暖不了心口那块沉重的冰。 她红肿的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侧脸的线条依旧优美,却透着被生活磋磨后的脆弱和疲惫。旁边,游疏允正努力对付着碗里的面条,小腮帮子微微鼓动着。 江昱又一次感受到了独属于家的温情。 虽然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家人”,三颗被命运狂风卷到一起、身不由己的星子,虽然飘摇不定,但总没有一个人孤军奋战那么难熬。 他这条本就挣扎在泥泞里的船,真的能载得动这三个人吗?载着他们,驶向哪里?哪里又是岸? 看着面汤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油腻的桌面,也模糊了江昱眼中那片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雨的A市的天空。店外是冷雨在不停敲打着地面,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但是这一刻,他是真的想要一个家了。 冷风很快就卷来冬。 安乐公寓最近到处在说最帅的住户江昱竟然早早就有小孩了。 江昱,年前刚搬过来的租客,性别男,十八岁好男儿的年纪,性格热情开朗健谈,长相是出了名的俊朗,身高腿又长,用街坊邻居的话来说——那长得真叫一个周正啊,那性格是真叫一个好啊。 他的好脾气和见人就带三分笑的爽朗劲儿,赢得了从上到下的一致好评。 不管是情窦初开、偷偷张望的少女,还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泼辣主妇,或者“情报局”里那些阅人无数的碎嘴老太太,提起江昱,都会不约而同地统一观点:“帅,手脚勤快,虽然现在穷了点,但将来准有大出息,嫁给他不会亏!” 即使江昱本人并不知情。 至于出租屋的邻里相亲们怎么知道,都是因为江昱本人备受关注。一个很多女生想嫁“理想型模范”单身小伙子的住所,开始频繁进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女人是清丽温婉的游改亭,而孩子则是漂亮乖巧的游疏允。 关于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安乐公寓的“情报局”已经演绎出十几个版本:私奔的小情侣?落难的亲戚?还是……江昱真的年纪轻轻就当了爹?各种猜测在晾衣绳下、楼梯转角、傍晚乘凉的塑料凳间发酵、碰撞、再发酵。这种手段是文化间的交流方式之一。 江昱的住所,一时间成了这片灰扑扑楼群里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也是饭后闲暇最经久不衰的谈资。 他本人一样不知道的是,他住在这栋老旧公寓里,原本只是一个努力生存、其貌也扬的普通小伙。但自从他那间不大的出租屋开始频繁出入两个人,一切都改变了。 那日在面馆里说出口的“我来负责”,不是一时脑热,江昱从不会冲动乱给承诺,他是个信守承诺、执行力很强的人,一直秉持着外婆教给他的“说到就要做到”的道理,所以别人说他“将来准有大出息”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确实具备“有大出息”的能力,不过他自己知道的时侯是在很远的以后。 江昱为了一句“我来负责”跑断了腿。 他打听清楚A市外来务工子女入学的政策,厚着脸皮求以前认识的一个在社区工作的老乡帮忙,带着游改亭和游疏允去学校面试。 手续繁琐,证明文件缺这少那,他一遍遍跑街道办、开证明、补材料。 游改亭除了带着游疏允跟着江昱东奔西走,几乎帮不上忙。 看着江昱在那些窗口前点头哈腰,一遍遍解释他们的“情况”,看着他额头冒汗,看着他被不耐烦的工作人员敷衍。每当这时,游改亭就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衣角,指甲掐得掌心发白。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江昱拿着那张盖着红章的薄薄入学通知书回来了。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巨大成就感的笑容,把通知书拍在桌上:“成了!明年小允就可以去向阳小学报到了!” 游疏允还是平静地盯着他瞧,不喜不悲,仿佛置身事外似的。 江昱权当游疏允开心傻了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狠狠地揉了揉他柔软细腻的头发,一下子把他小小的身体捞了起来,用力抛向底窄的天花板,然后稳稳地接住,又紧紧抱在怀里。 温暖的大脸挤着冰凉的小脸,江昱眉眼弯弯斜着看游疏允白皙干净的小脸,乐呵呵道:“你这小子,上个学这么麻烦,得亏我神通广大。” 游疏允却仿佛被抽了发条的娃娃,任江昱怎么摆弄都毫无反应,只是愣愣地、空灵地望着屋里的某个小角落,开机状态似的。 “你这小鬼,”他这反应让江昱不满意了,于是又一把将游疏允放在木板床上,状似生气道:“除了盯着我一个劲儿地瞧,就不会点别的?” 说着又把游疏允摊开放在柔软的被子上,手抓着他的胳膊,用头顶来回拱着他的小肚皮,势必要让这面瘫的小鬼笑一回。 结果跟他自娱自乐似的,游疏允动也不动,没有任何反应,跟一个人的独角戏似的。江昱没劲地停下来。 江昱有些搞不懂这个所有人面前乖巧安静的孩子,仿佛世界跟他无关,有没有都觉得无所谓,有就接受,没有也不会怎么样。 他刚要从游疏允柔软的肚皮抬起头来,却看见游疏允白净的脸颊沾上了一点粉,身体微微颤着,像是在忍着笑意。 原来是害羞?一个男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 江昱顿时心情又好起来了,哈哈大笑着又用大手钻进游疏允的身体,挠他的腰眼和胳肢窝。 这小鬼终于憋不住了,小小的身子在薄被上翻来滚去,清脆又稚气带点奶气的点点笑声在小小的出租屋来回摇摆,那张没甚表情的脸上头次生机勃勃地生动起来,泛了活,红扑扑的,黑曜石似黑沉沉的眼瞳被弯弯得藏起来。 两个人正玩得起劲,突然被“啪”地一声打断了,声音不大也不小,两盘刚炒好的菜被放在了塑胶折叠桌上。 游改亭系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看起来兴致不高,眯着眼睛瞅着床上笑闹的两人。声音不高,却清泠泠得:“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我怎么不是第一个知道?你怎么不先告诉我?” 游改亭娇嗔埋怨的三连问,仿佛吃味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江昱在跟哪个小三亲热似的。 在一起了一个多月,游改亭和江昱像所有热乎的小两口那样进入了热恋期。只是有时候江昱觉得有些发懵,因为游改亭有时竟然连自己亲儿子的醋都吃。 不过他向来不会深究这种问题,一来每天摆摊起早贪黑就够费精力,二来他这个人性子太直,想也想不明白。 所以现在也一样,权当作日常打闹,一个打挺从床上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做投降状,脸上还堆着笑,嘴里马不停蹄道:“错啦错啦,你最大,下次先让你知道,然后再告诉小允。” 另一边,江昱一撒手,游疏允的笑声也断了,乌黑的瞳孔睁着从眼皮冒了出来,有些茫然地望着江昱,诧异了一瞬。 小小的胸口还一鼓一鼓的,他慢慢平息了呼吸,然后坐起身盯着江昱背对着他的后脑勺。 大概停了一两秒,又游移地转过眼珠,落到站在江昱前面双手插着腰的游改亭。 游改亭察觉到他的凝睇,眯起眼睛偏过头,也望了过来,两个人的视线都越过江昱,无声无息地进行短暂的打量和揣摩,视线如出一辙的冷冰冰,透着一鼓说不出来的怪。 两张相似的脸,彼此都不让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