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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人和小孩

作者:浊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冬正要把秋拽倒的季节。


    阴湿逼仄的潮黄牙色墙皮挤出一条条曲折的水痕,打湿了糊在窗上旧报纸翘起的边角,使其终于服帖地粘在窗边。热水器像哮喘患者那样呼哧作响,雾气粘稠地入侵了淋浴间的每个角落。


    天花板“滋滋”地响着,夜里下雨就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噪音。


    镜子上的水雾越抹越花,映出一张模糊的脸,像被雨水泡皱的旧照片。一个青年正站在碎了一角的镜子前发愣,盘算着今天地摊的收入。


    “江昱,你在吗?”亲柔的女声游离进来,有些变形的木板门传来一阵敲门声,骤然打断了青年的思考。


    由于隔音并不好,江昱一下来听出外面的女人是游改亭,他不免有些激动地喊着:“我在!马上来!”


    这是一个俊逸的十八岁青年。对比起同龄人,他已经褪去少年的稚嫩,但眉宇间还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蓬勃朝气。他飞快得套好衣服,匆匆开门:“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游改亭不答话,她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下,看不清表情,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水渍蔓延在脚下打着圈。活像一只溺死鬼。


    江昱有些被她吓到,反应过来后为这样的形容暗暗骂了自己一通,怎么能这样形容人家女生。他赶忙推着游改亭进门,“你怎么不打伞淋雨过来?”


    江昱边找了条毛巾递给她,边担心道:“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游改亭失了魂似的定在原地,也没接他的毛巾,半晌后一张惨白湿答答的小脸仰起头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只有眼眶猩红地发肿。


    她颤着身子,看着江昱鸣咽着:“江昱,我没有家了……”


    江昱立马感觉出不对劲,自己上手帮她擦着脸,嘴上安慰道:“先擦擦脸,怎么回事?”


    游改亭家里的情况江昱是知道的,家庭是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结构是两个监护人和三女一男,游改亭是家里第三个女儿,成绩一直很优秀,但是由于性别一直被区别对待,所以读完高中没钱上大学后就辍学了。


    她今年二十五岁,靠打工赚钱,是一个非常积极向上且能忍的女人,她说出没有家这话只能是和家里决裂了。


    游改亭被江昱扶着坐在了塑料板凳上,不答话,只是泣涕涟涟。


    江昱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两个人都沉默着。


    江昱刚认识她时才十四岁。他那会还在读书,住在外婆家,是个典型的留守儿童。


    那时他的外婆身体健康,父母也还没出车祸。江昱家里是开小卖部的,他正如同往常一样趴在门口的矮凳上写作业,他不是学习的料,成绩打小就不好,尽管看起来很努力,实际上都是做些无用功,不一会就发起了呆。


    游改亭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干净质朴,乌黑的头发揽在耳后,露出漂亮的小脸,微微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小酒窝,她音色柔和:“你好,请问有卖胶带吗?要大一点的那种。”


    江昱那时候被她迷住了,就像是老电影突然被放慢,游改亭成了鲜明的主角,尽管她穿得很朴素,但其他人和事就是成了透明的黑白,巨大的吸力将他定住,所以他自顾自地把外界的声音屏蔽了,发起了愣。


    直到游改亭又喊了一声,他才猛得回过神来。也没回她的话,嘴里猛得钻出一句让游改亭瞬间脑子空白的话:“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从那以后,江昱就开始了单方面的明恋加追求。直到后来他才发现游改亭早就有男朋友,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叫做游疏允。


    不过他那会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恋,只是稀奇古怪地想着:这个小孩怎么跟游改亭一个姓?


    后来呢,游改亭的男朋友就抛下了这对母子。


    思绪被打火机“咔嗒”一声打断,江昱娴熟地点了根劣质烟,缓缓抽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一旁小木桌上的泛黄旧照片,他拿下来用身上松松垮垮有些油渍痕迹的背心一角擦了擦又放了回去。


    照片上的两个主角是小时候的江昱和还没有病逝的外婆。


    雨抽抽嗒嗒地越下越大,很久很久后,江昱吐出一口烟,对着失魂落魄的游改亭说道:“要不咱们一起过吧。”


    “砰砰”两声,变形的木板门今夜迎来了第二个不速之客。“妈妈,妈妈,你忘记我了。”是一个稚嫩的男童声。


    江昱暗暗心惊,叼着烟赶紧去把外面的浑身湿透的游疏允抱了进来。


    游改亭怎么没安顿好儿子自己就过来?


    江昱正怪着,再进来一看,游改亭脸色似乎更加惨白了,弱小的身体颤得更加厉害。


    她都还没顾得上自己,没管好自己的儿子也是情理之中。


    暗暗叹了口气,用力吸了口烟然后掐灭,拿起毛巾又给游疏允擦脸。小孩子的皮肤被水泡得泛白,苍白的小脸上镶着两颗黑珍珠似的眼睛,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昱看,像个小溺水鬼。


    擦完脸后,又开始把小孩衣服脱了轻轻擦着里面营养不良到脱相的身体,干净之后才发觉家里没有小孩的衣服,他随手拿了件自己的衣服套了上去。


    衣服大大地挂在游疏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游疏雨却咧开嘴笑了,嘴边的两个酒窝和他妈妈的一摸一样:“谢谢哥哥。”


    江昱觉得他可爱极了,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温声道:“今晚太晚了,我收拾收拾床,你们母子先在这睡下吧,我睡竹席。”


    说着就从角落抽出一张竹席摊开,对于他现在的体格来说,这个竹席显得过于小了,上面落了很多灰。看着有几年没用过了。


    江昱说的床也不过是在很多空酒瓶箱上面放一块木板,上面再铺一层大一点竹席,廉价的蚊帐要掉不掉地用一条塑料绳吊着。


    江昱把蚊帐挂了起来,粗略地收拾了床上的衣物,收拾一半又看了看屋内唯一照明的有些老化的灯管。


    他抹了抹自己的鼻梁,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的贫穷。


    看着那悬垂欲坠的蚊帐,又瞥了眼缩在塑料板凳上依旧半湿不干、失魂落魄的游改亭,以及穿着自己宽大背心、像个小木偶般乖巧站在一旁的一直盯着自己的游疏允,他鼻子突然泛了些酸。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改亭姐,你先去…去里面那个淋浴间,就是热水器旁边,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我找件干净的给你。”


    说完后手忙脚乱地在墙角堆放的几个破旧纸箱里翻找,终于拽出一件洗得发硬、但还算干净的灰色旧T恤和一条宽松的运动裤。


    “可能有点大,你先凑合穿,总比湿着强。”江昱把衣服塞到游改亭手里,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两个人都微微一愣。


    游改亭迟缓地抬起头,那双红肿空洞的眼睛滑动,聚焦一刻,又垂下去。


    她没有拒绝,接过衣服,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被雾气蒸腾得模糊的淋浴间。门板虚掩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江昱和游疏雨。


    小孩依旧安静地站着,大大的黑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昱。


    从进门开始游疏允的眼睛就没从江昱身上离开过,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懵懂好奇,反而有种过早经历的沉静,看得江昱心里发毛,又忍不住怜惜。


    “小允,饿不饿?”江昱蹲下身,平视着游疏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轻松些。


    游疏雨轻轻摇了摇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像只刚被捞起来的小猫。


    “冷吗?”江昱伸手摸了摸他套在宽大衣服里的小胳膊,冰凉。


    小孩没说话,只是又摇了摇头。但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发颤却骗不了人。


    江昱暗骂自己尽问废话。


    他环顾四周,他快步走到那个用空酒瓶箱和木板搭成的“床”边,把上面堆着的几件旧衣服和杂物一股脑包起来放到角落的竹席上,然后用力拍打了几下充当“床垫”的竹席,试图拍掉上面的灰尘和潮气。竹席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来,小允,先坐这儿。”他把游疏雨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木板床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小孩的身体轻得吓人,骨头硌着他的手臂。


    他又翻箱倒柜,找到了两个没扔的空矿泉水瓶,把保温壶的温水倒了进去,用手试了试温度,才各放到游疏允双脚边。


    “暖暖脚就不冷了。”他蹲下来,不由分说地脱掉小孩脚上那双同样湿透的、明显不合脚的旧塑料凉鞋。


    那双小脚冰凉苍白,脚趾蜷缩着,沾满了泥水。


    江昱只得又找了个盆子,同样倒了温水,小心地把小孩子的放进温水里。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脚。


    游疏允似乎终于有了点活气,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点,但眼睛还是固执地望着江昱,仿佛打量似的。


    江昱低着头,看不见小孩漆黑的瞳孔,很快就给他洗完了小脚。


    隔间里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和弥漫的雾气,重重地敲在江昱的心上。


    他烦躁地又想摸烟,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终只是用力地搓了把脸。


    游改亭出来了。她换上了江昱那身过于宽大的旧衣裤,袖子挽了好几道,裤腿拖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不合体的布料裹挟着,显得更加瘦削脆弱。湿漉漉的长发胡乱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唇。


    她低着头,默默走到儿子身边,挨着他坐在木板床边沿,伸出手,重重地把游疏允揉进怀里。小孩却没有半点反应,视线还是粘在江昱身上。


    江昱看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俩,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安静得过分。


    在昏黄的光线下,在弥漫着霉味、水汽和劣质烟草气味的狭小空间里,他刚才那句“一起过吧”的冲动言语,此刻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一起过”,意味着什么?


    他这间破屋子,他那点靠摆地摊勉强糊口的收入,能撑得起三个人的生活吗?尤其是还有一个孩子。


    他默默地端起洗脚水,走到门口,打开那扇变形的木板门。


    外面雨势未减,冰冷的雨丝立刻扑打在他脸上。他把水泼在门外泥泞的地上,水流很快汇入雨水中消失不见。


    他站在门口,有些迟钝,任由冰冷的雨点打在裸露的手臂上,试图浇灭心头的混乱和沉重。夜风吹过,带着湿透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自从他自己一个人住后,这扇变形的木板门打开又关上,只关乎他一个人的进出,一个人的冷暖,一个人面对这湿冷世界的狼狈。


    “江昱,别站门口,冷。”身后传来游改亭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冰冷的雨水顺着江昱的后颈流进衣领,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猛地回过神,应了句“好”,才意识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杵在门口淋雨。


    江昱关上门,插好那根形同虚设的门闩,走回屋内。他看着母子俩挤在狭窄的木板床上,那简陋的蚊帐垂落下来,更显得空间局促。“你们睡床吧,我睡地上。”他指了指铺在水泥地上的那张短小的竹席。


    “不用…”游改亭刚开口。


    “哎,你就别动了,就这样吧。”江昱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走到墙角,拉下那根控制灯管的细绳。昏黄的光线瞬间熄灭,房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路灯,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黑暗中的听觉异常敏锐,屋外哗哗的雨声,屋内热水器水管偶尔发出的“呜噜”声,还有…木板床上传来的、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以及晃动时木板发出的轻微吱嘎声。


    江昱在冰凉的竹席上躺下。竹席太短,他的脚踝和小腿不得不接触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寒意立刻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蜷缩起身体,侧躺着,面朝着那张木板床的方向。黑暗中,他只能模糊看到床上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隆起轮廓。


    时间在潮湿和寒冷中缓慢流淌。游改亭大概哭累了,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悠长而压抑的呼吸。游疏允似乎也睡着了,发出细微均匀的鼻息。但江昱却毫无睡意。


    天花板上那“滋滋”的噪音又开始作祟,像是某种啮齿动物在啃噬着脆弱的神经。


    他想起游改亭那句“我没有家了”,想起她猩红肿胀的眼睛,想起游疏雨那双沉默而黑亮的眸子,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和这间风雨飘摇的陋室。


    一起过?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悬在黑暗里,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无尽的雨声,和他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在提醒着他现实的重量。


    他闭上眼,却仿佛看到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水痕正无声地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泪痕。


    家是年久失修的木板门,他站在门外听得见里头炉火“噼啪”声,却没有推门而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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