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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黄患迫京畿,妄语点能臣

作者:爱吃蓝莓果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刑部衙门前自首领赏的人潮还未散去,裹着黄河水腥气的八百里加急已如裹挟泥沙的浊浪,狠狠拍上乾清宫玉阶。河南武陟、山东东明,数十处险情塘报堆叠在蟠龙御案,朱红的“溃决在即”字迹刺得康熙眼底灼痛。殿宇高深,藻井彩绘在弥漫的沉闷空气里也失了颜色,唯闻阶下争辩声浪冲撞回旋:


    “非堵不可!加高三丈堤防!征发民夫十万!” 工部尚书佟国维须发戟张,一掌拍向舆图上翻滚的黄河龙形,金钮顶戴震得嗡鸣。


    “征十万?粮秣从何来?堵了这处,彼处又溃!疲民伤财!” 户部尚书马齐抖着手中算册,册页上墨迹淋漓的数字如垂死挣扎的墨蝇,“当疏!效禹王故智,山东新开引河三道——”


    “三道?” 佟国维嗤笑,指关节敲着河南段悬河图,“此地河床高过开封城墙!你如何疏?疏向紫禁城么?!”


    唾沫星子横飞,几乎溅到御前金砖。康熙指节扣着冰冷鎏金龙首扶手,额角青筋隐现。目光穿透冕旒珠串的间隙,扫过阶下或焦躁、或愤懑、或畏缩的文武重臣,最终落在大殿西侧角落——


    胤礽半歪在蟠龙柱下的锦墩上。杏黄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一线素白里衬。他指尖夹着一片不知从哪盆绿植上薅下来的肥厚叶子,正对着穹顶天光细细端详叶片脉络。廷议的滔天声浪撞到他耳中,只化作一片混沌嗡鸣。眼皮耷拉着,密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灰影。案头一盏残茶凉透,凝着油亮光圈。


    “保成!” 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刺破喧嚣。满殿目光瞬间聚焦角落。


    胤礽一个激灵,手中叶子飘落。他茫然抬眼,视线迟钝地划过殿心巨大的黄河汛图——泥黄线条虬曲狰狞,标注险段的朱砂标记如同溃烂的伤口脓血,从河南武陟一路蜿蜒迸裂至山东东明,仿佛随时要冲破薄绢、带着腥风浊浪席卷整座金殿。堵?疏?都像无底窟窿,欲壑难填。


    烦。胸腔里弥漫起沉甸甸的厌憎。这争吵如同夏日蝇群,挥之不去。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掠过舆图边缘…扫过关隘…停在东北角一处方正厚重的满文标识上——“Mukden”。盛京(沈阳)。太祖龙兴之地。松涛雪原,白山黑水。远离这污浊洪流,聒噪朝堂,无边无尽的责任……


    “儿臣以为……” 胤礽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声音带着久未开腔的微哑和一丝奇异的飘忽。他抬手指了指舆图边缘那个象征关外王气的标记,指尖在空中随意划了个半圆,仿佛掸落尘埃,“堵也堵不完,疏也疏不好……啧。”


    朝堂落针可闻。群臣屏息,唯闻烛火哔剥。连佟国维脸上激昂的涨红都僵在当处。


    胤礽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轻飘飘,却砸得金殿嗡嗡作响:


    “索性学老祖宗,拔营起驾——迁都,回关外盛京清净!”


    轰——!


    死寂之后是惊雷!


    “天——!” 文渊阁老学士一声惊呼未出,眼白上翻,直挺挺向后软倒,被身后侍郎慌乱扶住!


    “荒…荒诞绝伦!” 佟国维脸胀成酱紫,喉咙咯咯作响,手中象牙笏板“啪嚓”一声竟被生生捏断!


    马齐面如死灰,胡须乱抖,指着胤礽的手指痉挛般颤抖,竟吐不出完整字句。迁都!自顺治帝马蹄踏入这紫禁城,百战浴血定鼎中原,此为万世不移之基!动摇国本!亡国之言!


    康熙瞳孔骤然缩紧,冕旒玉珠在他眼前晃动成一片冰冷的光晕!一股凛冽如西伯利亚冻原的寒气从他胸腔深处炸开,席卷四肢百骸!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几乎要捏碎那冰冷的鎏金龙首!


    就在雷霆震怒即将决堤的刹那——


    “皇上!!!”


    一道嘶哑凄厉如濒死夜枭的呐喊撕裂金殿!御阶前东侧末尾角落,一个瘦骨伶仃的身影猛地撞开前面呆若木鸡的同僚扑跪而出!


    噗通!


    枯瘦膝盖砸在金砖上的闷响令人牙酸。那人一身浆洗得发白、肘部磨出经纬的五品鹭鸶补服,仿佛一阵疾风就能吹倒。他却不管不顾,以额抢地,在御阶前硬生生膝行丈余!花白稀疏的发辫在剧烈的动作中彻底散开,沾满尘土,卑微如草芥,脊背却弓起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臣!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郭琇!斗胆死谏!” 他猛地抬起头!一张布满风霜沟壑的枯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如同被地心熔岩点亮的炭块!涕泪糊了一脸,也冲刷不掉眼中那几乎烧穿朝堂昏暗的巨大悲愤与灼热渴望!


    “我大清国运正隆!岂可轻言迁都!黄河非不可治!臣!愿以九族性命为质!只求陛下一息!!”


    满殿死寂被这裂帛般的吼声彻底碾碎!


    康熙即将出口的呵斥硬生生噎在喉头。阶下那五品小官瘦弱的身躯因极度激动剧烈颤抖,像狂风中的残烛,却死死举起一卷物事——不是奏疏,而是一幅卷边泛黄、磨损得近乎破烂的手绘绢图!那绢图沉重异常,仿佛浸透了黄河的水汽、泥沙与心血。


    郭琇根本不等御座回音,颤抖枯爪猛地一抖!


    “哗啦——!”


    一幅奇绝的河图在御阶前、满朝文武的瞪视下悍然铺展!


    图上并非寻常笔意山水,而是用极精细的墨线,勾勒出蜿蜒黄河每一处曲折险隘。不同笔触标识分明:遥堤、缕堤、格堤层次分明如骨骼脉络;引河、减水坝、水闸星罗棋布如兵家阵图;淤土肥沃处以朱笔勾画阡陌,标记“退耕还湖”;泄洪区广袤洼地点以淡蓝水晕,标注“蓄洪泽民”……更骇人的是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爬满每一处山川城池缝隙——“祥符七里堡段,沙土占比三成七,筑堤须深埋柳笆骨七层”;“徐州段河床高三丈五尺九寸,引河开口斜度廿二度最佳”;“征发开封、大名两地民夫三万七千名,日支粮秣七钱,需白米……”


    工部尚书佟国维离得近,只扫了一眼图上某处精妙水闸结构下标注的“每日耗料三百五十六方七斗”的数字,瞳孔骤然放大,脸色煞白如金纸!


    “束水攻沙!水行堤束,沙涤河深!”郭琇嘶吼着,枯槁手指因用力而扭曲,却精准点在图上一处由数道水闸组成的复杂枢纽,“在此处扼其咽喉,分水入引河以杀其势!遥堤高筑逼溜急行,借水刷沙!”他指尖划过下游泄洪区,声音因激越而破音,“疏浚非弃地!此为泄洪之腹地!水至则蓄,水退淤平,沃土良田自生!”最后重重戳在朱笔圈出的“高风险区”,“此等险地强留生民,是喂河伯也!徙!赐新地,免赋税,使其耕于高地!河安,则民安!”


    字字如金石掷地,砸得满殿只有他嘶哑的喘息和图纸抖动的哗响。十二年的徒步踏勘,七次险死还生,无数个夤夜孤灯下的演算推敲,化为这绢上惊心动魄的棋局!数据详实,逻辑严谨,步步为营,将一条奔涌狂暴的孽龙置于无形的樊笼棋局!


    康熙已不知不觉立起身!龙袍广袖垂落,他竟一步踏下御阶,蹲身在那幅几乎铺满丈许地面的绢图前!指尖抚过一处标注“需柳木十万束”的堤段,墨迹已渗入绢丝,旁边还细列开封府周边柳林分布与砍伐路径!这哪里是图画?这分明是浸透血汗的治河百科全书!


    “陛下!此法人地两宜!非异想天开!”郭琇额头已磕得青紫,血迹混着尘土糊在眉头,声音带了泣血般的沙哑,“臣七次徒步九省河段!康熙二十八年的《分黄导淮疏》、三十二年的《中河减水坝议》……这些呈上去的条陈……都被束之高阁啊!”他猛地抬头,浑浊老泪终于滚落,视线却如烧红的铁钩,死死勾向面如死灰的佟国维,“只因……动了他人的金元!”


    佟国维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骨髓,踉跄退后一步,撞倒了身后的景泰蓝花瓶!瓷器破碎声刺耳。


    一片碎瓷溅到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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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礽脚边。他不知何时已凑到图前,好奇地用脚尖拨了拨那片锐利的瓷片,又伸指在图上某处极深阔的泄洪洼地戳了戳:“这儿……挖深点,多装些水,是不是更省心?”


    郭琇的悲愤瞬间凝固!继而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他膝行一步,如同饥渴旅人忽见甘泉:“殿下慧眼!臣正欲建言扩此‘清渊池’至倍深!然所虑者,迁移洼地近八千户丁口……”


    “移啊!”胤礽一脸理所当然的懒散,挥挥手,袖中飘出一缕淡淡的青草香气(方才捏过的叶子味),“一人给个十两八两……让他们找别处蹲着去?省得整日打饥荒。”


    康熙眉锋剧跳!可郭琇却如醍醐灌顶!他竟忘了泣告,直勾勾瞪着胤礽:“十……十两?一人?”


    “刑部衙门那边,”胤礽朝殿外努努嘴,“领赏的箱子快空了。你这八千户……找户部调库存?”


    “妙!大妙!”郭琇猛地以掌击地,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倏地转头,抓起怀中秃笔,竟不顾御前失仪,就着染血的额头,在那洼地旁的空隙狂草批注:“徙民经费:参照太子赏银例,户部统筹支应,每丁十两!钦此—— ?!” 最后一笔颤抖着悬停,墨滴“啪嗒”落在绢上,晕开一点深痕。他这才恍然自己竟妄书“钦此”!吓得笔都掉了。


    康熙注视着那点晕开的墨迹,又看了看胤礽那张写满“与我何干”的脸,再看向金殿柱影里佟国维等人惨败灰败的面色,心中滔天怒火竟如遇上寒潮般瞬间冻结、沉淀,最终化作一股极其复杂、冰火交织的情绪。一句荒诞疯语,竟似天外陨石砸破死水,炸出的并非沉沙,而是真金!


    他缓缓直起身,伟岸身影在金殿煌煌灯火下投下沉重威严的剪影。


    “工部都水司主事郭琇。”


    声音不高,却在死寂大殿激起金石般的回响。


    郭琇身体一颤,俯伏于地,等待着滔天巨浪的裁决或碾轧。


    “即日擢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加河道总督衔,持金牌令箭,总理豫、鲁、皖三省河务!所呈《束水攻沙全河方略》,着即行刊印颁行,以为工部河防定制!”


    一字一句,如重石砸落金砖。擢升数阶!位同封疆!总理河务!定制刊行!


    郭琇呆滞片刻,猛地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啕!十二年的心血,十二年的冷眼与屈辱,在这一刻化作撕心裂肺的宣泄!额头重重磕下:


    “臣…郭琇……领旨谢恩!!!——”


    额上的血与泪混着金砖上的尘土,在他面前凝成一团乌黑的泥泞。那泥泞深处,倒映着殿外倾盆骤雨停歇后,从厚重云层裂缝中骤然泼洒而下的第一道万丈金光!


    胤礽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揉着困倦的眼向外走,衣袂带起的微风拂过郭琇散落在地、沾满血泥的枯发:“盛京……夏天真不热啊……”


    话音未落,郭琇竟猛地直起身,对着胤礽远去的背影,“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个都沉重闷响!


    “殿下今日金石之言!点醒郭某愚钝——治河如国!若无破釜沉舟、另辟蹊径之魄力!焉克其功!殿下再造之恩!” 他嘶喊着,涕泪纵横。


    胤礽被惊得后退半步,摆手如同驱赶恼人的蚊蝇:“本宫嫌吵!就想耳根清净!” 逃也似的快步没入殿外廊柱阴影中,将身后那交织着雷霆雨露与一叩三叹的金殿风云彻底隔绝。


    郭琇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霍然起身!破烂官袍被风灌满,竟似一面猎猎飘扬的残旗!他不再看任何人,俯身珍重卷起那幅沾着他血泪与胤礽“移民十两”朱批的《束水攻沙全河方略》,如同卷起千军万马的符节旌旗,大步流星踏出金殿!


    那背影撞破殿外尚存的最后一丝阴霾与水汽,跨入那片初露的天光之中。日光刺眼,将他脚下拖曳的长影笔直楔入紫禁城漫长的甬道尽头,通往那九曲黄河浪淘沙的激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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