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摆烂后,全员破防了》
1. 幽囚咽气时,祥瑞当众翻
咸安宫的寒气渗进骨缝里,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针,密密扎入胤礽每一寸肌理。他躺在冰冷的硬炕上,身下是浸透了无数圈禁者绝望的草席,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肺腔深处撕裂的痛意。残烛挣扎着爆出一朵浑浊的灯花,将殿角剥落的彩画照亮一瞬,显出些颓败的狰狞,随即又沉入无边的昏昧。殿外,风卷着几片枯叶刮过坚冰覆压的殿阶,发出尖锐却绝望的嘶鸣,如同哀哭,更像嘲笑。
视线早已模糊如浸了寒雾,只剩一片扭曲晃动的昏黄。可脑海里,那双含血的眼眸却异常清晰——是石氏!她跪在他被拖入幽宫的地砖上,死死望着这囚徒被押走的背影,樱唇微张,似在无声呐喊,一缕细细的、扎眼的赤红顺着她苍白如纸的嘴角蜿蜒淌下。那血色烫人,穿透前世二十六年的时光迷雾,狠狠地烧灼他此刻濒死的神经。
“嘎啦——” 沉重的门栓被粗暴拉开,一线刀锋般刺眼的光亮切破昏暗,落在胤礽干裂的眼皮上。两个面目模糊的内务府包衣拖着口薄得透光的白茬薄皮棺材,棺木散发的松木和桐油味混杂着阴湿泥土的腥气,野蛮地冲撞着殿内腐朽的气息。视线彻底熄灭前,他徒劳地睁大眼,视线却只能聚焦在石氏呕血染红的那块宫砖上,仿佛那是炼狱唯一的出口。彻骨的寒冷,无穷无尽的虚无,终于淹没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知觉……
“嗡……”
像一根紧绷欲断的弦猛地被重重弹响。极致的死寂之后,喧嚣如潮水般猛扑上来,瞬间灌满了胤礽的耳道。
一股奇异的、浓烈到有些齁腻的檀香混合着人潮蒸腾的汗热气,粗暴地取代了咸安宫腐朽的死寂,钻入他的鼻腔。
眼前模糊晃动的光斑渐渐凝固、清晰——金碧辉煌的奉天殿内,明黄帐幔低垂,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满殿煌煌朝服、珠翠顶戴。巨大的蟠龙金柱盘踞在视线尽头,龙眼以嵌螺细法镶成,在无数高燃的牛油巨烛和枝型宫灯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光。
他正站在御阶之上,皇帝下首!那象征着储君之位的尊贵所在。可胤礽的指尖残留着麻布囚衣的粗粝触感,五脏六腑间仍盘踞着咸安宫积年潮湿的霉味,刺骨的寒意还死死攀附在四肢百骸未曾散去。双重生死的巨大错愕与痛楚撕扯着他的感知,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几乎将他意识冲散。
“天佑大清!福泽绵延!恭贺太子殿下!”
声浪汇聚成实质的音波,裹挟着谄媚与热切扑面而来。胤礽微微侧头,目光越过御阶下恭敬叩拜的绛紫、石青朝服,越过那些油亮的脑门和或精明或敬畏的眼睛,牢牢锁定了最前方——
红绒厚毯铺陈的金砖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足有半人高的紫金铜炉!炉身雕琢繁复,云雷纹密布。内里炭火烧得正旺,异香正是从此而来。最慑人的是炉盖上压着的一方剔透的硕大水晶罩,将炉内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于殿内所有人眼前!
水晶罩内,一只形似幼鹿的异兽安卧其中。通体毛发纯白如新雪,不见半点杂色,在炉火映照下如同流淌的月华。头顶一对小巧的骨质尖角,竟天然带着螺旋状的纹路,在摇曳烛火下隐隐泛起暖玉般的润泽光晕。它阖着双目,长长的白色睫毛随着呼吸细微颤动,神态极是温顺安详,身上被殿内浓烈的香火气蒸腾出缕缕若有若无的白汽,真个是“天降祥瑞,麒麟现世”!
索额图——穿着一品仙鹤文官补服的舅舅,那张保养得宜、常带三分笑意的圆脸此刻因激动泛着红光,他正对着康熙皇帝躬身高诵,声音洪亮得能掀翻殿顶繁复的重檐藻井:
“……圣天子德被四海,泽沐八荒,感此天心,故降此千年未现之灵兽麒麟于人间!《礼记·礼运》云,‘麟体信厚,王者至仁则出’,此乃我大清祚胤绵长、太子殿下仁孝无双、承继大统天命昭昭……”
老臣抑扬顿挫,引经据典。胤礽木然听着,索额图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前世记忆的伤疤上。
就是这个“麒麟祥瑞”!便是它,成为压垮他胤礽的第一根显赫稻草!数载后,父皇疑忌日深,“此物奇诡,索额图媚上欺君”的流言喧嚣尘上,最终成为他第一次被废的“魇镇”铁证之一!连带索额图身首异处,赫舍里氏满门倾倒……
前世冰冷的锁链在胤礽腕骨间叮当作响的幻听似乎还在回荡。
他死寂许久的、如同蒙尘古井的眼神,终于在汹涌袭来的荒谬与冰冷的怒意中骤然聚焦!一丝难以觉察的、摆脱宿命枷锁的疲惫和解脱的微光在眼底深处倏忽闪过。
解脱?不错!这一世,他不争了!不为那张冰冷沉重的龙椅搏杀!他要护着石氏,寻片安稳的湖,钓他的鱼,了此残生!
索额图仍在滔滔不绝,声音激昂。胤礽的目光却越过他兴奋扭曲的表情,越过那只在水晶罩里温顺如宠物的“麒麟”,径直落到高高宝座上的康熙帝身上——九五至尊身着明黄九龙袍,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帝王此刻的神情,只留下冕旒之后两道幽深难测的目光,如古刹寒潭般落在他这个储君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满意,也带着胤礽如今洞若观火的、根植于帝王血脉深处的猜疑种子!
时机稍纵即逝。
几乎就在索额图话音将落未落,最后一个拖着长长的咏叹调尚未散尽的刹那——
胤礽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迟疑!御阶上那身着杏黄团龙蟒袍的储君身影,像一根离弦的、携着无尽愤懑与厌倦的箭簇,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朝靴踏在御阶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战鼓擂在了所有人心头!
这一步,踏碎了前世二十六年的枷锁与算计!
朝班之中,已有反应极快的老臣微张开了嘴。距离最近的几个御前侍卫瞳孔骤缩,手已本能地按向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康熙皇帝冕旒后的目光陡然锐利如电,薄唇紧抿,一丝尚未成型的惊愕凝固在帝王威仪之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胤礽已到了那紫金麒麟炉前。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抬起了腿!
不是撩,不是推,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前世二十六载屈辱圈禁喷薄而出的所有不甘与戾气,用那蹬着厚底太子朝靴的右脚,狠狠地、不管不顾地朝着紫金炉最粗壮的炉腿,如同踢碎宿命的高墙一般,猛地踹了过去!
“哐——啷啷啷——!!!”
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如同九天惊雷炸开在奉天殿死寂的上空!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那精工雕琢的紫金炉,那被寄托着索额图一党全部野心的“祥瑞”,那价值连城的皇家重器,像一个脆弱的泥塑娃娃,在这一记灌注了命运狂怒的猛踹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金麒麟炉被踹得凌空离地寸余,炉身带着巨大的惯性与冲势,斜斜地向一旁栽倒!
倾倒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坚逾水晶的罩子最先撞在冰冷坚硬的奉天殿金砖上,如同不堪一击的薄冰,瞬间爆裂成万千晶莹碎屑,在满殿烛火映照下,似一场倒卷的流星雨,带着死亡的寒芒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紧接着,沉重的炉体失去了支撑,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砰!!!哗啦啦——”
紫铜、珐琅、鎏金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纸鸢残骸,伴随着炉内滚烫的银霜炭、未烧尽的昂贵香料以及里面那只被烤得半焦、露出原本灰褐鬃毛和劣质染色颜料残迹的所谓“白麒麟”幼崽尸骸,四散飞溅!香灰、火星喷涌升腾,如同恶魔降世吐出的浊息,瞬间将那片铺着红绒厚毯的威严区域,染成一片混乱狼藉的垃圾场!
时间似乎被冻住了,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死寂!
比先前那爆发之前的山雨欲来,更为恐怖的死寂!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丝竹管弦的雅乐,群臣压抑的呼吸,殿外呼啸的穿堂风,仿佛都被那惊天动地的一脚踹进了时空裂缝。唯有残留的碎片滚落撞击金砖的微弱“叮当”声,炭火余烬的细微“毕剥”声,无情地撕扯着这片凝固的虚空。
数百道目光,无论尊卑贵贱,惊恐也好,骇然也罢,呆滞也行,全都死死地、毫无保留地钉在站在那片狼藉废墟中央的胤礽身上。他那一身尊贵的杏黄太子蟒袍下摆,溅上了几点显眼的黑灰,袍角甚至还挂着一片指甲盖大小、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假麒麟角碎片。
索额图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了一下,蹬蹬蹬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那张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圆脸,此刻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肥胖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嘴巴大大张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喉咙里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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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作响,却吐不出一个字,只剩下被极致恐惧攥住了心脏的抽搐。他精心炮制的心血,赫舍里全族的野心,他外甥的储位之路……在这一脚之下,全成齑粉!
康熙皇帝霍然从蟠龙金椅上起身!动作太大,以至于头顶的冠冕玉旒剧烈地碰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玉鸣。他那双阅尽世事沧桑、此刻却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审视的眼睛,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越过御阶上飞扬的尘土、纷乱的碎屑、兀自挣扎跳跃的火星,死死锁定了阶下那个亲手制造了这场灾难、却依旧挺直了脊梁、面无表情的太子身影!帝王身躯因暴怒与巨大的不解而微微颤抖,压在蟠龙御座扶手上的指节,用力到近乎失血、发白!
胤礽缓缓抬起了头。
殿顶琉璃藻井反射下的无数烛火落在他年轻俊秀的脸上,跳跃的光影反而衬得那面容如同冰封的玉,剔透却也冰冷到极致。他唇边甚至没有一丝成功的笑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厌倦。
他毫不躲闪地迎着康熙那几乎能熔金断玉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的灰烬与失败的焦糊气味提醒着这一脚踢出的彻底自由。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平稳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下汩汩流淌的暗河,每一个字都砸在御阶下的金砖上,带着沉重的、撕碎所有幻象的回响:
“假的。”
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满殿人心头。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只原形毕露、炭黑与劣质染料混杂的“瑞兽”尸骸,带着浓浓的厌恶和看透一切的讥诮,如同丢弃一件秽物:
“晦气。”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冰冷无波,却让康熙帝冕旒之后的眼眸深处第一次,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裂痕——
“这劳什子玩意儿,” 胤礽的声音在奉天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冰冷而无起伏,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前世……害死了儿臣。”
“前世……害死了儿臣。”
六个字,余音如同碎冰般在奉天殿巨大而空旷的殿宇中缓缓沉降、碎裂、消弭,最终只留下令人心神俱颤的寂静。
风从未阖紧的殿门缝隙钻入,吹拂着满地闪耀的紫晶碎屑,带起殿内烛火不安地摇曳,跳跃的光影在满朝文武呆滞惊恐的脸上明灭不定,更添一层诡谲的惶惑。
索额图那身象征着文臣顶点的仙鹤补服此刻被他肥胖的身体撑得满满当当,如同一只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濒死家禽,哆嗦得厉害。他终于找回了发声的能力,喉咙里挤出短促如破风箱般的一声抽气,双腿一软,竟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噗通”一声,伴随着沉重的落地闷响和玉带撞击金砖的脆响,彻底晕厥在御阶之下。溅起的些许香灰扑在离得最近的一位蒙古王公脸上,他连擦拭都忘了,只顾圆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由祥瑞化成的狼藉。
康熙帝并未低头去看索额图。他立于蟠龙御座前,身体崩得如拉满的硬弓。冕旒垂下的玉珠因急促的气息而微微震荡,遮蔽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那眼里方才喷薄的怒火,此刻沉淀为一片沉郁的、惊疑不定的阴霾。他鹰隼般的目光从地上那只炭黑污浊、早已不复祥瑞之相的“麒麟”尸骸,一寸寸移开,最后缓缓落在台阶下方,那个立于一地狼藉与呆滞人潮中心的身影上。
胤礽感觉到了头顶那道几乎能穿透脊梁骨的审视目光,却无暇回应,也无心回应。胸腔深处,猝然爆开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冰冷的钝钩子,狠狠刺入内腑翻搅!这不是来自身体的伤势,而是来自前世——圈禁最后岁月里,那日夜啃噬、积郁成痼的沉疴在骤然剧烈的情绪震荡下的爆发!是那无数个冰冷长夜里穿透残破窗棂、无声无息渗透进骨髓的寒气在回溯侵蚀!
强压下喉头翻涌上来的血气与剧烈的眩晕,胤礽的面色已然泛出病态的惨白,额角更是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奉天殿繁复如昼的烛火下闪着虚弱的冷光。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佝偻了些许脊背,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的支撑。
他艰难地转了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早已厌倦的差事,朝着那至高皇座的方向。绣着四爪金龙的杏黄蟒袍袖口无力地垂着,他极其缓慢、沉重地抬起双臂,动作里透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合拢双袖,身体向前深深躬
2. 颁金宴惊鸿,朱颜泼赤绡
奉天殿那声惊天动地的铜炉碎裂声,余响似乎仍黏在紫禁城高耸的朱红宫墙之上,在深秋的暮色里无声弥漫。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不再是香料的沉郁,而更像某种不详的预兆被点燃后的灰烬气息。这气息钻过一道道宫门,渗入乾清宫西侧的体顺堂,萦绕在太子妃石氏身侧。
石氏斜靠在一张填漆描金的贵妃榻上,身着石青色金丝团龙八吉纹吉服,鬓边一对点翠衔珠金凤步摇纹丝不动,显出无可挑剔的端庄仪态。两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累丝嵌红宝石金簪簪入她堆云砌墨般的发髻。镜面光滑如水银,清晰地映出她毫无瑕疵的侧脸轮廓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只有那垂在榻沿、藏于繁复袖中的左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软肉里,几乎要抠出血痕,才泄露了一丝天崩地裂的震荡正在她体内肆虐。
“娘娘,” 侍女碧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地打破了室内的凝滞,“申时三刻了,颁金节大宴……吉时要到了。”
石氏浓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一颤。
——就是现在!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猝然刺入她混沌的脑海,瞬间贯通了生死相隔的迷雾!
眼前精心雕琢的描金屏风、氤氲着苏合香气的手炉、宫女们屏息凝神的恭谨面容,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剧烈地扭曲、拉长,最终被一片铺天盖地的猩红取代——那是她前世呕在心口,喷溅在乾清宫冰凉金砖上的热血!是石家被官兵如狼似虎地拖出府门,抄家封产时漫天飘飞的封条!是大哥石文炳那封被强按着手画押的“认罪供状”上刺目的朱砂!是赫舍里氏党羽们得意洋洋、看着他们石家成为太子倒台垫脚石时眼中闪烁的寒光!
“百鸟朝凤……好一幅百鸟朝凤啊!娘娘请看……” 恍惚中,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与镜中太子妃那华美的身影重叠、扭曲。那是索额图门下一个姓陈的笔帖式的声音!就是这幅图!这幅所谓的“贺礼”,后来成了确凿的“僭越”铁证!上面的每一只“鸟”,都变成了钉在石家棺材板上、证明她石氏“野心昭彰,图谋后位”的毒钉!
前世冰冷的、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仿佛又充斥了鼻腔,混着抄家封条上劣质浆糊的臭气……石氏感觉喉头猛地涌上一股咸腥!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死死地将那股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再抬眼时,镜中那张倾城容颜上,只剩下如常的、甚至略显苍白的平静。只是那湖水般的眸底深处,已冻结了前世的尸山血海,沉淀出一种淬过火、淬过恨、更淬过万念俱灰的极致冰寒。
“走吧。” 她声音平稳无波,由碧蘅搀扶着起身。石青色吉服下摆的金线团龙在行走间若隐若现,流光溢彩,衬得她腰背挺直,气度雍容,无人能窥见那华服之下寸寸骨血已如封冻的冰川。前世,她为这副“贤德储妃”的枷锁耗尽了心力;今生,这枷锁……呵,她只嫌它累赘烫手,只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安安静静搓她的小玩意——那才是真正活着的滋味。
乾清宫正殿,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硕大的蟠龙金柱林立,烛焰在琉璃宫灯的折射下,将整座殿宇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暖金色。丝竹雅乐悠扬婉转,却压不住王公勋贵、文武百官们彼此应酬的嗡嗡低语。身着各色吉服的女眷们环佩叮当,在暖香中穿梭笑语,堆砌出一片虚假繁盛的和乐升平。
石氏的位置在御座之侧的西配殿暖阁最前排,正对着殿内主景。她端坐于黄花梨圈椅中,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目光平视前方宴席主位,那里,康熙皇帝冕服辉煌,正举杯与下首的几位年高王公致意。她眼角的余光却清晰捕捉到,胤礽正坐在康熙略下首的蟠龙扶手椅上。他似乎并未察觉到妻子的目光,只微垂着头,修长的手指有些漫无目的地摩挲着面前青玉酒杯光洁的杯壁,神情淡漠而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琼浆玉液、曼舞清歌,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壁。
就在这一片暖金醉色、乐声悠扬之时,乐声节奏骤然一变,引出一段欢快高昂的旋律。一个身着从五品补服的官员,面上堆满志得意满的笑容,在几名太监的簇拥下,亲自捧着一只巨大的、覆盖着明黄锦缎的长形锦匣,步态沉稳中带着谄媚的轻快,直走到御阶之下,正对着康熙帝与胤礽的位置。
“臣,礼部员外郎陈文耀,” 他声音洪亮,刻意得几乎有些尖利,“恭颂吾皇天恩浩荡,福泽万民!值此颁金吉日,恰逢太子妃娘娘千秋有凤来仪之祥瑞!特敬献家藏祖传蜀锦瑰宝一幅,名曰——”他猛地提高声调,带着一种制造高潮的腔调,伸手用力揭开了那层象征天家尊贵的明黄锦缎!
“百——鸟——朝——凤——!”
流光溢彩!
一幅尺寸惊人的蜀锦画卷霎时展现在满殿众人眼前!织锦以金线为底,璀璨夺目。画卷中心,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昂首向天,姿态华美尊贵,翎羽纤毫毕现,七彩斑斓。环绕其周,上百只形态各异的飞禽——孔雀、仙鹤、绶带、黄鹂……或引颈长鸣,或展翅献舞,或衔芝献瑞,姿态无一不恭敬臣服。整幅锦缎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织工繁复精绝,在满殿烛火映照下,凤凰的翅膀仿佛在轻轻扇动,百鸟的羽毛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真乃祥瑞珍宝!” “寓意深远!” “天佑我大清储妃,贤德无双!”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浪瞬间淹没了一段音乐。就连康熙,也微微颔首,目光在锦上那只金凤上停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尤其是八阿哥胤禩、大阿哥胤禔等人,全都微妙地聚焦到石氏身上,等待着储妃的嘉许与感恩。
石氏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浸透前世血污的冰手狠狠攥住!
“娘娘请看,” 陈文耀谄媚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在她脑海深处回响,与前世刑部冰冷宣判、父兄绝望下狱的呼喊重叠交织!“此锦纹……凤凰昂首!百鸟翅张如拜……此等僭越规制!分明……分明是诅咒君上!图谋……”
冰冷的汗意瞬间浸透了后背华服下的中衣!那锦缎上流光溢彩的凤凰和围绕的百鸟,在她眼中骤然扭曲变形,化作一张张狰狞狞笑的面孔,一条条捆缚亲族的镣铐!前世家破人亡的剧痛与此刻铺天盖地的虚捧如同两股洪流猛烈对冲,撕扯着她每一根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石氏放在圈椅扶手上的右手,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储妃应有的、矜持得体的笑意,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
她的目光,极其平静地,落在了自己面前的矮几上。一只精美的金樽静静地搁在那儿,里面澄澈的琥珀色液体,是御赐的桂花陈酿。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见太子妃石氏那戴着三枚鎏金嵌东珠护甲的纤纤玉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没有任何预兆,也毫无仓促之感,仿佛只是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优雅地搭在了那金樽的杯沿上。
下一刻!
那手腕如同柔韧的玉兰花枝,倏然微动!
没有怒意,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精准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决绝!
手腕轻扬的幅度极小,金樽离案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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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仅寸许。杯身甚至没有过大的倾斜角度。
然而,杯中那满溢而澄澈的琥珀色琼浆,却如同蓄谋已久的箭矢,倏地脱杯而出!在满殿灼灼灯火下划过一道短暂却异常刺眼的弧光,精准无比地、一滴不洒地,全部泼在了画卷正中心——那只象征着储妃位尊、正欲展翅高飞的金凤面门之上!
哗——!
液体泼溅的沉闷声响,在这一刻,诡异地压过了所有的乐曲与谈笑!
大片深琥珀色的水渍,如同恶毒诅咒落下的烙印,瞬间在璀璨的金红织锦中央晕染开来!那只华美威严的金凤,被这突如其来的污秽兜头罩脸泼了个正着!高昂的凤首、威严的凤眼、精心织绣的七彩翎羽,瞬间被酒液浸透、洇开,色泽模糊一片!周围几只献舞的仙鹤、衔芝的雀鸟,也遭了池鱼之殃,华丽的羽毛洇出污浊的深色轮廓。一幅巧夺天工的“祥瑞”,转瞬被泼染成一幅荒诞怪异的染坊废品!
陈文耀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死!他保持着捧画的姿势,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身体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张圆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惨白如金殿外被秋霜打蔫的枯草。他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骤然失声。
整个乾清宫正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丝竹戛然而止,谈笑仿佛被利刃斩断!所有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诰命夫人,包括那些轻舞曼妙的乐伎,动作都僵在了最后一瞬,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错愕、骇然、探究、难以置信地聚焦在御阶之下那片突如其来的狼藉,以及伫立于狼藉前方、依旧仪态万方的太子妃身上。
康熙方才颔首的笑意甚至还没完全收起,就僵在了嘴角。他捻动玉扳指的手指骤然停顿,冕旒珠串后的眸光霎时变得极深、极沉、极冷!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墨海,深邃地投向石氏,那目光里,有帝王的惊疑,有被冒犯的审视,更有被打断谋划被撕破面纱的冰冷寒意!
胤禩端起酒杯的动作停滞在唇边,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眸此刻微微眯起,锐利的光一闪而逝。胤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与嫌恶。胤禛放在桌下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却依旧低垂,仿佛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与他毫无关联。
石氏在数百道利刃般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收回了手。
那截刚刚引发了一场无声风暴的皓腕,自然地垂落回身侧。她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或歉意,反而浮起一层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困扰之色。两道烟笼般的柳眉微微蹙起,如同被风惹恼的西子,带着一丝属于深宫贵妇的无辜与纤弱。
她轻轻抬起那只刚刚泼了酒、此刻纤尘不染的柔荑,用两根指尖极其矜持地、无比嫌弃地捏着被酒液微微溅湿、变得沉重滑腻的一点点袖口,将那片名贵的石青织金缎小心翼翼地提离了寸许。
然后,她侧过脸,对着依旧僵若木鸡、脸色惨白如鬼的陈文耀,也对着满殿死寂的勋贵重臣,轻轻开了口。
那声音不高,清泠悦耳,如同珠落玉盘,却又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绷紧的心弦上,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疏离与凉薄:
“这锦缎……”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画中那只狼狈污浊的“金凤”,“颜色未免……过于虚浮了。”
红唇微启,吐出的言语却如淬了霜的刀刃:
“沾了点水就晕染得一塌糊涂,” 她甚至极其轻微地、仿佛在忍受莫大痛楚般,秀气地蹙了蹙鼻尖,“本宫瞧着那粗陋的晕痕……心口闷得很,晃得……心慌。”
3. 钦天夜奏异象,烟花碎星图
乾清宫那场颁金大宴的余波,如同泼在琉璃盏上的浓墨,非但未能洗尽,反而在深秋沉寂的宫苑里无声地洇染开去。石氏泼出的那盏琥珀琼浆,染污的不止是一幅《百鸟朝凤》的锦缎,更是溅湿了诸多精心织就的野心。储妃用“晕染掉色”这等近乎市井匹夫嫌弃布匹的粗鄙理由,却衬着那张冰雕玉砌、纤尘不染的脸,硬生生将一场蓄谋的谄媚化作了荒诞绝伦的笑柄。表面上的噤声掩盖不了私下里的暗流汹涌,无数只眼睛窥视着东宫,等待着那位踹碎了“祥瑞”的太子,又将有何惊人之举。
紫禁城西北角,紧邻护城河高耸的内城垣脚下,钦天监的观星台孤悬如鹰喙。台高逾四丈,纯以青白石砌筑,阶磴陡峭直通顶端平台。平台中心,矗立着一座浑天仪式的巨大青铜天体模型,黄道、赤道交错,星辰分布其上,在深秋近乎透明的夜气里静默着亘古的轨迹。高台周遭空阔,唯有呼啸的穿堂风在石壁间碰撞出呜咽的回响。
夜色浓稠如墨汁,霜意逼人。天际星宿却异常清晰,银河横亘如练,亿兆星辰如同被天工随手洒下的碎钻,缀满了墨黑的天鹅绒幕布。寒风刺骨,刮在脸上如同小刀子,几盏悬于高台四角的防风雪羊角灯,幽黄的灯火被吹得剧烈摇晃,光线在粗糙的石壁上拉扯出巨大的、扭曲不安的暗影。
钦天监监正张诚,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此刻却汗出如浆。冷汗浸透了五品鸂鶒补服的里衣,冰凉地贴着脊背,又在风势下一阵阵发寒。他佝偻着背,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趴伏在冰冷的青铜窥管支架上,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掌死死攥着窥管冰凉的外筒,枯枝般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他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扣在狭小的目镜口,浑浊的眼球因极致的紧张而艰难地转动着,焦灼地搜寻着那片他绝不愿见到却又不得不关注的星域——紫微垣!
紫微垣,天象之中垣,帝星紫微所在,统御群星,司掌人间帝王之命运!
他口中念念有词,混杂着星图术语与惊恐的低喘,连不成句:
“荧惑守于钩钤……光芒已显……不对……帝星旁侧……那点……那点似隐似现的光……位置在摇光星与帝星虚影之间!时明时晦,光晕呈赤,偶有淡紫……这……这不详!不详!” 他的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猛地抬起头,布满细密汗珠的脸上写满惊骇,“快!来人!星谱!三垣列星古图……不,不!速取西洋新式星图比对!快!!”
旁边两个年轻的值班天文生早被老监正失态的惶惧吓住,手忙脚乱地捧来厚厚卷宗。羊皮纸在寒风中哗啦作响。张诚几乎是扑过去,手抖得连翻了几页都找不准位置。
就在这份源于古老星官又糅杂了西方象限的惶惑中,一封字迹因仓促而扭曲的密折,由小太监捧着,顶着深秋的寒露,近乎奔跑地送入了刚刚处理完政务、尚在暖阁批阅奏折的康熙皇帝手中。
暖阁内炉火正旺,松木炭块烧得噼啪轻响,暖意融融。
“万岁爷,”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躬身递上密折,“钦天监张诚……有十万火急的星象密报!”
康熙放下朱笔,指尖在暖热的熏笼上顿了一瞬。他展开密折,才扫了两行,捻动碧玉扳指的指节骤然停顿。暖阁里熏人的炭火暖气,仿佛一瞬间被窗外呼啸的寒风替代。他猛地抬眼,烛光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猝然凝聚的眸子里跳跃。
密折上字字惊心:“……臣张诚顿首泣血以闻:子时三刻,观星台夜候,乃见紫微帝垣异变!帝星之侧,摇光辅弼星畔,骤现一小星,其光乍赤微紫,时隐时现,行踪诡魅,或近帝座一尺三寸许!《天官书》云,‘近帝星之乱芒,主……主国本之危’!臣惶惧无地,不敢臆断,然天象昭昭,恐关大位承继之动荡……伏望陛下速决!”
李德全偷觑着康熙骤变的脸色,只觉暖阁虽热,背脊却陡生寒意。康熙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奏折狠狠攥在掌心,几成皱团!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几息之后,他猛地站起身!
“更衣!去观星台!” 声音不高,却字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霜。
几乎在同一时间。
东宫西侧的漱芳斋后院偏僻角落,几株老槐树的虬枝在寒风中瑟瑟。一盏光线微弱的气死风灯挂在廊柱钉子上,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映照出廊下角落里一小片区域。
胤礽蹲在灯影朦胧的边缘,对身后不远处垂手侍立、心神不宁的何玉柱置若罔闻,也似浑不觉这夜风如割。他指尖拈着一小块不知从哪儿抠下来的饽饽碎屑,百无聊赖地轻轻洒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引来几只秋后残存的硕大黄蚂蚁。
“啧……” 胤礽眯起眼看着蚂蚁费力地拖着比他身体大数倍的碎屑艰难爬行,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丝孩童般天真的嘲弄。何玉柱刚刚凑近,低声而飞快地耳语完张诚观星惊变、康熙起驾的消息。
听闻“荧惑守”、“乱芒”、“国本危”几个关键词撞入耳中,胤礽微微侧过头。晦暗的光线下,那薄唇边的嘲弄竟陡然加深,瞬间转换成一种顽劣不羁的、甚至带着点恶意的痞笑,如同点燃了一簇幽冷的鬼火。
他轻嗤一声,指尖一松,剩余的一点饽饽碎屑纷纷扬扬落下。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玩意儿。” 也不知是说那些蚂蚁,还是那高台上自寻烦恼的天官们。随即,他极其随意地朝何玉柱勾了勾手指头。
何玉柱附耳过去。
“去,” 胤礽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轻描淡写地吩咐,“找几个机灵的杂役,不拘哪个库房边角找点东西。弄几支‘一窝蜂’或者‘地老鼠’来(民间常见的烟火名称),在咱们东宫正门空地靠近城墙那一片儿,放几个响动大的、花色……越俗气的越好。” 他顿了一下,眼中那抹恶作剧的光彩更甚,“就现在,让他们抓紧。”
何玉柱脸都白了,声音都变了调:“主子爷!万岁爷他就在观星台!这声响……”
“怕什么?” 胤礽懒洋洋地截断他的话,目光重新落回地面努力搬运的蚂蚁身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砖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圈,“老爷子……他爱看天?咱们放点‘花儿’给他添个彩头。这满天的星星太闷了,给他解解闷儿。”
何玉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可看着胤礽那副混不吝又笃定的样子,话在喉咙里转了几个圈,终究只能咬着牙根应了声“嗻”,躬身退下,脚步快得如同踩着烧红的铁板。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观星台顶,八面来风,更是凛冽刺骨。
康熙只披了一件玄狐皮端罩,背着手,孤身挺立于高台平台正中。他拒绝张诚准备的锦缎坐垫,也挥手屏退了手持暖炉想靠近的太监。凛冽的寒风吹得他冠冕两侧垂下的明黄绦带笔直地猎猎作响,袍角翻飞。玉旒微微摇晃,发出细微却连续不断的碰撞轻响。他却恍若未觉,一双深邃如寒渊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正一瞬不瞬地死死锁定在天球仪指示的方向,直刺紫微垣深处!
在他的侧后一步之遥,张诚面无人色,汗珠汇聚,凝成冰冷的水滴沿着他松弛灰败的面颊往下滑,在下颌处聚成小小一滩,再被寒风瞬间吹成一小簇冰屑。他枯槁的手指在寒风中哆嗦着,指向浑天仪模型北侧的方位,又竭力指向漆黑天幕上那片璀璨的星河。
“陛、陛下!就……就在帝星之右下方!约莫……约莫一尺三寸(天文距离单位,约5度左右)……微臣以窥管再三校准……那点光……光晕浮动,时赤时……淡紫……诡异至极!您、您看!那里!是不是……那点暗赤……”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失真变调,如同砂纸摩擦着枯木。
康熙顺着张诚颤抖的手指方向,凝神望去。幽邃的紫微垣中,群星璀璨生辉,以亘古不变的轨迹静静流淌运行。帝星(即北极星,古称北辰)在天穹北端,相对周围星辰几乎不动,光芒沉静而稳固。但确实,在其附近,大约在张诚所比划的区域,康熙那极其敏锐的目力,在排除诸多的明亮星辰干扰后,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于寻常的暗赤色光晕!
那点红光非常黯淡,如同风中残烛,在帝星沉静如水的青光和其他星辰稳定的光芒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它并非固定在一处,而是在那个区域极小范围内浮动跳跃,偶尔似乎还泛起一丝极淡、令人联想到不祥的血色!它如此微弱,若非事先得到预警以极高的专注力去看,几不可察,但一旦落入眼中,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绝对的异类!
张诚在旁带着哭腔的惊怖低语,无疑放大了这种视觉上捕捉到的异常!康熙的心脏骤然一沉!一股久违的凉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上他的脊椎!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国本动摇!这等诡异天象横空出世,难道真的预示……
就在康熙帝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天穹那一点致命暗赤,试图将其锁定时——
“咻——嘭!!!”
一声极其尖利、撕裂长空的锐响,如同鬼魅的啸叫,毫无预兆地从紫禁城的东南方向(东宫大致方位)猛扑过来!其音之高亢刺耳,瞬间盖过了观星台上所有的风声、张诚的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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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和人心惊恐的脉动!
声音未落!
紧接着又是几声同样的锐利怪响!
“咻——嘭!”
“咻——嘭嘭!”
数道拖着白色浓烟的长长火线,如同从地狱钻出的毒信,猛地从紫禁城东南内廷方向的宫墙后、一片黢黑的地平线上直蹿上天!它们的高度根本不足以与帝星争辉,但在一瞬间,便已闯入了高台众人仰视的视野!
火线直冲夜幕,在升腾至数十丈的高度时——
“噼啪——!!!”
“轰轰轰——!!!”
接连几声震耳欲聋、足以惊破黑夜的巨响在高空猛然爆开!
廉价而粗糙的五彩火花,混杂着刺鼻的火硝硫磺气味,瞬间以极其暴烈、毫无章法可言的姿态,向四面八方疯狂地喷洒开去!
红!绿!黄!白!杂乱无章、毫无美感可言的火树银花!
它们像一群醉汉打翻了劣质颜料罐子,又像患了癫痫的妖物在夜空中狂舞!巨大的、不成形状的浓烈色块,嚣张地撕裂了深秋夜空的澄澈与庄重!无数光点拖着刺目的烟尾,如同廉价的琉璃珠子被猛地抛洒向四面八方!
它们的光芒是如此的粗鲁、喧嚣、咄咄逼人!亮度远远盖过了那些冷冽遥远的星光!刹那间,帝星那亘古不变的沉稳光芒,摇光星的皎洁,乃至小半个紫微垣所在的天区,都被这突如其来、粗俗不堪的廉价彩色光斑所彻底覆盖、涂抹、粉碎!
什么帝星侧畔的诡异赤芒?什么紫气缭绕?整个紫微垣那片神圣、静谧、寓示着最高权力的星河区域,在这低俗暴烈的人间烟火冲击下,瞬间变得一片模糊难辨!如同被顽童狠狠泼了一桶污浊的洗笔水!
康熙被那巨大的声浪和骤然闯入视线的廉价强光惊得心脏剧缩!他下意识地后撤半步,宽大的端罩袍袖甚至被他自己带起的风扬了一下。他猛地抬眼,看向烟火冲起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迅速积聚起风暴般的震怒与冰冷的疑惑——东宫?!
谁?!何人胆敢在宫禁重地、在他观象天机之时如此妄为?!
就在这要命的瞬间——
“哎呦!陛、陛下!陛——下!” 张诚那带着哭腔的、变调的惊呼在他身边炸响!
老监正几乎是在烟火炸开的同时扑倒在地!不是因为烟火吓得,而是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必须立刻抓住救命稻草的求生本能!他伏在冰冷石板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布满青筋、被冷汗完全浸泡的枯手,下意识地死死扯住了康熙帝垂落下来的玄狐皮端罩的下摆一角!
“陛……陛下!看!快看那天上!” 张诚的声音因极度的惶恐和急中生智的“领悟”而陡然拔高,嘶哑地穿透了烟火渐熄的余音,“天……天哪!那……那冲霄赤光!那漫天华彩!那……那分明是!是‘赤焱冲霄,驱邪荡秽’的万年不遇大吉兆啊!”
他猛地抬起头,涕泪交流的老脸上强行挤出一种醍醐灌顶、激动欲狂的表情,指着那片被劣质烟花搅得色彩斑斓、硝烟弥漫,甚至还在零星落下未燃尽火星的天穹方向:
“方才帝星旁那晦暗浮动的微芒!定是……定是被这些从地脉冲出的赤炎之气,被这漫天……被这漫天祥瑞驱散了!陛下!大喜!!天降福瑞!!!此乃……此乃太子殿下仁德感天!东宫地气冲天!祥瑞!这是祥瑞啊!陛下——!”
老监正的呼喊在这空旷的高台上,在硝烟和星光的背景中,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谄媚。他死死揪着那块价值千金的玄狐皮料,浑浊的泪眼却不敢真的看康熙的脸色,只敢死死地盯着那片被劣质烟火污染的天空,如同赌徒压上了全部身家,押注这荒诞的“神迹”。
康熙帝伫立在料峭的寒风中,背脊挺直如孤峰。他微扬着头,玉旒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从张诚失态惊怖的脸,缓缓移向他所指的那片混乱迷蒙、硝烟弥散的天空。
天幕上,廉价烟火最后的火星犹自不甘地坠落,在帝星残留的冷光映衬下,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讽刺。它们喧嚣、混乱、不堪入目,将星图的庄重碾得粉碎。
薄唇紧抿,紧绷的面容线条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冷硬。那双眼睛里的风暴没有因张诚的狂呼而平息,反而在短暂的凝固后,沉淀出一种更为深沉的、几乎能洞穿人心的寒光。他沉默着,久久地沉默着。
高台之上,只有寒风呜咽,吹刮在冰冷的浑天仪上,发出空洞而诡异的回响。风拉扯着那被张诚抓住的玄狐皮端罩的袍角,一下,又一下。
4. 石家女苦肉计,撞柱戏宗亲
好的,我将原文中的"漱芳斋"改为"毓庆宫",并保持其他细节不变。以下是修改后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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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台那场被劣质烟火搅得天昏地暗的荒诞"祥瑞",其硝烟气息尚未在宫墙的砖缝间散尽,带着廉价火药的刺鼻味道,似乎已无声无息地渗入了东宫毓庆宫的空气里。太子胤礽对那晚的闹剧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在后殿研究新得的蛐蛐葫芦,仿佛那搅乱天心的烟火与他毫无干系。倒是太子妃石氏这边,无端承了那夜钦天监监正张诚情急之下强拗出来的"仁德感天"之名,引来了更深的窥视,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下巨石后泛起的、更为汹涌的暗流。
东宫毓庆宫正殿。秋日的阳光透过高丽纸糊的槅扇,斜斜地洒进来,在铺着猩红撒花洋毯的地面上投下明亮却冷清的光斑。殿内浮动着淡淡的沉水香,静谧得只剩下西洋自鸣钟那规律而冰冷的"咔嗒"声。但这刻意的静谧,却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即将喷发的岩浆。
石氏端坐在紫檀嵌螺钿花卉宝座上,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暗花缎对襟便袍,领口袖缘压着一道细细的宝蓝色绲边,越发衬得她面庞清雅素淡。她微微垂着眼,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腕间一串冰凉的菩提子念珠,菩提籽撞击,发出轻微却固执的声响,如同她此刻隐忍跳动的心音。
殿心光斑最盛处,直挺挺跪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她这一世的生父,石文炳。穿着四品云雁补服,发辫梳得一丝不苟,油亮的脑门在光线下反射着汗渍未干的微光。他身后跪着的两个青年,约莫二十上下,生得眉眼端正却眼神闪烁,穿着崭新的杭绸直裰,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斯文模样,正是石氏那两个所谓的"远房表兄"——石思明、石思亮。这两人眼神不时快速碰撞,又飞快垂下,掩饰着底下的不安与算计。
"娘娘,"石文炳的声音紧绷着,努力维持着父亲的威严与臣子的恭谨,却透着一股竭力压抑的急切,"太子爷如今监国,朝堂风波诡谲,赫舍里氏索公…咳…索中堂亦是忧心忡忡。这两位…思明思亮,皆族中潜心修学多年的子侄辈,才思敏捷,通晓史籍。留在娘娘身边,一则伺候笔墨,为您分忧;二则,若遇外间俗务缠身,亦可由他们分说一二,免得那些不长眼的扰了娘娘清净。"
他话音刚落,石思明立刻磕了个头,声音带着一丝故作的沉稳:"娘娘放心,思明定当夙夜勤谨,唯娘娘马首是瞻!" 石思亮也紧跟其后:"表妹…呃…娘娘!但凡有何驱策,思亮万死不辞!"
伺候笔墨?分说俗务?
石氏心底浮起一片冰冷的讽刺。不过是索额图见东宫日渐失控,无法直接塞人,就通过"娘家"之手,将眼线硬生生插进东宫后院罢了!前世,就是这些被美其名曰"助力"的"娘家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向康熙递上了一份份足以压垮她的"私通外臣"、"密谋后位"的"铁证"!
她的目光掠过父亲看似关心、实则被权势熏染得精亮的眼睛,扫过两个表兄眼底那藏不住的热切与贪婪。前世石家满门倾覆时,父亲在狱中绝望嘶喊的模样清晰如昨。
石文炳见她久未开口,只拨弄着菩提珠,眼神愈发焦虑,加重了语气:"慧儿!宫中不比家中,你是太子妃,更是石家女的代表!如今风口浪尖,若无人护持……"
护持?
石氏唇边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抹弧度极冷,转瞬即逝,快得无人察觉,只化作眸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猛地停止了拨动念珠的动作!菩提珠的轻响戛然而止!这声音不大的停顿,在过分安静的殿中却如同某种警铃!
"阿玛说得是,"石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泓结了冰的深潭,听不出半点波澜,"女儿在东宫,步步惊心,确是需要得力之人。"
石文炳和两个表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喜色,石思亮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背。
石氏却像没看见他们脸上的变化,缓缓站起身。藕荷色的袍摆如水般垂落。她没有走向他们,反而转向殿内那巨大的、用作装饰间隔的紫檀木隔断。隔断旁,一根粗壮浑圆、周身布满祥云浮雕的朱漆楠木圆柱矗立着,柱身那深沉的朱红在光线下泛着幽暗而沉重的光泽。
"只是,"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这东宫……终究地方有限,人多了……未免心乱。"
她的脚步轻盈,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靠近了那根朱漆圆柱。阳光将她清晰的背影投在地上,腰背挺直,脖颈纤秀如同天鹅引项。她的语气是如此寻常,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石文炳有些困惑地看着女儿走向柱子,想开口问:"慧儿,你……"
石氏在距离柱子只有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跪在地上的三人——父亲眼中因权势而生出的灼灼火光,表兄脸上掩饰不住的得色。她又瞥了一眼暖阁垂着的珠帘后,那个被早早"请"来"叙话"、作为索额图一方眼线"见证人"的"贵客"——宗人府宗正、年过六旬的老简亲王喇布那张写满精明与疲惫的胖脸,在帘后若隐若现,显然也正等着看这场石家"齐心协力"的好戏。
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嘲弄终于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炸开!
就是现在!
"嗡……"
自鸣钟陡然敲响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随之而来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
石氏在钟声响起的同时,毫无征兆地拧腰发力!不是斜撞,不是假摔!是如同归巢倦鸟扑向最后的庇护所般,以额前最坚实之处,精准无比地、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根冰冷坚硬的朱漆楠木圆柱的凸起浮雕上,狠狠撞去!
动作决绝,甚至带着一种凄厉的美感!
"咚!!!"
一声沉重而巨大的闷响!
沉闷得如同万钧巨槌重重地擂在了人心最深处!
时间仿佛被这闷响撞碎!跪在地上的石文炳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裂开、化为一片惊恐的惨白,眼睛因极度骇然而几乎脱出眼眶!石思明、石思亮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僵在原地!屏风后的简亲王喇布,那张胖脸上慵懒看戏的神情瞬间崩解,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捂住胸口!
撞击的瞬间,石氏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白蝶,极其自然地向后软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娘娘——!"
侍女碧蘅的尖叫声凄厉地撕破了死寂!她和其他几个宫女如梦初醒,疯狂地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扶住石氏软倒的身体。
石氏被她们勉强搀扶着,身体似乎完全脱力,头颅无力地垂靠在碧蘅肩上。一头原本梳理得精致绝伦的乌云宝髻此刻彻底散乱!金簪、玉钗、珠花散落一地,发出凌乱细碎的"叮当"声!几缕乌黑的发丝粘着点点猩红,凌乱地覆在额角——那里,清晰可见一道触目惊心的竖形淤紫!边缘皮肉翻卷,殷红的血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涌而出,顺着她光洁却瞬间惨白的额头,如同蜿蜒的红色溪流,迅速淌下眉骨,滑过毫无血色的脸颊,最终,在她藕荷色的领缘上,晕开一大朵刺目而狰狞的血花!
石文炳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脸上的血色褪尽,双膝一软,竟也从跪姿变成了跌坐在地。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看着女儿额角那道不断涌血的、深可见骨的恐怖伤痕,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娘娘!娘娘您醒醒啊!" 碧蘅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在一片混乱的哭喊和惊呼声浪中,石氏被碧蘅轻轻摇晃着。
她仿佛在巨大的痛楚中艰难地苏醒过来,睫羽如濒死的蝶翼般微微颤抖着掀开一丝缝隙。那双曾令康熙都赞过"秋水为神"的眼眸,此刻瞳孔略有些失焦,视线艰难地在殿内搜寻、游移,最终落定在她那跌坐在地、面无人色的父亲身上。
那眸中的痛楚是如此真切,可其中蕴含的绝望和冰冷,却足以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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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任何人的血液!
她用尽力气似的抬起那只没有沾染血迹、微微颤抖的柔荑,指尖如同点破虚空的剑,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指向石文炳的脸!
"阿……阿玛……" 她的声音因虚弱而断断续续,带着气若游丝的颤抖,却又字字清晰地、如同杜鹃啼血般砸在整个毓庆宫的上空——
"您……您若执意……执意要再送这些……这些''有心人''……" 她的目光扫过两个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表兄,"来搅扰女儿在这东宫……仅存的方寸之地……苟且偷安……"
她艰难地喘息了一下,像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那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泣血的凄厉与决绝——
"女儿今日!便一头碰死在这柱上!断了您……断了石家这份攀龙附凤的妄念!也……图个干净——!"
"妄念"二字,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烙在石文炳的心尖上!他浑身剧震,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哀鸣般的呜咽!
而就在石氏这指向生父、直斥家族野心的话音刚落之刻——
"咕咚——!!!"
屏风后面,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如同沉重的麻袋直直坠落!
只见那原本在屏风缝隙后露着半张脸的老简亲王喇布,圆滚滚的身子不知何时已滑下座椅!整个人像截朽木,直挺挺地翻倒在地上!脑袋不偏不倚,"嘭"地一声正撞在旁边侍立太监的脚背上!那张写满了惊骇的胖脸此刻扭曲变形,双眼翻白,四肢蜷曲,人事不省!
"王爷!王爷您怎么了?!"
"快来人!简亲王晕倒了!"
"太医!快传太医!"
屏风后登时乱作一团!太监们惊慌失措的呼喊、七手八脚上前搀扶拉扯的声音如同炸开了锅,瞬间盖过了殿内原本的所有动静!几只珐琅彩的茶杯被慌乱的身影带倒,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方才还安静隐秘的观礼"见证"之地,瞬间变成了鸡飞狗跳、惶恐沸反的灾难现场!
简亲王喇布倒在地上,那突出的双眼仿佛还残留着最后惊骇的印记。昏死前的那一刻,眼前那双决然赴死的冰冷美眸,额角刺目的鲜血,与她指向生父的手指……交织重叠成一片猩红的幻象,猛地将另一幅画面撕扯出来——
那是前朝废太子妃,宸妃董鄂氏!当年也是在殿前激愤撞柱、头破血流而死,随后母族满门倾覆,血流成河……废太子幽死咸安宫……
石氏那流淌着鲜血的额头,那双冰凉决绝的眼眸,在这位侍奉过三代帝王的老宗正混浊的瞳孔里,竟与那前朝悲剧的核心人物诡异地重合了!
"妖孽……石家要亡……" 这是老简亲王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前,脑中唯一闪现的念头,足以惊破他最后一点残存元气的、深藏于清宫秘史的恐怖记忆!
毓庆宫正殿内,石氏在碧蘅的搀扶下微微侧头,额角的鲜血仍在静静流淌,温热粘腻。她的视线从那片混乱翻滚、抬着死猪般宗正的太监人群中掠过,冷漠得没有一丝涟漪。如同戏台上唱罢一曲高腔的名角,于最高潮处戛然收声,任凭台下众生惊恐慌乱,只将这万丈红尘搅得天翻地覆。
喧嚣混乱的漩涡中心,石氏的目光掠过瘫软的父亲和惶恐的表兄,最后投向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那片秋高气爽的、冰冷的天空。额角的疼痛火辣辣的,渗血的伤口黏住了几缕碎发,带来微痒的不适。侍女碧蘅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拭着血痕的动作,也让她皱了皱眉。
麻烦。真麻烦。
她心底毫无波澜地叹息一声。这些扯不断的纠缠,还不如宫后苑那片静僻角落里,新辟出的小间实在——那里,她私藏的一套玛瑙麻将牌正温润地躺在一只紫檀木匣中,等着她去抚摸那冰凉光滑的触感。搓麻多清净?何必跟这些人打生打死。
念头至此,石氏疲倦地闭上了眼。在周围一片惊魂未定、慌乱抢救宗正、太医狂奔而来的喧嚣杂乱中,她竟真的在那搀扶的臂弯里,放任意识沉入一片刻意寻求的、对嘈杂漠不关心的空茫里。
5. 瑞鹿入宫苑,烈火烹佳肴
毓庆宫那场惊破宫闱、血染雕柱的大戏余波,如同一场迅猛却无根的风暴,虽在宫墙的隔阻下被迫收敛了声势,却并未真正平息。石氏额角那被太医精心包裹后的雪白纱布下,凝住的血渍依旧是红梅一点,在暗流涌动的宫禁里无声蔓延着不祥的寒意。宗人府那头,老简亲王喇布惊风病倒的消息也如长了脚,在各宫隐秘的回廊里快速传开。这一切喧嚣的中心——胤礽,却浑然置身事外,甚至有些被打扰了清净的微愠。他只在石氏包扎时露了面,眼神从那刺眼的纱布上一掠而过,留下句“疼就别出门”的敷衍,便又一头扎进东宫西北角那间僻静小屋,门内隐隐透出蟋蟀低鸣的“啾、啾”声,间或夹杂着他摆弄蛐蛐葫芦时专注的、近乎顽童的低语。
东宫血案后第三日。深秋的风拂过紫禁城宽阔宏大的外朝区域,带来几分料峭之意。紫禁城东北隅,紧邻奉先殿的一片开阔地——御苑射所。这里本是皇子练习骑射、举行尚武仪式的场所,平整的黄土地上铺着细砂,围着一圈汉白玉栏杆。
今日的射所,气氛却迥异寻常。空气中弥漫着过分浓郁的沉水香和奇异的动物膻味混合的气息。黄土地被临时洒水清扫得极其洁净,甚至铺上了一溜红毡,从射所入口一直延伸到场地中央。
场地核心,早已被一群顶戴花翎、或兴奋或肃然的王公大臣们围成个半圆。簇拥的中心,一只活物正被众人炽热的目光所淹没。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鹿。
体型中等偏小,应是幼鹿。毛色纯净如同新落下的初雪,在深秋薄阳下竟泛着柔顺而温润的珠光。每一根毛发都梳理得一丝不乱,干净得不见丝毫尘埃。脖子上套着一个由金丝夹杂细红珊瑚珠编成的华丽项圈,项圈下垂着两枚精巧的赤金铃铛。细看之下,它的蹄甲甚至被染成了淡淡的金粉,如同踏着祥云。一双湿漉漉的、怯生生的大眼睛,带着山林间初生灵兽的懵懂,不安地在这些灼灼注视和奇异声响(项圈上铃铛的轻响)中轻轻颤动着眼睑。它的存在本身,就成了这片肃杀空旷的射所中最刺眼的、不合时宜的“祥瑞”。
在它侧前方一步之地,索额图再次成为了全场焦点。他今日未着文官补服,竟是一身亲王品级的石青色行褂,袖口绣着象征武力的奔马图案,意喻文武双全。他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得仿佛能穿透整座紫禁城:
“……吾皇圣德感天!三日前猎苑神迹降临!此白鹿通体无暇,乃《春秋感精符》所载之‘苍精之兽,王者至仁则见’!昨夜微臣斋戒焚香祷告于神坛,星降神谕:其乃上天感念太子殿下仁孝无双、秉性纯良,特降此千年瑞兽!佑我大清祚胤永昌,主太子殿下承继之德合天意……!”
索额图的声音极具煽动性,引经据典中饱含热切。他一边说,一边用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那只懵懂的白鹿,偶尔还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它那在强光下仿佛自带柔光的颈毛,引得金铃发出清越却短促的声响。他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动声色地瞟向御座方向——康熙皇帝端坐在搭设于高台明黄华盖下的蟠龙椅上,面沉如水,目光深沉难测。
皇子们簇拥在康熙左右侧翼。胤禩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眼中快速滑过一丝玩味的探究。胤禔则抱着臂膀,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嗤笑。胤禛垂手静立,视线低垂,仿佛眼前一切都与他无关。而胤礽……
他单独被安排在了御座下首稍靠前的位置,紧挨着索额图。此刻他并未看那只被渲染得如同神物的白鹿,也没注意索额图声情并茂的演说。他双手拢在宽大的杏黄袍袖里,头微微歪着,俊秀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浓厚的、近乎刻骨的厌倦与烦躁。眼神是放空的,焦点不知落到了射所围栏外哪片枯黄的草叶上,如同一个被硬拽来参加无趣庆典的孩童,神游天外,就差打上几个哈欠了。对索额图投来的、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期盼目光,视若无睹。
“……臣敢断言!白鹿现世,太子仁德昭然……” 索额图的颂词已近尾声。那只白鹿似乎也被反复的抚摸和话语弄得更加不安,轻轻动了动纤细的蹄子,项圈上金铃的声响引得旁边的侍卫略略绷紧了身体,准备以防万一。
就在这时。
“嗡!”
一道细微的,如同金刃破开空气的轻鸣!
胤礽的身影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那放空的眼神瞬间聚焦!如同蛰伏的猎豹锁定了近在咫尺的猎物!
就在索额图刚刚放下抚摸白鹿的手、那充满暗示的期盼目光再一次投向胤礽的瞬间——
胤礽整个人猛地向前弹射而出!
他的动作太快!太突兀!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宽大的杏黄袍袖在他迅猛的动作中带起一股劲风!
“呃?!”索额图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未来得及收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诧异的、变调的音节!
众人的目光尚停留在索额图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上!
侍卫下意识握住刀柄的指节刚刚用力!
而胤礽的目标,无比清晰!
不是索额图,而是那只懵懂站立、脖颈上金铃犹在轻颤的白鹿!
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从袍袖中探出!更不知何时已经夺过身侧一名镶黄旗侍卫腰间的佩刀——一柄标准的长身腰刀!刀尖闪烁着初冬薄阳下摄人心魄的寒光!
刀光如惊鸿!
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纯粹而冷厉的决绝!
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撕裂了射所内这片被精心营造的“瑞气祥和”!
“噗嗤——!”
冰冷锋锐的刀锋,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道,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怜悯,精准无比地、深深地刺入了白鹿那雪白柔嫩、还带着温热颤动的脖颈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只白鹿的身体瞬间如同弓弦般绷紧!那双湿漉漉的、带着山林气息的纯净大眼里,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恐与剧痛所填满!它甚至只发出了极其短促的、被血液呛住的“呃…”的一声轻响!
深红色的、带着体温的鲜血,如同受到巨大压力的喷泉,猛地从那狭长的伤口里狂飙而出!
温热的、带着浓烈生命腥气的鹿血,嗤地一下,喷溅起足有数尺高!在深秋稀薄的阳光映照下,形成一片短暂的、诡异而凄厉的血雾!
滚烫的血珠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血雨,劈头盖脸地淋洒在索额图那张尚残余着僵硬笑容和极度惊骇的脸上!他那身亲王规格的石青色行褂前襟瞬间染透了大片深红粘腻!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眼球因极度的惊惧和难以置信而暴凸出来,死死盯着胤礽那握住刀柄的手!
血雾弥漫!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味的血点,还星星点点地溅上了旁边几个离得近的侍卫胸前的号衣、领班太监的袖口!更是有几滴如同灼热的烙印,飞溅到那华贵的明黄御座脚蹬之上!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炸了锅的失声惊呼和巨大的骚乱!
“啊——!!” 有胆小的宗室女眷尖锐地捂眼惊叫!
“大胆!放肆!” 离得最近的侍卫统领惊怒交加,瞬间拔刀!
“护驾!!” 尖锐的太监嗓音刺破长空!
场面陷入刹那的绝对混乱!
胤礽却仿佛没有听到身后惊涛骇浪般的喧嚣。
他握住刀柄的手腕极其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刀锋在鹿颈中狠狠一搅!
“嗤啦!”
刀刃横着划开颈皮气管!
白鹿绷紧的身体猛地一抽,那硕大的、饱含痛苦和恐惧的头颅瞬间无力地耷拉下来,最后一声痛苦的呜咽被断裂的气管堵住,戛然而止!温热的血液汩汩涌出,迅速将雪白的皮毛和身下的黄砂浸透,刺鼻的血腥味取代了之前的沉水香气,浓烈得令人作呕。
胤礽面无表情地,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不耐烦,“噌”的一声,利落地拔出已被热血染红的长刀。刀身血槽中流淌下粘稠的、冒着热气的血珠。
他看也没看轰然倒地还在抽搐的鹿尸,随手将那滴血的腰刀丢还给旁边那位还僵在原地、握着自己空刀鞘一脸茫然的侍卫。动作随意得像丢开一件沾了灰的旧物。
没有理会周遭呆若木鸡、惊恐欲绝的人群,没有去看康熙那深不见底的眸光,甚至没有瞥一眼旁边被鹿血溅了一身一脸、嘴唇剧烈哆嗦着、整个人如同抽去脊梁骨般摇摇欲坠的索额图。
胤礽抬了抬手,示意自己身后那位脸上还残留着惊骇余波、却硬咬着牙关维持镇定的贴身太监何玉柱:“愣着作甚?找几个手脚麻利的,把这玩意拖到东宫西墙外边那块空地去,快点!”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慵懒,但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冰锥刺破了混乱的泡沫。
索额图脸上的血珠尚未完全凝固,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魂魄,抖得如风中残烛。他听到胤礽的吩咐,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猫般的呜咽,嘴唇剧烈翕动着:“太……太子……那是瑞……瑞……”
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何玉柱急促的呼喝和几个面色发白、却不敢违逆的太监护着鹿尸迅速远去的脚步声中。片刻后,地上只剩下一大滩刺目的深红血迹和一串歪歪斜斜拖拽的血痕,如同一条蜿蜒的血色蚯蚓,扎眼地通向射所之外的方向。
腥风血雨暂时散场,但留下的是一片更沉重的死寂和窒息。
小半个时辰后。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疫,快速传遍了宫闱。
东宫西墙外,一处紧邻着宫墙内壁、平日堆放过季花盆和杂物的荒僻空地。空旷的黄土地上突兀地燃起了一堆巨大篝火。粗大的松木枝干被劈砍开,叠得足有半人高,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松枝,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一股混合着松脂烟气的热浪向四周席卷开来。
火上,架着已剥去雪白外皮、开膛破肚清理干净的鹿尸。内脏弃之一旁,腥气犹存。此刻整只鹿被串在了一根粗大的硬木树杈上,由两个浑身沾着草屑灰土、脸上混杂着惶恐和某种奇怪兴奋劲儿的粗使太监,正手忙脚乱地用长铁钎翻动着。
随着翻动,鹿肉的表皮在烈焰的炙烤下迅速收缩变色,泛起诱人的金黄色泽。肥厚的鹿腿部分,大滴大滴金黄透明的油脂被逼出,如同断了线的金珠,争先恐后地滴落进下方的火堆中!
“嗤啦——!”
“嗤啦——!”
油脂遇到炽热的炭火,瞬间爆燃起细小的蓝色火苗,发出阵阵激烈而欢快的灼烧声,混合着松枝燃烧的烟气和迅速弥漫开的、难以言喻的浓烈烤肉焦香!
胤礽自己搬了个沾满灰尘的旧马扎,大大咧咧地坐在篝火的上风位置,宽大的杏黄袍子下摆随意地拖在地上沾了灰土也不在意。松烟混合着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将他鬓角鬓发吹得有些凌乱。他却毫不在乎,怀里随意抱着他那珍爱的蛐蛐葫芦笼,一边听着里面传出的断续虫鸣,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个太监笨拙地翻烤鹿肉。
他的表情无比放松惬意,如同置身于自家后院的野餐,全然没有了射所那一刻的凛冽杀气,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对食物的专注期待。
空地边,轮值的十几名侍卫如临大敌般排开两翼站定。他们身上甲胄分明,手握刀柄,目光紧张地扫视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危险,职责让他们保持警戒,可那铺天盖地、越来越浓郁的奇特肉香,如同无数小手,不停地撩拨着他们的鼻腔,引得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着。几个年轻的侍卫眼神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那篝火上旋转的、滋滋作响的焦黄鹿肉。
“火候差不多了,” 胤礽吸了吸鼻子,眼中亮起一丝光,他放下蛐蛐笼站起身。何玉柱连忙递过来一把刚找来的割肉小刀。
胤礽接过刀,根本无需假手他人,动作熟练如同老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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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户。他在那只烤得焦香四溢、油光锃亮的鹿腿上飞快地剜了几下,瞬间便割下几大块热气腾腾、犹自滴油的腿肉!肉块边缘金黄焦脆,内部却呈现出鲜嫩诱人的浅粉色,浓郁的肉香随着蒸汽蓬勃爆发出来!
“喏,” 胤礽用刀刃挑着肉,毫不在意油渍沾染他华贵的袍袖,径直走向那群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的侍卫。他随手将大块滚烫的鹿肉依次丢向那些年轻侍卫们手中或怀里,有的侍卫下意识地慌忙用手接住,有的则被塞入怀中,热油瞬间浸透了甲叶下的棉衣也顾不得!
“都尝尝!别傻站着了。” 胤礽的声音带着几分大咧咧的不耐烦,“愣着干嘛?难道你们额娘没告诉你们?老祖宗当年在关外冰天雪地、白山黑水里头,打个狍子猎头鹿,不都是这么扒皮架火、弄熟了就往嘴里塞么?费得着又是金圈又是绸子裹着,整得跟庙里泥塑的菩萨似的?净瞎耽误功夫!吃!” 他用沾染了油污的手背随意地擦了擦被烟熏风吹出来的清鼻涕,“这叫不忘根本!懂?”
侍卫们面面相觑,手里抱着或捧着滚烫的鹿肉,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这味道太诱人!可……这是祥瑞啊!瑞兽……白鹿……就这么给吃了?!还是太子爷亲手烤的?!
看着胤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随手抹去的鼻涕,几个胆子稍大、又实在馋虫上脑的年轻侍卫心一横,试探性地啃了一口!滚烫鲜香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炸开,那粗犷原始的肉香,远比宫中御厨精制的宴席更霸道地征服了味蕾!有人忍不住含糊地赞了声“好肉!”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再不犹豫,顿时“咔哧咔哧”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狼吞虎咽的年轻侍卫们油光满面,再顾不得什么形象礼仪和祥瑞禁忌。浓烈的烟火气和人世间最原始的口腹之欲,彻底占领了这片东宫外的僻静角落。
胤礽看着这群被自己喂得满嘴流油、早忘了戒备的年轻侍卫,满意地笑了。他自己也挑了一块最肥美的肋排,随意在衣角擦了擦小刀,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回马扎上,刚要大快朵颐——
“万岁爷驾到——!”
何玉柱那变了调的公鸭嗓猛地撕裂了这片喧闹快活的烟火人间!
侍卫们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还挂着油渍的年轻侍卫们惊恐地抬头,看到了不远处——
龙旗仪仗如同乌云般压迫而至!侍卫队伍如劈波斩浪般迅速分开人群,簇拥着脸色铁青的康熙帝,以及那位几乎是被两个太监架着、面如死灰、袍袖前襟尚残存暗沉乌紫血渍的索额图,气势汹汹地踏入这片弥漫着松烟与肉香的“烧烤现场”!
空地瞬间鸦雀无声!只余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油脂滴入炭火时的“嗤嗤”声格外清晰刺耳!
所有侍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鹿肉,脸上的油光在皇帝震怒的目光下显得那么可笑又可怖,一个个僵在原地,连下跪行礼都忘了,唯有牙齿还在因惊恐而打颤!
胤礽却仿佛没听见那声尖锐的通传。
他甚至没回头,只在康熙帝那双利剑般刺来的震怒目光触及到他后背时,才慢吞吞地将手中啃了一半的鹿肋排从嘴边拿开,油腻腻的手随意在杏黄袍子上抹了两把,油渍在细滑的缎面上留下污浊的手印。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转身,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有种被打扰了兴致的厌烦。
康熙的视线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先扫过那片混乱:跳动的篝火,架上烤得焦黄、散发浓香的庞大鹿尸;扫过那群捧着肉、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硬的侍卫;最后落到了胤礽脸上——那张沾着一抹油光、还带着些微熏黑、眼神里残留着对鹿肉专注余韵的脸上!
这景象!这味道!与片刻前射所那精心布置的“神迹”形成了地狱到人间的巨大反差!冲击得康熙额头青筋都在突突直跳!帝王的震怒如同火山喷发前的死寂,浓重的压力让空气仿佛凝固!
索额图在他身后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几不可闻的悲鸣,整个人如同没了骨头般往下溜,全靠身边太监死死架住。
就在所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雷霆风暴降临时——
康熙帝的目光却出人意料地在胤礽沾着油灰和烟黑的脸颊上停留了几息。
他那张因盛怒而紧绷的铁青面孔上,那因极致荒谬带来的怒火,在接触到胤礽手中那块还剩大半的、烤得焦香四溢、甚至还在滴落油脂的鹿腿肉时,竟奇异地、极其复杂地变换了颜色。先是惊怒,再是荒诞,然后是一丝混杂着古怪的回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微不可查的认同?
他缓缓地、仿佛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那块滴油的肉上移开,似乎不愿意再看这片比屠宰场还要离谱的现场。他侧过头,对着身旁同样被这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正屏息凝神的老臣,用一种极其奇怪、仿佛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住某种古怪情绪的腔调,勉强挤出一句与其说是评断、不如说是强压下去的喃喃自语:
“……嗯……质朴刚健……行事……倒也……未失我满洲……入关前……猎食之风!” 尾音拖得有些无力,几乎是强行钉在这片弥漫着烤肉香味的沉默里。每一个字吐出,都像是在冰与火之间翻滚。
声音不高,但足以让死寂空地上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同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摇摇欲坠的索额图心头!
他本就勉强支撑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头发出“嗬……”的一声古怪抽气,眼白彻底翻了上去!
“中堂大人!” “索大人!” 架着他的太监惊呼着,差点没扶住索额图直挺挺向后软倒的肥胖身躯!这位权倾一时的赫舍里氏掌门人,终于被这句来自九五至尊的“肯定”,彻底击垮了最后一点精气神。他的“祥瑞”,他的苦心经营,他的储位之谋……最终,在这烤得金黄焦香、滋滋作响的鹿肉滋味和那句屈辱不堪的“猎食之风”评语面前,化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一场弥漫着血腥与烤肉香的黑色噩梦。
6. 烈焰焚女训,火舌卷寿礼
空气中弥漫的烟火气并未因康熙的驾临而消散,反似黏在了宫墙的朱漆彩画上,愈发厚重浓烈。御膳房的灶头整夜未歇,锅铲在铁锅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御厨们挖空心思,将御苑新猎的獐狍野兔切成薄片,配上花里胡哨的蘸料,统称为“太子家传秘制仿膳”。各宫小厨房也跟着飘出可疑的炭火味,仿若整个禁宫都在效仿东宫外野味烧烤的“满洲古风”。这股油腻的人间烟火钻入毓庆宫的槅扇,黏在石氏额角纱布的边缘,混着一丝尚未散尽的草药清苦,堵在她鼻端,无端烦厌。
晨起梳洗罢,碧蘅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了额上洁净棉布,动作轻缓,生怕牵扯伤口。石氏对镜而坐,眼神掠过镜中那抹碍眼的包扎,目光又扫向角落博古架。架上几卷崭新的蓝布面线装书,封面赫然是端正的朱印小楷——《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那是内务府按定例新送来的,宫妃必修的女德教材,堆叠得整齐规矩,如同几道无形的枷锁。
她想起昨夜胤礽破天荒差人送来一盘据说是他“亲手烤炙”的鹿腿肉。油纸包的边角浸出油渍,那霸道蛮横的肉香混着烟火气穿透纸包,与眼前这几卷墨香清正的书册格格不入。一种被这两种截然不同又都令人窒息的规矩夹在中间的感觉,无端涌了上来。太医院送来的祛疤生肌膏冰凉凉的,抹在伤口上,那点微痛反而让她神思更清晰了几分。
这堆书……还有外面那股子油腻腻的仿效之风……都该烧干净了才好。她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
晌午未至,毓庆宫正殿外廊下却已聚起了暖香衣影。德妃佟佳氏端雅沉静、宜妃郭络罗氏娇艳明媚、荣妃马佳氏温和恬淡,还有几位嫔、贵人,个个锦衣华服,鬓边珠翠璀璨,簇拥着端坐在主位的石氏。她们名义上是前来探视太子妃“撞柱伤情”,嘘寒问暖,语气关切。实则眼底藏不住的好奇与探究,如同细密的钩子,黏在那抹白纱上,更在各人带来的“贴心关怀”礼品堆中流转不定——时新的锦缎、精巧的首饰匣、上等的补品……堆在殿角一张铺着红毡的宽长条案上,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将这午前的廊下映衬得像个小型的珍宝市集。
这喧嚣暖意只烘得石氏额角伤口一抽一抽地胀痛。她端坐主位,藕荷色云纹旗装的领缘严丝合缝地包裹着纤细的脖颈,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眸底却如同封冻的湖面,不起波澜。
“太子妃这伤……真是无妄之灾。” 德妃率先开口,语调温婉,目光扫过石氏额角,“那石家也是……” 她摇摇头,恰到好处地停住,未尽之语隐没在茶盏氤氲的水汽里。
“可不是么,” 宜妃轻快地接口,尾音拉得微长,带着点娇媚的怜意,“还好太子妃吉人天相,只是皮外伤。瞧这些新送来的书卷,《女诫》《女训》的,太子妃伤着还要时时温习……真是辛苦,这老祖宗的规矩,未免……太严了些?” 她眼波微转,意有所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这话像一点火星,落入石氏沉寂的心湖。她的视线终于抬起,落在角落里那几卷崭新的蓝皮书册上。规矩?枷锁罢了。
“宜母妃说得是,”石氏的声音清泠响起,平静得听不出情绪,“老祖宗的规矩……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话锋微顿,她淡淡开口吩咐碧蘅:“去将那几卷新送来的《女诫》并那几册《内训》,都搬到这廊下来。” 语气寻常得仿佛要取个点心匣子。
碧蘅愣了一下,随即恭顺应道:“嗻。”连忙带人去了。几个小宫女费力地将那满满一箱书抬了出来,放在廊下石阶前光亮处。
众人不明所以,只见箱子被打开,露出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簇新得散发着墨香的蓝皮书卷。宫女们将书册捧出,恭敬地放在石氏面前铺开的锦垫上,叠起厚厚一摞。崭新的书页边缘如刀锋般整齐锐利,阳光下反射着青冷的光。
廊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堆书卷和石氏平静的面容上。德妃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宜妃脸上那抹娇俏的笑意凝固了。
石氏却没有看任何人。她缓缓站起身,扶着碧蘅的手,步履平缓地走下主位石阶,径直来到那堆书册前。阳光下,她额角那抹雪白的纱布衬得肤光如雪,眉眼愈显疏离。
两个小太监早已得令,抬着一个沉重的紫铜鎏金缠枝莲纹大火盆,“哐当”一声放置在石阶下不远处的青砖地上。火盆内里积着一层昨晚新添的、烧得灰白松软的上好银霜炭灰。
石氏俯身。没有半分犹豫,更无任何仪式般的沉重。动作轻盈,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决绝。她伸出那只养尊处优、戴着三枚掐丝点翠护甲的左手,随意地拎起最上面一册簇新硬挺的蓝布面《女诫》,如同拎起一张废弃的纸屑。
然后,手腕一扬!
那本象征着千年礼教束缚的书册,在正午耀眼的秋阳下,划过一道极其短暂而流畅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火盆尚有余温的白色灰烬上!
“呼——!”
炭灰中埋藏的火星被新纸引燃!细微的蓝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上书册平整的封面!“曹大家著”“女诫”几个庄重的朱砂字被跳跃的火舌迅速包裹,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硬挺的布面开始蜷曲焦黑!
一卷!
又一本崭新的《内训》被投入火盆!火苗蹿得更高!焦糊味刺鼻!
一卷!
再一本!火焰已经由蓝转黄,吞吐翻卷!
石氏的表情自始至终毫无变化,平静淡漠得令人心悸。只有那被护甲包裹的纤细指节,在拈起每一册书投入火盆时,微不可察地带着点解脱般的力度。
她甚至没有去看火焰是如何吞噬那些古训教条,目光透过飘起的缕缕青烟,落在庭院一角几株晚开的月季上,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廊下的死寂被打破!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太子妃!” 宜妃第一个失声轻呼,手里捏着的绣帕掉在地上。娇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震惊和难以理解的惶恐。
“这……娘娘!” 荣妃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轻响,茶水泼湿了裙裾也浑然不觉。
德妃紧紧抿着唇,端庄的脸上血色褪去一丝,眼中是极度的愕然!焚书?!而且焚的是《女诫》《内训》这等根本!这简直……疯魔了!
众妃嫔面面相觑,眼神交汇,尽是骇然!周遭伺候的宫女太监更是面如土色,屏住了呼吸!
火盆里,火焰越燃越旺!一本本书籍在烈焰中蜷缩、发黑、化为轻飘飘带着火星的黑色蝴蝶,翻飞起舞!厚厚的银霜炭灰被点燃,暗红色的火焰卷着浓重的青黑烟气直冲而上!
无人留意。
一阵风穿过廊柱与槅扇的空隙,打着旋儿,悄然降临。
“呜——!”
风助火势!
原本还只是静静舔舐书页的火焰,在陡然强劲的穿堂风鼓动下,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
“轰!”
一条粗壮的火舌毫无预兆地、猝不及防地从蹿升的火苗顶部猛地探出!
如同一条饥饿贪食的毒蛇吐信!
这条由无数书页化作的炽热毒龙,带着狰狞刺目的红黄光芒和席卷一切的焦臭味,猛地扭身、扑向——
旁边那张堆满各宫女眷所献“暖心关怀”之礼的长条案!
轰!
火舌精准无比地舔舐到了长案最靠近火盆的那一端!
灾难就在这一瞬间降临!
“滋啦——!”
“噗——!”
首先是那堆最外侧、包裹得色彩鲜艳夺目的苏杭素软烟霞锦缎!轻薄透亮的丝绸如同沾了油的薄纸,见火即燃!五光十色的锦缎瞬间燃起五颜六色却令人心胆俱裂的火焰!
紧接着被引燃的是那一个个华丽的礼品盒!红木的、紫檀的、黄花梨的!表面刷着清油、描着金线的木盒瞬间发出猛烈的爆燃声!浓烟滚滚!
混乱!彻底的混乱!
“啊——!走水了!快救火!”
一个眼尖的老太监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了变了调的嘶声尖嚎!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水珠!
“救命!”
“快!水!”
“快拉开娘娘!”
尖叫声、哭喊声、脚步杂沓声瞬间爆开!女眷们花容失色,如同炸了窝的雀鸟,尖叫着向后惊恐退避,珠钗碰撞,裙裾勾连,杯盘倾覆,碎瓷声不绝于耳!场面彻底失控!
几名反应快的太监宫女抓起旁边尚未饮尽的茶水、水盆就向那蹿起的火苗泼去!
“哗啦!”
水花四溅!茶汤淋漓!泼在锦缎和木盒上,发出更加响亮的“滋啦”声!浓烟混着水汽蒸腾而起,带着辛辣刺鼻的气味!然而火势非但未减,反而因这混乱的扑救更加蔓延!
“不可泼水!锦缎遇水更黏!快用毯子捂!快拿布扑打!” 碧蘅还算镇定,死死护住面无表情伫立原地的石氏,一边撕心裂肺地指挥。
更多的内侍冲了上来!有的脱下外褂,有的扯下旁边装饰的素缎桌围,没头没脑地朝着那一片正肆意蔓延的火焰拍打!布帛抽打燃物的“啪啪”声、火苗被压制又顽强窜起的“呼呼”声、布料被点燃的焦臭、人群惊叫混合着太监的嘶吼……这方寸廊下瞬间化为战场!
混乱的中心!
在那片疯狂燃烧的礼品堆中,一个巨大的、特别醒目、几乎成为火焰首要攻击目标的深紫色镶金边、表面用螺钿镶嵌着精美繁复云龙纹的巨型四方漆盒!
那正是八贝勒胤禩三日前亲自送入东宫,为庆贺石氏“凤体无恙,吉人天相”的“贺礼”!也是众多礼品中最为华丽贵气、也最为靠前的一个!
此刻,这华丽的包装盒成了催命的符咒!
火舌如同恶魔的触手,贪婪地啃噬着它!木胎被烈火炙烤发出“噼啪”脆响!精美的螺钿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剥落碳化!华丽的外表迅速化为乌黑蜷缩的木炭!
盒子内部!
被层层名贵绫罗包裹着的是一个雕工极其繁复的紫檀木双层匣!匣内分隔数格。
最下层暗格!藏匿于一个机簧开启的狭小夹层中——
一份浸满墨香、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官衔、职司的素棉纸名册!
康熙朝新晋官员名录!
但这份名录上,将近半数官员的名字旁,都用极细小的毫笔,写着蝇头小楷标注——或为“可引”、 或为“宜联”、 或为“待察”。其中几位赫然是近来被御笔朱批格外关注的京畿、直隶新锐地方要员!更有一些名字旁还细细勾勒了几道特殊符记,含义唯有核心几人知晓!
这是胤禩在数次或明或暗的招揽试探后,暂时列出的、需重点“关照”、未来可纳入核心羽翼的“潜力股”!名单刚由心腹秘密誊抄整理完毕,塞入这最“安全”的贺礼夹层中,万无一失!
就在火舌舔舐上华丽螺钿木盒的刹那!
夹层缝隙,一股灼烫的热流夹杂着灰烬瞬间渗入!
那份崭新的、墨迹尤润的素棉纸名册,如同一片干燥的枯叶!
“噗——!”
纸上墨写的名字、标注、符记,甚至不及在高温中显现焦黄,便被内部陡然升腾的火焰彻底吞噬!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揉碎!
几缕细小却决绝的青烟腾起!
那些墨写的名字——“引”、“联”、“察”、秘密的符记——在无人知晓的地底夹层里,在一团骤然闪现的红黄光亮与瞬间爆发的极致高温中,化为星星点点微不足道的黑色余烬!随即被更汹涌的火焰气浪彻底淹没,消失无踪!
大火无情地肆虐着。浓烟翻滚、人声鼎沸的混乱中,一只沾满烟灰的手终于扯住一个角落,猛地将那几乎烧成焦炭、边角兀自冒着青烟的螺钿木盒残骸拖离了火焰中心。木盒上精美的图案早已烧毁变形,盒体扭曲,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木头、螺钿、名贵香料烧灼后的怪异焦糊味。盒子的结构已经有些松散,隐约可见一些烧得半糊的绸缎和一只烧瘪的金佛在余烬中显露狰狞面目。
灭火的内侍们顾不上细看这堆价值千金的灰烬,只顾着挥汗如雨地扑打控制着更大的火势。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
廊下如同战场劫后余生,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水渍、焦黑的残渣灰烬、烧熔变形的器物碎片。妃嫔们钗横鬓乱,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地聚在远处喘息。
石氏由碧蘅搀扶着,站在上风处一处未被波及的台阶上。她那身藕荷色旗装衣袂也被几颗细小的、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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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温度的飞灰沾染了几点刺眼的黑迹。她微微蹙着眉,用两根指尖极其嫌弃地拈起袖口那片烧焦的布料,又瞥了一眼廊下那一片狼藉的湿污焦炭,最后目光落在那盆燃烧女书的火盆上——书卷早已化作一盆温热的白灰,上面还浮着一层微亮的火星。
碧蘅小心地为她整理鬓发,正要请示如何处理残局。
石氏却先一步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因吸入些许烟尘而带着一丝喑哑,平静无波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废墟上空:
“都看仔细了,天干物燥……”
声音微微一顿,又恢复平淡。
“……小心火烛。”
话音落下,她便不再看那片狼藉一眼,在碧蘅的搀扶下转身,留下一个冷淡纤细的背影,脚步平稳地踏过湿漉漉的青砖地面,径直向那烟火扰不动的、偏殿深处专辟的幽静小室走去。那里,还有一副温润的玛瑙麻将牌,在等着抚平这场荒谬的无妄之灾。至于外面这片狼藉……火也不是她放的,收拾什么的,自然有该操心的人。
消息如同鬼魅,在日头尚未完全西沉时就传入八贝勒府邸那间布置清雅、光线幽暗的书房。
“砰——!”
一只康熙御赐的官窑天青釉梅瓶,被狠狠地砸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板上!摔得粉碎!沉闷的声音如同心碎。
八贝勒胤禩,那张温润如玉、永远挂着亲和笑意的脸庞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手指死死扣着书案边缘,指关节用力到失血泛白,仿佛要将坚硬的楠木生生抠出洞来!
“烧……烧了?!连盒子都……烧成灰了?!” 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从容醇厚,尖利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滔天的怨毒!那份名单!那耗尽了他多少心思才悄然梳理编织起的未来羽翼雏形!是他图谋大业沉在水下的冰山一角!
此刻竟化为了东宫廊下那片无人关心的焦炭和泥泞水渍!
一个心腹幕僚跪在碎瓷片间,脸色灰败:“是……奴才……奴才的人刚拼死从火场掏出来的……只剩了这点焦木头和……佛像……” 他颤抖着举起手中一块黑黢黢、还在散发焦糊味的破碎木片。
胤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木片上,仿佛透过它能看见那份至关重要的名册在烈焰中迅速蜷曲、碳化、湮灭的最后一幕!那上面有他未来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布局关键!竟……竟毁于一场如此荒诞不经的“失火”!还恰好烧毁了证据!
一口腥咸猛地涌上喉头!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山砚台哗啦作响!
“石……氏……!” 这名字几乎是从他齿缝里生生磨碾着挤出来,带着血味!好一出“焚书驱邪”!好一个“天干物燥”!好一个……天杀的太子妃!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因胤禩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而跳动不定。昏黄的光线将那张俊美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狰狞碎片。窗外,天色将晚,浓稠如墨的夜色,沉甸甸地压在了八贝勒府上空,带着那驱之不散的、仿佛从东宫火灾现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无声浸透每一个角落。
书房里,幕僚们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胤禩背对众人,立在窗前那片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泄露出他内心翻腾的暴戾。
名册被毁,不止是丢了筹码那般简单。它牵扯的是一条隐秘的利益链条,几方刚刚搭上线的脆弱关节!如今链断珠落,那些人…那些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是他八爷过河拆桥?更有甚者——名册虽毁,但凡上过名单的那些人,心里岂能不疑?疑他胤禩,更疑那位能在东宫眼皮底下“无意”烧毁名册的太子妃!
冷汗,冰凉的,自胤禩的鬓角滑落。他猛地回身,声音因强压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名单内容……可有第二份?” 这是最后一线奢望。
跪在最前的幕僚头颅垂得更低:“贝勒爷明鉴……名单……名单本就是…就是为了绝对隐秘,才…誊此一份,呈入礼盒……”
“砰!” 又一声闷响!胤禩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花梨木多宝格上!震得里面几只玉件瓷瓶相互碰撞,发出一阵乱响。
“滚!全都给我滚出去!” 他终于爆发,声音不大,却字字从牙缝里往外渗着寒气。那张俊脸扭曲着,褪尽血色,只余一片惨青和眼底密布如蛛网的红丝!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幕僚们如蒙大赦,连滚爬带踉跄地退出书房,厚重的门帘放下,隔断了胤禩被烛火拖长在墙上的、剧烈抖动的背影。
书房彻底陷入死寂。
胤禩脱力般倒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中。椅背冰凉。他闭上眼,喉头急促地滚动着,试图咽下那股如影随形的、带着血味、烟灰味的腥气。脑海里混乱地闪现:那幅名单上一个个被寄予厚望的名字;石氏那张在火焰光影中显得格外冷漠的脸;还有那烧得焦黑的礼盒碎片……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永远盛满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只余一片寒潭般的死水。他动作迟滞地探手,摸向书案下层一个极为隐蔽的、刻着云龙纹的暗格。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滑开。
胤禩从中取出一方普通的端砚。
砚池底部,竟别有玄机。他用指甲轻轻在边缘某个位置一撬。
“啪”的一声轻响,砚台夹层滑开。
里面赫然躺着十几页裁得极小的、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的素笺——正是名册上部分核心人物的详细档案与联络方式。火中毁去的是名单总纲,这些机密附件因分量太大,反而因隐秘要求藏于此处,侥幸留存。
胤禩伸出指尖,颤抖着,极其珍惜地抚过那墨迹犹新的字迹。
眼神变幻不定,如同濒死的困兽在做最后的筹谋。
名单已毁,线索中断。是壮士断腕,彻底切断与这些“潜力股”的联系以策安全?还是……放手一搏,以更隐秘、更冒险的方式重新接触?这些人里,又有多少因名册被毁而疑神疑鬼,甚至已被别的势力嗅到气息?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窗外夜色更浓。八贝勒府一片死寂。书房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那跳跃的烛火,映着胤禩苍白失神、写满惊疑不定的脸,在暗夜墙上投下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7. 请安奏疏堆如山,御批‘阅\’字蛐蛐章
焚烧女书的青烟在毓庆宫的廊庑深处尚未散尽,空气里飘荡着挥之不去的焦糊、湿木和惊魂未定的脂粉气息。石氏避入那间幽静的耳房,紧闭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玛瑙麻将牌冰润的触感甫一入手,额角的胀痛似乎都轻了些许。指腹摩挲着牌面温凉细腻的纹理,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斗室里格外清晰。那堆被付之一炬的女德教条,连同八贝勒胤禩那份烧成灰烬的秘密名册,似乎都在这一方牌桌上被彻底洗牌、推倒、抛诸脑后。眼前唯有牌局经纬纵横,输赢盈亏皆在掌心掌控,再无旁人置喙的余地。东宫的混乱与喧嚣,此刻都凝缩成指尖轻快的一弹。
紫禁城的另一端,乾清宫西暖阁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气氛。
檀香依旧浓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烟熏焦糊味——是那场廊下火灾的余烬气息尚未完全褪去,还是帝王心头郁结的烦厌?
明黄的御案之后,康熙放下手中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本,脸色微凝。这是镶蓝旗满洲都统苏克萨哈的密奏折子,措辞隐晦却忧心忡忡:“……查贝勒府(胤禩府)内人频密,月下马色交杂,恐有交结……八旗生计,实关国本。”
“啪。”一声轻响,康熙随手将折子丢在一旁。另一份奏本被拿起,是新任河道总督于成龙的请安折,行文恭谨,却字里行间透出对太子妃石氏于御苑旁惊扰白鹿、又于廊下焚书起火之事的“微词”,意指“宫闱法度稍弛,恐非社稷之福”。
又是一封请安折。新任江宁织造曹寅的。依旧是一堆毫无实质意义的颂圣套话,末了不痛不痒地提一句“闻东宫走水,虽无大碍,然天物可惜,太子妃娘娘受惊…”
康熙的指尖捻动碧玉扳指的速度渐渐加快。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嘴巴。
廊下大火,烧掉了石氏的“女德枷锁”,也烧掉了老八精心编织的一张暗网。表面是女眷间的失火意外,可联想起太子的烤鹿、踹祥瑞、石氏的撞柱泼酒……这些看似孤立、荒诞不经的举动背后,是对礼法、对规则、对权谋赤裸裸的漠视甚至挑衅!这胤礽……究竟是真厌烦了这些纷争,彻底厌弃了储君之位?还是……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揣测的韬光养晦?
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奏本,一个念头陡然升起。
“李德全。” 康熙并未抬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冷峭。
“奴才在。” 李德全垂手躬身。
“去,将今日、还有前日积压的各省、各部院、宗室……所有例行请安的奏本,都给朕挑出来。”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眸中那点冰冷的探究如同鹰隼锁定目标,“全部送到东宫去。告诉太子,近日朕疲于前朝政务,这些闲章杂务,让他学着经手处置。”
李德全心里咯噔一下!请安奏折?那都是些无用的官样文章,纯属臣子刷存在感的。可太子爷……以那位爷如今的做派……
他不敢多想,连忙躬身:“嗻!奴才这就去办。”
不多时,这叠象征着帝国庞大官僚体系、却又毫无实质养分、如同鸡肋的“奏折山”,便由四个太监吃力地抬着,放在了东宫书房那张阔大的紫檀翘头案上。
案头摆着那只新得、雕着螭虎戏草、盘摩得发亮的蛐蛐葫芦,几声微弱的“啾、啾”透过葫芦壁隐约透出,细碎如私语。
胤礽原本正慵懒地斜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捏着根细草棍逗弄着葫芦里的“大将军”,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翻着本不知从哪个市肆搜罗来的、印制粗劣的虫谱。何玉柱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看到小山般的奏折突兀地占据了书案大半空间,那碍眼的高度几乎要遮住窗外的光。胤礽逗弄蛐蛐的手停住了,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紧。前世那种被无穷无尽案牍公文压得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还有更多无穷无尽的猜忌、责任、平衡……最后化成咸安宫那无边绝望的冰冷……
他脸上的那点闲适瞬间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冰封的厌倦。
“呵。”一声极轻的冷哼从鼻腔发出,如同看到一堆碍眼的垃圾。
他扔下虫谱,视线瞥过书案边角的一方石雕异兽镇纸。镇纸下压着个巴掌大的不起眼旧锦盒。胤礽眼中倏地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似乎想到了什么。
“何玉柱,” 他声音带着一股奇特的冷意,“别傻站着,研墨!浓些!”
“嗻!” 何玉柱如同得了赦令,赶紧趋步上前,往端砚里注了几滴清水,捏起那方御赐的螺子砚墨,开始一圈一圈用力研磨起来。墨块与砚石摩擦,发出均匀细微的沙沙声,一股冷冽的松烟墨香在书房内散开。
胤礽却看也没看那墨,反而伸手拿过了那个旧锦盒,“咔哒”一声轻响揭开盖子。
锦盒底部,卧着一方小小的象牙印章。
其大小恰好盈握于掌心,色泽温润微黄。
印章顶部未雕印纽,只浅浅刻了两道弧形凹槽,便于指压。
最奇特的是印面——竟不是朱文白文篆刻官职名号,亦非闲情雅致的印面。
而是几道用极细锐刀雕刻出的、粗劣却充满生趣的线条,组成了一个姿态奇特的——蛐蛐!
印面上那蛐蛐歪着脑袋,触须翘起,后腿微曲做蹬地蓄势状,形态滑稽古怪,透着一股市井童稚的粗犷草莽气。印面上的朱泥尚未干透,显然新近把玩过。赫然是胤礽前几日闲极无聊,找了块废象牙料,自己随手剜刻的!
李德全送奏折来的两个小太监还垂着手在门边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何玉柱也屏息凝神磨墨,丝毫不敢斜视。
就在这般寂静压抑中,胤礽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掉在地上的动作!
他没有去拿那支珍贵无比、杆身镶嵌螺钿的紫檀狼毫笔!
他直接探手,用拇指和食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了那方牙雕蛐蛐印!如同捏起一颗碍眼的瓜子皮。
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抓起一本摊开的请安折(是江南布政使上的,满纸“沐浴皇恩,感涕无地”之类),哗啦翻到最后一页——末尾恭恭敬敬留有批示签名处的大片空白。
在何玉柱终于将朱砂墨研磨成浓得化不开、如同鸽血般的红色时——
胤礽动了!
他看也没看那浓墨,直接拎起蛐蛐印,重重地向那粘稠猩红的朱砂墨里一戳!
“噗!”
印章底部瞬间浸满刺目鲜红的印泥!
接着,就在那本摊开的奏折末尾空白处!
手腕悬停,没有丝毫的犹豫、思考、乃至一丝作为储君批阅奏章该有的庄重审视!
只有一种机械到麻木的、如同在流水线上盖戳般的粗暴利落!
手臂下落!
牙章稳稳杵在纸上!
手腕向下猛一压!一旋!再提起!
“啪!”
一声清脆的、如同拍死一只蚊虫般的印泥盖落声响起!
奏折的空白处,赫然出现了一个极其清晰、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导致墨色深浅不匀的朱红色印迹!
鲜红刺眼的背景上,一只神态扭曲、后腿蹬踢、触须张扬的“蛐蛐”,以无比霸道的姿态和极其粗劣的画风,蛮横地占据了原该留给太子御批墨宝的神圣空白!
“蛐蛐”昂着头,歪着触须,张牙舞爪,像在无声嘲笑这煌煌奏章所代表的一切权威!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盖完一个,胤礽看也不看,随手将那本奏折丢开,如同丢弃垃圾。接着抓起下一本(湖广提督的请安折,写着“躬请圣安,湖广军民沐浴圣泽”),翻开,毫不犹豫地再次将蘸满猩红印泥的“蛐蛐印”,朝着结尾的空白处——
“啪!”
又是一记清脆响亮的“盖章”!
位置歪斜几分,那只“蛐蛐”更像是醉酒扑食,姿态更加怪诞!
啪!啪!啪!啪……
声音单调而迅疾!
如同毫无感情的律令!
如同在冰冷的流水线作业!
一本又一本!奏折被飞速翻开末尾,盖印!
一只又一只神态各异、或趴或跳、或正或歪的朱红色蛐蛐图案,跃然纸上!
它们有的墨浓欲滴,有的朱浅几近飞白。
有的昂首阔步踩在“奴才某某某”的签名上方,充满鄙夷。
有的位置偏斜卡在页缝边缘,像要挣脱这奏折的束缚。
形态虽粗简,但那份油然而生的草莽痞气,却力透纸背!
书房里只剩下“啪!啪!啪!……”连绵不断又极其刺耳的盖章声!
何玉柱早已石化了!捏着墨块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忘记了研磨。脸颊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惊愕而不自主地抽搐。那两个站在门边的太监更是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只觉得腿肚子酸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这位爷……这位太子爷……他…他他他在用什么东西?他往神圣的奏折上盖了什么鬼东西?!
几十本厚薄不一、明黄封皮的请安奏本,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疾风骤雨般的盖章声中,迅速堆回了原位。
只用了不足半柱香的功夫!
胤礽终于盖完了最后一本(是京畿宗室某某贝子上的,行文恭敬无比)。他手腕一翻,极其不耐地、如同丢弃垃圾般,将最后那本印着蛐蛐的奏折,“啪”地一声甩回那小山堆最顶上。
那只象牙蛐蛐印底部沾满了厚厚的、黏腻猩红的朱砂印泥,印钮凹槽处都被染成深红。胤礽看也不看,随手将它丢回那个旧锦盒里,“哐当”一声盖上了盒盖。那方印如同被封印的妖物,沉入盒内。
他看都没再看那堆盖满“蛐蛐”的奏折山,径直走到旁边的铜盆前,拧开湿漉漉的毛巾,仔仔细细、甚至带着点嫌恶地擦拭着沾了几点微乎其微红印的指腹。
“行了,”他擦完手,把那脏毛巾随手扔给何玉柱,声音冷淡疲惫,“给老爷子送回去。”
何玉柱这才如梦初醒,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指挥那两个快吓傻的小太监,七手八脚地把这堆烫手山芋般的奏折重新抬起来。那盖满了蛐蛐印的明黄折子,在太监们筛糠般抖动的手臂间簌簌作响。
李德全见到这叠被原封不动抬回来的奏折小山时,心中已是警铃大作!当那两个负责呈送的小太监面无人色、嘴唇哆嗦地将其中一本颤抖着翻开时——
李德全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凝固在折子末尾那大片空白处。
一只朱红色的、形态扭曲粗犷、歪着触须、张着后腿的——蛐蛐图案!
极其清晰!
极其刺目!
极其荒谬!
李德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冲上来,瞬间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御案才没当场软倒!
“太……太子爷……”他老迈的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落叶。
乾清宫西暖阁内,沉香袅袅。
康熙放下手中一份重要军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李德全几乎是踮着脚尖,将那叠沉甸甸、盖着明黄封套的请安奏折无声地堆回了御案的角落。
良久,康熙的目光终于落向那叠奏折。他随意地伸出手,抽了一本在最上面的——那是御前侍卫统领隆科多的折子,照例先是颂圣,再自谦能力不足恐辜负天恩云云。
他并未细看文字内容,只习惯性地随手翻到奏折末尾。
目光瞬间定住!
没有意料中太子那手模仿他尚嫌稚嫩的馆阁体墨迹。
没有预料中诸如“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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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这般简单却应有的批示。
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墨写的字!
就在本该书写太子御批的、空阔洁净的、象征着上奏者无限敬意与等待的上谕空间中——
赫然杵着一枚巨大无比、形态狰狞古怪的——
朱红色的蛐蛐图案!
那蛐蛐印得如此用力,边缘的朱砂印泥因重压而略略晕开在昂贵的官制玉版宣上,如同血迹洇染!细看那图案,歪扭的头颅、蹬直的虫足、张扬的触须,在象征皇权严肃的奏章上显得如此鄙俗、不恭、充满亵渎意味!
康熙握着奏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根根发白!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一股混杂着震惊、荒诞、和被极端冒犯的怒火猛地撞上他的天灵盖,直冲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张牙舞爪的“蛐蛐”!仿佛它随时会从纸上蹦出来!那鲜红刺目的颜色,像在无情地嘲笑整个御批制度的可笑!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连檀香燃烧的细微“哔剥”声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弹指,也许是一世纪。
康熙紧抿的唇线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一丝缝隙。
那点翻涌暴怒、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竟在这匪夷所思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虫豸图案面前,被一种更加庞大的、几乎吞噬一切的无力和荒诞感给强行压了下去!
他想笑!想破口大骂!想立刻冲去东宫揪住太子的领子质问!
可他不能!更荒谬的是——他竟不得不承认!
皇帝猛地将这份蛐蛐奏折合拢,重重地拍在一旁的奏本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那叠奏本晃动了几下!
他的视线飞快扫向案头另一处——那里还摊着他方才批阅过的、真正重要的加急军报。那上面,是他以帝王之尊、饱含思虑、勾画涂抹、凝聚心力智慧的御笔朱批。
再看看眼前这叠盖着蛐蛐图案的请安奏折……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强烈落差与极致荒谬的滑稽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
怒火仍在心底燃烧,那是不容置疑的皇权被亵渎的羞怒。
可……胤礽确实“批”了。用一种惊世骇俗、却也……无法反驳的方式“批”了!把无用的请安奏折变成了虫豸的游乐场!
康熙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最终还是强压下所有翻腾的心思。他猛地挥手,将那份“蛐蛐奏折”连同其他几本都扫入李德全怀中,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强行吞咽下一块棱角尖锐的冰凌,每个字都冒着寒气:
“收起来!”
他顿了顿,就在李德全仓惶接住折子时,康熙的目光落在那本奏折明黄封皮上那只鲜红的蛐蛐影子上,又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一句,语调古怪得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是怒还是讽:
“确是‘阅’了!”
话音虽轻,却字字带血!如同利刃划过琉璃。
李德全只觉得怀里的奏折滚烫如火炭!他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抱着这堆烫手山芋正要躬身退出。
身后暖阁垂帘的另一侧候见处,还恭敬侍立着两位刚递了牌子入内禀事的大臣——一位是工部左侍郎张廷枢,一位是通政使司右参议孙勷。
康熙方才那声“确是''阅''了!”以及折子摔落的声响,清晰地传了过去。
李德全抱着折子低头匆匆走过帘外时,那最上面一本奏折的封页被他的动作微微带开了一线——
就在那被带开的缝隙瞬间!
一个极其醒目的、朱红色的、歪脖子蹬腿的虫豸一角!
如同惊鸿一瞥!
刺入了帘外两位大臣的眼中!
通政使孙勷原本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然而当那点鲜红扭曲的图案残影扫入视野边缘时,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股极其怪异的、强行憋住的感觉涌上头脸!嘴角难以控制地向后抽搐!脖子粗涨通红!他猛地低下头颅,用尽了毕生功力才把那不合时宜的笑意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却憋得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古怪的“呃……!”气音!身体剧烈地抽搐般颤抖了一下!
旁边工部侍郎张廷枢原本心不在焉,被孙勷这突如其来的失态惊动。他下意识地飞快斜眼一扫——目光恰好落在了李德全怀中那被带开的折子封页缝隙!
一只完整的、鲜红的、姿态嚣张跋扈的朱砂蛐蛐印!
如同平地惊雷!
张廷枢那蓄养得极其端庄稳重、留着三缕美髯的脸庞瞬间凝固!
随即如同冬日被投入炭火的薄冰,嘴角以惊人的速度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随即又被他以更强大的意志力猛地向下拉扯!
然而这强行控制的表情扭曲更为诡异!他整个脸部肌肉都在疯狂地颤抖、跳动!额头瞬间布满细密的汗珠!连带着颌下那三缕引以为傲的美髯也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活像被大风吹拂的荒草!
他猛地抬起袖子捂住了嘴!剧烈的咳嗽声从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沉闷地传出来!“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仿佛是某种濒临失控的情绪最后的安全阀门。
李德全根本不敢再看那两位大臣的表情,抱着怀里这叠印满虫豸的折子,如同抱着索命符咒,脚下踉跄着、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西暖阁,将那两张欲盖弥彰、被憋得扭曲变形、各自带着古怪咳嗽与呜咽声的朝廷股肱重臣面孔彻底留在了身后这片死寂暖阁的阴影里。
檀香袅袅的暖阁深处,康熙帝缓缓阖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案头那本重要军报上的朱批墨迹早已干涸,凝成一片沉暗的褐红。
而纸上那只虫豸的鲜红,却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暖阁里只剩下死寂,唯有沉香焚烧的烟线,无声地扭曲,升腾。
8. 细瓷玉器全撤下,粗陶瓦罐充宫闱
乾清宫西暖阁里挥之不去的朱砂蛐蛐印,如同烙印烫在帝国官僚体系的颜面之上。李德全抱走那叠荒谬奏折后,暖阁内的死寂压得两位大臣脊背生寒,唯有工部侍郎张廷枢那几声可疑的闷咳断断续续。外间侍立的小太监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碧绿茶汤在官窑薄胎青玉盏里微微晃动,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康熙的手搭在冰凉的玉盏边沿,指腹下是细腻如膏脂的瓷胎。他抬眼瞥了瞥案角残留的一缕朱砂印泥的猩红痕记,又低头凝视茶盏中那根根倒竖、舒展如旗枪的翠芽,许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刮过光滑的盏口,沁凉的触感提醒着御物的珍贵。那份荒谬带来的火气被压下,却化成一片阴郁的沉寂,弥散在檀香沉沉的暖阁内。
东宫毓庆宫偏殿那间辟出的斗室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玛瑙牌相碰的清脆“哒哒”声规律响起,如同微雨打在琉璃瓦上,细密而专注。石氏端坐于小几前,指尖流转间,象牙白的牌面剔透温润。额上纱布已去,留下一道浅淡红痕,反倒让她略显苍白的脸添了几分不近人情的锐利。屋角博古架空空荡荡,那些装点门面的玉器、瓷玩、琉璃盏都被收走,只留下一只不起眼的粗陶敞口罐,塞着几枝新剪的墨菊,倒也自成一格。
外间廊下隐约传来收拾残局的声响,是内务府临时调拨的粗使太监在清理火灾后的焦污和水渍。一阵窸窣响动后,“哐当”一声脆响!
紧跟着是小太监压低的惊呼和抽气声。
石氏捏牌的手指微微一顿。不必看,定是抬动烧残的案几时,又碰碎了某件幸存的、暂时搁在角落候赏的“御赐”瓷器。那清脆锐利、带着回响的碎裂声,瞬间划破了室内短暂的静谧,刺得她额角那道结痂的疤痕仿佛又被牵扯了一下。
又来了。
这声音,似鬼魅缠身。前世今生的宫闱里,她听过太多。德妃、宜妃……哪次不是借着训斥宫人“毛手毛脚”、“摔坏御赐珍品”的由头,将她“御下不严”、“暴殄天物”的罪过添油加醋送上康熙案头?最后那些碎瓷片,都成了扎向她和石家的毒刺。
石氏垂眸,看着指间一块“白板”。牌面光滑冰冷,无字无花,倒显清净。
次日晨起梳洗。
碧蘅捧着洗漱用品,这次不是惯用的掐丝珐琅仙鹤纹粉彩面盆和配套漱口杯,竟换了一套——粗瓷?
不,比粗瓷更甚。瓦灰色,厚实笨重,釉面疙疙瘩瘩,边沿不甚规整,磕碰处露着灰黄的胎泥底子。活脱脱是外面集市论车卖、农家腌咸菜用的那种敞口大陶罐和配套的瓦杯!
连那条吸水极快的雪白松江布手巾,也换成了一种靛蓝土布织就、边缘露着粗线头的厚实家织方巾。
“娘娘……” 碧蘅的声音有些发干,捧着这套东西的手足无措。
石氏脸上却无波澜,神色自若。她接过靛蓝布巾,触手是粗粝的质感,毫不吸水。她用其擦了把脸,湿冷的粗布摩擦过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接近真实的触感。比起丝绢的柔滑,反而踏实。
“传话下去,” 石氏擦完脸,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吩咐今日吃白菜,“廊下庭院里,所有摆件——管他是什么成化的斗彩、康熙的珐琅、官窑的粉彩供春瓶——挨件造册记档。” 她顿了顿,“记完了,全数入库锁好。地上那堆被火烧过水渍过的碎瓷烂木头,也仔细点清名目,残件包好,一并还回内务府。”
碧蘅和一室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撤走御赐摆设?登记残片?这是……
石氏的目光已掠过她们,投向窗外廊庑下新洒扫过的青砖地面,那里空旷得有些碍眼:“另派几个腿脚利索的,出宫采买些结实耐用的家伙什回来。不拘样式,瓦罐、陶盆、粗陶水瓮……要厚实的。”
碧蘅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娘是说……瓦……瓦罐?”
“嗯。”石氏眼皮都没抬一下,“要大的,小的也匀几个。不拘大小样式。”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太过麻烦,便又添了一句,话语平淡得如同在议论天气:“往后再有哪个毛躁,摔了、砸了,听着响动……粗陶落地闷声。细瓷碎了刺耳,心慌。”
指令冰冷,不容置喙。
东宫内务如同精准咬合的齿轮,沉寂几息后,被一股无形的力强行驱动。即使心中疑窦丛生,无人敢置喙。数名精干太监带着仓促拟就的清单奔出宫门。
日过晌午,几辆灰扑扑的骡车“吱呀吱呀”碾过皇城根下的石板路,停在了东宫不引人注目的西角门。卸下的并非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而是一堆灰头土脸的大肚瓦罐、敞口粗陶水瓮、歪嘴的陶钵、浑圆的青瓦花盆……它们被粗鲁地码放在空地上,散发着泥土和廉价窑火的气息。
一筐筐劣等的园土也被运进。这些粗陶瓦罐很快被分配下去:有的被装填上园土,随意栽上几株从御花园移来的普通海棠、石榴;有的扔在廊下角落里,权当摆设;有的干脆装上清水,权作浇花取水的用具。
更有甚者——石氏日常漱口的青花描金杯盏、饮茶的薄胎紫砂茶具,乃至殿内几案上那对用来插花的秘色瓷胆瓶,都悄无声息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灰褐色的粗陶敞口杯,杯壁厚实笨拙;一套靛蓝粗釉不带把的陶壶陶碗;连插花的花瓶也换成了几个矮墩墩的青瓦盆——里面潦草地插着几支刚从墙角剪下的、带着尘土气味的狗尾巴草和半开的雏菊。
细瓷的雅韵、玉器的温润、琉璃的华彩,如同被一阵粗野的扫地风刮得无影无踪。整个东宫的廊下、案头、屋角,充斥着粗陶厚重拙钝的线条、青瓦朴拙生硬的原色。触手所及,皆是糙砺的质地,与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深宫格格不入。几个身着上好宫缎的宫女,捧着灰扑扑的粗陶水罐穿行于朱门画栋之间,场面荒诞得刺眼。
消息如同带着倒刺的芒草,在几个时辰内,悄无声息地扎入了内务府总署那间充斥着陈旧卷宗和油腻气息的签押房。
签押房角落的紫檀木大案后,内务府总管大臣赫奕,年近六旬的老臣,刚刚端起一杯泡得浓酽的雨前龙井。
“砰!”
茶盏脱手!滚烫的茶汤泼了他一手一前襟!瓷杯在他脚前摔得粉碎!
赫奕却浑然不觉!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端着茶盏残底的右手在空中虚虚悬着,只剩下筛糠似的剧烈颤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眼前弯着腰、脸色同样煞白回话的心腹笔帖式。
“你……你说什么?!” 赫奕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破锣,每一个字都在抖,“撤了……全撤了?!换上……粗陶瓦罐?!她……她真这么干了?!”
“千真万确!老爷!” 笔帖式的声音带着哭腔,头都快埋进胸口,“小的亲眼……亲眼所见!廊下那些瓶瓶罐罐全换成了……集市上论车拉的粗货!连太子妃娘娘……连娘娘喝水的家什都……都换成粗陶了!娘娘还当众吩咐……说细瓷碎了响声刺耳……心慌……粗陶声响发闷……省心……”
“刺耳……心慌……省心……” 赫奕像是被这几个字眼抽掉了全身骨头,瘫靠在厚重的雕花太师椅背上,那冰凉的紫檀木靠背也止不住他后背瞬间窜出的冷汗!一股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直冲顶门!
完了!
全完了!
什么声音刺耳?什么响声发闷?这分明是诛心之语!
赫奕的老脸煞白,脑子里一片电闪雷鸣!这些年……内务府给东宫的份例……克扣、浮开、以次充好……哪个府邸没这么干?太子不受宠,东宫势微,更是他们底下人捞油水的好去处!送过去的瓷器玉器,多是库房里年深日久、积了灰、稍有瑕疵、压仓底的旧物!品相好的、新款式的、新贡的珍宝,早被各宫娘娘们明里暗里瓜分了!
更有甚者,历年呈送东宫用度的账目……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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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那些烂账、填那些无底洞的亏空……经了多少人的手,动了多少回手脚!
赫奕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太子妃此举……哪里是真的穷酸得用不起好物件?!哪里是真的怕听那点碎瓷响动?!
这分明是敲山震虎!打草惊蛇!是活脱脱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
她把宫里那些价值不菲、哪怕有瑕疵也是皇家规制的东西统统撤下!换上不值钱却“结实听响省心”的粗陶器,就是在指着内务府所有人的鼻子尖说:“瞧见没?你们送来的玩意儿,连个粗陶罐子都不如!”
撤下去的东西还要登记造册!连那些被火烧坏的残片都包好了送回!
这什么意思?
这是要秋后算账啊!
等着内务府按册点库!等着比对账册!
对不上怎么办?少了怎么办?砸了摔了的东西谁来赔?历年陈账底下那些窟窿……被这些粗陶瓦罐一照……岂非纤毫毕露?!
赫奕越想越怕,额上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衬衣领子!他猛地从椅子里弹起来,动作大得带翻了旁边的汝窑天青釉笔洗!“咣当”一声脆响!价值千金的名瓷化作一地碎片!
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也顾不得被溅湿的鞋袜!
“快!快!” 他对着心腹笔帖式,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垂死挣扎,“传我的话!即刻!府里所有档房的主事、库库的总领,还有……还有历年经手过东宫用度采买的官员……立刻……立刻给我告病告假!现在就去!递条子!就说……就说风寒!说腿疾复发!说什么都行!不能露面!一个都不能露面!”
笔帖式连滚爬带跌地出去了。
赫奕如同困兽,在散落着瓷片、茶渍狼藉的签押房里来回踱步,搓着手,焦灼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冲到门边,对外面候着的长随嘶吼:“备轿!不!备马!本官……本官去太医院请平安脉!”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扶着门框,一阵猛烈而心虚的咳嗽如同惊雷般从他胸腔里炸了出来:“咳咳咳咳咳……!!!”
消息插上了翅膀。
未至日暮,整个内务府总署如同炸了的马蜂窝!署衙内外一片慌乱的脚步声和低声而急切的交谈!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知道些内情的大小官员心头蔓延!
“库藏司王主事告病!”
“营造司刘郎中说染了风寒!”
“广储司瓷器库的总领太监李公公称旧伤腿疾复发,已回家休养!”
“采办处张员外递了痰喘复发,不能理事的条子!”
一条条“请假”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到赫奕案头。不到两个时辰,内务府下辖广储、会计、掌仪、都虞、慎刑、营造六司,以及三院七司共数十个大小衙门,竟有十多名主官、近半的档房主事和库房总管,齐刷刷递上了措辞不一但殊途同归的“告假书”!
内务府这座平日里运转精密的庞大机器,在这一堆粗陶瓦罐的搅弄下,轰然卡壳!
总署衙门内,只剩下几个真正无辜的小吏和茫然不知所措的低级杂役,对着堆积如山却无人敢碰的卷宗档册,如同面对随时爆裂的火药桶,一筹莫展。
一片兵荒马乱的瘫痪死寂中。
外殿值房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库吏,颤巍巍地从柜底拖出一本落满厚厚灰尘的蓝布封面老帐册,封面模糊不清,隐约可见“康熙三十一年甲戌季东宫瓷器贡档”字样。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翻开其中一页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名目在昏暗光线下跳动,如同索命的符咒。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其中一行墨迹半褪的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布满沟壑的额头滑下。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块污浊的手巾擦汗,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不清的低语:
“戊寅冬月……损青花缠枝莲大盘一对……记为‘猫扑’……这……这都记了多少次‘猫扑鼠撞’了……”
9. 金殿背论误言多,歪理‘无为\’撼文渊
内务府总署衙门值房里,那本落满灰尘的旧账册被老库吏“啪”地合拢,溅起的细尘在透过高窗射入的昏暗光柱中凄惶乱舞。帐页上那一溜“猫扑鼠撞”的潦草损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老头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浸湿了泛黄的纸页边沿。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按着封面那“康熙三十一年甲戌季”字样,仿佛要按住从账簿深处汩汩渗出的、汹涌而来的滔天大祸。衙门内那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瘫痪气氛,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出了官署大门,沉甸甸地压向紫禁城的红墙黄瓦。
文华殿后殿。日上三竿,秋阳金灿。
然而这片由皇家工部营造法式所规定的最高规格建筑内,光线却被特意调控得有些氤氲沉郁。高耸的雕花梁柱撑起深邃的藻井穹顶,繁复的彩绘在深沉的青金底色上流淌,投下威严而压抑的暗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楠木、檀香和墨锭混合的厚重气息,肃穆得几乎凝滞。
今日不是常朝,是经筵。
专为太子讲学而设。
殿内御座高踞,康熙一身石青色常服,未冠冕,只简束金簪压髻,面沉似水。他面前的蟠龙紫檀大案纤尘不染,唯有案角一盏与这煌煌殿堂格格不入的粗陶敞口杯里,泡着刚沏的明前龙井,茶色碧绿。杯身灰褐粗粝的肌理,杯沿那几处露胎的黄泥点,刺目地折射着窗缝漏入的阳光——如同无声的控诉,提醒着内务府的瘫痪和一屁股未清的烂账,刺得康熙眉峰锁得极紧。
下方,一众翰林院饱学之士垂首侍立。皆身着深青或石青袍服的讲官、侍讲、侍读、编修、检讨们。他们发辫梳得油亮,额角剃得发青,蓄着或长或短、精心打理以示学问功深的美髯。空气凝滞,只有几道担忧而隐晦的目光,从垂落的眼角余光里,小心翼翼地投向御座左前侧那张略小的书案。
案后,太子胤礽端坐。他今日被勒令脱去了惯常的便服,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杏黄蟒袍。头发被侍候太监梳得一丝不苟贴在脑后,只是眼神空洞,仿佛神游天外,又似极度不耐地盯着案上一支新发的兔毫笔,笔尖羊毫被油浸得发硬泛光。他面前的朱砂墨块尚未曾动过,墨池干涸。
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将倾的夏日午后。
康熙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那群正襟危坐的老学究,最后凝在胤礽身上。
“保成,” 康熙的声音不高,却打破了殿内凝滞的死寂,敲在每个人心弦上,“近日文事荒疏,今日且温习《论语·为政》篇,首章,何为?”
此问一出,殿下所有文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太子必修的第一课!最是根基!连启蒙蒙童都倒背如流!更是治国平天下的起点!皇上在经筵之上亲考此章,其意不言而喻——检验太子是否当真荒怠至此!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胤礽!
胤礽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才被唤醒。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那杏黄蟒袍的宽袖微微荡了一下,露出里衬一角。
他眼神放空,望着藻井深处一块模糊的彩画,嘴唇开合:
“子曰……嗯……为政以得……” (将“德”字错念为“得”)
第一字出口,殿下数道花白胡子便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譬…譬如……嗯……北辰……” 胤礽皱眉,似乎在努力回忆,声音平板呆滞,如同和尚念经,“居其所…所而…嗯…众,不对,众星什么…拱?”
“拱之!《尚书》曰:‘…拱北辰’!” 首席讲官、翰林院掌院学士张英,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实在按捺不住,急声提醒!声音带着一丝微颤的焦灼!额头已然见汗!
康熙眉头猛地拧紧!捻动扳指的指节一顿!殿内的空气又沉了三分!
胤礽仿佛没听见提醒,自顾往下嘟囔,颠三倒四,句子断裂得支离破碎:
“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呃……”
停顿,努力思索状。
“道之以德!” 张英几乎要跺脚,苍老的额上青筋隐现,压低声音强调那被忽略的、最重要的“德”字!
“……嗯…道之以得……” (依旧错念“德”为“得”!)胤礽点头,继续背:“齐…齐之以…礼…有耻且……且……呃……”
完全接不下去!
漏掉的半句“且格”含在嗓子里,硬是憋了回去!
“……格!有耻且格!” 另一位侍讲忍不住接声!面色赤红!急怒攻心!
整个大殿死一样的寂静!
康熙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双拳在袖底暗自捏紧!连角落里侍立的李德全都觉得牙根发酸!
胤礽却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微微呼出口气,对着满殿目瞪口呆、胡子乱抖的硕儒们,面无表情地总结:
“……就这些。”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角落里此起彼伏。几个须发灰白的翰林眼前阵阵发黑,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灰。张英更是身子晃了一下,若不是身后编修眼疾手快扶住椅背,几乎要昏厥过去!圣人之言!治国之本!被……被念成了什么玩意儿?!
康熙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正要发作!
那声冰冷的呵斥几乎已到了唇边!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时刻——
胤礽忽然开口了!声音竟然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清亮,只是多了一丝玩味:
“嗯……皇阿玛问儿臣何为?儿臣倒……颇有些新见解。”
此话一出,如同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康熙猛地抬眼,眸中怒火跳跃,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疑惑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他死死盯着胤礽。
张英等翰林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新见解?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背不全!能有何见解?!
胤礽恍若未见众人惊涛骇浪的眼神。他微微前倾身体,手肘随意支在书案上,那粗陶茶杯被他顺手捞过来捏在掌心把玩。粗粝的触感磨着指腹。
“方才儿臣背到那句……嗯,对,‘知其不可而为之’?对吧?”他抬眼皮,看向离得最近的张英,眼神带着点懵懂似的求证。
张英喉头一哽,僵硬地点了点头,脸色由灰转红,是被气的!
“儿臣愚钝,却总觉得孔夫子这话……有点儿……不太对劲。” 胤礽捏着粗陶杯,指腹在粗糙的杯壁上摩挲着,“既已知其‘不可为’——就是怎么使劲都办不成!傻子都知道该绕道走,或者躺平喘口气儿歇歇。为啥还非得梗着脖子、非要明知不可为,还非要跟它死磕到底?”
他歪了歪头,那杏黄蟒袍的宽阔右袖滑落臂弯,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这不是白白把自己往死路上折腾么?累个半死还不讨好,图的啥?图个鞠躬尽瘁累吐血、流芳百世?要儿臣说啊,这种人,就是蠢!天字第一号的死脑筋大傻帽!”
声音清晰!字字落地!
“哐当!”一声!
张英身边一位侍读,手里那方磨了半天的上好端砚,猛地失手滑落!砸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边角!价值不菲的砚台登时磕掉一大角!墨汁淋漓,染污了他胸前衣襟!可他却浑然不觉,只张着嘴,如同被雷劈中,直勾勾看着胤礽!
康熙的瞳孔骤然收缩!捻动扳指的指尖捏得指骨发白!殿内落针可闻!唯有那粗陶杯在胤礽指间转动时发出的轻微“嚓嚓”摩擦声!
胤礽仿佛毫无所觉,继续说,语气愈发带劲,竟有一种孩童论事般的“真诚”:
“还有孔夫子骂人那句……‘朽木不可雕也’!啧啧,这话儿臣也常琢磨。木头朽了烂了,那是它自己的命!虫子蛀了,老天爷风化了!跟它有啥关系?跟雕它那人有啥关系?”
他把手里那只粗陶杯往案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惹得张英眼皮又是一跳!
“木头朽了就是朽了!雕工再好,费心费力把它弄出朵花来,又能怎样?底子烂了!早晚还得崩盘!您拿刀子死命戳它,‘朽木’它就该烂!拦都拦不住!让它烂着呗!您嫌它碍眼,劈了烧火就是!干嘛非得折腾它?它自己烂得好好的,你硬要雕它干嘛?这不纯粹咸吃萝卜淡操心,闲得发慌找罪受么?木头不长脚,它又不会跑!何苦来哉?”
他那双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洞悉世情却又刻意荒诞的光芒,环视着满殿呆若木鸡、脑子已成一团浆糊的翰林们,最后竟摊了摊手,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抛出了最终结论:
“所以说啊!圣人……也不见得全对!治国,理天下,管那么多、操那么多心干嘛?依儿臣看呐,最高明的法子就一个字——省!”
他顿了顿,目光不知又飘到哪个犄角旮旯,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少管!少动!让那木头自个儿烂……或者……自个儿慢慢再长!让河水自个儿流!该发芽的种子总会发芽!该沉的船总会沉!顺势而为,万事不管,方为无为而治的上上大法!”
最后一个字落下。
满殿!
一片死寂!
如同万古寒冰冻结了所有生气!
康熙坐在御座上,身体微微前倾,脸色从铁青转为一种极度的、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他死死盯着胤礽那张年轻俊秀、此刻却写满真诚(或者说是真诚地耍赖)的脸!心中的怒火被这番惊天动地的荒谬“新论”撞得支离破碎,反而升腾起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荒谬感!
这……是论政?还是……捣乱?
是愚蠢?还是……一种让他心底某处都被隐隐刺痛的……另类真相?
他端起案角那杯粗陶碗盛的龙井茶,杯壁的粗糙冰冷贴着他的指腹。他缓缓地送到嘴边,动作僵硬得如同一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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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木偶。滚烫的茶水入喉,却尝不出丝毫滋味。只有胤礽那歪理邪说的余音,如同无数只粗陶杯的碰撞声,嗡嗡作响,回荡在这象征帝国最高文治殿堂的梁柱之间。
不知是谁最先晕晕乎乎,脚步踉跄地挪出文华殿那高阔厚重的门限。
经筵散了。
日头明晃晃地刺眼。
可殿外宽敞的御道上,那一群原本肃穆齐整、步伐沉稳的翰林讲官老爷们,此刻却个个魂不守舍,如丧考妣。华发乱,官袍散,美髯也无心打理。他们或三三两两聚首,低声激烈争辩;或独自踱步,捶胸顿足,仰天嗟叹。
“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 一位身着深青色官服,发辫已花白的侍读学士王掞,边走边反复念叨这五个字,眼神发直。他猛地站住脚,揪着花白胡须对着身侧同僚张英惊问,“张阁老!您说!太子此解……此解……是否在影射吏治?!指朝中朽官蠹吏本无可教?而非是责学子?”
张英面色灰败,闻言如遭雷击,身体剧烈一颤!脚步顿停!
旁边一位青年翰林编修闻言更惊,忍不住插话:“可……可那句‘知其不可而为之’!若按太子解!岂不是……岂不是讽我等寒窗苦读报国之心……是……是蠢?”
“慎言!” 张英猛地一声低喝,目光却复杂至极。他眉头紧锁,老学究的思维惯性被彻底打翻,胤礽的话如同楔子扎入旧瓶,碎屑翻腾。
一时间几位翰林面色变幻不定,脚步都忘了挪动。疑云丛生!
消息如同长了腿的流言,午时未尽,便已穿透重重宫墙,流入文渊阁。
午后的文渊阁,本该是编纂典籍、整理文献的宁静所在。此刻,西侧一间宽敞的藏书厅内却炸开了锅!
几个当值的编修、主事围着一位须发半白的老儒林,正激烈争执。书架间回荡着他们亢奋变调的声音,引得远处整理书卷的小吏都探头探脑。
“非也非也!” 老儒林情绪激动,指着墙上悬挂的孔子像,花白胡子激烈抖动,“朽木!安可坐视其朽?必当除之!此乃圣人之本意!岂是‘任其朽烂’?!” 他正是早上在场的讲官之一。
“赵老大人差矣!” 一个中年编修显然已听说了“新论”,一脸激动,竟驳起上官,“圣人说‘不可雕’,非是教人除!乃是说莫费徒劳功!细思太子之解,竟暗合……暗合老庄精义!圣人亦知‘无为’妙谛不成?!” 他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最后一句声音陡然低下去。
“荒谬!天大的荒谬!” 另一人拍案而起,“若依太子,地方水患,明知河道艰难不可治亦不治?蝗灾肆虐,明知人力不可灭亦不灭?此等祸乱纲常之言,岂可……”
“慎言!慎言!” 立刻有人低声制止他提及“太子”二字。
争吵愈发激烈,唾沫横飞,面红耳赤。那套《十三经注疏》被争抢翻动,纸张哗哗作响。
“可……可那句‘省’字诀!细思恐极!若事事不问,圣王垂拱而天下治……难道……难道是……” 一位平时谨言慎行的老编修拿着朱夫子集注的手都在哆嗦,脑中反复琢磨那“省”字与太子那混账“无为新论”,越想越觉得寒意刺骨,越想又越觉其中似有……某种可怖却又难以言明的“大道”?两种念头撕扯冲撞,他面色由赤红转为惨白,一口气没顺过来,竟捂住胸口,“啊!”一声惊喘,直直地往后便倒!
“刘大人!”
“刘老!”
厅内瞬间大乱!众人惊呼扑上!争吵声戛然而止,只剩一片惊恐呼叫、掐人中、呼喝找太医的混乱!茶水碰翻,珍贵的典籍噼里啪啦滚落满地!老编修脸色青灰,双目紧闭,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半个时辰后。
东华门内御药房值房。
几位当值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奔出,脸色凝重。
“又一位刘老爷子?文渊阁?”
“还有位李侍读?宫门口说站不稳?”
“听说是内书房那边也晕过去一个?气血上涌,痰迷心窍?”
一位年长的太医摇头叹息,捻着山羊胡子对着身旁学徒低语:“造孽啊……这是第几位了?这半个多月……太医院安神通窍、疏肝理气的药柜都快搬空了……圣人之言……这也能闹出心结来?奇哉怪哉!”
一场由歪理邪说引发的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着整个帝国的最高学术殿堂。
那被胡诌出来的“无为新论”,如同投入泥潭的巨石,激起的污浊涟漪,裹挟着荒诞的困惑与冰冷的自我怀疑,在清贵的朱门红墙、琅嬛玉宇间,持续震荡。它们似乎拥有着难以言喻的生命力,将正统撕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让最严谨的头脑陷入最迷茫的深渊。而那漩涡的中心,却早已躺回东宫深处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只留下窗外一树渐黄的梧桐叶,在秋风里沙沙作响。
10. 重楼吐尽恨语,神袍跳碎灯花
经筵那场震动朝野的“无为新论”硝烟尚未散尽,文渊阁里几位老翰林病倒的气息,裹着太医院通窍药的刺鼻味儿,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紫禁城夜凉如水的空气里。秋月孤悬在澄澈的墨蓝穹顶,将东宫的琉璃飞檐勾勒出冷硬的银边。
石氏独坐于临窗铺着软缎的暖炕上,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一颗玛瑙牌。牌面冰凉,映着清冷的月华。外间书案上,一盏粗陶油灯的豆大灯焰在昏暗中摇曳,投下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扯变形。那套新换的粗陶茶具静静地搁在几上,灰暗的质地吸尽了月光,沉甸甸的如同墓穴里的陪葬。
远处似乎传来几声巡夜侍卫拖沓的脚步和金属甲片沉闷的摩擦声,打破夜的沉寂。石氏脑中却反复回放着白日文华殿那惊天动地的一幕:胤礽那张年轻而惫懒、却肆无忌惮地喷射着离经叛道邪火的脸!将“朽木不可雕”的圣言曲解作“任其腐烂”,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当讥讽为“傻帽”,最后竟扯出一片“省字诀”的歪理!荒谬!荒谬绝伦!
可这荒谬背后,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影子——那被两立两废的绝望、那幽禁咸安宫的冰冷……他今生的彻底放纵、不管不顾、一心只想钓鱼,究竟是被前世压垮的怯懦逃避?还是……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清醒与绝望?念头翻搅,额上那点浅淡的撞柱疤痕又隐隐作痛起来。她烦躁地将玛瑙牌掷回牌堆,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更深露重,东宫的灯火几近熄灭,只剩一片庞大而沉闷的黑暗。寝殿深处,垂地的织锦帷幔隔绝了所有光线,重重暗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胤礽背对着外侧,裹着锦被。白日里经筵的“壮举”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精力,也或许是他根本不屑细思那番搅局带来的风浪,呼吸平稳绵长,仿佛早已沉入不知烦恼的黑甜之乡。
石氏侧卧在一臂开外,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阖着眼,睡意却如同沉入深海的碎冰,无论如何聚拢不起。前世冰冷的锁链、咸安宫破败窗棂透入的寒风、还有……最后一眼时那缕顺着自己嘴角蜿蜒流下的温热黏腻……无数画面支离破碎地撞入脑海,又被强行压下。一股混杂着怨愤、悲凉、和对身旁这个逃避者强烈不解的火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她指尖冰凉,心口却滚烫。那场发生在白日文华殿的闹剧,此刻在暗夜中如同尖刺般扎回心头——他这般胡闹下去,是嫌自己前世死得还不够快?还是嫌拖累得她石氏一族满门抄斩得不够彻底?!
黑暗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动静和自己无法控制的思绪。她猛地睁开眼,在无尽的墨色里死死盯住胤礽背对着她的模糊轮廓,如同盯着一尊冰冷而无解的谜题。许久,久到窗外更漏似乎都凝固,她才用尽全力压下翻腾的情绪,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句含混的试探,裹挟着冰凉如水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砸在死寂的黑暗中:
“如此……胡作非为……真就……半点也不惧……咸安宫那冰榻冷锁……再来一遍?”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
话音刚落,胤礽绵长的呼吸声骤然顿住!
如同平静的湖面被一颗冰冷的石子猝然打破!那原本安稳起伏的宽阔背影猛地绷紧,每一根线条都透出瞬间的僵硬!枕畔锦被被一只突然攥紧的手死死揪住!指节在墨色中爆发出一种力量过度的、近乎失血的惨白!
那“咸安宫”三个字,就是一把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扎进了胤礽最深、最不愿碰触的记忆死穴!那透骨的寒!那被剥夺一切的绝望!那连仰望一小块天空都成奢望的窒息感!被强行压抑、用惫懒钓鱼粉饰太平的汹涌情绪,瞬间决堤!
他猛地翻身坐起!
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冷风!
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唯有一双眼眸在暗夜里亮得惊人!如同烧红的炭块,又像是被寒冰冻伤的狼!目光穿透浓重的暗影,直刺石氏的脸!
所有的隐忍、试探、伪装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惧?!” 胤礽的声音猛地爆发出来,不再是日间的惫懒敷衍,而是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的嘶嚎!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暴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挤出来,裹挟着冰碴和灼烫的岩浆:
“爷怕得要死!爷被圈在咸安宫,躺在咯吱响的破草席上,睁着眼等死的时候……爷的太子妃在哪里?嗯?!就在外头!”
他伸出手指,在黑暗中狠狠指向不知名的方向,指尖带着凌厉的劲风!
“她在乾清宫门口!跪在地上!仰着头!”
声音陡然拔高、扭曲,混杂着剧烈的痛楚和怨毒:
“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她跪着!磕头!流点血泪!就能感动谁?!就能把爷从咸安宫拖出去?!蠢货!蠢钝如猪!她除了把自己那张漂亮脸蛋砸在青砖上摔得血肉模糊!除了把自己一条命搭进去!除了让整个石家跟着她那个没脑子的阿玛满门抄斩!她还干成了什么?!啊?!你告诉爷!她干成了什么?!”
嘶吼在空旷的寝殿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如同濒死的哀鸣在四壁冲撞!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叶整个呕出来!
石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质问砸懵了!前世那决绝撞柱的场景清晰再现!父亲绝望的眼!兄长被拖走时的嘶喊!娘家满门血光……
“不是的!” 石氏瞬间被点燃!所有的委屈、愤怒、前世被辜负的惨烈和今生步步为营的绝望也彻底爆发!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声音同样拔高,带着从未有过、连自己也陌生的尖利哭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是你!是你胤礽!刚愎自用!志大才疏!色厉内荏!是你不听劝!是你觉得天下人皆负你!是你被囚在咸安宫里还想拉所有人陪葬!我石家……我石家满门忠烈……若不是被你拖累……”
“闭嘴!” 胤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虎,咆哮打断!黑暗中只闻他粗重如拉风箱的喘息,“满门忠烈?!石文炳那个老东西塞进来的‘智囊’是忠烈?!你那些‘有心’的表兄是忠烈?!若不是他们!我们……” 他声音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后面的话竟噎在喉咙。
“他们至少是想为东宫谋!” 石氏的声音同样撕裂,泪流满面,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前世的委屈和今生被冤枉的怨愤彻底击溃了强撑的理智,“是你!胤礽!是你烂泥扶不上墙!是你被圈怕了!成了懦夫!只知缩在壳里!你……”
激烈的争吵如同两头困兽在黑暗中撕咬!尖锐的指责、泣血的控诉、冰冷的怨恨!将前世未尽的愤懑、今生无法言说的恐惧、彼此之间纠缠至深的痛楚与不解,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声音在寝殿重重帘幕和锦帐间冲撞回荡,愈演愈烈!早已忘记了压低声音,更顾不得什么体统!
殿门外不远处,阴影壁柱后。
值夜太监小顺子原本困顿地点着头,抱着拂尘打盹。一阵压抑的嗡嗡声穿透殿门缝隙,让他烦躁地动了动。可紧接着,那嗡嗡声如同裂帛般陡然拔高!如同毒蛇吐信!化作清晰无比、饱含怨毒和血泪的咆哮嘶吼!狠狠钻入耳膜!
“蠢货!”
“懦夫!”
“石家满门……”
“烂泥扶不上墙!”
是太子爷!是太子妃!
小顺子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脊椎!瞬间一个激灵!残余的睡意被惊得魂飞魄散!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藏身处连滚爬带跌地扑了出来!双膝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顾不得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黑暗的死寂被撕碎!那一声声激烈的、饱含恨意的争吵如同冰冷的刀刃,切开了宫闱深重的夜!太子爷的声音狂怒如暴君,太子妃的哭喊尖利绝望……这……这不是寻常争执!这是索命厉鬼附身!是前世废太子的怨念还在作祟缠人啊!!
小顺子吓得浑身抖成了风中秋叶,牙齿咯噔作响,几欲瘫软!他猛地想起不久前乾清宫朱批蛐蛐印的邪事!想起宫人们私下口耳相传咸安宫废太子的恐怖故事!完了完了!太子爷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太子妃娘娘这是撞了邪!
他哪里还敢靠近那扇如同噬人兽口的殿门?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朝着敬事房的方向撒腿狂奔!黑暗的宫道上,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被恐惧无限放大的、扑扑踏踏的脚步声在寂寥的夜里凄厉回响!
东宫主殿紧闭的寝宫大门外。
几盏惨白的纱灯笼被急促地挂起,晕出圈圈昏黄摇曳、带着几分鬼气的光晕。
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敬事房总管太监赵昌,衣袍都没来得及系好,圆胖的脸颊跑得通红,汗珠在惨白的灯笼光下如黄豆般滚落。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小顺子,还有两个面色同样惊恐的小太监。
紧追在赵昌身后蹒跚而来的,是一位老迈的妇人。她身形干瘦佝偻,套着一身早已褪色模糊了所有原色的宽大旧宫装,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一片灰败。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如同龟裂的河床,深刻得掩盖了五官轮廓。稀疏如枯草的白发用一根扭曲的乌木簪松松垮垮挽了个髻,几缕碎发挂在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脸颊旁。手中端着一张用蒙了蛇皮、脏污不堪的小鼓,另一只手攥着几枚用兽爪和铜钱串在一起的法铃。正是深宫司驱邪事的七品老萨满太太!
老萨满浑浊的眼珠在惨淡的灯笼光下转动了一下,视线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门内似乎没了声息,但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仿佛透门而出。她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被痰堵住的“嗬嗬”声响,布满褶皱的老脸骤然绷紧!
“咚咚咚!咚咚咚!”
那枯瘦布满褐色斑点的老手猛地扬起,手中的小鼓骤然爆发出急促得如同骤雨点般敲打!
鼓声沉闷、滞涩,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野兽的心跳,带着一种令人烦躁心慌的节奏!
鼓点稍歇,她猛吸一口气,身体以一个违背其年迈躯壳的幅度剧烈一扭!口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音调古怪、带着明显异族腔调的古老咒言:
“嘿——拉库——莫根——图!阿布里肯——萨满——苏鲁哈勒——!”
声嘶力竭,如同夜枭泣血!
随着这声嘶叫,她另一只枯爪猛地举起串铃!
“哗棱棱——!”
几枚兽爪与锈迹斑斑的铜钱猛烈碰撞!爆发出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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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尖锐刺耳的锐响!混杂在鼓声和念咒的间隙里,如同一片碎玻璃在心头剐蹭!
她原本佝偻的身体开始围着紧闭的殿门以一种僵硬而怪异的姿态跳动。与其说是舞,不如说是拖着病弱双腿、踉踉跄跄地踩着某种诡异的步伐。上身剧烈地左摇右摆,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的力量操控。
宽大陈旧的宫袍在夜风中散开,像一片被风雨蹂躏的破帆。灰败的布料抽打在廊柱上,发出扑扑的闷响。稀疏的白发从歪斜的发髻中散落,在惨淡的光下如同枯草飘摇。挂在腰间的另几枚皮条缀着兽齿骨片的小挂件随之狂乱摆动,碰撞出细碎而恼人的噪声。
鼓点在加速!铃音越发尖利!念咒声已不复初时的连贯,夹杂着痰堵的喘息和抽气的破音:
“阿达!哈!——驱邪魔!——吼——!哈!——妖物走!——咿呀——!”
她干瘪的胸膛起伏着,每一次用力跳转、每一次嘶吼都像是掏空了她最后的气力。那苍老嘶哑的声音与尖锐的铃鼓声、皮挂件碰撞的杂响、还有那拖沓踉跄的脚步与衣物摩擦的扑簌声,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歇斯底里的噪音洪流!将整片东宫寝殿前廊彻底淹没!
寝殿厚重的门扇之内。
狂涛般的争吵被这突如其来、震耳欲聋的鬼哭神嚎狠狠打断!
胤礽脸上狂怒的狰狞还未来得及散去,石氏颊上的泪痕仍在蜿蜒,两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掐住了脖子,所有激烈的言语都冻结在唇齿之间。只有胸腔剧烈起伏的喘息声在无边黑暗中兀自回响。
他们错愕地抬头。
隔着厚重的隔断帷幔、层层帘帐和紧闭的殿门——
那疯狂的鼓点!尖锐的铃响!老妇声嘶力竭、调不成调的呜咽咒骂!拖沓的脚步声!衣料扑打柱子的闷响!
汇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声浪洪流!铺天盖地!蛮横无理地撞了进来!如同魔音灌脑!
“咚咚咚咚——哗棱棱棱——吼!——哈——!”
像是在庆祝他们的争吵!
像是在围观他们的丑态!
又像是一场荒诞不经、替他们撕心裂肺发出的、失控的悲鸣!
瞬间的凝滞后。
胤礽脸上那残留的狂怒与扭曲,如同被投入油锅的冰坨,剧烈地融化、变形。
石氏脸上的泪痕犹湿,那双曾充满愤恨怨毒的眼眸也瞬间褪去了冰寒。
两人几乎是同时,猛地侧头,视线在绝对黑暗的寝殿空间里,凭借声音的牵引,隔着咫尺的距离,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和自己一样,被这歇斯底里的噪音惊雷劈中般的僵硬与错愕!还有那……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仿佛……他们这歇斯底里、掏心掏肺、恨不得将前世今生所有苦水都倒灌给对方承受的争吵……
在门外这通疯狂闹腾、人鬼莫辨的“驱邪仪式”面前……
突然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孩子气!
黑暗中。
死寂了一息。
“噗——”
胤礽的喉咙里猛地溢出一点气流。
不是怒斥。
不是嘲讽。
像是一口气没上来,又像是某个强行憋住的、极其怪异的声音。
紧接着。
黑暗中传来石氏短促的抽气声。
下一秒——
“呵……”
一点压不住的气音从胤礽的鼻息间泄露出来。
同时。
石氏的唇角似乎也扯动了一下。
仿佛某种引信被点燃。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线——一道低沉压抑着怪异震颤,一道带着未褪尽湿意的微微喑哑——在绝对的黑暗中交织、碰撞、叠加!
猛地爆发出……
不是大哭。
不是怒吼。
是两股混杂着极致酸楚、荒谬绝伦、却又莫名感到一丝泄气般松快的——
闷在喉咙里滚动的嗤笑!
继而难以遏制地演变成了短暂却清晰的……
失笑声!
笑声在门外的魔音、鼓点、嘶吼、铃音的狂暴背景音浪中,极其突兀又极其脆弱地响起。
随即淹没。
却又像一把无形的小锤,敲碎了各自心口那块淤积多年、冷硬如铁石的沉重痂壳。
虽未立时化解分毫前嫌。
但那股弥漫在二人之间、几乎令人窒息的阴郁戾气,却在这无比难堪的荒诞境地里,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笑,冲淡了最锋锐的杀机。
如同暴风雨后,那满地的狼藉泥泞里,终究还是会留下几洼短暂的、映着狼藉残影的浑浊积水。
各自心头那口郁结到喘不上气的血腥恶气,竟似随着这短暂的笑、门外那持续发疯的萨满噪音,暂时地……泄了些许出去。
黑暗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开脸,避开了那无形交汇的目光。
唯有窗棂缝隙透入一线清冷的月光,映照出彼此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鼻尖一抹狼狈的浅红。
11. 祭坛悲风动,鲛帕引君怜
萨满驱邪的鼓铃声喧嚣了大半夜,终被黎明前的死寂吞没。东宫寝殿内,残留着一种难堪的尴尬。厚重的织锦帷幔透不进几缕晨光,殿内依旧昏暗如墨。胤礽与石氏在黑暗中避开彼此的目光,各自占据床榻一角,那短暂的失笑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消散,唯余更深的沉寂与一丝尚未褪尽的荒诞余味。肌肤摩擦过锦被的细微触感也变得格外清晰。前世的怨憎、今生的猜忌,并未因这一场闹剧而消解,反而如同被强压下的熔岩,在死寂的表层下无声奔流。额角纱布下凝结的伤口,在僵硬的晨起梳洗中被触碰,细微的刺感让她眉头微蹙,恍然惊觉昨夜的争执竟忘了它的存在。
天坛圜丘,万籁俱寂。
深冬的朔风如刀,刮过辽阔平整的祭祀场地,卷起细碎的尘沙,抽打在列队如林的朝服、顶戴之上,发出“啪啪”的闷响,如同死神不耐烦的叩门。苍穹被一层铅灰的密云沉沉压住,透不进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白亮反射在巨大的、由三层汉白玉石阶垒成的圆坛之上。
圆坛顶端,雕琢着象征九重天的环形阶梯和神兽图腾。正中,巨大的青铜燎炉里堆积着早已预备好的沉香楠木、香樟、牺牲的脂膏。冷风抽过,炉内尚未点燃的木炭发出空洞的回响。
康熙帝身着玄黑绣金龙十二章纹祭服,端立圆坛最高一层中心,冕旒十二旒白玉珠在寒风中微微晃动,遮住他深邃的目光。
胤礽作为国储,身着同色、略简的皇子祭服,立于其下首主祭位。繁复的礼服层层叠叠,刺绣冰凉厚重,内里的棉衬因年久而板结,抵御不住这蚀骨的严寒。冰冷的风如同无形的毒蛇,从祭服宽大的袖口、领缘、下摆钻入,无情地舔舐着每一寸肌肤,直透骨髓。僵硬的手指蜷缩在冰冷的袖筒里,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冗长繁琐的祭辞,随着礼部官员抑扬顿挫的唱赞声,在凛冽的寒风中飘荡,字字句句沉甸甸地砸向圆坛,在空旷的天地间激起空洞的回音。胤礽只觉得那声音像是某种咒语,随着寒意一起钻进脑髓,带来一种困顿到极致、只想倒头睡去的眩晕。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高坛下乌压压一片垂首肃立的王公勋贵、文武百官。他们如同木雕泥塑,在寒风中瑟瑟地保持着谦卑的姿态。胤礽甚至能隐约看到最前排几个老迈宗室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狂风吹散。无趣。极度无趣。他甚至开始怀念东宫那间能听到蛐蛐叫的僻静小屋,至少那声音鲜活。
典礼过半。礼乐由沉浑转为略显急促。这是祭祀先祖英灵、诵读祷文的关键时刻,需主祭皇子凝神持敬。
康熙微微侧首,目光如无形的绳索,穿过冕旒珠串的缝隙,带着审视与不容懈怠的威严,落在胤礽身上。
胤礽一个激灵!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皮鞭抽打在神经末梢。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时失态!必须维持这庄重的表象!
寒风更劲!直吹得胤礽面颊生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气钻进鼻腔深处,如同无数冰针乱扎!一个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喷嚏猝然在鼻腔内酝酿!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
胤礽藏在宽大祭服袍袖内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指尖以极快的速度、凭着记忆,瞬间探入袖袋深处!那里躺着一方早已备好之物——那方石氏前夜整理祭服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无声的提醒,悄无声息放入他袖袋的雪白丝帕!
指尖碰到丝帕的瞬间,一股浓烈到刺鼻、近乎辛辣的气味骤然窜出!浸透了丝帕的浓缩洋葱汁气息霸道地涌入鼻腔,冲散了那股冰寒的喷嚏之意,却带来了更强烈的刺激!
就是现在!
胤礽没有丝毫犹豫!
他借着整理被风吹动的袍袖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抬起手——动作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宽大的袍袖恰好遮掩了他的小半边脸!
他的脸微微一侧。
那方浸透了浓烈洋葱汁的雪白丝帕便极其隐蔽地、快速地覆在了鼻梁以下、口唇之上!指尖巧妙地按压住丝帕的两侧边缘,保证那股辛辣气味的笼罩!
瞬间!
接触!
如同点燃的火线!
辛辣无比的汁液挥发气体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向暴露的眼粘膜!
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的刺痛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胤礽的眼球!
“呃!”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如同濒死前最后抽气的闷哼,被他死死扼在喉咙深处!
在康熙目光的注视下,在那方被祭袍袖口巧妙遮挡了一半的雪白丝帕背后——
胤礽的两只眼睛!如同在浓硫酸里狠狠浸过!
瞬间!
完全失控!
大片大片的生理性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灌满了整个眼眶!浓稠的泪水冲出睫毛的阻隔!汇聚成硕大的泪珠!根本来不及擦拭!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着一串!又急又猛!完全不受控制地顺着冰冷的脸颊疯狂滚落!
扑簌!
扑簌簌!
泪珠砸在厚重的祭服前襟!洇开深色的暗斑!速度之快!数量之多!像是开了闸的泉眼!
更糟的是那股钻心剜骨的刺痛!
引得他整个面部肌肉都在神经质地抽搐!
眼角的肌肉因剧痛而痉挛!
鼻翼不受控制地剧烈翕动!
嘴唇死死抿紧,却在强烈的刺激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连带着身体!都在泪水的洪流和生理反应的双重冲击下!如同暴风雨中孤立无援的芦苇!开始轻微地、幅度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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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无法抑制地抽搐!颤抖!摆动!
宽大的祭袍在这轻微的躯体震颤中,袍角也随之微微飘荡!
这一切都发生在御座居高临下的俯视之下!发生在三拜九叩之后、祭祖颂灵最庄严肃穆的当口!发生在康熙那威严审视的目光未曾移开的瞬间!
圆坛下,距离稍近的几位重臣、宗室王公——简亲王喇布(大病初愈不久)、武英殿大学士王掞、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正因天寒疲惫而略显焦躁。然而,当他们无意或下意识抬头瞥向主祭台,目光穿透寒风的薄幕时——
惊见!
大清国储!太子胤礽殿下!立于寒风彻骨、万籁俱寂的祭坛之上!
泪如泉涌!
泪痕纵横!
面颊肌肉痛苦扭曲!唇齿抑制不住地战栗!
身体更在悲伤的重压下,如秋叶般萧瑟颤抖!
那表情!那姿态!在肃穆宏大的祭坛背景和悲恸激昂的祭文吟诵声中,瞬间被解读为——
悲思如潮!痛彻心扉!感天动地!不能自已!
巨大的震撼如同惊雷劈入脑海!
“嘶——!”
王掞倒吸一口寒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苍老的眼中瞬间被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丝敬意充盈!他下意识挺直了因寒气佝偻的脊背,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泪落如雨的身影上!
“天……” 简亲王喇布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呼,大病初愈、脸色依旧苍白的圆脸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亮起!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仿佛忆起了某些深埋心底的皇家往事……
佟国维则直接僵立原地!须臾,垂于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仁孝……太子仁孝啊!” 不知是哪位勋贵,在肃静的队列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却饱含巨大感慨的低低咏叹!
这声咏叹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瞬间!
前排所有重臣、宗室的目光!无论原本疲惫、焦躁、或是敬畏,此刻皆被祭台上那“泪人”般的身影牢牢攫住!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感动与崇敬之情,随着那汹涌的泪水和无法控制的颤抖,在冰寒刺骨的朔风之中,迅速席卷弥漫开来!
就连圆坛最上方御座中的康熙,在那一瞬也似乎怔住了!冕旒垂珠后锐利深沉的目光似乎也凝固了刹那!胤礽此刻的痛苦情状是如此真实、如此剧烈!那泪水的汹涌绝非演戏能做出来!难道……这个踹碎祥瑞、烧毁名册、狂言无为、搅乱经筵的儿子……内心深处竟还藏着对祖宗、对社稷如此深沉的悲悯?这痛苦……难道是真的?康熙下意识望向那方覆盖在胤礽口鼻之上、已被泪水完全打湿透的丝帕……
高坛下远离中心区域的史官奋笔疾书,笔尖在寒冷的宣纸上摩擦急促有声
12. 掌勺点齑盐,御厨跪自首
天坛祭祀告天,那场令“百官动容、史官疾书”的太子涕泪横流终究成了定局。寒风撕裂贡缎的声响犹在耳畔,胤礽额角冰凉的泪渍被冷风吹出火辣的刺疼,眼皮红肿干涩如蒙砂纸,眼前金殿重影叠叠。乾清宫西暖阁里康熙那道强撑“至情至性”的口谕余威尚存,李德全递上的药膏油腻冰凉敷在眼睑上,如同敷着一层沉重的壳。那场耗尽气血的“哀泣”几乎榨干了胤礽最后一点强撑的精气神。他被小太监半搀半扶地架回东宫寝殿,厚重的帷幔落下,将刺目的日头与鼎沸的人声隔绝在外,只想就此沉入一场不用醒来的长梦。
毓庆宫西配殿,石氏端坐于临窗的暖炕上。窗外日头晴好,薄薄一层金辉泼洒在庭院未化的积雪上,反射着刺目的寒光。殿内光线却被厚重的猩红毡帘挡住大半,显得有些阴郁沉闷。她面前摆着一份明黄绫子裱封、加盖“体顺堂”紫宸印玺的单薄文书——是康熙晨起命人匆匆送来的,予她“协理六宫,暂摄内务”之权。薄薄几行朱批措辞寡淡,透着勉强的敷衍。薄薄的纸页在她指间捏着,轻若无物,却又沉逾千钧。
石氏的目光掠过印玺下方模棱两可的授权范围,指尖触到的锦缎封面冰冷光滑。前世协理六宫的记忆纷至沓来:每一笔开支都要在算盘珠子上拨出火星、每一件珍玩入库都要与内务府那帮老油条扯皮、每一顿膳食的分例都牵扯着妃嫔之间蛛网般盘根错节的算计、体面、和层出不穷的陷阱告状。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
额角那道已脱痂的浅痕似乎又隐隐作痒。她厌烦地将那份象征着“恩宠”的文书随手置于炕桌一角,那方换上的粗陶茶杯在侧,温吞地散发着微弱的茶气。殿外冰棱碎裂的声响惊得树枝上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起。
辰时方过,毓庆宫偏殿紧闭的门扉便被推开一道缝隙。
御膳房总管太监张德喜,一个肥壮得连紫红八品蟒袍都似要被撑破的滚圆身躯,像只沉重的大号木桶,艰难地、带着小心翼翼挤入门槛。他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肉褶在圆脸上堆叠,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册厚重得如同城门门砖、用厚板烫金硬封、装裱得一丝不苟的大簿子。
“奴才张德喜,恭请太子妃娘娘圣安!” 他扑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膝盖砸出沉闷回响,硕大的身躯因行礼而挤压得喘着粗气。手里的簿子却高举过头顶,恭敬平稳。声音是精心调制过的谦卑洪亮:
“各宫娘娘、主位贵人们今早午晚三膳点菜单!皆已誊录停当!恭请太子妃娘娘凤目亲点!这是万岁爷……呃,隆恩浩荡,娘娘协理……”
话头被石氏淡漠打断:
“搁着吧。”
三个字,清泠无波。石氏甚至没看那摞厚厚的册子,视线只掠过他油光发亮、浸着汗珠的额头,落在殿门外庭院中那几株落尽残雪的枯枝上。
张德喜献媚的笑僵在脸上,手举着簿子一时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满肚子预备好的奉承话全噎在喉咙里。
殿内只余寂静。窗外风刮过回廊的尖啸格外清晰。
良久,久到张德喜后颈都渗出冰凉的汗珠。
石氏才将目光缓缓收回,落在他头顶。那目光平和,却像一层薄薄的冰面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上:
“传本宫的话。”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
“早膳:粳米清粥一碗,酱腌小黄瓜一碟。”
张德喜猛地一愣,茫然抬头。
石氏接着道,语速平缓无波:
“午膳:清水煮白菜数片,佐盐少许。豆腐清汤一碗。”
“晚膳,同午膳。”
说完,她端起那只粗陶茶杯,小啜了一口寡淡微温的茶水。
死寂。
张德喜肥白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皮下的肉抖了几抖。他喉结上下滚动,几乎以为自己耳朵聋了,或者太子妃娘娘饿昏了头。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直冲天灵盖!清粥?酱瓜?水煮白菜?豆腐汤?!这……这是打发哪个宫里最下等的粗使宫婢?!
他喉咙发干发紧,几乎破了音:
“娘……娘娘?各宫主位……还有万岁爷的膳食……”
石氏抬起眼皮,那双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眸子扫过他惊恐扭曲的脸:
“各宫膳制,自有旧例可循。万岁爷的御膳,自有御前供奉精制。按我说的办。”
语气毫无商榷余地。
张德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炸到天灵盖!太子妃娘娘这是……要干什么?!御膳房统领各宫膳食,采买支应油水丰厚……这是要断了多少人的活路?!他强压着颤抖,几乎是爬着后退,狼狈不堪地收拾起那本如同千斤重担的点菜单册,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个结实,背后冷汗已然浸透了里衣。
次日,张德喜依旧前来请示。
同样的跪拜,同样高举的厚册。
殿内石氏依旧是淡漠两个字:“搁着。”
在张德喜惨白的脸色和绝望的眼神中,依旧是平铺直叙的三句话:
“早膳:粳米清粥一碗,酱腌小黄瓜一碟。”
“午膳:清水煮白菜数片,佐盐少许。豆腐清汤一碗。”
“晚膳,同午膳。”
……
一连七日。
每日清粥、酱瓜、煮白菜、豆腐汤。
东宫膳桌上如此。整个御膳房送往各宫的食材单子上,也唯独那几样东西每日采买量暴增!堆积如山!连带着专供宫廷的菜市口菜贩子的黄秧白菜、白水豆腐都跟着贵了三分!往日里流水的山珍海味、珍禽异兽订单骤减!御膳房里堆积的熊掌驼峰、各色名贵干鲍海珍落了灰尘,采购库房的单子上只有一项项单调重复的“白菜”、“豆腐”、“盐”!
消息如同长了腿的怪谈,插上翅膀飞进了六宫深闺。
永和宫正殿。地龙烧得极旺,暖如早春。德妃佟佳氏刚刚礼佛完毕,由宫女小心翼翼取下身上的沉香木念珠。大宫女锦绣捧着一盅新炖的冰糖燕窝羹轻步上前。
德妃指尖拈着瓷勺,玉白的手腕微悬,没碰那盅珍贵的滋补。她端庄优雅的脸上眉头微蹙,眼中疑虑深深:
“一连七日……清粥白菜?”
锦绣压低声音:“奴婢问过御膳房当差的小顺子,确确实实!太子妃娘娘亲自下的口谕!连万岁爷跟前都没递膳单子!”
德妃缓缓放下勺盏,温婉的眉目凝上一层寒霜。
“协理六宫……第一步就管上膳食?” 她轻轻靠向锦缎靠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念珠,“清查采买账目?肃清宫闱贪墨?是万岁爷的意思?还是太子妃自己的……”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声音几乎不可闻,“……杀威棒?”
承乾宫侧殿暖阁。宜妃郭络罗氏斜倚在贵妃榻上,纤纤玉指捏着一枚新鲜的红樱桃把玩。面前放着的是内务府新贡的鲜果拼盘,琳琅满目。可她的心绪却完全不在这上。
贴身大宫女瑞珠小声回禀着刚得的消息:“……御膳房刘掌勺愁白了头,各宫的珍品膳单子被压着发不出去!娘娘最爱的那道‘三套炉鸭’,备好的鸭子都放蔫儿了……”
宜妃将那枚红艳艳的樱桃丢回盘中,指尖残留一丝艳红汁液。她娇艳的脸庞微微绷紧:
“压着不发?”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浮上唇角,“本宫前几日才送去孝敬她那套祖母绿头面……莫非是嫌少了?” 她纤长的手指下意识绞紧了手帕的一角,“想借着由头敲打谁?还是……干脆拿着鸡毛当令箭,来个下马威?!”
储秀宫后殿。惠妃叶赫那拉氏正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西洋玻璃水银镜梳妆。镜子光洁清晰,映出她眼角细密的纹路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容。一旁伺候梳头的嬷嬷小心翼翼递过一支金镶玉步摇。
惠妃却视若无睹,对着镜子怔怔出神许久。
“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咱们小厨房……这个月的油盐柴米账,你……你再细细理理。”
嬷嬷手一抖,梳子差点落地。
惠妃镜中的脸愈发失了血色:“这几日太子妃盯着御膳房……这清汤寡水的……风头不对。咱们自己灶上的流水……千万……千万不能有半点差池……” 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像是怕惊动什么可怕的东西,“若是……若是被人翻出些陈年烂账……我这把老骨头……”
恐慌如同看不见的流毒,在重重宫苑曲径回廊之间弥漫渗透。随着御膳房每日单调到可怜的菜单持续发酵,随着石氏那淡漠如冰、毫无波动的“清粥白菜”口谕每日重演,一种大祸临头的沉重阴云如同铁幕般沉沉压在后宫诸人心头。往日各宫因攀比、构陷滋生的明争暗斗悄然平息,转而被一种更深的、草木皆兵的恐惧所取代。人人都觉得太子妃那双隔着数重宫门、看不见的眼,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盯着自己的小厨房,盯着自己宫里上不得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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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销细账!御膳房的异常采买与萧条市面成了最可怕的征兆!
终于,在石氏执掌御膳房点膳大权的第九日清晨。
毓庆宫侧殿。
石氏依旧端坐,指间捻着一颗冰冷的菩提子。窗外,一株老槐光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空洞的呻吟。张德喜尚未照例前来,殿门却被守门的小太监叩得又急又慌!
“启禀娘娘!外头……外头跪了三个人!是御膳房的人!说有……天大的事非得当面跪禀娘娘!哭天抢地,拦都拦不住!”
石氏抬眼,眸中依旧无波无澜:
“进来。”
小太监惊慌退下。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刺骨的寒风如同贪婪的饿鬼猛地灌入殿内!
三个臃肿的身影几乎是滚爬着、狼狈不堪地挪了进来!带进满身的寒气与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油腻膻腥气味!
为首者正是那肥硕的御膳房总管太监张德喜!另外两人一高一矮,同样身着油腻的低级御厨官袍,满面惨白惊恐!汗水、泪水、甚至是鼻涕糊满了他们的脸!三人扑到殿心冰冷的青砖地上,磕头如捣蒜!力道之大,砸得地面咚咚闷响!凄厉尖锐的嚎哭声瞬间撕裂了殿内的宁静!
“娘娘!太子妃娘娘开恩啊!开恩啊!!”
“奴才们该死!奴才们不是人啊!!娘娘饶命!饶命啊!!!”
张德喜哭得最为凄厉,如同待宰的母猪!涕泗横流中,他抬起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悔恨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肥胖大脸,沾着污泥和秽物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声嘶力竭地哭喊:
“娘娘!奴才……奴才们……有罪!大罪啊!!”
他身后那个瘦高厨子也跟着磕头,声音因哭泣而变调破碎:“库房……库房里的熊掌……奴才……奴才猪油蒙了心!拿……拿陈年的换了库藏上新的!可……可只换了三根!三根啊!”
那矮胖厨子更是抢话,尖利破音:“盐!!盐!!管盐库的老周……他……他领三斤盐给御膳房只……只发二斤半!奴婢……奴婢知道,可……可奴婢分了半斤的银子!奴婢该死!奴婢吞下去的钱都吐出来!只求娘娘别杀头!别发配宁古塔!!”
“鱼胶!三年前进贡的血鳘胶!账上记着一百斤!实际……实际只收了八十斤!那二十斤的银子……是……是奴才几个分了!还有去年秋贡的干菌子……”
“御厨下脚边角料……每日偷些送出去卖给城里的酒楼……”
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词句,如同冰雹般从这三张哭得稀里哗啦、涕泗糊了满脸的嘴里争先恐后地喷溅出来!伴随着咚咚不绝的磕头闷响!
他们哭嚎着!尖叫着!坦白着平日里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蝇营狗苟的侵吞克扣!有些是鸡毛蒜皮,有些是触目惊心!数额或大或小,漏洞五花八门!
巨大的恐惧让他们早已崩溃!九日来那如山崩般压在头上的清粥白菜!那无声的、看似慵懒淡漠的死亡宣告!像一把悬而不落的巨斧,终于彻底斩断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恐惧压倒了一切!与其被太子妃娘娘按着账册揪出来满门抄斩,不如趁早坦白自首!以求一线活命之机!
一时间,毓庆宫侧殿里只剩下声嘶力竭的哭嚎、含混不清的坦白、沉重的磕头闷响!浓重的厨腥、汗酸、恐惧和绝望气味混合着殿外灌入的凛冽寒风,浊浪般翻腾弥漫!
几个伺候在殿角的小宫女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地捂住耳朵。
石氏依旧端坐于暖炕上。那几枚冰凉的菩提珠在指间慢慢捻动。殿门口涌进的冷风吹起她鬓角几丝乌发,拂过额角那道极其浅淡的疤痕,带来微痒的触感。听着脚下那如滚钉板般的哭嚎惨叫,她垂下眼睑。
麻烦。
这几个字又浮现心头。查证?审问?处置?都是麻烦。
她抬起手,对着跪在地上磕头如鸡啄米、浑身筛糠的三个厨子,声音平缓依旧,如同碾过污水的车轮,不带一丝涟漪:
“哭够没有?”
三个厨子猛地止住哭嚎!抬起涕泪横流、满是污泥血痕的脸,惊恐地望向她。
石氏的目光掠过那张早已说不出完整话的肥脸、那个哭出鼻涕泡的瘦子、那个汗如雨下的矮胖厨子。
“把库房账簿对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同在吩咐一件不值一提的琐事:
“缺的银子、缺的物件……补不上,便打欠条。慢慢还。”
13. 迟朝辩魇语,新赐自鸣钟
御膳房的哭嚎惨叫声如同昨日刚落的寒霜,黏在毓庆宫殿宇梁柱间尚未散去,廉价的盐粒和菜帮子气息裹挟着恐慌席卷了整个宫闱。石氏命人将那三位瘫软成泥、磕破额头的御膳房管事叉走后,殿内只余一片狼藉的泥腥汗酸。窗台上那只粗陶钵里几瓣霜打蔫的白菜叶浮在清汤上,形如残局。她捻过一颗光滑的菩提子,指腹冰凉的触感压下额角隐约的烦厌。清算旧账?劳心费力。这般自首挺好,省事。窗外日头渐高,将庭院石板地缝里未扫净的几根枯草影子拉得细长。
乾清宫外白玉阶前,空气凝肃如冻。
秋末凌晨的寒意深重,白茫茫的霜气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匍匐在阶前平整开阔、泛着青灰光泽的金砖地上。天色早已大亮,朝阳从东六宫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琉璃顶后爬起,却无法穿透这森严宫苑上方弥漫的沉滞冷雾。几束有气无力的金红色光线,斜斜地劈入这片充斥着绛紫、石青朝服的方阵缝隙,显得格外吝啬。
黑压压一片的文武勋贵、宗室重臣,依品阶高低,在品级石后按部就班地垂首肃立。石青色、绛紫色、深紫色、团蟒兽补,在微熹晨光里显出斑驳沉闷的轮廓。静默无声。人人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唯有粗重的呼吸化作一道道细弱的白气,刚呵出口便迅速消散在霜寒的空气中,更显出这片等待的漫长死寂。
寅时三刻(约凌晨五点)。
寅正一刻(五点一刻)。
寅正二刻(五点三刻)……
阶下御座旁高高的日晷,晷针投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冰杵,不动声色地、极慢极慢地爬过铜盘上冰冷的刻痕。
负责纠察朝仪的鸿胪寺官员、吏部掌印官、几位地位尊崇的领侍卫内大臣目光交汇,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冷汗。频频抬首望向那扇紧闭的乾清门方向,眼神焦灼。
龙椅尚空空如也。
太子的位置,亦空空如也。
突然!
“咿呀——”
沉重的乾清门发出一阵悠长、刺耳的摩擦声,向两旁缓缓洞开!
深黑的门洞内,如同怪兽吞吐。无数道紧绷的神经瞬间被这声响揪住!
门内深处光线不足,只见那蟠龙明黄的御座宝光流转!康熙皇帝高踞其上,冕旒垂珠,遮挡住神情。殿内幽深,唯见那双搁在御座扶手、被明黄锦缎包裹的手腕。
李德全尖细高亢的嗓音撕裂死寂:“皇上驾到——!”
阶下群臣如提线木偶,动作整齐划一!扑通!扑通!无数袍服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连绵声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云霄,在空旷的阶前回荡盘旋,震落檐角几粒细霜。
声浪平息。
康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重物,沉沉扫过阶前伏拜的众生头顶。
最终,那目光精准地落定在最前方御座之下,那张空置的、属于太子的座次之上!
只消一眼。
目光触及空位——
乾清门内深处那片幽暗之中,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阴霾与冰寒,如同墨滴入水,瞬间在康熙周身弥散开来!冕旒玉珠后那双幽深的眸子骤然凝聚,锋利如刮骨钢刀!
李德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鸿胪寺掌印官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不稳!阶下前排几位亲王大学士更是瞬间屏住了呼吸!额角冷汗滑入鬓角!完了!
就在这雷霆将至、死寂凝冰的刹那——
“哎……哎呀……慢点……”
一点短促而狼狈的吸气声!几道杂乱而近迫的脚步声!夹杂着压低的、带着气音的催促声,仓促地从乾清宫西侧日精门的方向骤然传来!
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
只见两个身着青袍小太监如同拖死狗般,半扶半架着一个步履踉跄的身影,狼狈不堪地从日精门门洞的光影分割线中跌撞出来!
那人正是胤礽!
只见他——
身上那件杏黄色团龙行服蟒袍虽是簇新的,却已揉搓得遍布褶皱!右侧衣襟松散微敞,露出里面微皱的白色细布里衬!
头发!那本该梳理得一丝不苟、贴紧脑后的阿哥辫此刻松松垮垮!后脑勺几缕顽强的黑发硬是挣脱束缚,炸毛般不服帖地翘起!头顶更有一撮尤为刺眼,如同不羁的翎毛,倔强地支棱在晨光里!
脸上!眼睑浮肿!带着昨夜未褪尽的倦怠青灰!嘴角甚至残留着一点模糊的湿痕!
眼神更是空洞迷茫!如同醉酒尚未清醒!亦像是被梦魇死死扼住咽喉后遗留下的惊魂未定!
他被两个小太监连拖带拽,几乎是半推半架地冲到了阶前空位近旁!几乎是以“甩”的姿态被掼到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
扑通!
双膝砸地的闷响清晰可闻!
胤礽仿佛这时才被彻底惊醒!猛地抬头!
视线触及御座上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霾!触及康熙冕旒后那如同即将喷发火山口的幽深目光!
他身体控制不住地狠狠一哆嗦!脸上残留的困顿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完全取代!仿佛见到了什么厉鬼索命!
随即——
他以头抢地!“砰砰砰!”接连三个响头!磕得额前金砖都仿佛嗡嗡作响!抬起头时,额前那片皮肤已泛起微红!
“皇……皇阿玛恕罪!!!” 胤礽的声音骤然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被噩梦紧追的嘶哑惊恐和哭腔!甚至因恐惧而略略变调破音!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儿臣……儿臣实在不是有心迟误……更非轻慢祖宗成法、藐视君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力压制住剧烈颤抖的身体,脸上浮现出一种心有余悸、劫后余生般的极度恐惧表情,那双蒙着水汽、略带浮肿的眼睛抬起,死死地望向康熙冕旒后那双冰冷的眼,声音因刻意压抑的惶恐而带着让人无法怀疑的微微哽咽:
“实在……实在是昨夜晚夜半三更!被魇住了!那梦……那梦魇凶厉得紧!生生……生生吓得儿臣魂飞魄散!整夜不敢阖眼啊!”
台阶上下,一片死寂!
这石破天惊的辩解!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汗毛倒竖!
康熙端坐御座深处,阴影笼罩下的身体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那“魇住”二字如同火星溅入干草!他猛地攥紧了御座扶手上冰凉的鎏金蟠龙雕饰!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色!
森寒的声音如同北风卷着冰渣,每一个字都冻得人脊背发僵:
“何……梦?!”
帝王的怒火压缩在这两个冰冷的字眼里!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阶下,胤礽身体猛地一个激灵!仿佛又被那“梦境”扼住了咽喉!他深深地、带着明显战栗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满是后怕的惨白。声音放得更低,却更加逼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在陈述刚发生的往事:
“儿臣……儿臣梦见……已是天寒霜降时节……”
他目光放空,仿佛再次沉入那可怖的梦境:
“三更敲过不久……儿臣只觉御榻旁寒气森森!一睁眼……便瞧见……”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便瞧见皇阿玛您……御驾亲临!龙行虎步……悄无声息地,就立……就立在儿臣榻前三尺之处!”
胤礽边说,一只手无意识地、瑟瑟发抖地摸向自己的额头,仿佛那“梦境”带来的寒气仍未散去:
“您……您未着常服……身着这祭天的十二章玄黑祭服!头戴通天冠!满面……满面霜雪含威!目光……目光森冷得如同腊月寒冰!直刺入儿臣骨髓!”
他声音带着强烈的惧意,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随后……随后您开口!声音……如同九天滚雷……却又低沉的如同金殿震鸣!字字……字字如刀割在儿臣心头:‘保成!汝懒惰懈怠!懈怠朝政!玩忽职守!罔顾祖宗成法!不尊君父!枉负苍生厚望!其心可诛!’”
胤礽模仿着梦境中“康熙”的语气,竟然带上了几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因极端恐惧而产生的哭腔和哽咽:
“儿臣……儿臣吓得肝胆俱裂!如同筛糠!匍匐在榻上……只剩磕头的份儿!口中唯唯称是!‘是是是’!‘儿臣知罪’!‘儿臣该死’!连呼了不知多少遍!”
他猛地顿住,似乎被那“梦境”的余威再次扼住了喉咙,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深吸几口气才能继续,那语气竟带着一丝脆弱的后怕与委屈:
“可是……可是您那森寒的目光……如同万仞冰山压在头顶!儿臣便是想醒!想从那梦魇里挣脱出来……却发觉全身像是被冰封住了!一丝儿力气也无!如同……如同被鬼压了床!”
胤礽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挣扎感:
“儿臣只能在梦里不断磕头!不断认错!唯恐……唯恐这梦境骤然化为现实……儿臣就此……就此被君父厌弃!打入万劫不复……”
最后的字句已带上了浓重而真实的哽咽,仿佛劫后余生的巨大委屈与恐惧终于决堤。他深深俯下身,宽阔的肩膀在杏黄蟒袍下微微耸动,如同风雨中瑟瑟无依的幼鸟。
御座上。
康熙攥紧扶手的指节在听到“祭天玄黑十二章冕服”、“立于榻前三尺”之描述时,猛然一顿!
如同冰面猝然开裂!
一幅几乎被他遗忘于岁月长河深处、尘封多年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那是他初登大宝不久……
一样是秋寒霜重的深夜……一样是冰冷的御榻……
朦胧梦境中,威严深沉的孝庄太皇太后!穿着正式的朝服!同样“无声无息”地立于他的御榻之侧!同样的满面寒霜!同样的目光如刀割在稚嫩的君王心上!
训斥!严厉至极的训斥!
训他初掌大宝便松懈怠惰!训他未能识破朝臣奸谋!训他不知体恤民生疾苦!……
那种深入骨髓的、因血脉之尊的痛斥而产生的恐惧、惶惑、无助!那种梦境中挣扎欲醒却无法摆脱的窒息感……瞬间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那并非简单的噩梦!那是被整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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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社稷的重量、被祖宗法度目光压下的沉重枷锁!
这巨大的心理共鸣如同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淡了方才几乎吞噬一切的怒火!
阶前群臣的呼吸都几乎停滞!唯有胤礽那压抑着恐惧与委屈的细微哽咽在霜冷的空气中浮动。
康熙的目光缓缓落回阶下那俯首颤抖的儿子身上。
看着他微微耸动的肩膀。
看着他凌乱炸起的发辫。
看着他那张因“恐惧”和“后怕”而毫无血色的年轻脸庞。
看着他那双还带着浮肿、似乎真的一夜不敢阖眼的惊惶眼眸……
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火,在触及这些真实得无可挑剔的细节、在联想到孝庄太后那严厉梦魇带来的冰冷与无助后,竟然不可思议地……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情绪。
是荒诞?是无奈?
是对自己当年那份刻骨恐惧感的缅怀与一丝……
微不可察的怜悯?
殿内自鸣钟的“铛!铛!铛!……”敲响了三声,如同为此刻荒谬而寂静的场景配乐。
康熙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死死钳制御座扶手的手指。指尖甚至带着一丝用力过度的僵硬麻木感。
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胸腔中那股翻腾的、混合了荒诞与复杂心绪的气息强压下去。
大殿静得能听清阶下臣子衣料摩擦的窸窣。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帝王脸上。
几息之间,如同沧海桑田轮转。
就在群臣几乎以为雷霆将要劈落、连李德全都做好闭眼承受风暴的准备之际——
康熙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后的平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死寂:
“既是……”
他只吐出两个字,便顿住,似乎需要凝聚足够的力气。
片刻后,那声音才续上,透着一股被无奈妥协稀释后的疲倦:
“……梦魇惊扰,心神俱裂。”
阶下所有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无形之手弹了一下!集体发出惊愕的嗡鸣!
康熙的目光似乎避开了阶下,投向虚空某处,声音听不出波澜:
“罢了。”
罢了?!
两个字如同冰球砸在众臣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饶是张英等历经宦海沉浮的老臣也心头剧震!目光瞬间凝滞在御座之上,难以置信!
“惊扰”之罪,竟能如此轻轻放过?!
阶下,胤礽伏跪的身躯似乎也僵了一瞬,随即伏得更低,肩膀的颤动也仿佛停止了。
短暂的死寂后,康熙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阶下,掠过胤礽微抬起的、写满“惊魂未定”和“感激涕零”的脸庞(此刻是否还残留着洋葱泪痕的微红?)。他眼神微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细节,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来人。” 康熙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李德全如同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浑身一颤,赶紧上前一步:“奴才在!”
康熙手指若有若无地朝着殿内某个方向示意了一下。李德全顺着方向看去,是正殿西侧廊柱旁那座新贡的、一人多高的、西洋红木鎏金珐琅彩嵌水晶柱面的巨大座钟。钟摆还在金色水晶罩内不知疲倦地左右晃荡,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康熙的目光最终落回到阶下胤礽头顶,语气平缓无波,甚至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温和的异样:
“将那新贡的西洋自鸣座钟……抬去东宫。”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似乎都经过斟酌:
“安放于太子案前。辰时即鸣。助太子……”
目光再次扫过胤礽发辫那撮翘起的乱发,和那青灰的眼眶。
“……警醒心神,守时起居。”
阶下的死寂被更为巨大的惊愕取代!
张英微张着嘴,保养得宜的美髯都无风自动了一下。
王掞的呼吸猛地一滞。
隆科多眼角的肌肉剧烈地抽搐!
自鸣钟?!
非但免罪?!
反而赐下如此珍贵的西洋奇珍?!
用以……助太子安睡后……准时上朝?!
这……这圣意……究竟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牵引的磁石,再次齐刷刷地钉在胤礽身上!如同要看穿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精通了何等惊世的“梦魇”之术!
胤礽身体依旧伏着,前额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没人能看到他埋在金砖阴影下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那弧度里,混杂着荒诞、疲惫,或许还有一丝……
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时,脸上只余下一片真诚到近乎痴傻的、带着泪光的感激涕零,额头那片磕出的红痕在初日照射下分外显眼:
“儿臣……谢皇阿玛隆恩!皇阿玛深恩……儿臣……铭感五内……肝脑涂地!”
14. 锦缎织猫榻,月夜聚疑兵
西暖阁那尊刚赐下的西洋自鸣铜钟还在未拆封的木箱中,周身裹着防潮的油纸细麻,铜质鎏金表盘隐在暗处,像只闭目养神的精怪。内务府送供的几个小太监正轻手轻脚将箱子往东宫书房角落挪动,唯恐惊扰了太子。领头的太监额角微汗,心头一遍遍默算这批贡品的份例单——万岁爷体顺堂那两匹金丝雀翎妆花缎,翊坤宫新送来的云霞色织金罗……皆是顶好的料子,按旧例,原该制几身朝见大礼的吉服,或挑几块做四扇摆在中堂显示恩荣的紫檀嵌玉屏风面。
内库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午后惨淡的日光斜斜投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沉的细小尘埃。一股混合了樟脑、熏香和陈年木料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沉闷地堵在胸口。
石氏立在门槛阴影处,身后跟着沉默的碧蘅。
库内光线昏暗,靠墙一排巨大的紫檀木架直通屋顶,架上塞满了大小不一的锦盒布匹。随着太监提灯照亮,库房深处的景象显了出来:角落叠着几卷捆扎严实的明黄御用贡缎,缎面细密如水,暗处也流溢着幽微的珠光;上方一格整整齐齐摞着七八匹艳烈如火的云锦,其上织着缠枝西番莲的纹样,金线在薄光下闪烁;更上层是几匹深沉的宝蓝缂丝海水江崖纹样缎,厚重华贵……流光溢彩,静伏在灰影里,像一头头沉睡的华美锦兽。
太监躬身退到一旁,垂首屏息:“娘娘请过目,都在这儿了。”
石氏的目光只在那片五光十色上极快地扫过一圈,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一屋子堆积的柴薪。那些象征恩宠、地位、无上华美的丝光缎影,落不进她眼底半分。她径直踏入库内,靴底踏在积灰的石砖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停在架子最下层,那儿堆着几匹新运来、还透着仓库外清冷气息的锦缎——正是此次御赐的重头。一匹是浓艳如晚霞的苏州织金罗,一匹是翠绿得能掐出水光的江宁织云锦,还有一匹素雅月白底织暗银竹叶纹的杭绸贡缎。
她伸出手,手指并未触摸缎面,只隔空点了点那几匹簇新的贡料:“这几匹,搬出来。就这会儿。” 声音无波无澜。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但不敢违拗,小心翼翼将那几匹价值千金的锦缎抱了出来,放到库房中央的空地上。明亮的丝绸顿时如同撕开了库内沉厚的灰调。
石氏甚至没有弯腰细看,眼神落在那华丽细密的经纬上。
“韧。” 她口中忽然吐出一个字,像自问,也像结论。
碧蘅垂首听着。
“外头日头晒着,雨里淋着,” 石氏的目光似乎在穿透缎面,看向不可知的虚空处,又轻轻吐出两个字:“耐磨。”
她抬起头,侧脸线条在库房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冷硬:“传话给司设监的老黄,” 她声音依旧平淡,“不必备针线女红了。把这些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地上流光溢彩的绸缎,“还有库里那些压箱底的,” 她抬手指了指架子上那些或积尘、或依旧鲜亮的老料子,“都裁了。”
裁?
库房里除了石氏自己的声音,落针可闻。连最沉稳的太监喉咙也下意识抽动了一下。
“不要花样子,不要针脚细密。” 石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方方正正的垫子,尺寸…能做多大就多大,厚些。再弄些枕头样式的……里头塞干草也成,不必填棉,省事。”她说着,眼神扫过库房角落堆着的、原是预备堵耗子洞的几捆干黄稻草。
“各色都要。”她又补了一句。
库房里所有人都僵住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本该是凤袍霞帔、屏风软衬的绸缎绫罗。用名贵的妆花缎……织金罗……塞、塞稻草做……做垫子?还是给猫?!给东宫廊下那群野猫做窝?!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石氏仿佛没看到众人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她的视线终于落在地上那匹翠绿得晃眼的云锦上。那浓烈到甚至有些俗艳的绿色,让她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嗯,”她低语一声,转身往库房外走去,“那匹墨绿的缎子先裁,廊角树根子底下潮,灰老鼠爱打洞。用厚实的遮一遮。”
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亮里。
只留下库房中,几个太监面无人色地呆立原地,如同被抽了魂。地上那几匹摊开的锦缎,艳光流转,如同一场诡异绝伦的讽刺哑剧。内库库吏抓着册簿的手抖得厉害,那“妆花缎”三个墨字几乎晕开。
三日后。
落日熔金,余晖泼洒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黄瓦和灰墙上。
东宫这片往日规整肃穆、弥漫着权力气息的宫苑,悄然发生着某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毓庆宫殿前的白石月台宽阔平整,如今靠廊柱根的暗影里,突兀地多了一个半尺高、尺半见方的“坐具”。底座是朴素的硬木板,上面却严丝合缝地铺裹着一层厚实得令人咋舌的布料——正是那块浓艳如碧潭的云霞色织金罗!金线在夕阳余晖里流淌着扎眼的奢华光泽。此时,一只黄白花的肥硕野猫,正摊平了肚腹,四爪朝天,慵懒地酣睡其上!油亮的皮毛在金罗缎面上蹭来蹭去,带着野性的自在,仿佛那价值千金的丝缎不过是乡下的粗布草甸。
这仅仅是开端。
正殿西侧连接后苑游廊的拐角处,山石堆叠形成的幽微凹龛里,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个扁平的、枕头状的厚垫子。填充物显然极其厚实,表面赫然是那匹月白底织暗银竹叶纹的杭绸贡缎!质地细腻,银线在薄暮中闪烁着冰凉的金属光泽。两只纯黑的野猫蜷缩在“枕”面,相互依偎,睡得浑然忘我。贡缎紧致耐磨的表皮,恰好隔开了青石地的坚硬和冰冷湿气。
再往深处,几株高大的古柏枝桠交错处,离地丈余高的横桠之上,甚至用细麻绳结结实实悬挂起一个草草扎就的“筐”!筐壁内外,密密麻麻、毫不吝啬地裹着几层颜色杂乱拼凑的锦缎碎片——有金丝的,有绛紫的,还有几块宝蓝缂丝的边角料!几只半大的狸花猫在“筐”里钻进钻出,扑咬打闹,树影婆娑间,金丝、宝蓝、绛紫的碎片在猫爪撕扯下抖动闪烁,如同悬挂在枯枝上的华美垃圾。
日复一日。
锦缎缝制的坐垫、窝棚、软枕、吊筐……如同雨后诡异萌发的彩色菌子,悄无声息地占领了东宫每一个隐秘或非隐秘的角落。廊下阶沿、假山凹处、花圃矮墙根、甚至后苑游廊垂花门顶部的承尘拐角……无一幸免!
各色名贵的贡缎云锦、妆花缂丝在毫无章法的剪裁和粗暴的缝纫下,化为了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豪华”猫居。缎面油光水滑、锦纹繁复依旧,与塞在其中干瘪的稻草或垫底的粗糙硬木对比强烈,每一处都透着惊心动魄的荒诞与奢侈的浪费!
东宫的野猫们嗅觉灵敏得令人惊诧。新猫窝的软垫、干燥隔绝湿气、厚实的承托感……这一切都比冰冷的石板、阴暗的夹缝强上百倍。它们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占领了这些从天而降的“宫殿”。短短数日,原本散居各宫的野猫如同嗅到了腥气的鱼群,纷纷汇集东宫!
白日里,它们肆无忌惮地占领这些锦缎窝棚,在明亮的日光下摊晒油亮的肚腩,打鼾声响亮。金线织就的云霞色垫子上,趴着灰白的杂毛猫;墨绿厚重的妆花缎垫子成了几只纯黑猫的私域;甚至有胆大的三花猫,把价值不菲的月白银竹杭绸吊筐当成了练爪跳台,上下翻飞。阳光照耀,各色华美绸缎与不同花色的猫毛交杂,形成一片片色彩冲突、斑驳刺眼的图案。空气中除了草木清气,更混合了皮毛的独特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的尘垢味。
东宫,俨然变成了流浪猫的奢靡行宫!宫人行走间,需时刻提防脚边突然窜出的小小身影,或在台阶上睡成一根根横躺“拦路棍”的猫主子。昔日禁地森然的氛围荡然无存,只余一地奢靡而怪诞的“猫气”。
夜。
三更梆子响过,寒月高悬,浮云如絮。
东宫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大怪兽。白日里的喧嚣沉寂下来,唯有风穿过重檐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
东宫东北角墙外,一处废弃杂物房黑黢黢的屋顶烟囱后。一条黑影几乎与瓦片的青灰色融为一体,呼吸压得极低,贴伏在冰冷的瓦片上,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这是胤禛秘密豢养的粘杆处暗哨乙三。他已在此处潜伏了近两个时辰,监视着东宫内苑深处。夜行鹞鸟般静默。
起初并无异常。
高墙之内,树影婆娑,假山轮廓模糊。寂静中偶尔能听到几声野猫互相呼应的“喵呜”声,尖细短促,在寂夜中回荡,是猫群惯常的领地宣告。
不知过了多久。
“呼啦——”
树丛深处一阵枝叶被碰撞的细碎急响!
乙三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从东宫寝殿后窗方向的树丛底下,倏然窜出三五道大小不一的黑影!动作迅捷如电!落地无声!它们贴着根植茂密的灌木底、沿着廊下最浓重的阴影线疾行!时而跳跃,时而贴地潜行!动作流畅得如同受训过的斥候!这几条黑影贴着廊下,急速穿梭!
就在此时!
“嗷——呜——!”稍远处花圃山石堆方向,响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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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极其凄厉、拖得颇长、近乎野性嚎叫般的猫吼!划破夜空!
那几道原本疾行的黑影骤然转向!如同收到指令!瞬间舍弃了廊柱的掩护,齐齐扑向花圃方向!几道黑影在月光下猛地交错穿插!动作快得如同模糊的残影!继而倏然四散!有的钻入假山孔隙消失不见,有的贴地滑入花丛深处,只留下轻微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簌簌声和枝叶摇晃的残影!几息之间,踪迹全无!
紧接着!
整个东宫内苑仿佛被这声信号引爆!
“喵——!”
“呜嗷!”
“嘶——嘎!”
各色音调、或短促或拖长的尖锐猫叫从四面八方不同的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高亢!低沉!嘶哑!在寂静的深夜里彼此应和!交叠!如同一张巨大无形的网,将整个东宫笼罩在诡异的“哨音”交流之下!声音来源飘忽不定!前一刻还在殿后,下一刻便响于廊前!根本无法追踪!
树杈上!
假山后!
草丛底!
窗棂角!
数十条或大或小的黑影在这些“哨声”的引导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不断从各个角落的阴影里现身、急行、汇聚、又如同水银泻地般四散消失!它们每一次跃起、每一次转向都充斥着一种训练有素的默契!配合着尖锐诡异的嚎叫声响!月光下,只有无数矫健灵活的身影在黑暗角落和月华洒落的空地上快速闪现、交织、消失!宛如无数幽暗的魅影,正趁着夜色,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迅速的集结与撤离演练!
这绝不是散兵游勇的野猫!
乙三全身的肌肉绷紧!背脊窜上一股冰寒的麻栗感!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夜行服!他竭力稳住呼吸,眼珠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死死锁住下方如同沸腾般诡异惊悚的场景!那分明是……在演练某种极其隐蔽的……联络信号与集结方式!每一个动作都似在传递讯息,每一次尖利的叫声都如同约定的暗号!
时间一点点流逝。猫群的“操演”仍在继续,声音时而密集,时而零星,却始终不停歇。
直到寒月西沉,天边泛起青灰色。
“喵……”
几声低弱的、类似回应的叫声后,所有的黑影和尖锐哨音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掐断,骤然沉寂。
东宫恢复一片死寂。
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只是一场噩梦。
乙三全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冰水里捞起。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确认再无异常后,才无声无息地从烟囱后滑下房顶,身影彻底消失在新露的晨光雾气中。
雍亲王府书房。
晨光初透,窗棂格投下方格状的微光,映在胤禛一张沉得如水的脸上。他穿着一身靛青暗纹常服,坐姿笔挺,面前书案上除了一盏清茶,别无他物。屋内燃着气味清冽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冰凝肃杀的气氛。
乙三垂手肃立在他下首三步之外,弓着背,将昨夜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低声禀报。叙述到那些黑影诡异配合的穿梭和如同军令般的尖锐猫嚎时,声音都带着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抖。
胤禛静听。
指间捏着一枚和田白玉素面扳指缓缓转动,指尖冰凉。
窗外鸟雀啁啾,阳光渐亮。
待乙三终于说完,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
胤禛缓缓抬起眼。那双素来深不见底、如同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竟掀起了惊涛骇浪!寒意森森,几乎要凝结成冰渣!
他猛地放下扳指!那温润玉件与坚硬紫檀桌面磕出“噔”一声刺耳脆响!
声音不高,却字字都带着凝重的杀气和震惊过后的极度警惕:
“东宫……有变!”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入案牍:
“太子妃……竟以万金贡缎为饵!行此鬼祟!于东宫之内……”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荒谬与巨大威胁感的冰冷怒意:
“操演兽兵!其形如鬼魅,其声如号令!恐……”
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直视着乙三因紧张而紧缩的瞳孔,一字一顿:
“图、谋、不、轨!”
乙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贯天灵盖!连呼吸都瞬间停止!
窗外。
阳光明媚。
而书房内。
一片冰冷死寂。
唯有那枚被胤禛掷下的白玉扳指,兀自在案几上微微震颤不止,发出嗡嗡的细鸣。
15. 病榻呈奇策,恭房化灰笺
夜气挟裹着初冬的薄霜,扑在赫舍里府邸高耸的风火墙上。府内最深处那间正屋,熏笼炭火烧得极旺,热流烘烤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入几缕沉水残烟,沉甸甸地淤塞在室内每一寸角落。
索额图半躺在厚重的锦绣枕堆里,老脸蜡黄枯槁,颧骨却因久病带出一种奇异的潮红。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膛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唯独那双深陷在松弛眼睑中的眼睛,此刻竟燃着两簇近于疯狂的光火。那双曾执掌过朝堂风云、翻弄过天下棋局的手,枯瘦得如同鹰爪,此刻却死死攥着一杆湘妃竹狼毫笔!
笔尖饱蘸的浓墨几乎要从笔肚滴下。可它悬在一张铺开的大幅澄心堂笺上,颤抖,悬停,迟迟不肯落下。
“三……成……”索额图盯着纸上的两个字,那是他费尽心神、呕血数日构思出的扭转乾坤第一步——裁减旗饷三成!一笔巨大的数目!八旗蛀虫早该剜掉了!他喉头滚动,像被炭火烤过,声音嘶哑破败:
“非如此……不足以……强干弱枝……清……清……”他用力想憋出“清源”二字,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猛咳却冲断了话头,震得纸面微微颤动!几点浓稠的唾沫星混着血丝,溅落在“三”字的下方,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黑污迹。
老仆端着一碗新熬、热气腾腾的参汤蹑足上前,浑浊的眼中全是惊惶:“主子!歇……歇息片刻吧……”
索额图却如同未闻!他用力闭了闭眼,猛地将喉头的腥甜压了下去!再度睁开时,眼里的火焰炽烈得如同回光返照!他屏住一口气,枯手发力!
笔锋狠狠戳落!
在浓墨与未干的血迹旁,重重落下!
“立官钱局……”
“罢织造……”
“清吏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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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迹歪斜颤抖,却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髓深处榨出来的汁液,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与绝望!汗珠混着油光从蜡黄浮肿的额角滚落,砸在纸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数张巨幅贡宣被他用尽最后精力写满狂乱字句。万言书!字字句句凝着他赫舍里氏的最后心脉,凝着他翻身的唯一赌注!
索额图盯着最后一行字,墨迹狂放欲飞:“……亟请太子……” 他的指尖因用力过猛而颤抖痉挛,终于脱力,紫竹狼毫“啪嗒”一声跌落在厚厚一叠墨迹斑斑、甚至沾有零星血点的纸上。笔尖残余的浓墨迅速在纸上晕开一大片污黑,如同泼洒开的不祥墨棺。
他向后仰倒,胸膛剧烈起伏,枯唇微张,发出嗬嗬的进气声,脸上却凝滞着一种病态扭曲、混合着巨大痛苦与渺茫希冀的、近乎虚脱的笑意。
“……火漆……封……快
16. 策论空素纸,鹬蚌夺人先
索相那张溅着血星子的万言书在污秽中焚尽的硝烟尚未散尽,乾清宫西暖阁里康熙那句“珍视文字”的叹息似乎还悬在檀香沉沉的空气里,浸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冰冷讽刺。而东宫深处,那只新赐的西洋自鸣钟正被两个小太监围着开箱,巨大的红木镶金钟壳反着幽光,钟摆滴答的节奏如同某种催促心跳的鼓点。胤礽只远远瞥了一眼那金碧辉煌的怪物,便兴致缺缺地扭头扎进了偏殿斗虫室的门。
南书房。
日近中天,初冬稀薄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朱漆支摘窗,斜斜地筛入室内,在澄亮的金砖地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松烟墨清冽苦涩的气息,与紫檀书架散发出的沉郁木香、还有桌案一角兽口吞吐袅袅青烟的青玉三足香炉散发出的龙涎幽香交织弥漫。殿宇高深,气氛在静谧中透着一丝紧绷的张力。
康熙盘膝端坐在正南临窗的大炕上,身着石青色素面缎常服,手里随意把玩着一串油亮的伽楠木佛珠。目光平和却深邃,缓缓扫过面前分坐于几张紫檀螭纹书案后的皇子们。三阿哥胤祉坐姿最是端方,脊背挺直如尺量,一丝不苟;旁边四阿哥胤禛则略显放松,手肘随意搁在案边,眼神微微低垂,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案面;五阿哥胤祺沉稳静坐,面带温和;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等人虽离得稍远,也皆作凝神聆听状。
书案上,铺开了几幅新绘制的西北舆图,墨迹犹新。山川河流,部落聚居,关隘营垒,皆用赭、青、墨三色勾勒详注。其中一片被朱砂圈出的广袤区域,标注着“准噶尔部旧牧”。
康熙的手指随意点了点舆图上那片朱砂勾勒之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屡犯西陲。我朝羁縻之策亦行有年,其效若何?今日闲谈,不拘一格,说说看——控扼准部,何为上策?是效法汉代耿恭之固守疏勒?抑或仿明初犁庭扫穴之举?” 他目光扫过众人,“言者不论尊卑,务求切实。”
话音甫落。
南书房瞬间陷入一片沉凝的寂静。唯闻香炉中烟气盘旋上升的微弱嘶嘶声。
每个皇子案前都铺着一张雪白的澄心堂大幅笺纸,羊脂白玉雕螭纹笔山压着笔尖润饱的紫毫。
胤祉几乎是瞬间动作!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道学究得遇题解般的光芒,提笔沾墨便欲落纸!笔走龙蛇之势呼之欲出!
胤禛眉头微锁,目光紧盯舆图上几处水草标注点和粮道虚线,手指在膝头无声划动。
胤禩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如鹰隼般在舆图与康熙神情间逡巡。
气氛微妙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良久无声。
康熙的目光移向那张唯一空置、位于诸子上首的紫檀大案——太子胤礽的座位。他斜靠着椅背,一条胳膊松松地搭着扶手,指尖懒洋洋地捻着书案边角上那只新搬来当镇纸用的白玉蛐蛐葫芦(里面大将军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牙,发出细微的嚓嚓声)。眼睛半阖着,目光似落非落地飘向窗外枝头两只打闹的麻雀。
“保成?”
“……” 胤礽似乎被唤回神,微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瞳孔里残留着一丝被打扰清梦般的不耐。
他垂下眼,目光在康熙指向的舆图和自己案上那叠雪白无暇、纹理细腻的澄心堂大幅笺纸上扫过。
白纸上舆图的墨线交错纵横,如同无数只纠缠的蜈蚣。他眉头立刻不易察觉地拧起一个浅浅的纹路。
胤祉此时已压下激动,恭敬欠身,声如清泉流淌:“回皇阿玛,儿臣以为……”
“回皇阿玛。” 胤礽的声音比胤祉更快一步响起,不高,却清晰得瞬间压住了所有酝酿中的机锋。
他并未动笔,甚至连案上那支紫毫湖笔的笔套都未取下。
在康熙投来的、带着询问的目光下,在几位兄弟或惊讶或探究的注视中。
胤礽抬起了手——
不是去拿笔。
那修长却带着惫懒意味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书案边缘那块新得的白玉蛐蛐葫芦镇纸。
然后——
“嗒”的一声轻响。
他竟然将那只蛐蛐葫芦——葫芦肚上大将军焦躁的磨牙声都停顿了一瞬——端端正正地,压在了自己面前那张干干净净、无一丝墨迹、雪白得晃眼的澄心堂素笺中央!
巨大的白玉葫芦如同一枚无言的印记,沉重地覆压在那片象征才学的洁白之上。
“……”
殿内一片死寂!
连香炉烟气上升的轨迹都仿佛瞬间凝固!
康熙捏着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住!
胤祉提笔欲写的动作彻底僵在半空!笔尖一滴饱满欲滴的墨汁悬停良久,终是坠落!“啪”的一声砸在檀木案几边缘,洇开一小片刺目的墨痕!
胤禛点着案几的指尖猛地蜷缩回掌心!
所有皇子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张覆压着蛐蛐葫芦的、未沾点墨的白纸之上!白纸上纹理隐约可见,唯有一只虫豸在葫芦里徒劳地、沉默地磨牙。那张本该写下万千经纬雄图的白纸,成了一片……彻彻底底……匪夷所思的……空白!
“儿臣愚钝。”
胤礽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甚至还极其轻微地将那只压住白纸的蛐蛐葫芦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它覆压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抬起眼,望向康熙,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惭愧或慌张,反而堆砌起一种近乎真挚的、谦逊得过了头的诚挚:
“皇阿玛所问,实乃经纬天下、定国安邦之深谋远略。儿臣……”
他略作停顿,目光极其“诚恳”又无比自然地扫过胤祉案上那已然沾墨的笔尖,扫过胤禛紧锁的眉头,最后扫过胤禩微带探究的脸,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自省”:
“儿臣愚驽,思前想后……”他微微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才思不足而惭愧,“但见三弟执笔如椽,下笔千言腹稿已成;四弟凝神于实策地理,必已深得机要;五弟沉稳多智,料事深远;其余诸弟亦皆天纵英慧……皆非儿臣所能及也!”
他目光最后落回康熙脸上,那诚挚的目光几乎能掐出水:
“儿臣身为兄长,寸功未立,寸见未成,岂能以一己之拙见……夺了弟弟们展露锋芒、挥洒才情的良机?更恐儿臣妄言乱语,反倒扰了圣听,乱了方策。”
他极其“郑重”地将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自我牺牲”:
“故此,儿臣思之再三……”
他的目光再次落定于那张被蛐蛐葫芦死死压住的白纸:
“唯有……”
“留此素纸以白。”
“让贤路以清!”
“哐当!”
一声轻响!不知是哪位阿哥的茶盏盖子脱手滚落案几!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康熙捏着佛珠的手背上青筋隐现!眼中有雷霆风暴瞬间凝聚!却又在对上胤礽那双“无比诚挚”、“无比谦让”甚至带着点“求您成全”意味的眼眸时,硬生生被冻结在眼底深处!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炭火,猛地灌入他的胸腔!
胤礽话音落地,他身侧的胤祉——这位以学问渊深自许、性情孤傲的三皇子,只觉得如同被一支蘸满冰水的无形软毛刷子狠狠搔过脊背!
谦让?!太子在谦让?!还是在……当着皇阿玛和所有兄弟的面……不动声色地将他胤祉推到架在火上烤?!
太子说自己“执笔如椽”、“下笔千言”……
这是在逼他!
逼他必须在这场考校中一鸣惊人!压过所有兄弟!否则便配不上太子这顶高帽!更坐实了太子这番谦让是何等……诛心!
康熙那被强行压制住、蕴着风暴的目光已从胤礽脸上移开,落在了胤祉身上。
“胤祉?”康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胤祉!如同无数根灼热的钢针!
胤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太子这“谦让”将他拱到此处,他必须完美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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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展现远超他人的才华!才能不辜负这“机会”,更能……狠狠地反击这无声的刁难!他定要让所有人瞧瞧,谁才是真正的学识翘楚!
他整了整衣襟,强自压下那份因被强推至风口浪尖而陡然升起的过度亢奋与紧张。脸上努力堆起温煦如春风的笑意,起身向康熙深深一躬:“皇阿玛垂询,儿臣斗胆,浅议一管之见。”
他目光扫过壁上悬挂的孔圣人圣像,决心不走寻常路!既要显出渊博,又要别出心裁!
“儿臣以为,古人云‘因俗而治,其道恒远’。控扼准部,与其劳师远征、耗费国帑以求犁庭扫穴之功……”他略作停顿,刻意营造出语惊四座的效果,“不若……师法……师法古之‘怀柔万里’之道!”
“怀柔万里?”康熙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正是!”胤祉语速加快,引经据典的冲动如同脱缰野马,“《禹贡》有云:‘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中上,厥赋……厥赋下下错,厥贡……’”
他猛地顿住!
脑中如遭重击!一片轰响!
糟了!
他过于追求新奇冷僻,刻意避开稳妥的“耿恭守城”或“移民实边”等常论,反而去套《禹贡》所载“五服”之制……意图用上古圣王之道来论今日边疆……这本就勉强!结果此刻心慌意乱之下!
“错”字之后是什么?!
是“中中”?还是“中下”?!《禹贡》九州赋等记载极为纷繁!
不!不对!他想说的重点本不是赋税等第!他是想类比“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这五等制,借喻准部应列“荒服”以羁縻……
可“厥赋下下错”之后?!
胤祉只觉得汗如浆出!背心瞬间湿透!口中却已脱口而出:“……故天子之于荒服,贵……贵在……定其赋贡,以彰威德……以彰威德……”
他强行将话题扯到“威德”,试图掩饰刚才的卡壳与混乱。然而康熙何等敏锐?眉头已然锁紧!
“《禹贡》?”康熙声音冷峻,如同冰锥破空,“胤祉!你方才所引,究竟是‘错田’之‘错’,还是指‘更迭交错’之意?朕若没记错,‘厥赋下下错’者,乃指荆州赋税!焉能与控扼西陲之道相提并论?!”
康熙学识渊深,岂能被蒙混!
“儿……儿臣惶恐!”胤祉脸色瞬间由赤红转为惨白!冷汗滚滚而下,双腿发软!他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犯了大忌!不仅引书离题万里,更关键概念混乱!甚至错解了经义!
“儿臣……儿臣……”他支吾难言,方寸大乱,在康熙森冷的逼视和兄弟们或愕然、或了然、或带着微妙笑意的目光中,窘迫得几乎窒息!
康熙的目光已如同寒冰利刃!再转向胤礽那张盖着蛐蛐葫芦的空白素纸时……
一股混合着震怒、无力与极致荒诞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臆!他狠狠攥紧手中佛珠!
胤禛在他身侧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胤祉那狼狈不堪、错引经书的窘态映在余光里。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指尖划过袍服下摆的细密云纹,带着一丝无声的……冷峭。再抬眼时,目光掠过三哥青白交加的脸,最终落在那只压着一片空白的白玉蛐蛐葫芦上。
他几不可闻地轻摇了一下头。
神情淡漠。
深邃的眼底,却仿佛有一泓极深的、冰冷的潭水,倒映着这场兄友弟恭的绝妙闹剧。
殿内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只有胤祉急促而粗重的喘息,以及炉中香烟依旧不屈地、嘶嘶盘旋上升。
康熙的目光扫过案前:一张覆压蛐蛐葫芦的白纸刺目空白,一张上墨点如血又引据离题错谬……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杂了无数复杂情绪的浊气被强行咽下。
他缓缓向后靠向明黄软垫,声音疲惫而沉凝,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来维系帝王体面:
“罢了。今日考校……”
佛珠在指间捏得咯吱作响。
“兄…友…弟…谦…甚…好。”
17. 观音粉玉碎,内府账簿崩
乾清宫到东宫的宫道仿佛被无形寒气冻结。胤礽捻着那支枯干的狗尾巴草尖,脚步松散,身后的宫人屏息凝气如履薄冰,唯恐惊扰了主子爷那不知是喜是怒的沉寂。蛐蛐葫芦贴在掌心,大将军微弱的磨牙震动隔着白玉传来,像在无声抗议方才的闹剧。他全然不理会。金瓦琉璃顶投下惨白的日影,衬得阶下青砖上胤祉额角滴落的汗珠愈发刺眼。那张南书房未沾点墨的白纸、那份“留白以让贤路”的“谦辞”,连同三阿哥错引经书的狼狈……此刻皆如被风卷起的枯叶草屑,轻飘飘掠过,未曾在他波澜不惊的心湖投下半点涟漪。
永和宫正殿。
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香馥郁如春。梁柱悬挂着新扎的五彩宫灯,灯穗流苏在暖风里轻轻摇摆,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各色精心装点的贺礼堆积在殿侧宽大的紫檀长案上,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妃嫔们的笑声娇语如同春水暖泉,在殿中流淌、碰撞、回响。今日是德妃佟佳氏的生辰吉日,后宫嫔妃齐贺,连康熙亦赐下恩赏,气氛喧阗华贵。
太子妃石氏作为东宫代表,位置仅略逊于德妃主位,端坐于西侧首位。她今日着了件略新些的石青色缎地金丝团龙八吉纹吉服袍,配素白银貂出锋领,显得端严沉静。只是那清泠的眼眸深处,一如既往地沉淀着一片亘古不化的冰湖。碧蘅手捧一只长尺余、宽半尺的朱漆描金瑞兽纹捧盒,恭敬立于侧后。
德妃一身绛紫金丝鸾凤穿牡丹常服,端坐主位,精心修饰的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笑意,接受着众人的恭贺,眼角的细纹都被今日的喜气冲淡了不少。偶尔与石氏目光相接,亦是颔首含笑,一派慈霭长者风范,全然不见前番观星台惊变或东宫廊下大火后的阴霾。
时辰将至,该奉上东宫贺仪。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聚焦于太子妃身上。
碧蘅在石氏眼神示意下,趋前一步,微微掀开朱漆捧盒的一角。内衬的明黄软缎上,一尊莹白无瑕的美玉雕琢的“送子观音”像露了出来。观音面容慈悲,身姿曼妙,衣袂飘然,玉质细腻温润几达羊脂,通体散发着圣洁柔光,一望便知是极品的和田羊脂玉,价值不菲。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带着惊叹和艳羡的抽气声。
“太子妃真是心诚,这等稀世美玉……”
“娘娘好福气,太子妃殿下这礼,寓意深远啊……”
几位嫔妃已忍不住低声赞叹。
石氏缓缓起身。动作沉稳,仪态端庄。她目光落在捧盒中的玉观音上,那温润的玉光映在她眼中,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光影,落入了前世一片冰冷的血色深渊。无数类似的场景碎片般闪过脑海——一尊尊“寓意吉祥”的玉件,一张张带笑的“感激”面容,转瞬便化为冰冷宫殿里指向她的血泪控状!赫舍里氏索额图党羽狞笑的嘴脸,父兄绝望的眼神,还有那沾满咸安宫青砖冷灰的镣铐……
冰封的眼底倏然划过一丝极锋锐、近乎摧毁的戾气!但那光芒只是一闪即逝,快得无人能捕捉,瞬间又沉入深不见底的冰寒。她伸手,接过碧蘅递上的捧盒。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漆盒提梁。
她捧着盒子,迈着无可挑剔的宫步,一步,一步,走向殿心主位的德妃。
德妃早已笑意盈盈,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被贵重礼物“感动”的微光,略略欠身以待。殿内所有目光都随着石氏的脚步移动,气氛达到顶峰。宜妃甚至往前探了探身子,想看得更真切些。
石氏行至德妃座前约三步。距离刚好。
德妃已然优雅地伸出保养得宜、佩戴着镶宝石护甲的双手,准备亲接过这份满载“祥瑞”与“恩情”的重礼。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羊脂白玉观音。
就在德妃指尖即将触碰到捧盒边缘的刹那!
捧着盒子的石氏!
右手小指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勾!
同时!捧着盒底的左手无名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仿佛不胜重负的轻颤,微不可查地向下一滑!力道和时机巧妙到如同经过精密计算!
捧盒失去平衡!
盒子下方那沉重的玉石观音瞬间失重!
在殿内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
如同一道白色的惊雷!
猛地向下倾斜——跌落——加速!
“哗啦——!!!!!!”
一声巨大、清脆、刺破一切温暖的碎裂声!
骤然炸响在永和宫死寂的殿堂中央!
那尊通体无瑕、慈悲渡人的羊脂白玉送子观音像!
结结实实、毫无缓冲地、狠狠地砸在光可鉴人、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之上!
如同粉身碎骨的琉璃!
玉质瞬间化为无数大小不一的、闪烁着尖锐冷光的碎片!
巨大的撞击力下!碎片呈放射状飞溅!如同冰雹暴雨!带起凄厉的破空声!
“噗!”
“嗤嗤嗤——!”
碎片狠狠射向四面八方!
距离最近的德妃!两片指甲盖大的锋利残片挟着巨大的冲击力,嗤嗤两声!狠狠钉入她那华贵的绛紫织金鸾凤牡丹袍的前襟!布料瞬间撕裂!深陷!留下两道扎眼的破口!
另一块稍大的碎片擦过一位近前宗室贵妇的脸颊,带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更多的碎片打在地面、踢脚、桌案腿柱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脆响!如同万千怨魂的厉笑!
时间仿佛被冻结!
殿内所有喧嚣、笑语、笙歌管弦!所有精心堆砌的和乐融融!在这一声石破天惊的碎裂巨响中!瞬间化为乌有!
空气被抽干!
只余下满地狼藉玉屑折射出的刺目寒光!和数十张骤然失去血色的、布满惊恐错愕、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脸!
德妃的笑容彻底僵死!甚至来不及从唇边收起!那双保养得宜、优雅从容的眼眸瞬间瞪圆!瞳孔因极度震惊和猝不及防的巨大损失而急剧收缩!僵硬伸出的双手定格在半空!身体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巨锤重重砸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坚实的蟠龙椅背上!若非身边贴身宫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几乎当场栽倒!
她胸前的金丝鸾凤被撕裂的破洞处,细小的玉粉正混着绸丝缓缓飘落。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同寒冬腊月最深沉的墓穴!
针落可闻!
唯有那尊“祥瑞”的细微残骸,还在冰冷的地砖上簌簌滚动,发出最后一丝令人心悸的窸窣声。
几息之后。
石氏缓缓抬起眼帘。脸上竟也带着三分真切的“惊惶”和七分浓得化不开的“痛惜”!仿佛这“意外”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她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堆刺目扎眼的碎片,又极其“无措”地望向主位上浑身僵硬、脸色惨白的德妃佟佳氏。
她微微屈膝,向惊魂未定的德妃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自责:
“臣妾该死!万死之罪!” 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满地玉屑上,语气充满了沉痛的“惋惜”和一种近乎天真、带着不解的茫然:
“这……这玉佛如此莹润无瑕、精美贵重……”
声音在这里微微停顿,仿佛在为这绝世美玉的命运悲鸣。
紧接着,石氏抬眸,那双染上“水汽”的眼里满是对“奢靡无度”的疑惑与痛心:
“竟……竟……如此不顶用?落地便……便粉身碎骨?!耗费这许多奇珍……”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虽然轻,却清晰地刺破死寂:
“倒不如……倒不如咱们省俭些用度!多备些……厚实的……耐糟践的?”
“省俭”二字!
如同投入冰湖的两颗烧红炭块!
轰!!!
瞬间点爆了在场所有嫔妃内心深处埋藏的引线!巨大的惊恐与求生的本能刹那间淹没了所有!
省俭?!太子妃摔了这价值连城的宝贝,是在点谁?!是在嫌谁奢靡?!这仅仅是指东宫?还是……指六宫?!
位分低的常在、答应们瞬间脸色煞白!她们本就份例微薄,靠着一点微末积蓄或家族补贴才勉强维持体面!太子妃此番“表态”,莫非连她们那点可怜的份例也要收紧?!更怕的是被揪住过往一点小过错!
连高位的嫔妃也人人自危!
宜妃郭络罗氏手指猛地掐紧了锦帕,指节泛白!她想起自己库房里堆着的那些珍奇摆设……万一……万一太子妃要查账……她脑中飞速盘算着新近才“入账”的那几支上等东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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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那尊南洋珊瑚树盆景的来路……
荣妃马佳氏温婉的面容上血色尽褪,袖中的手都在发抖——她前日刚让内务府为她宫里的贵妃榻换了幅更珍贵的紫檀木嵌螺钿靠背!花费不小!
惠妃更是如坐针毡!她的小厨房……那个月流水不明的账本,上面那些无法解释的“额外”采买……她浑身冰凉!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以永和宫大殿为中心,瞬间蔓延至整个后宫!
翌日,内务府总署衙门。
帐房内一片愁云惨雾,气氛比停尸房还要沉重。
数个巨大的算盘横陈账桌,“噼里啪啦”的声响早已不闻。
十数位档房主事、账房先生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围在一张几乎被堆成小山的卷宗前,面如死灰。
桌案正中央摊开三本厚如城砖的巨册:陈设库点存总账、内宫妃嫔份例支出簿、物料核销底档。
其上用朱砂、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出无数道触目惊心的红线!
一名须发半白的老账房捧着墨迹未干的“今日损耗上报总录”,枯槁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嘶哑:
“承乾宫宜妃娘娘处……回报:清早梳妆,不慎……不慎碰倒了妆奁匣……一套赤金点翠镶东珠鸾凤头面……金枝扭损,点翠崩落……东珠……崩落两颗……此物……为万岁爷上月初五亲赐……记入‘永字五三六号’陈设……”
话未说完,旁一司库管事已哀嚎出声:“宜妃娘娘……那可是顶好的东珠……是朝鲜贡品啊!原是要做……”
“别打岔!”另一头花白的账房痛苦地揉着太阳穴,翻开另一本账册,声音带着哭腔:“储秀宫惠妃娘娘……报:昨夜宫人值夜不慎,失手打翻烛台……燎坏了……上月十五新换上的那架……十二扇黄花梨镶玳瑁百蝶穿花屏风正中间两扇!此物……此物为内务府造办处特制,价值……”
一个年轻些的账房实在忍不住,指着手中一份册子:“还有……还有咸福宫荣妃娘娘……一早命内官来禀……殿前青石板滑腻……刚赐下的那对官窑霁蓝釉描金缠枝莲梅瓶……被……被抬杆的粗使太监‘失脚’绊倒摔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荣妃娘娘还专程附言……摔得好!摔得妙!正好省下给新人换……换……”他再也说不下去。
“够了!”一直沉默的内务府总管赫奕猛地拍案而起!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失声!他干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着那堆几乎要将他彻底埋葬的账目卷宗:
“都在报!都他娘的在报损耗!摔!砸!烧!碰倒!失足!殿前滑腻!一夜之间!全紫禁城的陈设、首饰、贵器都长腿跑到鬼门关去了吗?!”
他眼珠赤红,几乎要瞪出眼眶,暴怒的指向那些垂头丧气的手下:
“六宫陈设库!今日点存!已核销‘自然损毁’——玉器十二件!瓷、瓷三十五件!木器家具……”他气得几乎晕厥,抓起旁边副管事递上的清单,看了一眼就浑身筛糠:
“……黄花梨屏风一架!镶嵌摆设……七件?!”
他猛地将纸摔在桌案上,撕心裂肺:“金珠首饰……九件?!头面……三套?!这里头……有多少是前朝古玩?多少是万寿节御赐?!”
他手指抖得如同抽风:
“你们告诉我!这账……怎么核?!怎么销?!谁来填这窟窿?!拿什么填?!拿你们!拿我的脑袋去填吗?!!”
帐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算盘珠子被总管扫落,掉在地上四散弹跳的清脆“噼啪”声!如同丧钟!
几个小账房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赫奕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唯余昨日下午太子妃在东宫廊下那句带着无尽嘲讽、此刻宛如索命咒般的低语在回荡:
“这玉佛如此精美贵重……竟如此不顶用……倒不如……多备些厚实耐糟践的?”
“省俭!”
如同两个巨大的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内务府维持了几十年的账目平衡和潜规则,在这股疯狂的“节俭”浪潮冲击下,轰然崩塌!化为满纸触目惊心的赤红黑洞!连带着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下……等着秋后算账?
18. 木兰假蹇足,流矢落苍鹰
永和宫那尊粉身碎骨的玉观音残骸尚未清理干净,内务府账房内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已如丧钟般昼夜不息。石氏端坐于东宫偏殿,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玛瑙牌,听着窗外小太监低声禀报各宫“意外”损毁的珍玩名录。她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目光掠过庭院角落里那只新换的粗陶水瓮——瓮口粗糙,却厚实得能砸死老鼠。殿外风声呜咽,卷着几片枯叶擦过青砖地面,发出沙沙轻响,如同内务府总管赫奕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余音。
木兰围场。
初秋的草原如同一张巨大的金绿色绒毯,铺展至天际。草浪在风中起伏,带着青涩与微枯交织的气息。远处山峦如黛,近处白桦林金黄灿烂。天空澄澈如洗,几缕薄云如同天神信手撕扯的棉絮,懒散地漂浮在湛蓝底色上。
围场中心地带已搭起明黄帷帐,旌旗猎猎。康熙一身戎装,端坐于高台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整齐列队的皇子、侍卫与蒙古王公们。秋阳高照,将盔甲与箭镞映出刺目的寒光。
大阿哥胤禔身着绛紫箭袖骑装,胯下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西域良驹,正在场边不耐烦地来回踱步。马鞭在掌心敲击出急促的节奏,目光却不时瞥向不远处懒散倚在马鞍上的太子胤礽——后者一身杏黄行服,连箭袖都未束紧,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仿佛只是来踏青赏景的闲散宗室。
“皇阿玛有旨——”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刺破围场的喧嚣,“今日围猎,以骑射为先!诸皇子当奋勇争先,展我满洲尚武之风!”
号角长鸣,鼓声震天。
围猎正式开始。
胤禔一马当先,如离弦之箭冲入猎场!黑马如龙,鬃毛飞扬,瞬间将众人甩在身后。他自幼弓马娴熟,此刻更是志在必得,誓要在康熙与蒙古王公面前压过太子风头!马鞭破空,胯下骏马吃痛,嘶鸣着加速,转眼已追上一群惊慌逃窜的黄羊!
弯弓!搭箭!
“嗖——!”
箭如流星,精准贯穿一头壮硕公羊的脖颈!血花迸溅!
“好!”周围侍卫轰然喝彩!
胤禔意气风发,接连开弓,箭无虚发!转眼间,马鞍旁已挂了三只黄羊、两只野兔!战绩辉煌!
他勒马回望,寻找太子的身影——却见胤礽慢悠悠地策马踱步,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手中弓箭松松地挂在马鞍上,连取都懒得取。偶尔有猎物从眼前掠过,他也只是懒洋洋地瞥一眼,毫无开弓的意思。
胤禔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废物!他在心中冷笑。前世那个意气风发、弓马娴熟的太子,如今竟沦落至此!他猛地调转马头,朝胤礽方向疾驰而去!
“二弟!”胤禔在马上高喊,声音带着刻意的关切,“可是弓弦不顺手?为兄这里有一把上好的开元弓,借你一用如何?”言外之意:别找借口!
胤礽抬眼,目光在胤禔那张写满虚伪笑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声音懒散:“多谢大哥美意。只是……”他顿了顿,忽然“哎哟”一声,身体在马鞍上微微倾斜,面露“痛色”:“今早下马时……似乎扭了脚踝……”
胤禔一愣,随即心中狂喜!装!继续装!他强压笑意,故作惊讶:“哎呀!那可如何是好?皇阿玛最重骑射,二弟若因伤缺席,岂不……”
话音未落,高台上传来康熙威严的声音:“保成!上前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胤礽身上。
胤礽“艰难”地翻身下马,脚刚沾地,便是一个踉跄!他单脚跳了两下,脸上浮现出“强忍疼痛”的神色,却“倔强”地摆手拒绝了侍卫的搀扶:“无妨……本宫……自己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清太子以一种极其滑稽的姿态——单脚蹦跳着,一瘸一拐地向射箭点“挪”去!杏黄衣袍下摆随着蹦跳的动作滑稽地飞扬,活像一只受伤的鹌鹑!
蒙古王公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几位年长的甚至开始低声交头接耳——这就是大清的储君?!
康熙眉头紧锁,目光如刀。
胤禔差点笑出声来,赶紧低头掩饰。好!太好了!他心中狂笑。今日便要你在所有人面前出尽洋相!
终于,“蹦”到射箭点的胤礽气喘吁吁地停下。他“痛苦”地揉了揉“伤脚”,然后接过侍卫递上的弓箭。
搭箭!开弓!
姿势歪歪扭扭,如同初学射箭的孩童!
“嗖——!”
第一箭脱靶!歪歪斜斜地飞入草丛,连靶子边都没沾到!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
胤礽充耳不闻,继续他的“表演”。
第二箭,他“吃力”地拉开弓,手臂“颤抖”……
“嗖——!”
箭矢软弱无力地飞出,中途便坠落在地,距离靶子还有一大截!
哄笑声更大了。
胤禔嘴角的笑意几乎要压不住了。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他在心中狂吼。皇阿玛,您看到了吗?这就是您选的储君!
第三箭,胤礽似乎“拼尽全力”,弓拉得满了一些……
“嗖——!”
箭倒是飞得远了些,却完全偏离方向,朝着一处无人的荒草坡飞去!
哄笑声已不加掩饰。
康熙的脸色阴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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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禔终于忍不住了,他策马上前几步,声音里满是“关切”:“二弟,若是实在不适,不如……”
话音未落,胤礽已“倔强”地摇头,伸手去取第四支箭。他“艰难”地拉开弓,手臂“颤抖”得更加厉害,瞄准的时间却格外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又是一次滑稽的脱靶时——
“嗖——!”
这支箭歪歪斜斜地飞向高空!如同一只喝醉的蜻蜓,毫无力道,毫无准头,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滑稽的一箭,等着它力竭坠落……
突然!
一声凄厉的鹰唳划破长空!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高空之上,一只翼展近六尺、通体雪白、唯翅尖墨黑的极品海东青,正痛苦地翻滚着坠落!那支歪歪扭扭的箭,竟不偏不倚地贯穿了它的脖颈!
“噗通!”
海东青沉重的尸体砸在胤禔马前!鲜血从脖颈箭伤处汩汩涌出,染红了草地!
全场死寂!
胤禔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还在抽搐的鹰尸,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这……这是他耗费千金、精心饲养了三年的极品海东青!是他最得意的猎鹰!更是他在康熙面前炫耀的资本!
如今……竟被一支……一支醉汉般的流矢……射杀了?!
他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却见胤礽一脸“茫然”,甚至还带着几分“无辜”,正甩着手腕嘟囔:“哎呀……拉弓太用力……手腕都酸了……”
“胤礽!!!”胤禔再也控制不住,一声怒吼!
“放肆!”康熙的厉喝如雷霆炸响!
胤禔浑身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死死攥紧马鞭,指节发白,却不得不强压怒火,低头认错:“儿臣……失仪……”
康熙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一脸“无辜”的胤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半晌,他沉声道:“既是意外……罢了。继续围猎!”
转身离去前,他深深看了胤礽一眼。
胤礽“乖巧”地低头,却在无人处,唇角微扬。
那只海东青……他早就注意到了。前世,正是这只畜生,屡次为胤禔侦察猎物,助他在围猎中大出风头。如今……倒是省事了。
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路过胤禔时,还“关切”地问了句:“大哥……你的鹰……没事吧?”
胤禔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胤礽“遗憾”地摇摇头,继续他的“蹦跳”表演。身后,那只价值连城的海东青,渐渐冰冷。
19. 贝叶裁鞋样,莲步印菩提
木兰围场那场荒诞的射猎余波未了,海东青坠落的残影似乎还黏在胤禔充血的眼底。胤礽一瘸一拐的滑稽表演和那支歪歪扭扭却致命精准的流矢,如同一个诡异的寓言,在秋狝后的朝堂上无声发酵。康熙的沉默比雷霆更令人窒息,大阿哥府上接连几日瓷器碎裂声不绝于耳。而东宫深处,胤礽正懒洋洋地倚在藤椅上,指尖拨弄着大将军的蛐蛐笼,对窗外隐隐传来的风声充耳不闻。偶尔,他会瞥一眼墙角那堆新猎的狐皮——侍卫们为讨好太子,特意将最完整的几张送来。狐眼空洞,皮毛却油亮,在斜阳下泛着诡异的橘红,如同凝固的血。
慈宁宫后殿佛堂。
秋阳透过高丽纸糊的槛窗,将室内映得一片柔和的昏黄。沉水香的气息与新鲜供花的淡雅交织,在肃穆的空气中缓缓流淌。佛龛前,一尊鎏金释迦牟尼像低眉垂目,莲座下的长明灯焰微微摇曳,在佛像宁静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
太后端坐于主位蒲团,身着素净的香灰色缁衣,腕间一串星月菩提念珠颗颗圆润。虽已年过六旬,眉目间仍能窥见年轻时的秀美轮廓。此刻她正微微颔首,聆听身旁住持喇嘛用带着浓重藏音的官话诵念《金刚经》段落,神色虔诚而平和。
下首两侧,数十位妃嫔、福晋、宗室女眷依序跪坐于蒲团之上。皆着素服,去钗环,低眉敛目,一派肃穆。石氏跪坐在西侧第三位,一身藕荷色素面缎旗袍,发髻简单挽起,只用一根乌木簪固定。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面前矮几上那叠新发的贝叶纸上——叶片经过特殊处理,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表面用金粉印刷着细密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字迹工整如蚁排衙。
“……诸位福晋、格格。”诵经声停,太后温和的声音响起,“今日老身请诸位来,是为抄经祈福。这些贝叶乃五台山文殊院专程送来,每一片都浸过菩提圣水。用此抄写《心经》七遍,供奉佛前,可积无量功德。”
宫女们手捧漆盘,将笔墨一一奉上。妃嫔们恭敬接过,有的甚至先合十默祷,方才提笔。
石氏指尖抚过贝叶表面。质地比她预想的更为特殊——不像普通宣纸那般绵软,也不似硬卡纸脆生。柔韧中带着微微的粗粝感,却又比麻布细腻得多。她无意识地用指甲刮了刮叶缘,竟不起毛边。
“娘娘。”碧蘅在她耳畔极轻地提醒,“该研墨了。”
石氏回神,随手拿起墨锭,却并未急着研磨。她的目光扫过殿内——德妃正襟危坐,一笔一划如刻碑文;宜妃虽姿态端庄,眼角却不时瞥向太后方向;几位年轻格格更是战战兢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亵渎了佛门圣物。
麻烦。石氏心底轻嗤。她向来厌烦这些繁文缛节。贝叶再珍贵,抄完也不过堆在佛龛积灰。倒是这质地……她指腹摩挲着叶片,忽然想起前日内务府新送来的那双绣鞋——鞋底硬得硌脚,走不出半里路就磨得生疼。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
她抬眸,正对上太后若有所思的目光。太后朝她微微一笑,满是鼓励。
石氏垂首,作恭敬状。却在宽袖遮掩下,将那片贝叶悄悄对折,塞入了袖笼。
东宫寝殿。
夜烛高烧,将室内映得通明。石氏斜倚在窗边贵妃榻上,手中剪刀寒光闪烁。榻旁小几上,整齐码放着七片贝叶——本该抄满佛经的圣物,此刻却成了她掌中的“鞋样原料”。
“娘娘……”碧蘅欲言又止,脸色煞白。
石氏恍若未闻。她褪下绣鞋,赤足踩在一片贝叶上,足弓弧度与叶面完美贴合。剪刀沿着边缘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石氏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贝叶是色,鞋底亦是色。既都是色,又有何分别?”
碧蘅听得云里雾里,却见主子已利落地剪出左脚的形状。那印满经文的叶面,此刻“般若波罗蜜多”几个金字正好位于足心;“照见五蕴皆空”则横贯前掌;最讽刺的是“度一切苦厄”,被精准地裁在了足跟受力最重的位置。
石氏拿起剪好的“鞋样”,对着烛光欣赏片刻。叶脉纹理在火光中清晰可见,金字因折叠裁剪而断裂扭曲,形成一种诡异的、近乎亵渎又莫名和谐的画面。
“透气孔。”她忽然道。
“啊?”
“鞋底需透气。”石氏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晚膳菜式,“否则闷汗。”
剪刀尖在贝叶上精准落下。“噗嗤”一声,第一个孔洞贯穿了“无明”二字;“噗嗤”,第二孔扎在“亦无无明尽”上;“噗嗤”“噗嗤”……剪刀如蜂鸟啄食,很快,整张贝叶布满细密孔洞。断裂的经文在孔洞间支离破碎,唯有“心无挂碍”四字奇迹般完好,恰好位于足弓内侧。
碧蘅看得心惊肉跳,几乎要晕厥过去。
石氏却兴致盎然,如法炮制了右脚的贝叶。这次,“远离颠倒梦想”被裁成了前掌;“究竟涅槃”则成了足跟垫。她用丝线将贝叶缝入绣鞋夹层,指法娴熟得不像养尊处优的太子妃。
“试试。”她穿上改造后的绣鞋,在室内踱了几步。足底传来恰到好处的支撑感,贝叶的韧性完美中和了硬底的不适,那些透气孔更让行走时足底生风,舒适异常。
“妙极。”石氏唇角微扬。至于那些被践踏的佛经……她漫不经心地想,佛陀不是说要“破执”吗?
翌日清晨。
永和宫门前石阶泛着晨露的湿光。石氏扶着碧蘅的手,正要迈过朱漆门槛。昨夜一场小雨,使得阶面格外湿滑。
“娘娘当心——”碧蘅话音未落,石氏足下一滑,绣鞋在门槛上蹭出“刺啦”一声轻响!
“哎呀!”她身子微倾,本能地抓住碧蘅手臂稳住身形。这一晃,右脚绣鞋恰好抬起,露出鞋底——那原本藏在夹层里的贝叶,因雨水浸润而微微透出底色,上面支离破碎的经文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更巧的是,太后正由嬷嬷搀扶着,从殿内迈出。老太后眼尖,一眼就瞥见了那不同寻常的鞋底。
“这是……”太后眯起眼。
石氏心头一跳,暗道不妙。正要解释,却见太后忽然趋前几步,竟不顾身份地弯腰细看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
碧蘅面如死灰,几乎要跪地求饶。随行的宫女太监更是抖如筛糠,仿佛已经看到主子被治大不敬之罪的惨状。
太后却久久不语。她目光如炬,盯着那鞋底——被踩踏变形的“般若波罗蜜多”字迹模糊,与尘土混合;“照见五蕴皆空”因鞋底弯曲而断裂;“度一切苦厄”则被磨得几乎不可辨认……唯有“心无挂碍”四字,因位置特殊,反而清晰可辨。
太后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竟带着几分醍醐灌顶的豁然。
“好!好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太后直起身,念珠在腕间轻转,“佛理不在高高在上的贝叶上,而在脚踏实地的生活里!”
她看向石氏的目光竟充满赞赏:“太子妃不拘形式,将经文化入日用常行,正是‘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真谛!老身参禅数十载,竟不如你这一‘踏’来得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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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氏:“……”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她只是想给鞋底加个软垫而已……
“娘娘!”德妃不知何时也来到门口,见状立刻附和,“太子妃向来颖悟,妾身早就看出她与佛有缘!”
“是啊是啊!”宜妃不甘落后,“这‘步步生莲’的意境,当真妙极!”
众女眷纷纷称赞,仿佛石氏刚刚展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佛法修为。
太后越看越欢喜,竟当场褪下腕间那串盘了数十年的星月菩提,亲手为石氏戴上:“这串念珠随老身多年,今日赠你,也算物得其主。”
石氏:“……谢太后恩典。”
她低头看着腕间突然多出的念珠,再瞥一眼自己那沾满尘土的鞋底,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荒谬的困惑。
人群后方,碧蘅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消息如野火燎原。
未到晌午,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太子妃“以贝叶为履,印证菩提”的“佳话”。内务府库房前,突然排起了长队——各宫嫔妃纷纷派人来“请”贝叶经,声称要效仿太子妃“将佛法融入日常”。
“永和宫要三张《金刚经》贝叶,说是要给小阿哥缝双‘福田鞋’!”
“翊坤宫要五张《楞严经》,宜妃娘娘要给皇上绣个‘佛理护腰’!”
“储秀宫惠妃娘娘更绝,要整部《华严经》的贝叶,说是要糊窗棂——美其名曰‘明心见性’!”
库房管事面如土色,捧着账本的手直哆嗦:“这、这都是佛门圣物啊……”
“怎么?”宜妃身边的大宫女柳眉倒竖,“太子妃用得,我们娘娘就用不得?莫非你看不起翊坤宫?”
管事扑通跪下:“奴才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德妃宫里的太监阴恻恻地插嘴,“太后她老人家都夸太子妃‘深谙佛理’,你一个奴才,难道比太后还懂佛法?”
管事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珍贵的贝叶经被成摞取走。那些他小心翼翼保管多年的圣物,转眼就要变成鞋垫、窗纸、甚至恭房里的防潮垫!
与此同时,五台山来的住持喇嘛听闻此事,匆匆赶到慈宁宫,正要痛陈此风亵渎佛法,却被太后一句话堵了回去:
“大师可知‘南泉斩猫’的公案?”
喇嘛一愣。
太后拨着新换的沉香木念珠,意味深长道:“赵州和尚将草鞋顶在头上,是为何意?”
喇嘛若有所思地退下了。
当夜,住持的禅房里传出激烈的争论声。有沙弥听见他用藏语喃喃自语:“若贝叶可作鞋底,那佛堂可否改作厨房?……不,不对!‘平常心是道’……妙啊!妙啊!”
翌日清晨,人们惊讶地发现,住持竟亲自将一部《大藏经》的贝叶拆散,分发给各宫嬷嬷,说是要“广结善缘”。
这场荒诞的“贝叶革命”,就此如火如荼地展开。御花园里,常见宫女们三五成群,比较谁的鞋底经文更“殊胜”;各宫窗棂上,糊着“色即是空”的贝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甚至御膳房的蒸笼里,都垫着“净口业真言”的贝叶——据说蒸出的点心都带着菩提清香!
而始作俑者石氏,此刻正坐在东宫廊下,看着自己那双引发风波的绣鞋,百思不得其解。
“娘娘……”碧蘅小心翼翼地问,“太后赏的念珠,要供起来吗?”
石氏回过神来,随手将腕间那串星月菩提褪下,丢给碧蘅:“拿去垫花盆底吧。盆底漏水。”
碧蘅:“……”
20. 粤海荐商才,奇书养巨蠹
贝叶鞋底的风波尚未平息,慈宁宫佛堂的香炉里还飘着袅袅余烟。石氏腕间那串星月菩提念珠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正垫在某盆名贵兰花的底部,充当排水孔的过滤网。东宫廊下,几只野猫慵懒地趴在锦缎缝制的软垫上,爪子无意识地抓挠着垫面上残存的经文碎片。偶尔有宫女经过,会恭敬地向这些“佛缘深厚”的猫主子行礼,仿佛它们真是什么通灵的神物。
乾清宫西暖阁。
窗外秋雨淅沥,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与雨水的潮湿混合,形成一种沉闷而凝重的氛围。康熙端坐于御案后,面前摊开的奏折上,朱批墨迹未干。那是两广总督郭世隆的密折,字里行间满是忧愤:
“……粤海关自设关以来,积弊丛生。胥吏与洋商勾连,欺上瞒下。有以多报少者,有以贵报贱者,更有私放黑船,暗抽分肥者……年损税银恐不下百万……”
康熙放下奏折,指节在案上轻叩,眉头紧锁。殿内侍立的几位大臣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海关……”康熙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乃国门锁钥,岁入重地。如今却成了硕鼠乐园!”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朕欲派一得力之人,整饬粤海关务。诸位爱卿,可有人选举荐?”
殿内一片死寂。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海关水深,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角落里,胤礽半阖着眼,似乎对这场讨论毫无兴趣。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一枚铜钱——那是昨日从市井小贩那里随手买来的小玩意儿,边缘磨得发亮,在他指间翻转滚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铜钱突然从指缝滑落,“叮”的一声脆响,滚到了御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康熙皱眉:“保成?”
胤礽“慌忙”起身,作势要去捡那枚铜钱,却在抬头的瞬间,目光扫过殿内众兄弟——老大胤禔面色阴沉;老三胤祉一脸学究气;老四胤禛神情莫测;老八胤禩眼含深意……最后,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最角落的老九胤禟身上。
胤禟,时年二十二,面容白皙俊秀,眉眼间透着几分商贾般的精明。他平日最喜与商贩厮混,对银钱货殖之事颇有兴趣,却因“不务正业”屡遭康熙训斥。此刻他正低着头,手指在袖中悄悄拨弄着一把精巧的西洋小算盘——那是他花重金从十三行洋商那里淘来的宝贝。
胤礽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皇阿玛。”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儿臣愚见……海关事务,重在商贾往来。九弟聪敏机变,对商事又颇感兴趣……”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瞥向胤禟,“不如……由他去学学?”
殿内一片哗然!
胤禟猛地抬头,眼中先是闪过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转为惶恐——他虽爱经商,却从未想过会被委以如此重任!更没想到举荐他的竟是……太子?!
康熙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眉头微蹙:“老九?”
胤禟慌忙出列,跪伏在地:“儿臣……儿臣才疏学浅,恐负圣恩……”
“诶!”胤礽打断他,语气突然热络起来,“九弟何必过谦?上月你不是还跟朕说,想为朝廷分忧吗?”他转向康熙,一脸“诚恳”,“皇阿玛,九弟虽年轻,却颇有经济之才。若能得良师指点,必成大器!”
康熙沉吟片刻。他本不看好胤禟,但太子难得举荐,且海关之事确实需要懂商之人……
“既如此。”康熙终于点头,“胤禟,朕命你署理粤海关务,即日赴任。望你勤勉任事,不负朕望。”
胤禟激动得声音发颤:“儿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报效皇恩!”
退朝后,胤禟迫不及待地追上正要离开的胤礽,深深一揖:“二哥!今日举荐之恩,弟弟没齿难忘!只是……”他面露难色,“海关事务繁杂,弟弟初涉此道,还望二哥不吝赐教……”
胤礽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本就想甩掉这烫手山芋,哪有什么真知灼见?但看着胤禟那殷切的眼神,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九弟稍候。”他转身进了东宫书房,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一本破旧不堪、封面几乎脱落的小册子。
“喏。”他将书塞给胤禟,“好好看看这个。”
胤禟恭敬接过,只见泛黄的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西洋奇闻录》几个大字,边角还有疑似油渍的污痕。翻开内页,纸张粗糙,墨迹斑驳,记载的竟是各种稀奇古怪的“骗术”:
伪造商引的七种手法……
空壳公司的运作秘诀……
期货买空的三十六计……
囤积居奇的经典案例……
甚至还有如何用发霉茶叶冒充新茶、如何在银锭中掺铅增重等下作手段!
这分明是一本江湖骗子的“作案手册”!
胤禟却如获至宝,双眼放光!在他眼中,这定是太子苦心搜集的“商业秘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通关宝典”!
“二哥!”他激动得声音发颤,“这……这太珍贵了!弟弟一定潜心研读,不负所望!”
胤礽摆摆手,强忍笑意:“去吧去吧。记住——‘商道’深着呢。”
看着胤禟欢天喜地离去的背影,胤礽长舒一口气。总算甩掉了个麻烦。至于那本破书……不过是他前些日子逛市井时,从一个被官府通缉的骗子身上顺手摸来的消遣读物罢了。
三个月后。
广州,粤海关衙门。
衙门大堂内,胤禟端坐主位,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前案几上摊开的正是那本《西洋奇闻录》,书页已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堂下,十几名海关胥吏垂手而立,个个面如土色。
“张书办。”胤禟慢条斯理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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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里带着几分猫戏老鼠的愉悦,“上月那批‘景德镇瓷器’的报关单,可否再给本王看看?”
被点名的书办浑身一颤,额头渗出冷汗:“回、回王爷……单据已归档……”
“哦?”胤禟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轻轻抖开,“那这份‘佛山粗瓷’的报关单,又是怎么回事?同一批货,怎么变成‘粗瓷’了?税银差了三倍不止啊。”
书办腿一软,跪倒在地:“王爷明鉴!这、这定是下面人搞错了……”
“搞错了?”胤禟冷笑,忽然一拍案几,“那本王问你——‘以贵报贱’第三式‘狸猫换太子’,作何解?!”
书办愕然抬头:“啊?”
胤禟不紧不慢地翻开《奇闻录》某一页,念道:“‘真品报关,次品出货;真品入库,次品出关;真品记录,次品实发……’这不正是尔等惯用伎俩吗?!”
满堂哗然!
胥吏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恐——这位王爷,怎会对他们的“行规”如此了如指掌?!
胤禟乘胜追击,接连抛出书中记载的各种骗术变种,将海关积弊一一戳穿。胥吏们汗如雨下,有几个甚至瘫软在地——他们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把戏,在这位王爷眼中竟如儿戏般幼稚!
“来人!”胤禟厉喝,“将这些蠹虫押下去!严加审讯!”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将面如死灰的胥吏们拖了出去。
堂外,闻讯赶来的洋商代表们目睹这一幕,无不震惊。他们中不乏深谙欺诈之道的“老狐狸”,此刻却对这位年轻王爷的手段叹为观止。
“天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低声惊叹,“他竟能识破‘双重报关’的把戏!我在加尔各答干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精明的清国官员!”
荷兰代表眯起眼:“更可怕的是,他似乎还精通‘期货对冲’……昨天他提出的那套‘丝绸预售’方案,连我们的精算师都自愧不如!”
“莫非……”法国代表若有所思,“这就是传说中的‘东方智慧’?”
紫禁城,乾清宫。
康熙看着手中厚厚一叠文书——那是各国洋商联名上书的赞誉之词,字里行间满是对胤禟的推崇:
“九王爷商业洞察深谋远虑……”
“贸易手腕精妙绝伦……”
“东方罗斯柴尔德……”
他放下文书,眉头微蹙,转向侍立一旁的胤礽:“保成,老九何时学了这些本事?”
胤礽一脸“茫然”:“儿臣……也不甚清楚。许是……天赋异禀?”
康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多问。毕竟,海关税收确实翻了近倍,洋商们也安分了不少。
“罢了。”康熙摆摆手,“既然老九做得好,就让他继续管着吧。”
胤礽低头称是,唇角微扬。他袖中,一枚铜钱正在指间翻转,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21. 寿宴开奇市,赃银复归囊
粤海关的捷报尚在乾清宫案头散发着墨香,老九胤禟那套从《西洋奇闻录》中学来的"商战奇谋"已成了朝野热议的传奇。东宫书房内,胤礽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新得的《鱼经》,指尖划过那些关于锦鲤习性的段落,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老九临行前激动的道谢声。窗外秋风扫过庭院,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抬眼瞥了瞥墙角那堆尚未拆封的贺礼——都是各地官员听闻太子举荐老九有功,变着法子送来的"心意"。
"麻烦。"胤礽轻嗤一声,书卷随手丢在案上。这些礼单要登记,入库要清点,回头还要回礼……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主子爷。"何玉柱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份烫金礼单,"内务府刚送来的,说是明日您寿辰的贺仪名录……"
胤礽眼皮都没抬:"搁着吧。"
何玉柱欲言又止:"这……各府贺礼已陆续送到,库房那边请示如何归置……"
"归置?"胤礽突然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招招手,示意何玉柱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何玉柱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再到恍然,最后竟憋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奴才……这就去办!"
次日清晨,东宫正门大开。
朱漆大门两侧,身着崭新袍服的侍卫精神抖擞。门廊下,一长溜条案铺着大红毡布,上面已堆满了各色礼盒——紫檀雕花匣子、珐琅彩漆盒、织锦包袱皮包裹的奇珍……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最先到的是三阿哥胤祉。他一身靛青团龙常服,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件用明黄绸缎覆盖的物件。
"二哥千秋!"胤祉笑容温雅,亲手揭开绸布——竟是一套装帧精美的《古今图书集成》样书,竹纸墨香扑面而来,"知道二哥爱书,弟弟特地从武英殿修书处调来首批样书,请二哥雅正。"
胤礽斜倚在太师椅上,闻言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三弟有心了。"
紧接着,四阿哥胤禛悄然而至。他送的是一套文房四宝——澄泥砚、紫毫笔、松烟墨、洒金笺,样样考究却不显奢靡,与他本人气质如出一辙。
"愿二哥文思泉涌。"胤禛声音低沉,礼数周全却透着疏离。
八阿哥胤禩携九阿哥胤禟联袂而来。胤禟刚从广东赶回,满面风尘却掩不住兴奋。他们送的是一架精巧的西洋自鸣钟,鎏金外壳上雕刻着海上贸易图景,暗喻老九在海关的功绩。
"二哥提携之恩,弟弟没齿难忘!"胤禟声音洪亮,引来不少侧目。
宾客渐多,礼物很快堆成了小山。有送古玩字画的,有献珍禽异兽的,更有直接抬着整箱金银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十四阿哥胤禵——他带着四个壮汉,小心翼翼地抬进一座三尺高的红木底座宝石盆景。
"二哥请看!"胤禵意气风发地揭开覆盖的锦缎。
满堂惊叹!
只见盆景主体是一整块和田白玉雕成的昆仑山景,山间错落镶嵌着红宝石为花、蓝宝石为水、祖母绿为树。山巅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昼也泛着幽幽青光。
"这……"连见多识广的何玉柱都结巴了,"这夜明珠怕是价值连城……"
胤禵得意一笑:"西域商人进贡的珍品,弟弟特意为二哥寻来的。"
胤礽的目光在盆景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胤禵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吉时将至,宾客到齐。就在众人以为要开宴时,何玉柱突然击掌三声。一队太监鱼贯而入,在院中搭起一座高台,又将所有贺礼一一陈列其上。
"诸位!"胤礽忽然起身,声音清朗,"今日孤寿辰,承蒙各位厚爱,贺礼堆积如山。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环视众人疑惑的脸:"只是东宫库房狭小,实在难以容纳这许多珍品。故而——"
"孤决定,将这些贺礼当场拍卖!价高者得!所得银两,正好打赏下人,也算各位的功德!"
满堂哗然!
"拍卖?"胤禟最先反应过来,眼中精光一闪,"二哥是说……如粤海关竞标那般?"
"正是!"胤礽抚掌大笑,随手抓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何玉柱,开始吧!"
何玉柱清了清嗓子,捧起第一件——三阿哥的《古今图书集成》样书。
"武英殿特制样书,仅此一套!底价五十两!"
胤祉脸色瞬间铁青!他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转眼成了拍卖品!更糟的是——若流拍或低价成交,他这文坛领袖的脸往哪搁?
"六十两!"他几乎是咬着牙喊出。
"六十五两!"角落里一个翰林学士举手。
"八十两!"胤祉声音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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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最终,这套书以一百二十两的"高价"回到了胤祉手中。他捧着失而复得的样书,脸上笑容僵硬如石雕。
拍卖如火如荼。四阿哥的文房四宝被一位江南富商以二百两购得;八阿哥的西洋钟则被老九自己以三百两拍回——他正想拆解研究其中机关。
气氛渐热,终于轮到那件宝石盆景。
"昆仑山景宝石盆景一座!"何玉柱声音洪亮,"和田白玉为基,红蓝宝石点缀,祖母绿成林,夜明珠镇顶!底价——五百两!"
"六百两!"一位蒙古王公立刻加价。
"七百两!"粤海关的洋商代表不甘示弱。
"八百两!"内务府一位司库咬牙举手。
胤禵站在人群中,额头渗出细汗。这盆景是他挪用军饷,通过黑市购得。若被外人拍走,细查来源……
"一千两!"他猛地举手,声音都有些变调。
满堂寂静。
何玉柱看向胤礽。太子殿下正津津有味地啃着第三个苹果,见状眨了眨眼:"十四弟出价一千两!还有更高的吗?"
无人应答。
"成交!"
胤禵长舒一口气,上前接过盆景。入手沉甸甸的,与送出时别无二致,只是——他怀中还揣着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即将落入太子囊中。
"十四弟果然阔绰。"胤礽不知何时踱到他身旁,声音轻快,"这盆景孤甚是喜爱,本想自己留着……"
胤禵强笑:"二哥喜欢就好。"
"只是……"胤礽忽然压低声音,"这夜明珠成色极佳,似是暹罗王室去年失窃的那颗?十四弟从何处得来?"
胤禵浑身一僵,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
胤礽却已转身离去,声音愉悦地宣布:"今日共得银两千三百两!正好给猫舍添些新垫子!"
宴席开张,觥筹交错。唯有胤禵如坐针毡,面前的珍馐一口未动。那座价值连城的盆景此刻就在他身后的小几上,夜明珠幽幽的青光仿佛在嘲笑他——送出去的是赃物,花大价钱买回来的还是它!更糟的是,太子似乎对珠子的来历起了疑……
宴席角落,胤礽正悠闲地品着一盏清茶。何玉柱悄声问:"主子爷,那些银票……"
"去买些上等鱼竿。"胤礽眯着眼笑,"听说老十四在天津卫有个私人码头?那里的海钓不错。"
22. 袜绣惊龙影,规服累裁臣
寿宴的喧嚣渐渐散去,东宫廊下堆满了拍卖后剩余的零散物件。胤礽倚在窗边,指尖拨弄着新得的鱼竿,银票换来的钓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十四爷那笔"赃银"已变成了他手中这把精工打造的紫竹钓竿,竿身上"海天一色"四个瘦金体小字,据说是江南名家手笔。他眯着眼望向远处——天津卫的码头,老十四的私人产业,想必鱼群正肥。
东宫库房深处。
石氏掀开一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霉味混着樟脑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她第三日翻检库房,前两日寻到的布料要么太薄,要么太硬,都不适合做冬袜。
"娘娘,这箱是......"碧蘅欲言又止,脸色微变。
箱内整齐码放着几匹明黄软缎,即使在昏暗库房里也泛着柔和的光泽。缎面织着极细的云纹,手指抚过几乎感觉不到纹路,却异常厚实绵密。更惊人的是,在特定角度下,隐约可见五爪龙形暗纹——这分明是御用龙袍的下脚料!
"娘娘!"碧蘅扑通跪下,"这、这是禁物......"
石氏恍若未闻。她指尖捻了捻缎面,满意地点头:"厚度正好。"
"可是......"
"裁了。"石氏合上箱盖,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晚膳菜式,"给粗使宫女们做冬袜。脚踝处加厚,她们总抱怨冻疮。"
碧蘅面如死灰,却不敢违逆,只能颤声应道:"......嗻。"
当夜,东宫偏殿烛火通明。几个绣娘战战兢兢地对着那几匹明黄软缎,剪刀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石氏亲自坐镇,见状不耐地皱眉:"怎么?"
为首的绣娘抖如筛糠:"娘、娘娘......这料子......"
"料子不就是给人用的?"石氏随手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地裁下一块,"这样。"
绣娘们面面相觑,终于咬牙动手。明黄缎面在剪刀下分裂,五爪龙纹被拦腰截断。没人敢提醒主子,那些龙形暗纹恰好会落在袜筒内侧......
三日后,一摞厚实的中筒袜分发给了东宫的粗使宫女们。袜口特意加厚,内衬柔软,穿在脚上暖如春阳。宫女们感恩戴德,谁也没注意到脚踝内侧那几乎不可见的龙形暗纹。
腊月初八,雪后初晴。
东宫后院的井台结了层薄冰。粗使宫女翠儿正蹲在井边浆洗衣物,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冰水里揉搓。她今年刚满十六,是内务府新拨来的小丫头,因手脚勤快被分到太子妃院里。
"动作快点!"管事嬷嬷在廊下呵斥,"惠妃娘娘的轿子就要到了!"
翠儿慌忙加快动作,一个不慎,木盆倾斜,冰水泼了一身。她惊呼一声,本能地站起拧干裙角,袜筒随之滑落,露出内侧一截明黄。
恰在此时,一顶绛紫暖轿转过回廊。轿帘微掀,惠妃叶赫那拉氏正巧瞥见这一幕——
雪地里,一个粗使宫女的脚踝处,赫然露出一抹刺目的明黄!更可怕的是,那黄色织物上隐约有龙形纹路!
"停轿!"惠妃厉喝。
翠儿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慌乱中另一只袜筒也滑了下来。这下两只脚踝都暴露在外,明黄缎面上的龙纹在雪光映照下纤毫毕现!
惠妃浑身发抖,指着宫女:"给、给本宫扒了她的袜子!"
嬷嬷们一拥而上。翠儿哭喊着被按在雪地里,厚袜被粗暴扯下。惠妃接过一看,眼前一黑——这分明是御用龙袍的料子!竟被做成了粗使宫女的袜子!
"反了......反了......"惠妃声音发颤,"查!给本宫彻查!"
内务府总署衙门。
赫奕正在核对账目,听闻消息后一口茶喷了出来:"什么?!"
"千真万确!"小太监面如土色,"惠妃娘娘亲自拿着袜子去了慈宁宫!太后震怒,下令彻查!"
赫奕眼前一黑。作为内务府总管,御用物料流出可是杀头的罪过!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库房,翻出近三年的《御用织物出入库册》,手指哆嗦着逐页核对。
"不对......这不对......"他喃喃自语,"龙袍下脚料都该焚毁......怎么会......"
与此同时,针工局乱作一团。二十余名老裁缝被紧急召集,在烛光下翻检所有存留的布料样品。两个年过七旬的供奉戴着老花镜,伏在案上逐寸检查一块锦缎的边角。
"这里!"老供奉突然惊呼,"《顺治元年服制则例》第七卷载:''凡织物有龙形者,纵只鳞片爪,亦当焚化''......"
"不对!"另一位老裁缝抖开另一本典籍,"《内务府成例》补充条款:''织物暗纹若龙形不显,可改作他用''......"
"放屁!"赫奕暴怒,"那是顺治帝为节省开支特批的!当朝哪有这等规矩?!"
老裁缝们噤若寒蝉,继续埋头翻检。烛泪堆满了烛台,窗外更鼓敲过三更,两个老供奉终于支撑不住,接连吐血昏厥。
"大人!"一个书吏慌张跑来,"查到了!那几匹料子是三十五年江宁织造进贡的''云纹暗花缎'',本要销毁的边角料,不知怎么混入了东宫库房......"
赫奕瘫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这下完了——太子的库房出了纰漏,追责起来......
"还有更糟的......"书吏咽了口唾沫,"针工局报,东宫上月还领过一批杏黄蟒纹缎,说是给猫做垫子......"
赫奕直接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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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西暖阁。
太后端坐主位,手中捻着那两只明黄袜子,脸色阴沉如水。惠妃、德妃等高位嫔妃依次而坐,大气不敢出。
"太子妃到——"
石氏一袭素色旗袍,步履从容地踏入殿内。她看了眼太后手中的袜子,神色如常地福身行礼:"给太后请安。"
"太子妃!"太后声音发颤,"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石氏抬眼,目光清澈:"回太后,是宫女们的冬袜。近日天寒,臣妾见她们手脚生疮,特意命人加厚了袜筒。"
"冬袜?!"惠妃忍不住尖声插话,"这可是御用龙纹缎!"
"龙纹?"石氏面露"困惑",接过袜子仔细端详,"臣妾只当是寻常厚缎......"她翻到内侧,忽然"恍然","原来如此。这暗纹若不细看,确实难辨。"
太后眉头紧锁:"你从何处得来这料子?"
"东宫库房。"石氏答得坦然,"堆放多年,想是前朝留下的。臣妾见质地厚实,正好废物利用。"
"废物利用?!"惠妃声音拔高,"这可是龙袍料子!"
石氏不紧不慢:"太后明鉴,臣妾愚钝,只想着物尽其用。若早知如此贵重,定当敬献太后制鞋——听闻太后近日足跟皲裂,这料子做鞋垫最是舒适不过。"
殿内一片死寂。
太后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冬日干燥而开裂的足跟,又看了看手中厚实的袜子,忽然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太子妃此言差矣!"德妃急忙打圆场,"御用之物岂能......"
"够了。"太后突然抬手制止。她摩挲着袜子,若有所思:"太子妃虽行事鲁莽,倒是一片赤诚。这料子既已裁成袜子......"她顿了顿,竟将袜子递还给石氏,"下不为例。"
满殿哗然!
石氏从容接过,福身谢恩。转身离去时,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殿外,寒风卷起一地碎雪。石氏拢了拢衣襟,心想:库房里还剩半匹杏黄蟒纹缎,正好给那只总抓坏垫子的三花猫做件小袄......
翌日,内务府颁布新规:
《御用织物及纹样禁制细则》共三百八十条,详细规定了从龙纹到蟒纹、从明黄到杏色的所有禁忌。其中单是"疑似龙形暗纹"的判定标准就写了二十页,配图三十余幅。
两个累晕的老供奉被抬回家休养,从此再不敢碰针线。
赫奕连夜写了辞呈,却被康熙驳回——"朕还没追究你失职之罪,你倒想逃?"
而东宫的宫女们,依旧穿着那温暖厚实的明黄袜子,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带着龙纹的脚印......
23. 金殿诌戎机,睡答退万兵
龙袜风波的余震尚未平息,内务府新颁布的《御用织物及纹样禁制细则》已厚达三寸,压得针工局的老供奉们直不起腰。东宫廊下,几只野猫慵懒地趴在杏黄蟒纹缎缝制的软垫上,爪子无意识地抓挠着垫面上残存的蟒纹碎片。石氏倚窗而立,指尖捻着一根新得的绣线——那是用明黄袜子的边角料搓成的,正适合钓鲈鱼。
乾清宫正殿。
晨光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康熙高踞龙椅,冕旒垂珠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肃穆无声。今日朝议的重头戏,是西北准噶尔部近日频繁骚扰边境的军情。
"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屡犯西陲。"康熙声音沉冷,"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大阿哥胤禔率先出列,一身戎装英武逼人:"儿臣以为,当以雷霆之势剿之!准噶尔部虽悍,然兵力不过五万。我朝可调陕甘、四川绿营精锐,合兵十万,直捣伊犁!"
他侃侃而谈,从兵力部署到粮草调度,条理分明。几位武将频频点头,眼中闪烁着嗜战的光芒。
康熙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三阿哥胤祉。
胤祉轻咳一声,文士风度尽显:"儿臣以为,剿不如抚。准噶尔地处偏远,劳师远征耗费巨大。不若效法汉武对匈奴之策,遣使和亲,赐以厚赏,分化其部......"
他引经据典,从《史记》到《资治通鉴》,听得文臣们摇头晃脑,如饮醇醪。
四阿哥胤禛随后出列,声音低沉务实:"儿臣以为,可屯田进逼。于哈密、巴里坤设军屯,步步为营。既省粮饷,又可长期压制......"
他提出的方案详尽扎实,连户部尚书都暗自点头——这才是持家之道!
康熙目光扫过众皇子,最后落在站在最前列、正微微晃动的胤礽身上。太子殿下今日罕见地穿了朝服,却掩不住满脸倦容。此刻他正半阖着眼,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仿佛置身事外。
"保成!"康熙一声厉喝。
胤礽猛地惊醒,差点咬到舌头:"儿臣在!"
"朕问你,西北军情,当如何应对?"
殿内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息以待——这位近来行事荒诞的太子,会给出什么惊人之语?
胤礽眨了眨眼,睡意未消。他方才正梦见自己在碧波荡漾的湖心垂钓,鱼漂猛地一沉......却被硬生生拽回了这沉闷的朝堂。西北?准噶尔?关他什么事?
"儿臣以为......"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索性破罐子破摔,"兵者,诡道也......"
开场还算正经,众人竖起耳朵。
"但太过劳累实在无趣。"胤礽打了个哈欠,"不如......敌进我退?腾出地方让他们闹去!"
胤禔瞪大眼睛,这什么混账话?!
"敌若驻,我且眠?"胤礽越说越顺口,仿佛在谈论午睡安排,"养精蓄锐嘛!"
几位老将军胡子都气歪了。
"敌若疲......我再扰?"胤礽终于想起了一点兵法常识,"打不过就跑!"
"噗——"胤禔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哪是兵法?分明是市井无赖的逃命哲学!
康熙脸色铁青,手指紧握龙椅扶手,指节发白。就在雷霆之怒即将爆发的刹那——
"太子殿下此言大妙!"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上书房大臣、首席军机张廷玉出列,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声如洪钟:"殿下深谙''不争之争''之道也!"
满朝愕然。
张廷玉不慌不忙,拱手向康熙一礼:"陛下明鉴,太子所言,暗合《孙子兵法》''避其锋芒''、《吴子》''先示以弱''之精髓!"
他转向满朝文武,目光炯炯:"''敌进我退'',非怯战也,乃''以空间换时间''之策!腾出荒漠之地,诱敌深入,断其补给!"
"''敌驻我眠'',非懈怠也,乃''养精蓄锐,麻痹敌军''之谋!待其松懈,一击制胜!"
"至于''敌疲我扰'',更是游击战法精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用的正是这等''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妙计!"
老臣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番解读震住了——原来太子随口胡诌,竟暗藏如此玄机?!
康熙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胤禔不服:"张中堂此言差矣!太子分明是......"
"大阿哥!"张廷玉打断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老臣近日研读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孙武兵法》残简,其中正有''避战养力,待机而动''之论!太子所言,与之不谋而合!"
他将竹简恭敬呈上。康熙接过一看,果然有几行模糊的篆字,大意确与张廷玉所言相近。
"嗯......"康熙沉吟片刻,看向胤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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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保成近来......倒是长进了。"
胤礽:"......"
他明明只是想早点退朝回去钓鱼啊!
张廷玉乘胜追击:"老臣建议,可命陕甘总督年羹尧依太子之策,先撤边民百里,设伏兵于祁连山隘口......"
他滔滔不绝,将胤礽的"懒汉兵法"包装成了一套详尽的作战方案。满朝文武听得一愣一愣,连胤禛都开始认真思索其中的可行性。
退朝时,几位兵部老将围着张廷玉请教:"张中堂,太子这''敌驻我眠'',具体该如何实施?"
张廷玉捋须微笑:"譬如......多派哨探,佯装懈怠?"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叹太子高明。
角落里,胤礽打了个哈欠,心想:今儿天气正好,护城河的鲈鱼该上钩了......
乾清宫暖阁。
康熙独坐案前,手中把玩着那卷所谓的"马王堆兵法残简"。竹简上的字迹新鲜得几乎能闻到墨香。他摇摇头,轻笑一声:"这个张衡臣......"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要传张中堂吗?"
"不必了。"康熙将竹简丢进火盆,看着火苗吞噬那些伪造的文字,"太子......倒是找了个好帮手。"
火光明灭间,帝王的目光深不可测。
护城河边。
胤礽懒洋洋地倚在柳树下,鱼竿斜插在岸边。水面上浮漂一动不动,他却毫不在意,半阖着眼享受秋日的暖阳。
"主子爷。"何玉柱小跑过来,"张中堂派人送了封信。"
胤礽懒懒地接过,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
"殿下妙计,老臣幸不辱命。"
他轻笑一声,将信纸折成纸船,放入水中。纸船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鱼竿突然一沉。
胤礽手腕轻抖,一尾银鳞鲈鱼破水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今晚加菜。"他满意地掂了掂分量,随手将鱼扔进篓中。
远处,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芒。乾清宫的檐角上,几只乌鸦盘旋不去,发出刺耳的鸣叫。
胤礽抬头望了望天色,慢悠悠地收起鱼竿。明日或许有雨,正好睡个懒觉。至于西北军情、朝堂纷争......他打了个哈欠,统统抛到了脑后。
24. 探单烹脍册,暗鬼竞相疑
护城河畔的垂钓余韵未消,胤礽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鲈鱼挣扎的震颤。东宫小厨房里,那条银鳞鲈鱼正在青瓷盘中冒着热气,淋了香醋的鱼肉雪白细嫩。石氏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叠纸张——那是何玉柱刚送来的,说是粘杆处的人"不慎"遗落在东宫廊下的。
东宫书房
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石氏指尖捻着那张质地特殊的棉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
"永和宫:二等宫女小环(德妃乳母侄女)"
"翊坤宫:管事太监刘忠(宜妃陪嫁)"
"乾西所:杂役王老实(惠妃远亲)"
......
字迹工整,甚至还细心地标注了每个眼线的背景来历。石氏唇角微扬,这名单来得未免太是时候——就像有人故意要让她看见似的。
"娘娘,午膳您想用些什么?"碧蘅轻声询问,"御膳房新进了鲜虾,说是广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石氏目光在名单上游移,随手在空白处写下:
"鲜虾饺"
"醋溜白菜"
"水煮肉片"
墨迹未干,她已将那纸对折,递给碧蘅:"交给小顺子,让他按这个去采买。"
碧蘅接过,迟疑道:"娘娘,这纸上......"
"嗯?"石氏抬眸。
碧蘅咽下了后半句话,低头退下。她隐约认出了几个名字,却不敢多言。
御膳房外
小顺子揣着那张要命的纸,哼着小曲穿过御花园。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圆脸大眼,做事毛手毛脚却深得太子妃信任——正因他从不深思自己经手的东西有何深意。
"哎哟!"路过一处假山时,他被突出的石块绊了个趔趄,怀里的纸张飘落在地。小顺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浑然不觉那张纸已随风飘进了灌木丛。
半刻钟后,一个瘦高太监鬼鬼祟祟地靠近假山。他是翊坤宫安插在御膳房的眼线,专门负责监视东宫的饮食采买。当他从灌木中拾起那张纸时,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纸上赫然列着各宫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名单!每个名字旁边还标注了来历!更可怕的是,几个名字旁边竟写着"鲜虾饺"、"水煮肉片"等菜名!
"这......"瘦高太监脸色煞白,"莫非是太子妃在标记哪些''菜''要被''烹饪''了?"
他连滚带爬地奔向承乾宫,连御膳房的差事都顾不上了。
翊坤宫偏殿
宜妃郭络罗氏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你确定没看错?"她声音发颤,"刘忠的名字旁边写着什么?"
"回、回主子,"瘦高太监伏在地上,"写着''醋溜白菜''......"
宜妃眼前一黑。刘忠是她最得力的心腹,在东宫潜伏了整整五年!"醋溜白菜"——这是暗示要"酸死"他?还是说已经掌握了"酸腐"证据?
"快!"她猛地站起身,"立刻通知刘忠撤出来!不,等等......"她又颓然坐下,"太子妃既已知道,贸然撤退反而坐实......"
同样的一幕在各宫接连上演。
永和宫里,德妃手中的佛珠"啪"地断了线,檀木珠子滚落一地。"小环......鲜虾饺?"她喃喃自语,"这是要''包''了她,还是已经''蒸熟''了?"
乾西所内,惠妃一把火烧掉了与王老实的所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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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物。"水煮肉片......好狠的手段!这是要活煮了他啊!"
八贝勒府书房
胤禩面色铁青地听着心腹的汇报。那张要命的纸此刻就摊在他面前,上面熟悉的名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主子,这必是太子妃故意泄露的!"隆科多咬牙切齿,"她在警告我们!"
胤禩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名单上的人,撤出一半。"
"一半?"隆科多愕然。
"全撤太显眼。"胤禩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至于剩下的......让他们互相监视。谁有异动,立刻处置。"
隆科多领命而去。胤禩独自站在窗前,秋风拂过他苍白的脸颊。名单上那些菜名在他脑中盘旋——"鲜虾饺"、"醋溜白菜"、"水煮肉片"......太子妃究竟知道了多少?更可怕的是,为何名单上独独没有八爷府的人?是遗漏了,还是......那些人早已叛变?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东宫膳厅
石氏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满意地点头:"今日的虾很新鲜。"
碧蘅欲言又止:"娘娘,小顺子说......他把菜单弄丢了......"
"嗯?"石氏漫不经心地应着,又夹了片水煮肉,"再去写一份就是了。"
"可是那纸上......"
"碧蘅。"石氏放下筷子,"御膳房的醋溜白菜,醋放多了。"
碧蘅噤若寒蝉。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主子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说破。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打了个旋儿,又无声无息地散去。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芒,几只乌鸦在乾清宫上空盘旋不去。
25. 别院修猫邸,相府筑债台
御膳房外的密单风波尚未平息,紫禁城的红墙下暗流涌动。石氏倚在东宫窗边,指尖捻着一根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廊下几只野猫正在撕扯一块锦缎,那是前日内务府新送来的贡品——据说用的是江南最新织法,却不知怎的成了猫爪下的玩物。
乾清宫西暖阁
康熙正在批阅奏折,忽闻太子求见。他眉头微蹙——这个儿子近来行事愈发荒诞,昨日竟将兵部紧急军报折成了纸船,放入御河漂流。
"宣。"
胤礽一袭月白常服,步履轻快地踏入殿内。与往常不同,他今日神色竟有几分罕见的认真。
"儿臣参见皇阿玛。"
康熙不动声色:"何事?"
"儿臣近来夜观天象,"胤礽声音清朗,"发觉东宫方位五行欠木水,于国祚不利。故请皇阿玛赐城郊荒地一隅,容儿臣修座''静思别苑'',调和阴阳。"
康熙指节一顿,朱砂笔在奏折上洇开一点猩红。他缓缓抬眸,冕旒珠串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哦?太子何时通晓堪舆了?"
胤礽面不改色:"儿臣近日研读《周易》,略有所得。"
殿内陷入沉默。檀香在鎏金炉中袅袅升起,在父子之间织就一层薄纱。
"准了。"康熙最终开口,"但不得逾制。"
胤礽躬身谢恩,转身时唇角微扬。他自然没提——昨日看见几只野猫为争地盘打得毛飞血溅,宫人持棍驱赶的场面着实刺眼。
索府书房
"天助我也!"索额图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密信,眼中迸发出久违的精光,"太子要建别苑!这是要重振旗鼓啊!"
自被贬以来,这位曾经的权相已苍老了许多。此刻他却如回光返照,在书房来回踱步,脑中将"静思别苑"四字反复咀嚼。
"相爷,"幕僚低声提醒,"皇上近来对太子......"
"你懂什么!"索额图厉声打断,"太子此举必有深意!''静思''?哼,分明是要避开皇上耳目,重建势力!"
他猛地推开窗,秋夜凉风灌入,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
"传话下去,"索额图声音嘶哑,"变卖我在通州的田产,还有......"他顿了顿,"把老太太的嫁妆也典当了。"
幕僚大惊:"相爷三思!那可是......"
"闭嘴!"索额图一拳砸在窗棂上,"太子既给了梯子,老夫岂能不爬?!"
城郊工地
隆冬时节,北风如刀。本该万籁俱寂的荒地上却灯火通明,数百工匠日夜赶工。索额图几乎掏空家底,又暗中联络旧部,凑足了十万两白银。
"相爷放心,"工头哈着白气汇报,"按您吩咐,主厅用金丝楠木,地龙铺的是苏州青砖,连窗棂都雕了暗龙纹......"
索额图裹着貂裘,满意地颔首。他特意在设计中留了密室、暗道,甚至仿照当年索府书房的格局,修了间极隐蔽的议事厅——只等太子在此召见旧臣,重振朝纲!
雪花飘落,覆在他花白的鬓角上。老相爷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座日渐成形的精美建筑。这是他,也是太子党最后的希望。
三个月后·猫宁别苑
春光明媚,新柳抽芽。胤礽携石氏乘马车来到城郊,索额图率一众党羽早早候在门前。老相爷今日特意穿了簇新的朝服,精神矍铄如返老还童。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索额图声音洪亮,一揖到地。
胤礽漫不经心地摆手:"索相辛苦。"
他环视这座雕梁画栋的园林——亭台错落,曲径通幽,一泓碧水环绕假山,端的是匠心独运。连石氏都忍不住轻叹:"倒是精巧。"
索额图老脸笑成菊花,正要详细介绍各处机关妙用,忽听太子问道:
"猫呢?"
"啊?"索额图一愣。
胤礽转向身后侍卫:"去,把东宫那些野猫都运来。"
侍卫领命而去。索额图还懵着,却见太子已兴致勃勃地推开主厅大门,指着金丝楠木的梁柱道:
"这儿搭个爬架,那边放几个猫窝......对,窗边多摆些软垫,它们爱晒太阳。"
石氏会意,从袖中掏出一卷图纸:"按这个布置。"
索额图颤巍巍地接过,只见上面工整画着——猫爬架、逗猫棒、甚至还有"猫咪如厕专用区"的规划!
"殿、殿下......"老相爷声音发抖,"这是......"
"猫宁别苑啊。"胤礽一脸理所当然,"东宫那群猫整夜打架,扰人清梦。往后就让它们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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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住着,多好。"
说话间,几辆马车已至。侍卫们抬下一笼笼野猫——黄的、黑的、花的,个个膘肥体壮,喵呜乱叫。
索额图眼睁睁看着这群畜生蹿进他精心设计的密室,在暗道里追逐打闹;看着他预备给太子议事的金丝楠木书案成了磨爪板;看着那些暗藏玄机的雕花窗棂上挂满了猫毛......
"噗——"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雪白的胡子。索额图直挺挺向后倒去,耳边最后听见的,是太子欢快的声音:
"索相?索相!快传太医!哎,这只好,毛色油亮,就叫''金丝虎''吧......"
索府病榻
烛影摇红,药香苦涩。索额图躺在锦被中,面色灰败如纸。郎中把完脉,悄悄对幕僚摇了摇头。
"相爷......"幕僚哽咽道,"太子派人送了补药来......"
"呵......"索额图气若游丝,"他倒还记得老夫......"
幕僚欲言又止。那哪是什么补药?分明是太子赐名的那只"金丝虎"叼来的死老鼠,被宫人装在锦盒里,美其名曰"猫儿孝心"。
窗外春雨淅沥,索额图浑浊的眼中渐渐失了焦距。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最风光的时候——毓庆宫内,少年太子尊他一声"相父";乾清门前,百官向他躬身行礼......
"太子......老臣......"
枯瘦的手无力垂下。曾经权倾朝野的索相,就这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至死,他都没想明白——自己耗尽家财修建的政治堡垒,怎么就变成了猫舍?
猫宁别苑
春深时节,草木葱茏。胤礽懒洋洋地躺在湖心亭里,脚边蜷着那只威风凛凛的"金丝虎"。石氏在一旁喂鱼,时不时抛几尾给馋猫解馋。
"主子,"何玉柱小跑过来,"八爷府上来人,说想借别苑办诗会......"
胤礽眼皮都没抬:"告诉他们,这儿只招待猫。"
何玉柱忍笑退下。石氏瞥了眼丈夫:"索相死了。"
"嗯。"胤礽挠了挠猫下巴,"厚葬吧。"
湖面泛起涟漪,几尾锦鲤争食荡开的波纹。远处假山上,两只花猫正在索额图精心设计的"密室"洞口打架,毛飞得老高。
26. 鼾雷惊王座,战报垫案足
猫宁别苑的柳丝才染上薄绿,索相新坟的纸灰尚未散尽,宫墙内外已悄然换了风向。康熙执朱笔在巡幸热河的谕旨上落下最后一捺,墨色如铁。李德全躬身接过明黄卷轴,眼角余光却扫过御座之侧——太子胤礽斜倚锦墩,指尖一枚铜钱滴溜溜打着转,映着窗格外疏淡的春阳,将那张百无聊赖的脸切割成明暗两半。
“皇阿玛放心,”胤礽待李德全退下,方懒懒开口,“儿臣定当好生……看着这椅子。”他将“监国”二字说得轻飘如羽,目光胶着在那枚旋转的铜钱上,仿佛那才是真正的江山鼎鼐。
康熙捻动扳指的指节微顿,冕旒垂珠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深潭:“甘肃春荒,流民蠢动;漕运新闸工款,户部与工部扯皮月余未决;喀尔喀台吉上月贡马中混入病畜,理藩院尚在核查……”他声音无波,字句却沉甸甸砸在殿心金砖上,“此数事,保成须时时过问。”
“过问?”胤礽指尖一弹,铜钱“铮”一声脆响跳入袖中,他茫然抬眼,似被惊扰了清梦,“儿臣……记下了。” 言语敷衍,身子却已不着痕迹地滑下锦墩,袖中铜钱的微响也被袍袖摩擦的窸窣盖过。他告退的步子迈得轻快,那背影映在康熙渐冷的眸光里,像一尾迫不及待要滑回深水的鱼。
监国首日·乾清宫正殿
寅卯之交,天光混沌。重檐宫阙在稀薄晨光里显出冷硬的轮廓,丹陛高耸,如同巨兽默立的脊骨。净鞭三响撕裂沉闷,朱红巨门缓缓洞开,朝臣们鱼贯而入,绛紫、石青、深蓝的袍服汇成暗流,在金砖地上拖曳出沙沙回响。
胤礽高踞蟠龙御座,一身杏黄团龙朝服衬得面色有些恹恹的苍白。冕旒十二旒白玉珠垂在额前,他略嫌不适地晃了晃头,珠串轻撞,发出细微的琳琅碎响,在他耳中却嘈杂如集市铁器相击。
“臣户部尚书启奏——”
“直隶总督八百里急报——”
“理藩院谨陈——”
……
声浪汇聚,卷着“春荒”、“流民”、“工款”、“疫马”诸多字眼,嗡嗡作响。这些词句本该如钢针刺穿朝堂的威严,可在胤礽的耳中,它们扭曲、变形,最终沦为他昨夜未散透的梦境背景音——梦中猫宁别苑的花猫“金丝虎”与对头黑猫“乌云盖雪”正撕咬滚作一团,猫毛飞溅。
他忍不住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视线中的朝臣面目也模糊起来,只余下一个个或蠕动或伫立的色块。吏部侍郎激辩漕运款项,紫袍金带的影子在眼前拉长、扭曲,幻化成“金丝虎”弓起的脊背;礼部老尚书陈情喀尔喀马匹案,花白的头颅恍似炸开了毛的“乌云盖雪”……唯有御座雕龙靠背上冰凉的触感,还带着一丝现实的清醒。
“殿下?……太子殿下?”李德全那声细若蚊蚋的轻唤,被户部尚书拔高的争辩淹没。
胤礽的头颅终于支持不住,微微向侧后一沉,靠在了蟠龙椅背的冰冷鳞甲之上。沉重的双眼彻底阖上。一缕垂落的旒珠丝绦擦过鼻尖,细微的痒意里,他彻底沉入一片无思无虑的空茫。
监国第五日·惊雷夜
月黑风疾,乌云墨团般翻滚,低低压在紫禁城重檐之上。子夜梆声骤停,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撞破死寂冲入东华门!马蹄铁叩击在冰冷的青石板御道上,声如碎金裂帛,拖曳出一路刺目的火星!
马上斥候铁甲冰寒,蒙尘的面巾上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灼灼欲燃,口中厉喝撕裂暗夜:
“八百里加急——!准噶尔鹰旗西移!巴里坤烽燧见疑!报——!!”
吼声在深宫夹道间撞出凄厉回声。侍卫验过铜符火漆,不敢有顷刻延误,引着这浴血的飞骑直扑紧闭的乾清门!
“急报!边关急报——!”
李德全本就因太子连日懈怠而悬心吊胆,闻声几乎是踉跄着滚出值房,一把攥住那份犹带血腥与汗腥气的厚重军报!牛皮纸封被汗渍与血污浸透,染得暗红,冰冷刺骨。左下角三道猩红的羽毛印记,如同死神的狞笑——一等军情,入京即报御前!
他捧着这份足以撬动国运的纸片,踉跄奔入灯火昏黄的乾清宫正殿,心沉入冰窖。
殿内沉凝如古墓。
蟠龙御座之上,胤礽歪着脖颈陷在宽大的椅中,朝服褶皱不堪。冕旒玉珠斜挂颊侧,几缕散发凌乱地贴在他紧闭的眼角眉梢。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此刻因深眠透出一丝奇异的安宁,只是薄唇微启,鼻息间发出规律而深沉的呼吸声——不是轻微鼾声,是在殿宇死寂里清晰可闻、一声重过一声的低沉吐纳,如同幽涧深处某种巨兽伏眠时的呼吸。
李德全立于御阶之下,冷汗瞬间爬满鬓角,濡湿了内侍冠的边缘。那呼吸声沉沉压在耳膜上,压得他几乎窒息。
“殿……下?” 声音抖得不成调,被殿外呼啸的风声揉碎。
无人应答。回应他的只有那持续、沉重、仿佛在嘲笑这军国重事的鼾声。
李德全喉头发紧,四肢百骸都凝固了。他想起七日前太子把兵部呈上的九边换防图当餐垫,油渍晕开了一片关隘;想起五日前那份关于江南盐税亏空的密奏,被太子随手卷了塞进蛐蛐葫芦里,成了“大将军”的草窝;更想起……康熙启程前那深不见底、裹着寒冰的最后一眼。
这军报若送入寝宫候至天明……李德全不敢想象康熙得知后会是如何的雷霆之怒。若此刻强推醒太子……
他目光惶急扫过太子沉睡不醒的脸,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被太子批上歪扭蛐蛐印的奏本(名为批阅,实则虫豸乱爬),扫过脚下冰冷华贵的金砖……视线忽地定住!
御案左前角!
那支撑庞大桌面的雕螭紫檀桌腿,不知何时竟微微悬空了一丝!致使整张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御案产生了一道微不可查、却在灯光下隐隐摇曳的缝隙!一张薄纸塞进去便不会晃了——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际。
李德全颤抖地低头,看着手中这份由无数边关将士性命探来的铁血军报。牛皮纸封的坚韧质地似乎……厚度正好?
时间在死寂中煎熬。
终于,他眼中掠过一丝绝望、孤注一掷的决然!再没有任何犹豫,他咬着牙,将那份关乎西北万里河山、无数生灵、未来数载国运走向的重若千钧的八百里加急——
猛地对折!
再对折!
坚硬的纸张被强行挤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最终,叠成一个方寸厚块。
然后,他俯下身,双手哆嗦着,几乎是用尽全力,狠狠地将这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块,塞进了那微悬桌腿与金砖地面的细微缝隙之中!
“咔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木质落地的声响。
摇摆的桌腿稳住了。
沉重的御案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地屹立于高台之上,承托着帝国权力的表象,也压住了桌脚下那无声嘶吼的铁血风云。
李德全瘫软在地,汗透重衣,听着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将太子低沉的鼾声都盖了过去。殿外,北风刮过斗拱檐角,呼啸如同万鬼齐哭。
猫宁别苑·第六日清晨
池塘浮冰初融,几尾锦鲤在残荷枯梗间懒懒摆尾。
胤礽蹲在太湖石畔,捻着细碎的鱼食撒入水中。金丝虎在他脚边翻出柔软的肚皮,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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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爷,”何玉柱脚步无声地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兵部佟中堂派了第三拨人,追问策妄阿拉布坦军务……”
胤礽眼皮都懒得抬,指间捻着的鱼食顿了顿,又继续均匀撒开:“急什么?没看正喂着祖宗呢?”
他将最后一点鱼食抛给跃出水面的大鲤,起身抚了抚衣袍下摆,留下池水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告诉佟国维,”他脚步从容地往园内走,声音随风送来,淡得像塘上薄雾,“粮秣未齐,刀兵勿动。安心……喂他的鸟便是。”
何玉柱怔在原地,望着主子悠闲远去逗弄树梢麻雀的背影,那句“喂鸟”的隐喻让他浑身一寒。远处湖心亭的风铃被风扰动,叮叮当当,将一园慵懒春意搅得有些诡谲。
第七日·銮驾回
烟尘滚荡,康熙的明黄銮驾如离弦之箭刺入紫禁城深阔的门洞。勒马的嘶鸣尚在空气中震颤,李德全已连滚带爬扑跪在冰冷车辙之前:
“万、万岁爷!准部……准部有变!”
康熙甚至未换下沾满征尘的行装,箭步闯入乾清门!李德全抖如筛糠,竹筒倒豆般将八百里军报呈递、太子熟睡、桌脚不稳、军报垫案之事一气禀出,最后几乎是在哭腔中指向那张如今稳若泰山的御案桌腿!
殿内烛火通明,康熙脸色在跳跃光影中瞬息万变。他一步一步走上御阶,龙袍下摆在金砖上拖出肃杀的声响。他停在御案前,缓缓屈膝,脊背挺直。那只曾执掌江山四十年、稳如山岳的手伸向桌腿下那幽暗缝隙。
指尖触到冰冷、坚硬、沾满尘泥的纸质棱角。
用力一抠!
那被重重折叠浸透污渍的军报被生生拽了出来!牛皮封面上血染的羽毛印记已被尘埃覆盖,边缘因强力挤压撕裂,露出内页字迹斑驳的一角。它在康熙掌中瑟瑟,如同垂死的灰鸟。与此同时——
“报——!嘉峪关飞骑至!!” 殿门轰然大开,兵部侍郎几乎是扑跪进来,声音劈裂空气!
“策妄阿拉布坦主力尽拔营西移!先锋已出星星峡三百里!巴里坤确为疑兵!”
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哔剥声都清晰可闻!
康熙捏着那份沾满尘埃褶皱、犹如废纸的军报残片,再接过那份墨迹淋漓、惊魂甫定的新报。冰冷的指尖同时感受着两份纸张截然不同的温度——一份是从桌脚下抠出的死寂冰冷,一份是刚从马背上解下的滚烫紧迫。
两行文字如冰火在他眼中淬炼:若七日前按此军报调陕甘精锐直扑巴里坤,此刻大清数万铁骑正闯入的,是黄沙漫漫、敌踪全无的陷阱!而策妄真正扑向的,将是趁虚而入、兵力调空的哈密门户!
一股冰寒后怕顺着脊骨爬上,激得康熙颈后寒毛倒竖!冷汗瞬间浸透了重锦内衬!
“皇阿玛?”一道清朗嗓音穿透死寂。胤礽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手里还提着湿漉漉的钓竿,一尾活蹦乱跳的鲈鱼正奋力挣扎。他满身水汽尘泥,显然刚从护城河边归来。
康熙缓缓转身,龙袍上的尘土在灯火下飞扬如雾霭。他手中那份沉甸甸、污损不堪的旧军报如同烙铁。
“保成……”康熙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你可知,这‘桌脚稳了’,抵得上十万雄兵?”
胤礽的目光轻飘飘掠过那份肮脏的军报,又落到父亲那张复杂难辨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无辜、仿佛被晨露打湿的浅淡弧度:
“桌脚不晃便好。儿臣……不过是嫌那嘎吱声,扰了清眠。”
他的视线越过康熙肩头,落在那张如今四平八稳、光可鉴人的御案上。那压过万千军情的桌腿,正沉默而坚实地立在金砖之上,毫无破绽。
27. 筵席话吕雉,宫灯照鸩毒
乾清宫桌脚下那份军报的折痕仿佛还沾着灰,宫中却已换了天地。御案四足稳如磐石,金砖地面冷硬如新,唯有桌脚缝隙处残留的一抹微不可见的纸屑,尚能看出曾承受的重担。胤礽闲倚在太液池的画舫上,将鱼钩抛入水心,看涟漪搅碎了池中浮冰残影。石氏则对着满院新抽的柳芽,命人将库房积压的素面绸缎悉数扯出,预备裁些厚实椅垫——春日返寒,廊下喂猫坐久了总要被石砖寒气渗透。
御花园·澄瑞亭
三月初三,上巳节刚过。园中琼花初绽,薄雪般压满枝头,几树垂丝海棠含苞待怯,在料峭春风里洇开点点怯红。澄瑞亭畔引了活水成曲池,新放几尾红鲤,水光潋滟,倒映着亭中铺陈开的锦绣气象。
石氏端坐主位,一身淡青缠枝莲暗纹宫装,鬓边只簪一支素银点翠嵌南珠长钗,素净得在满座珠光宝气的嫔妃间格格不入。侍宴的宫人流水般送上新制的春茶、时鲜果品。玉盏中茶汤碧清,却压不住席面上无形的暗流涌动。
惠妃叶赫那拉氏被安排在下首,一身品霞色云锦宫装衬得眉眼端丽,只那眉心微蹙的细纹,透着一丝难以掩藏的燥郁。她执起嵌螺钿青玉盏,指尖刻意压着滚烫的瓷壁,待那灼痛感抵至,方抬眼笑问:“太子妃今日素简,倒是这亭中春光都显得寡淡了些。不过臣妾记得,去年此时娘娘还喜穿鹅黄,那时太子殿下也常赞春光烂漫……如今倒像是换了个气性?”
语气温婉如春水,话中尖刺却如淬了毒的针。席上数位嫔妃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色。
石氏捏起一枚新剥的青玉般莲子,两指一捻,嫩白的莲仁便轻巧落入掌心。她闻言只眉梢微抬,眸光掠过惠妃腕间那对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那色泽浓得诡异,像是新得来的。前日小顺子隐约提过,说内务府密报库房遗失了一批上等翠料……石氏眼皮一垂,将莲子投入口中细嚼,任凭那带着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化开。
“人总要变的,”她慢悠悠地道,像在品评一道菜的咸淡,“穿惯了鹅黄,也觉得刺眼,不如素净些清爽,省心省事。” 说罢指尖蘸了茶盅边的水渍,在描金桌沿随意画着圈,“譬如汉宫里那位吕后,当年初入长安时不也喜鲜亮?绣衣鸾带,金钗步摇。待到权柄在手……倒只着皂色深衣了。”
“吕后?”惠妃捏着杯盏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紧。
石氏又拈起一颗莲子,素白指尖掐着青玉莲房轻轻一旋:“嗯,那位鸩杀赵王如意的故事,诸位可听过?” 她声音平平,剥莲子的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刘盈即位时年幼,吕后深忌戚夫人与赵王母子得高祖旧臣扶持。一日,”她指尖微顿,莲子壳应声裂开,“邀赵王入宫赴宴,说是家宴。”
席间已全静了下来,唯有春风拂过琼树带起的细碎沙沙声。几位嫔妃脸上还维持着笑意,眼神却已闪烁。
“酒是寻常酒,菜也是寻常菜,”石氏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在描述哪间宫室新换了绸幔,“只那赵王如意饮下的玉杯内沿,早被细工涂了一层无色无味的粉末……那东西慢得很,沾在玉器上,遇酒即融。回府三五日,初时只觉困倦无力,太医诊为风寒,开了几帖暖药……再过几日,饮食难进,骨缝里似有虫蚁啃噬,抓挠不得……待得腹痛如绞,冷汗浸透床褥时,方才呕出一口黑血……方知是被人添了料。”
莲仁落在碧玉碟中,发出清脆一响。惠妃手中茶盏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精心养护的蔻丹玉手上,红痕立现!她像被烫了舌头般猛地抽气,面色骤然失血!死死盯着石氏那两瓣开合的唇,仿佛下一句吐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同样的无形毒粉!
石氏却似浑然不觉,只将剥剩的空壳丢进一旁嵌绿松石的小篓里,拍了拍指尖沾的微屑:“据说那东西精妙,掺在胭脂里可沁入肌肤,点在灯油上烟熏无声无息……更有用玉石镇纸浸药数年,只待人日夜抚玩……惠妃,你说吕后这般手段,是爱着皂色深衣呢,还是嫌鹅黄刺眼?”
她的眼睫抬起,目光如同澄净秋水,清清浅浅地落在惠妃脸上:“本宫近来,也总嫌鹅黄刺眼得紧呢。”
风骤起。
几瓣过早凋谢的琼花被风卷着砸入曲池,惊得一池红鲤四散。
惠妃那张端丽的脸已惨白如金殿外刚糊的粉壁!额角冷汗顺着精心描绘的眉尾滑入鬓角,手中丝帕被绞得死紧,指甲透过薄纱陷进掌心!眼前晃动的满是石氏那双素净到刺眼的手,耳畔轰响着“玉杯”、“虫蚁啃噬”、“黑血”……她精心埋下的毒,不正是……无色……无味……渗入骨缝么?!数月来她夜不能寐,守着那方从永和宫秘道里埋下的胭脂盒,数着日子,只盼它慢慢渗入石氏肤理,不露痕迹……如今这层窗户纸,被轻飘飘一句“嫌鹅黄刺眼”捅得稀烂!
“臣……臣妾忽感不适……”惠妃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矮凳,裙裾擦过玉碟,几颗莲子滚落一地。她再也顾不得仪态,几乎是踉跄着逃出澄瑞亭!留下满座嫔妃面面相觑,只觉春风刺骨。
唯有石氏安然端坐,夹起盘里一块新蒸的莲藕酥,慢条斯理咬了一口:“是甜了些。”
承乾宫偏殿·子夜
灯烛半残。
青花双耳螭龙暗刻缠枝莲纹香炉里,残香燃尽,只剩一段冰冷香灰断在炉膛缝隙。惠妃叶赫那拉氏枯坐在窗边锦榻上,白日里华丽的品霞宫装早已脱下,胡乱搭在描金螺钿衣架上,衬着里衣一片僵冷的素白。殿内死寂,唯有一支燃至尾声的白烛,烛泪堆叠,垂落、凝固,将烛台死死黏在桌面上,投下一片狰狞扭曲的暗影。
自傍晚回宫,她便将自己锁在偏殿。宫人都被屏退,无人敢扰。恐惧如同一窝冰冷的毒蛇,在她五脏六腑里翻腾缠绕。
石氏那剥莲子的动作、那淡漠的语调、那“骨缝虫蚁啃噬”的可怕描述……一遍遍在脑海里复演!
数月前在永和宫回廊下偶遇德妃乌雅氏,那位端庄娴静的德妃是如何拉着自己的手,以姐妹之态软语暗示:“石氏性厉,非久安之辈……妹妹若为将来计……当留些后路……” 又如何亲手递来那小小一方胭脂盒,说是御医秘制的好胭脂,“添了西域养颜奇药……经年累月……容颜长驻……”
那药粉冰寒滑腻,无臭无味,她就那样埋在了毓庆宫暖阁后墙砖下!那盒子是整块的青玉雕成,嵌珐琅彩夔龙,精美异常,石氏那样精敏……她迟早会发现的!
“噗!”一点最后的烛芯猛爆了一下,火苗剧烈摇曳,光暗交错的瞬间,惠妃眼前竟浮现石氏呕出黑血的景象!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承乾宫死寂!惠妃猛地抱紧双臂,浑身抽搐着蜷缩起来,仿佛真有无数虫蚁正从骨髓深处往外钻!寒意从脚心直冲天灵盖!石氏今日在席间,可是特意看了她的翡翠镯子!对!一定是知道了!她早知道了!只是等自己崩溃!像吕后鸩杀赵王前那般,虚情假意地笑着看她走进绝路!
“咚!咚咚!”殿门被急促敲响!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守夜宫女惊恐的呼唤如锥子扎入耳膜!
惠妃如惊弓之鸟般弹起!眼前浮现康熙得知真相后震怒的面容!索额图、石家满门抄斩的下场!石氏那口吐黑血的幻影与赵王如意的惨状重叠,骤然压垮她最后一根心弦!
逃!必须抢在毒发前坦白!
她疯了一样扑向殿门,猛地拉开!门外巡夜太监举着的羊角灯惨白的光兜头照下!
“备辇!”惠妃声音嘶哑如鬼,“即刻去乾清宫!”
面白如纸,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乾清宫西暖阁·夤夜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暖阁内烛火通明,暖融如春。康熙正就着灯下细看一本工部呈的河道淤塞图,眉头深锁。明日要议新闸选址,年羹尧那老货与隆科多又争执不下……思绪被殿外突兀的骚动打断。
“皇上!万死!惠妃娘娘求见!说有……天大的事!”李德全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慌。
康熙目光仍落在图上:“何事不能明日……”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闷响,李德全似乎已被推倒!殿门被猛力撞开!寒风裹着浓烈的脂粉气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汗酸与血腥的浊气猛地灌入!
惠妃几乎是爬进殿内!
发髻松散,金钗斜插在发间摇摇欲坠,品霞色宫装前襟散开,露出底下素白凌乱的中衣。她一路膝行至御前,在金砖地上留下歪斜暗浊的水痕(那是打翻的茶渍?汗?或是……别的?)。原本精心保养的十根指甲根根劈裂,渗出暗红血丝,死死抠着冰凉的砖缝。
“皇上!臣妾有罪!万死之罪!”凄厉的哭声撕裂暖阁死寂!
“惠妃!你……”康熙惊愕起身。
惠妃却如崩溃的堤坝,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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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伏地猛磕!“咚咚咚!”沉闷响声撞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臣妾……受了蒙蔽!被人蛊惑!数月前……有人……有人给了臣妾西域奇药……说是添在胭脂里能使容颜不衰……说是……是埋在石妃娘娘宫室墙根下……便可见奇效……”
她语无伦次,浑身筛糠般抖动,汗水与泪水混合着脸上晕染的花妆,黏腻肮脏地流淌,砸在砖地上洇出深色斑驳:“臣妾无知……该死……将那胭脂盒……埋在……埋在毓庆宫暖阁后墙……红松第三块砖下!”
“埋在那药盒子里的……是蚀骨粉啊!沾玉即渗,碰肤入骨……石妃娘娘每日梳妆更衣……呜呜……”
哭声凄厉刺耳,如同鬼嚎。
“日日累积……不出三载……便会如……如那赵王如意般……呕血而亡啊!皇上!臣妾糊涂!求皇上即刻……即刻派人去挖出来!万不能……万不能让它害了石妃娘娘!”
嘶吼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软倒下去,脸紧贴冰冷金砖,只剩下断续呜咽和剧烈痉挛的脊背。
死寂。
暖阁内静得只有惠妃撕心裂肺的哽咽和蜡烛燃烧的哔剥声。
康熙僵立在御案旁,龙袍广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图卷从他指间滑落,“哗啦”一声滚开在地。那“西域奇药”、“蚀骨粉”、“呕血而亡”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毒牙,狠狠咬进他心中最不可触碰的软肋!一股混杂着震怒、后怕与彻骨冰寒的杀意如同飓风般席卷四肢百骸!
他缓缓抬眼,那目光如深冬雪原最凛冽的冻风,落在地上抖成烂泥的惠妃身上:
“是何人……给你的毒药?”
“臣……臣妾……”惠妃的哭噎猛地呛住,混沌的眼神骤然聚焦,惊恐地望向虚空,嘴唇剧烈嗫嚅,最终却只是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似乎这个名字比砒霜更毒,让她根本无法吐出!
康熙眼中寒光大炽!
“李德全!”
“奴才在!”
“封了永和宫!即刻带人!”皇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碴的金戈,字字砸落,“去毓庆宫!掘地三尺!给朕找出那盒子!”
殿外更深露重,风声呜咽如泣。
东宫·次晨
窗外日色澄明。
石氏正在铜盆前净手,清水中纤细的指尖映着日光,白得如玉,无一丝瑕疵。碧蘅捧着素巾侍立一旁,神色惴惴不安。
“主子……今早承乾宫的瑞珠哭求着见奴婢,说惠妃娘娘昨夜闯宫惊驾……被……被锁在慎刑司暗房……”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说是……牵扯到您……”
石氏动作未停,细细揉搓着指缝,清水被搅起涟漪。
“说是……有人……在咱们暖阁后埋了极歹毒的物件……”碧蘅几乎说不出那个字眼。
石氏终于抬起头,水滴顺着她下颌优美的弧线滑落,坠入盆中,发出清脆声响。她接过碧蘅捧着的素巾,慢条斯理地拭去水珠。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映不出半丝波澜。
“哦。”那声回应轻如柳絮飘落。
她指尖捻着素巾一角,若有所思地拂过窗台上那盆开得正好的蟹爪兰叶片——德妃昨日上午送来的。
叶脉青翠欲滴。
前世……也是这般时节,她曾莫名病倒,缠绵病榻数月,御医束手无策。后来赫舍里族灭,东宫倒台,索额图的密档被抄检……其中赫然记载德妃曾托人购过一味“漠北蚀骨散”……
石氏指尖从叶片上移开,望向窗外满园繁盛的春光,目光似穿过时间迷雾,落在那遥远前世一口呕出的黑血上。
“昨夜梦里……似乎是惠妃?”她语气带着一点飘忽的不确定,仿佛在辨认一件久远且模糊的旧物,随即又归于一片慵懒的淡漠,“记不清了。”
素巾被她随手搭回碧蘅臂弯。
“西府海棠开得盛,”她转身向内室走去,裙裾拂过光洁地面,“备些料子裁软垫吧,春日风硬,廊下总冻腿。”
窗外鸟雀啁啾,新绿浸透。
唯有一墙之隔的毓庆宫暖阁后墙,第三块红松砖已被起出,地下深埋的青玉珐琅胭脂盒,正被李德全用三层厚棉布小心翼翼包裹。其上隐约可见的双盘夔龙纹饰,扭曲狰狞,如索命冤魂。远处宫墙深处,慎刑司幽暗牢房深处,似有断续凄惨的呜咽声,被风扯碎,飘散在煌煌春阳之下。
28. 书海托鸿志,段牍充栋梁
慎刑司的拷问声尚未散尽,紫禁城的春风已吹开了满园海棠。石氏倚在窗边,指尖捻着一根新得的绣线——那是用惠妃那对翡翠镯子熔了重铸的针。阳光透过薄纱,将线影投在案几上那本《乐府诗集》上,恰好遮住了"白头吟"三个字。
武英殿·仲春议政
晨光透过高窗洒落在金砖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康熙端坐于蟠龙御座,手中把玩着一方和田玉镇纸。殿内檀香袅袅,文武重臣分列两侧,肃穆无声。
"朕欲修一部集古今之大成的类书,"康熙声音沉缓,"上承《永乐大典》之志,下启千秋文脉。诸位爱卿,可有人选举荐?"
殿内霎时一静。这等浩大工程,非但需博览群书的学问,更要统筹全局的才干。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三阿哥胤祉——这位以文采著称的皇子正襟危坐,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就在胤祉即将出列自荐的刹那——
"儿臣举荐三弟!"
清朗的声音如裂帛般响起。太子胤礽一袭杏黄团龙常服,竟抢先一步出列!他面带诚挚,言辞恳切:"三弟博闻强识,古今无双!《佩文韵府》校勘精良,《渊鉴类函》补遗得当,此等编书盛事,非他莫属!"
满殿哗然!
胤祉僵在原地,眼中惊疑不定。太子何时这般热心举荐过兄弟?莫不是……有诈?
康熙也略显诧异,冕旒珠串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保成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胤礽拱手,眼中闪烁着近乎天真的热忱,"三弟治学严谨,儿臣每每拜读其作,只觉字字珠玑。若得他主持修书,必成千古盛事!"顿了顿,又补充道,"儿臣愿将东宫藏书尽数献出,助三弟一臂之力。"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连几位翰林老臣都频频颔首。胤祉心中疑虑渐消,虚荣心如春草疯长——太子这是认输了?承认自己文采不如?
"儿臣……"胤祉终于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愿竭驽钝,不负圣望!"
康熙欣慰点头:"既如此,便由胤祉总领《古今图书集成》编纂事宜。太子既如此热心,东宫也出些人手协助。"
"儿臣遵旨!"兄弟二人异口同声。
胤礽退回班列时,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袖中铜钱无声翻转,在掌心烙下微凉的印痕。
东宫书房·三日后
"主子爷,都在这儿了。"何玉柱捧着一摞装帧粗劣的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
胤礽懒洋洋地翻看着。这些是他命人从市井搜罗来的杂书:《笑林广记》、《江湖俚曲集》、《秦淮花榜》……甚至还有几本手抄的荤段子集,纸页都翻得卷了边。
"识字的有几个?"他头也不抬地问。
"回主子,除了奴才,还有四个粗使太监略通文墨,两个陪读小官。"
"够用了。"胤礽随手丢开一本《俏皮话大全》,"让他们把这些誊抄成正经册页,就按……"他想了想,"按《太平广记》的格式来。"
何玉柱瞪大眼睛:"主子,这、这些可都是......"
"是什么?"胤礽抬眼,目光清凌凌的如秋水,"不都是民间智慧么?《集成》既要包罗万象,这些市井俚俗,不正是''古今之成''?"
铜钱在指间一转,发出清脆的"叮"声。
"记得分门别类,"他漫不经心地补充,"笑话归''谐谑'',曲子归''乐律'',那些个......"指尖点了点最底下那本脏兮兮的手抄本,"归''稗说''。"
何玉柱咽了口唾沫,躬身退下。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麻雀在檐下叽喳,啄食着昨日太子喂剩的糕饼渣。
武英殿修书处·三个月后
烛泪堆叠如小山。
胤祉伏在案前,眼下一片青黑。面前摊开的《集成·经部》校样上朱墨纵横,几乎看不出原貌。三个月来,他几乎住在了修书处,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连最爱的茶道都搁置了。
"王爷,东宫又送资料来了。"书吏捧着厚厚一摞册子进来。
胤祉头也不抬:"放着吧。"自从太子"慷慨"献书,东宫隔三差五就送来所谓"珍本",尽是些鸡零狗碎的杂书。起初他还逐页审阅,后来实在精力不济,只略翻翻就命人归入库中。
书吏将册子放入"稗说类"木箱,最上面那本《燕京杂俎》的扉页微微翘起,隐约可见"金莲三寸"几个香艳字眼。
半年后·乾清宫
康熙眉头紧锁,手中《集成·谐谑部》的校样上赫然写着:
"一秀才阳痿,求医于道观。道士曰:''且观此药。''取阳起石、肉苁蓉、枸杞等,俱寻常物。末了添一味''远志''。秀才问故,道士笑曰:''非此药能壮阳,是教兄台把那活儿放远些,莫整日惦记。''"
"这......"康熙指尖发颤,又翻一页:
"老翁续弦,合卺夜疲不能兴。新妇嗔曰:''早知嫁个不中用的,不如当初跟了卖油郎。''翁惭,次日购油一担,夜叩妇门曰:''娘子,卖油的来了!''"
"砰!"康熙猛地合上册子,额角青筋暴起:"胤祉呢?"
李德全战战兢兢:"三阿哥累得咯血,太医刚施了针......"
康熙深吸一口气,又翻开《稗说部》,只见:
"嘉靖间,秦淮名妓苏小小夜泊瓜洲,有士子慕名求见。小小隔帘曰:''闻君善对,妾出上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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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得上方见。''遂吟:''瓜洲诸瓜,无有西瓜只菜瓜。''士子苦思不得,竟投江而去。后人有诗叹曰:''一联逼死风流客,千古瓜洲水尚腥。''"
这哪里是什么《古今图书集成》?分明是市井荤段子大杂烩!
"传太子!"康熙声音如冰。
东宫·同日
胤礽正在逗弄金丝虎,闻言头也不抬:"皇阿玛必是见三弟呕心沥血,心疼了。"他挠着猫咪下巴,轻笑一声,"孤早说过,三弟太过认真,不懂张弛之道。"
何玉柱急得冒汗:"主子,那些册子......"
"册子怎么了?"胤礽一脸无辜,"不都是民间智慧么?《诗经》里还有''舒而脱脱兮''呢,三弟编书时怎不知去芜存菁?"
他将猫儿放下,拍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备轿吧,莫让皇阿玛久等。"
金丝虎窜上窗台,尾巴扫翻了案头一册《笑林广记》,书页哗啦啦翻动,露出"翰林院编修夜宿勾栏"的香艳标题,墨迹犹新。
乾清宫西暖阁
康熙面色阴沉如铁,面前摊开的"秽册"与胤礽无辜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这些......"康熙指着书上不堪入目的段落,"就是你所谓的''东宫珍藏''?"
胤礽眨了眨眼:"儿臣不通文墨,只道修书当兼容并蓄。这些册子都是底下人搜集的,儿臣想着......"他声音渐低,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窘迫,"总归是民间真貌。"
"三弟他......"康熙刚要发作,却见太子眼圈微红,"三弟可还好?都是儿臣不好,早知他这般较真,该劝他多歇歇的。"
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康熙一时语塞。细想来,太子确实只是"热心"献书,编纂不力确是胤祉之过。再看太子满脸关切,倒显得自己多疑了。
"罢了,"康熙疲惫地摆手,"你且退下吧。"
胤礽恭敬退出,转身时唇角微扬。廊下春光正好,远处太医正捧着药箱匆匆赶往三阿哥府——那里面装的,不知是治咯血的良药,还是医脸面的膏方。
三日后·武英殿
《古今图书集成》的编纂暂缓。胤祉病榻前堆满了被朱笔圈出的"秽册",每一处红圈都像一记耳光,抽得他眼前发黑。
"王爷保重,"幕僚低声劝慰,"太子必是......"
"闭嘴!"胤祉嘶吼,喉间又涌上一股腥甜。他早该想到的!太子那般"热心",怎会安好心?如今自己累得呕血,名声却与这些荤段子绑在了一起,成了满朝笑柄!
窗外春光明媚,几只麻雀在檐下叽喳,啄食着不知谁撒的糕饼渣。那碎屑簌簌落下,像极了被撕碎的圣贤书页。
29. 银球乱滚,国库虚胖
《古今图书集成》的荤段子风波尚未平息,武英殿的墨香里还掺着胤祉咯血后的铁锈味。石氏倚在东宫廊下,指尖捻着一枚新得的银针——那是用老三送来的赔罪礼熔了重铸的。阳光穿过针眼,在地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像极了散落的铜钱。
东宫库房·初夏
梅雨季的潮气渗入库房,铜钱串上已泛起斑驳绿锈。碧蘅捧着账册,眉头拧成了结:"娘娘,这个月份例银子又混了成色,碎银七十三两二钱,制钱四千六百文,还有江西新铸的银角子……清点起来实在费工夫。"
石氏扫了眼满地狼藉。散碎银块在青砖地上泛着冷光,制钱串七零八落,新送来的银角子边缘锐利,险些划破碧蘅点验的手指。库房角落,几个小太监正满头大汗地称重,秤杆高低不平,活像在玩跷跷板。
麻烦。石氏指尖的银针转了个圈,忽然定住。她目光落在廊下那口熬药用的铜炉上——炉火正旺,药香混着水汽翻滚。
"都熔了。"她突然道。
"啊?"碧蘅愣住。
石氏已走向铜炉,袖中银针划过炉膛,溅起几点火星:"备模子,要圆的。"
三日后的东宫
晨曦微露,薄雾未散。东宫庭院里传来阵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间或夹杂着欢快的笑闹。
"接着!"
"这边!"
"哎哟!"
康熙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小太监正在青砖地上踢着几个明晃晃的金属球。那球有拳头大小,银白中泛着铅灰,滚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道流丽的弧线。
"这是......"
何玉柱小跑着迎上来:"万岁爷吉祥!太子妃新制的玩意儿,说是......呃......清点方便。"
康熙走近细看,才发现那些球体表面凹凸不平,隐约可见浇铸时的流动纹路。一个球滚到脚边,他俯身拾起——入手沉甸甸的,比看上去重得多。
"银子?"
"回皇上,"何玉柱咽了口唾沫,"是份例银熔的。太子妃说散碎银子点数麻烦,不如熔成球,数个数就成。"
康熙眉头一跳。这球明显掺了铅,但表面那层银亮确实晃眼。他掂了掂分量,随手抛给李德全:"去,称称。"
户部银库·同日午时
年轻的户部主事张廷璐盯着秤杆,眼睛瞪得溜圆。面前堆着刚从东宫运来的二十三个银球,个个浑圆沉重。
"如何?"康熙呷着茶问。
"回皇上,"张廷璐声音发颤,"按成色折算,合库平银一千二百八十七两四钱......"他擦了擦汗,"比东宫这三年账面份例总额还多出......三百余两。"
"什么?"康熙茶盏一顿。
张廷璐激动地展开算稿:"臣反复验算,这些银球虽掺了铅芯,但表层纯银极厚。且铸造紧密,比散碎银两少了火耗折损......"他越说越兴奋,"若推广此法,或可岁省熔铸折损数十万两!"
康熙狐疑地看向李德全。老太监低声道:"太子妃确实整日带着宫人踢球玩儿,说是......省了称重记账的工夫。"
窗外传来阵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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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几个小太监又在庭中踢起了银球。那球滚过金砖地的声响清脆悦耳,在户部官员听来,竟如闻仙乐。
乾清宫西暖阁
胤礽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新铸的小银球。球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猫头,活像金丝虎的鬼脸。
"保成,"康熙审视着儿子,"这熔银成球的主意......"
"儿臣不知。"胤礽一脸无辜,"太子妃嫌数铜钱吵得慌。"
康熙眯起眼:"张廷璐说此法可省火耗。"
"哦?"胤礽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改日让他给猫宁别苑也铸几个,那群野猫最近爱追着球跑。"
康熙哑然。他看着儿子漫不经心地抛接银球,忽然想起上月两江总督奏报——江南市面银钱流通骤增,商贾交易活跃。莫非......真与这"银球法"有关?
"你可知,"康熙缓缓道,"如今朝野都在传,说你夫妇革新了理财之法?"
银球"咚"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胤礽弯腰去捡,声音闷闷的:"儿臣只知这球踢着挺响。"
三个月后·户部奏报
"仰赖皇上圣明,推行''银球法''以来,各省解送库平银减少火耗折损计三十九万七千八百两有奇......"
康熙听着奏报,目光落在龙案一角——那里摆着个新铸的鎏金银球,刻着"国泰民安"四个字。球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得他眼前发花。
殿外传来阵阵嬉闹。几个小太监又在踢球,银球滚过金砖地的声响,与户部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奇妙地融为一体。
30. 刑堂张黄榜,罪官踏破门
银球滚动的清脆声响尚未从户部官员耳畔散去,朝堂上又掀起新的波澜。两江总督八百里加急奏报:江宁织造亏空白银八十万两,牵连州县官员数十人!康熙震怒,朱笔一挥,将此案交太子"挂帅"彻查。胤礽站在乾清宫玉阶下,看着那份沉甸甸的奏折被李德全捧到眼前,纸面上朱砂批红的"太子亲审"四字,艳得刺目。
刑部衙门·晨光初露
青灰砖墙上新贴的告示在晨风中微微颤动。黄纸黑字,大得吓人,三丈外都看得分明:
"贪污受贿,主动自首者"
"一律不问罪责,当场赏纹银十两!"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太子宝印,朱砂未干,在朝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刑部尚书隆科多盯着这张荒诞的告示,山羊胡抖得像风中的枯草。他昨夜接到太子手谕时还当是玩笑,今早却见衙役真抬了十口装满银锭的大箱子摆在堂前!白银在晨光中堆成小山,刺得他眼珠生疼。
"大人!"书吏慌慌张张跑来,"衙门外聚了好多人!"
隆科多疾步出门,差点被眼前的景象惊掉下巴——衙前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有穿补服的,有着短打的,甚至还有拎着菜篮的老妇!所有人眼睛都直勾勾盯着那十口银箱,活像饿狼见了肉。
"太子爷到——!"
尖细的唱名声中,胤礽懒洋洋地从轿中钻出。他今日破天荒穿了杏黄团龙朝服,却连玉带都系得松松垮垮,活像临时套上的戏装。百姓们哗啦啦跪倒一片,有胆大的偷眼瞧去,只见这位太子爷随手抓了把银锭在掌心掂着玩,叮当声清脆悦耳。
"开始吧。"胤礽打了个哈欠,往太师椅上一瘫,"挨个来,自首的领银子,不自首的......"他眯眼扫过人群,"也领银子。"
人群轰然炸开!
"小人自首!去岁收过盐商二两银子!"
"下官有罪!挪用驿站经费买过一匹缎子!"
"民妇......民妇给衙役塞过一篮鸡蛋!"
声浪几乎掀翻衙门屋顶。隆科多胡子都气歪了——这哪是查案?分明是市集撒钱!
"殿下!"他急得跺脚,"江宁案涉银八十万两,这些鸡毛蒜皮......"
"嗯?"胤礽斜眼瞥他,"隆大人是嫌十两太少?那二十两?"
"不是......"
"三十两?"
隆科多差点咬到舌头。眼见太子真要加价,他慌忙示意衙役开始登记。顷刻间,十张书案前排起长龙,每个自首者都捧着热乎乎的银子欢天喜地离去。不到晌午,银箱已空了三口!
江宁府·暗室
烛火摇曳,映着几张惨白的脸。江宁织造郎中曹寅攥着刚到的密信,手指抖得纸页哗哗作响。
"太子疯了?"江西布政使声音尖得变调,"自首领赏?这是要......"
"瓦解人心!"按察使一拳砸在桌上,"那些小吏为十两银子就能卖祖宗!如今江宁府各衙门怕是已经......"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曹寅掀帘一看,魂飞魄散——府衙前竟也贴了黄榜!十几个书办正挤在告示前指指点点,其中两个已经往刑房方向跑去!
"快!"曹寅猛地转身,"把账册......"
"大人!"心腹连滚带爬冲进来,"库房刘管事自首了!带着三本私账!"
烛火"噗"地熄灭,黑暗中传来瓷器坠地的脆响。
刑部大牢·三日后的深夜
火把将甬道照得通明。康熙在隆科多引领下穿过牢房,每走一步脸色就阴沉一分。两侧栅栏里挤满了人,有穿官服的,有着短褐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绸缎的商贾。诡异的是,这些人非但不哭不闹,反而个个捧着白花花的银锭,像捧着祖宗牌位般虔诚。
"这些都是......"康熙声音发涩。
"回皇上,"隆科多擦着汗,"都是自首的。三日来共收押一千四百余人,发出去赏银......"他咽了口唾沫,"两万八千两。"
康熙脚步一顿。前方牢房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县丞正借着铁窗透入的月光数银子:"一五一十......咦?怎么少了一两?"老头急得直拍栅栏:"差爷!太子爷答应给十两的!少了一两啊!"
"闭嘴!"隔壁牢房的年轻胥吏骂道,"老子才领了八两!找谁说理去?"
康熙额角青筋直跳。他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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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隆科多:"太子呢?"
"在......在后堂睡觉。"隆科多声音越来越小,"说是连发三日银子,乏了......"
刑部后堂
烛泪堆了半尺高。胤礽四仰八叉地躺在藤椅上,鼾声轻浅。案头堆着小山般的供状,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应天府仓大使赵德柱自首,承认贪污漕粮折银六两八钱,今自愿退还赃银并领赏十两,画押为证。"
康熙轻轻抽出一本供词册,随手翻开:
"万历四十六年县衙修缮,多报杉木十根......"
"康熙二十三年隐匿田赋三亩二分......"
"去岁重阳节收受屠户猪蹄两只......"
蝇头小案堆积如山,却独独不见那八十万两的影子。康熙正欲发作,忽见胤礽袖中滑落一张纸条。拾起一看,是李卫的密报:"曹寅已遣心腹焚毁三处秘账,然刘管事携私账自首,内载历年分赃细目......"
鼾声忽然停了。胤礽揉着眼坐起,见是康熙,懒懒地拱了拱手:"皇阿玛来了?儿臣正梦见发银子呢。"
"保成!"康熙抖着那张纸条,"你这是......"
"哦,"胤礽瞥了眼,"刘管事啊。他嫌十两太少,哭求加到二十两,儿臣困得很,就准了。"
康熙气得眼前发黑:"朕是问江宁大案!八十万两白银!"
"在查了在查了。"胤礽打着哈欠指向那堆供状,"这不都在这么?曹寅贪墨,总要经手的人吧?经手的人如今都在牢里哭着要补银子呢。"他忽然笑起来,"听说曹府昨夜走了水?烧的恰是账房?"
康熙一怔。他忽然意识到,这看似荒唐的自首赏银,竟像一把钝刀,生生剜去了贪腐体系的血肉!那些为十两银子就争先恐后卖主的小吏,那些被逼得焚账灭迹的巨贪......
"你早知会如此?"
胤礽已经又瘫回藤椅,闭着眼摸到茶盏抿了一口:"儿臣只是嫌查案麻烦。"他指了指空荡荡的银箱,"您看,花两万八,省了八十万,多划算。"
窗外传来更鼓声,惊起檐下栖鸦。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散落的银锭。
31. 黄患迫京畿,妄语点能臣
刑部衙门前自首领赏的人潮还未散去,裹着黄河水腥气的八百里加急已如裹挟泥沙的浊浪,狠狠拍上乾清宫玉阶。河南武陟、山东东明,数十处险情塘报堆叠在蟠龙御案,朱红的“溃决在即”字迹刺得康熙眼底灼痛。殿宇高深,藻井彩绘在弥漫的沉闷空气里也失了颜色,唯闻阶下争辩声浪冲撞回旋:
“非堵不可!加高三丈堤防!征发民夫十万!” 工部尚书佟国维须发戟张,一掌拍向舆图上翻滚的黄河龙形,金钮顶戴震得嗡鸣。
“征十万?粮秣从何来?堵了这处,彼处又溃!疲民伤财!” 户部尚书马齐抖着手中算册,册页上墨迹淋漓的数字如垂死挣扎的墨蝇,“当疏!效禹王故智,山东新开引河三道——”
“三道?” 佟国维嗤笑,指关节敲着河南段悬河图,“此地河床高过开封城墙!你如何疏?疏向紫禁城么?!”
唾沫星子横飞,几乎溅到御前金砖。康熙指节扣着冰冷鎏金龙首扶手,额角青筋隐现。目光穿透冕旒珠串的间隙,扫过阶下或焦躁、或愤懑、或畏缩的文武重臣,最终落在大殿西侧角落——
胤礽半歪在蟠龙柱下的锦墩上。杏黄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一线素白里衬。他指尖夹着一片不知从哪盆绿植上薅下来的肥厚叶子,正对着穹顶天光细细端详叶片脉络。廷议的滔天声浪撞到他耳中,只化作一片混沌嗡鸣。眼皮耷拉着,密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灰影。案头一盏残茶凉透,凝着油亮光圈。
“保成!” 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刺破喧嚣。满殿目光瞬间聚焦角落。
胤礽一个激灵,手中叶子飘落。他茫然抬眼,视线迟钝地划过殿心巨大的黄河汛图——泥黄线条虬曲狰狞,标注险段的朱砂标记如同溃烂的伤口脓血,从河南武陟一路蜿蜒迸裂至山东东明,仿佛随时要冲破薄绢、带着腥风浊浪席卷整座金殿。堵?疏?都像无底窟窿,欲壑难填。
烦。胸腔里弥漫起沉甸甸的厌憎。这争吵如同夏日蝇群,挥之不去。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掠过舆图边缘…扫过关隘…停在东北角一处方正厚重的满文标识上——“Mukden”。盛京(沈阳)。太祖龙兴之地。松涛雪原,白山黑水。远离这污浊洪流,聒噪朝堂,无边无尽的责任……
“儿臣以为……” 胤礽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声音带着久未开腔的微哑和一丝奇异的飘忽。他抬手指了指舆图边缘那个象征关外王气的标记,指尖在空中随意划了个半圆,仿佛掸落尘埃,“堵也堵不完,疏也疏不好……啧。”
朝堂落针可闻。群臣屏息,唯闻烛火哔剥。连佟国维脸上激昂的涨红都僵在当处。
胤礽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轻飘飘,却砸得金殿嗡嗡作响:
“索性学老祖宗,拔营起驾——迁都,回关外盛京清净!”
轰——!
死寂之后是惊雷!
“天——!” 文渊阁老学士一声惊呼未出,眼白上翻,直挺挺向后软倒,被身后侍郎慌乱扶住!
“荒…荒诞绝伦!” 佟国维脸胀成酱紫,喉咙咯咯作响,手中象牙笏板“啪嚓”一声竟被生生捏断!
马齐面如死灰,胡须乱抖,指着胤礽的手指痉挛般颤抖,竟吐不出完整字句。迁都!自顺治帝马蹄踏入这紫禁城,百战浴血定鼎中原,此为万世不移之基!动摇国本!亡国之言!
康熙瞳孔骤然缩紧,冕旒玉珠在他眼前晃动成一片冰冷的光晕!一股凛冽如西伯利亚冻原的寒气从他胸腔深处炸开,席卷四肢百骸!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几乎要捏碎那冰冷的鎏金龙首!
就在雷霆震怒即将决堤的刹那——
“皇上!!!”
一道嘶哑凄厉如濒死夜枭的呐喊撕裂金殿!御阶前东侧末尾角落,一个瘦骨伶仃的身影猛地撞开前面呆若木鸡的同僚扑跪而出!
噗通!
枯瘦膝盖砸在金砖上的闷响令人牙酸。那人一身浆洗得发白、肘部磨出经纬的五品鹭鸶补服,仿佛一阵疾风就能吹倒。他却不管不顾,以额抢地,在御阶前硬生生膝行丈余!花白稀疏的发辫在剧烈的动作中彻底散开,沾满尘土,卑微如草芥,脊背却弓起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臣!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郭琇!斗胆死谏!” 他猛地抬起头!一张布满风霜沟壑的枯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如同被地心熔岩点亮的炭块!涕泪糊了一脸,也冲刷不掉眼中那几乎烧穿朝堂昏暗的巨大悲愤与灼热渴望!
“我大清国运正隆!岂可轻言迁都!黄河非不可治!臣!愿以九族性命为质!只求陛下一息!!”
满殿死寂被这裂帛般的吼声彻底碾碎!
康熙即将出口的呵斥硬生生噎在喉头。阶下那五品小官瘦弱的身躯因极度激动剧烈颤抖,像狂风中的残烛,却死死举起一卷物事——不是奏疏,而是一幅卷边泛黄、磨损得近乎破烂的手绘绢图!那绢图沉重异常,仿佛浸透了黄河的水汽、泥沙与心血。
郭琇根本不等御座回音,颤抖枯爪猛地一抖!
“哗啦——!”
一幅奇绝的河图在御阶前、满朝文武的瞪视下悍然铺展!
图上并非寻常笔意山水,而是用极精细的墨线,勾勒出蜿蜒黄河每一处曲折险隘。不同笔触标识分明:遥堤、缕堤、格堤层次分明如骨骼脉络;引河、减水坝、水闸星罗棋布如兵家阵图;淤土肥沃处以朱笔勾画阡陌,标记“退耕还湖”;泄洪区广袤洼地点以淡蓝水晕,标注“蓄洪泽民”……更骇人的是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爬满每一处山川城池缝隙——“祥符七里堡段,沙土占比三成七,筑堤须深埋柳笆骨七层”;“徐州段河床高三丈五尺九寸,引河开口斜度廿二度最佳”;“征发开封、大名两地民夫三万七千名,日支粮秣七钱,需白米……”
工部尚书佟国维离得近,只扫了一眼图上某处精妙水闸结构下标注的“每日耗料三百五十六方七斗”的数字,瞳孔骤然放大,脸色煞白如金纸!
“束水攻沙!水行堤束,沙涤河深!”郭琇嘶吼着,枯槁手指因用力而扭曲,却精准点在图上一处由数道水闸组成的复杂枢纽,“在此处扼其咽喉,分水入引河以杀其势!遥堤高筑逼溜急行,借水刷沙!”他指尖划过下游泄洪区,声音因激越而破音,“疏浚非弃地!此为泄洪之腹地!水至则蓄,水退淤平,沃土良田自生!”最后重重戳在朱笔圈出的“高风险区”,“此等险地强留生民,是喂河伯也!徙!赐新地,免赋税,使其耕于高地!河安,则民安!”
字字如金石掷地,砸得满殿只有他嘶哑的喘息和图纸抖动的哗响。十二年的徒步踏勘,七次险死还生,无数个夤夜孤灯下的演算推敲,化为这绢上惊心动魄的棋局!数据详实,逻辑严谨,步步为营,将一条奔涌狂暴的孽龙置于无形的樊笼棋局!
康熙已不知不觉立起身!龙袍广袖垂落,他竟一步踏下御阶,蹲身在那幅几乎铺满丈许地面的绢图前!指尖抚过一处标注“需柳木十万束”的堤段,墨迹已渗入绢丝,旁边还细列开封府周边柳林分布与砍伐路径!这哪里是图画?这分明是浸透血汗的治河百科全书!
“陛下!此法人地两宜!非异想天开!”郭琇额头已磕得青紫,血迹混着尘土糊在眉头,声音带了泣血般的沙哑,“臣七次徒步九省河段!康熙二十八年的《分黄导淮疏》、三十二年的《中河减水坝议》……这些呈上去的条陈……都被束之高阁啊!”他猛地抬头,浑浊老泪终于滚落,视线却如烧红的铁钩,死死勾向面如死灰的佟国维,“只因……动了他人的金元!”
佟国维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骨髓,踉跄退后一步,撞倒了身后的景泰蓝花瓶!瓷器破碎声刺耳。
一片碎瓷溅到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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礽脚边。他不知何时已凑到图前,好奇地用脚尖拨了拨那片锐利的瓷片,又伸指在图上某处极深阔的泄洪洼地戳了戳:“这儿……挖深点,多装些水,是不是更省心?”
郭琇的悲愤瞬间凝固!继而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他膝行一步,如同饥渴旅人忽见甘泉:“殿下慧眼!臣正欲建言扩此‘清渊池’至倍深!然所虑者,迁移洼地近八千户丁口……”
“移啊!”胤礽一脸理所当然的懒散,挥挥手,袖中飘出一缕淡淡的青草香气(方才捏过的叶子味),“一人给个十两八两……让他们找别处蹲着去?省得整日打饥荒。”
康熙眉锋剧跳!可郭琇却如醍醐灌顶!他竟忘了泣告,直勾勾瞪着胤礽:“十……十两?一人?”
“刑部衙门那边,”胤礽朝殿外努努嘴,“领赏的箱子快空了。你这八千户……找户部调库存?”
“妙!大妙!”郭琇猛地以掌击地,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倏地转头,抓起怀中秃笔,竟不顾御前失仪,就着染血的额头,在那洼地旁的空隙狂草批注:“徙民经费:参照太子赏银例,户部统筹支应,每丁十两!钦此—— ?!” 最后一笔颤抖着悬停,墨滴“啪嗒”落在绢上,晕开一点深痕。他这才恍然自己竟妄书“钦此”!吓得笔都掉了。
康熙注视着那点晕开的墨迹,又看了看胤礽那张写满“与我何干”的脸,再看向金殿柱影里佟国维等人惨败灰败的面色,心中滔天怒火竟如遇上寒潮般瞬间冻结、沉淀,最终化作一股极其复杂、冰火交织的情绪。一句荒诞疯语,竟似天外陨石砸破死水,炸出的并非沉沙,而是真金!
他缓缓直起身,伟岸身影在金殿煌煌灯火下投下沉重威严的剪影。
“工部都水司主事郭琇。”
声音不高,却在死寂大殿激起金石般的回响。
郭琇身体一颤,俯伏于地,等待着滔天巨浪的裁决或碾轧。
“即日擢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加河道总督衔,持金牌令箭,总理豫、鲁、皖三省河务!所呈《束水攻沙全河方略》,着即行刊印颁行,以为工部河防定制!”
一字一句,如重石砸落金砖。擢升数阶!位同封疆!总理河务!定制刊行!
郭琇呆滞片刻,猛地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啕!十二年的心血,十二年的冷眼与屈辱,在这一刻化作撕心裂肺的宣泄!额头重重磕下:
“臣…郭琇……领旨谢恩!!!——”
额上的血与泪混着金砖上的尘土,在他面前凝成一团乌黑的泥泞。那泥泞深处,倒映着殿外倾盆骤雨停歇后,从厚重云层裂缝中骤然泼洒而下的第一道万丈金光!
胤礽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揉着困倦的眼向外走,衣袂带起的微风拂过郭琇散落在地、沾满血泥的枯发:“盛京……夏天真不热啊……”
话音未落,郭琇竟猛地直起身,对着胤礽远去的背影,“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个都沉重闷响!
“殿下今日金石之言!点醒郭某愚钝——治河如国!若无破釜沉舟、另辟蹊径之魄力!焉克其功!殿下再造之恩!” 他嘶喊着,涕泪纵横。
胤礽被惊得后退半步,摆手如同驱赶恼人的蚊蝇:“本宫嫌吵!就想耳根清净!” 逃也似的快步没入殿外廊柱阴影中,将身后那交织着雷霆雨露与一叩三叹的金殿风云彻底隔绝。
郭琇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霍然起身!破烂官袍被风灌满,竟似一面猎猎飘扬的残旗!他不再看任何人,俯身珍重卷起那幅沾着他血泪与胤礽“移民十两”朱批的《束水攻沙全河方略》,如同卷起千军万马的符节旌旗,大步流星踏出金殿!
那背影撞破殿外尚存的最后一丝阴霾与水汽,跨入那片初露的天光之中。日光刺眼,将他脚下拖曳的长影笔直楔入紫禁城漫长的甬道尽头,通往那九曲黄河浪淘沙的激荡未来。
32. 起居注翻新页,秘录巧成春
黄河浊浪的余波似仍在金殿梁柱间震荡,郭琇那套详尽的河防方略被连夜刊印发往三省之时,胤礽早已躲回东宫深处。连日的朝堂喧嚣耗尽了最后一丝耐性,此刻他只想埋在锦被里,听着廊下猫群的呼噜沉入黑甜之乡。可乾清宫的传旨太监来得比晨露还早,将一箱沉重如铁的《起居注册》抬进书房时,胤礽盯着那漆皮剥落处露出的霉湿纸角,只觉得新换的杏绫寝衣都浸了股子腐朽的寒气。
乾清宫西暖阁·隔日晨
康熙盘膝坐在南窗炕上,漫不经心地捻着碧玺佛珠。手边炕几摊着几本装帧精良的《起居注册》,明黄绫面,纸墨沉厚,全是翰林院学士们工楷抄录的御前进退实录,字字端正得像一排列队的泥俑。
“皇上日讲《大学衍义》……”
“上御乾清门视朝……”
“未时三刻,幸承乾宫……”
墨字堆叠,行文干瘪刻板,读不出半分生气。康熙眉头微蹙。幼时顽劣,倒觉这类文字拘人。如今身为九五之尊,回看自己帝王生涯被这般一丝不苟又味同嚼蜡地记录存档,反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李德全,”他指尖点了点册子,“命敬事房将那未誊录的原档取些来,让太子……润色一番,添些活气。”
“润色?”李德全愕然。
康熙抿了口温吞的茶,眼底掠过一丝探究:“朕想看看……保成笔下的朕,是什么模样。”
东宫书房·午后死寂
铜炉里冷香灰烬堆叠如冢。胤礽支着下颌,对半箱摊开的原始《敬事房起居注档》发呆。纸页泛黄卷边,墨迹深浅不一,是当值太监用潦草的字迹匆忙记下的:
“四月十九,卯正,上起,进参汤半盏。”
“辰初三刻,御文华殿,大学士王掞讲《易经·泰卦》。”
“未时正,幸承乾宫,驻跸两时辰……”
…………
流水账般的字句爬满纸页,充斥着“起”、“进”、“幸”、“驻”这类僵硬的字眼,枯燥得如同嚼干了汁液的甘蔗渣。更有甚者,某些关键处显然为了避讳或遗漏,墨迹洇开成大团刺眼的空白。
胤礽捏起页脚抖了抖,纸页簌簌作响,空气里弥散开经年累月的陈腐气息,混着库房深处特有的甜腻霉味。烦。他指尖无意识地捻过墨痕干涩处,硌在指纹上的凸凹感令人心生厌恶。添“活气”?难道要将“未时正,幸承乾宫”后边添上“帝甚悦,连饮三杯碧螺春”?或是“驻跸两时辰”后面细注“榻上锦褥揉皱几分”?父皇究竟是试探,还是真想看点不穿衣服的戏?
目光扫过书案另一头。那是本摊开的市井杂书,扉页粗俗艳丽——《春宵秘戏图考》。昨日何玉柱清理猫窝时扫出来的玩意儿,页边卷着,画的是前明仇十洲风格工笔人物,男女衣着华丽,动作却纠缠旖旎,构图藏露精巧,只笔端流转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淫靡气息。胤礽当时只随手一翻便丢开了,嫌那人物面目模糊,不如廊下野猫打架的毛爪子生动。
此刻,那本俗艳的册子摊开的页面上,一双欲遮还露的绣鞋踩在落花之上,几根勾连的春笋般纤秀脚趾透过半透的罗袜隐隐现形……
一丝奇异的火花闪过胤礽混沌的脑海。
他忽地坐直了些。
烦躁的指尖抓起笔,却没有去蘸墨洗里研好的贡品松烟墨。反而探向砚匣旁那盒康熙新赐的“孔雀石青”矿料——一种研磨出的湖蓝色粉末,掺胶后色泽明艳异常。又拈起另一支勾线小狼毫,在清水瓷盂中蘸了蘸。
未时正,幸承乾宫。
纸页粗糙,墨迹旁留了大片空白。胤礽眯起眼,笔下尖毫轻若游丝地掠过纸面。几点流畅如春蚕吐丝的墨线在空白处蜿蜒铺开,勾出太湖石一角飞檐半角,依稀是承乾宫暖阁的窗棂。窗框模糊,仅以细劲的笔意框定出两道人影——影影绰绰,面目不显,唯衣衫褶皱被湖青料大胆勾勒。那高些的身影龙袍微敞,斜倚窗边,手执一卷书册;稍矮的身影罗带低垂,捧一盏茶盅,纤指与茶托形成微妙的张力。画中两人并未纠缠,甚至衣衫完整,但身影间流荡的空气仿佛被窗格切割的日光灼烤得粘稠,那杯悬停递至的茶盅,书卷无意垂落的几页,都在无声暗示一触即燃的春昼闲寂。
一蹴而就,几笔就勾勒出了意犹未尽的味道。胤礽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到下一条干瘪记录:
“申初,上览李光地奏折。”
笔尖蘸了稍浓的孔雀青。依旧是潦草文字旁的留白。几道遒劲顿挫的线条旋起:蟠龙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奏折压住镇纸,一柄放大镜随意搁在一旁。案头堆叠的奏折山被巧妙简化成凌乱的几何墨块。最妙的是角落一只蜷着呼呼大睡的长毛狸花猫(形似金丝虎),猫尾恰巧扫过奏折末端朱批处,与“准奏”二字若即若离!画中不见帝王面容,唯有那只懒洋洋的猫和纷乱案牍将“览奏折”的重压消解得一干二净。
画完这两幅,胤礽仿佛找到了消遣这苦差事的唯一出口。接下来的笔更快,也更大胆。
“五月初三,命张英等选翰林入值南书房。”
空白处被一丛兰草占据,草叶扶疏,花苞微绽。草尖却指向下方寥寥几笔勾出的三个背影:一个执壶浇花(水线悬停),一个举棋不定(指尖悬在棋盘),一个抱膝望天(眼神涣散)。神态动作各异,全是“选翰林入值”心不在焉的官场百态。
“六月酷暑,减冰例三日。”
画上却是冰窖深处,一块融化的冰砖淌出水痕。一只偷溜进去的肥硕白猫(形似猫宁别苑那只)正惬意地趴在上面舔爪子,凉气仿佛透纸而出,反衬外间减冰的燥热难耐。
……
越画越兴起,胤礽甚至开始在原始记录的缝隙里“夹缝插针”:
在“御批:知道了”旁边,勾勒一个小太监揉着酸痛的胳膊蹑足离去的背影;
“夜雨,移驾养心殿”之后,墨染的宫墙下赫然添了一簇雨后初绽的野菇!
笔走龙蛇,意态飞扬。数卷沉闷窒息的原始档案被这些或含蓄旖旎、或调侃诙谐、或生活意趣盎然的瞬间照亮。他早把所谓的“添活气”抛到九霄云外,全然沉浸在以简笔勾勒众生相的乐趣中。当夕阳最后一缕金晖透过高窗斜射而入,在孔雀石青画出的猫尾巴上点起跳跃光点时,最后一条“上召太子问话”的空白处,被他一笔抹过——画了张歪嘴斜眼、打着哈欠的模糊胖脸(依稀是自己),旁边蹲着一只学模学样、大张猫嘴的肥猫!
最后一笔落下,他如释重负地扔下画笔,抓起碟中冷透的栗子糕塞进嘴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什么皇家秘录,此刻都不如一碗热汤面实在。
乾清宫西暖阁·烛火摇曳
御案上明烛高烧。
康熙推开那几本工工整整誊录的《起居注册》,颇觉索然无味。手指捻过冰凉光滑的檀木佛珠,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墙角花斛里的一枝新剪的绿梅。
“皇上,”李德全躬身捧来一叠略显陈旧、装帧潦草的册子,“太子殿下……将……将润色过的起居原档呈回来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
康熙挑眉,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入手微沉,纸页翻动间带起细微尘气。映入眼帘的第一页仍是太监潦草的字迹:“四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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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上起,进参汤半盏。”
依旧是干巴巴的记录。但康熙目光扫过墨痕旁那片被特意留出的空白时,骤然顿住——
空白处,是几笔酣畅淋漓的水墨!浓淡恰到好处!一扇半开的窗牖,晨光熹微漫入。窗下炕几上,一盏小巧的带盖素瓷碗正袅袅升起三缕热气,形状竟如流霞!碗边随意搭着一柄御用的青玉小勺,勺柄上停着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墨蝶!画中不见人影,独这窗、这光、这碗热气、这蝶翼轻颤,将“卯正起,进参汤”的宫廷晨光凝成了无声的诗境!
康熙呼吸滞了一瞬。指尖捻过那墨蝶翅膀——仿佛真能触到鳞粉的细腻。他急急翻页。
“辰初三刻,御文华殿,大学士王掞讲《易经·泰卦》。”
空白处赫然是一幅精妙速写:王掞老学士须发戟张,手指悬空似欲点破苍穹,口型大开仿佛正吐雷霆万钧之论!身前的矮几之上,摊开的《易经》书页间,一只形貌奇特的四爪小乌龟正从书页边缘慢吞吞地向上攀爬(龟甲纹路用孔雀石青点染得如同八卦爻象),小眼睛斜睨着激昂滔滔的老学士,龟嘴微张,活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噗——”康熙喉咙里猛地呛出一声古怪的气流,强忍着没笑出声,肩膀却已微微抖动!
李德全吓得扑通跪地:“奴才万死!是奴才没……”话没说完,被康熙摆手止住。
皇帝再也忍不住!他急切地一页页翻下去!
“未时正,幸承乾宫,驻跸两时辰……”
承乾宫暖阁窗棂、交叠衣影与一杯张力十足的茶……康熙眼中精光乍现,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申初,上览李光地奏折。”
御案上那只以尾搅动“准奏”朱批的懒猫……康熙喉结滚动,强行压下冲至唇边的笑意。何等精准!何等刻薄又鲜活!那只猫就是朝堂上一半臣工的写照!
“五月初三,命张英等选翰林入值南书房……”
兰花草尖下三位心不在焉的背影……康熙终于爆发出洪亮的大笑!震得梁尘簌簌!
“好!好个浇花的、举棋的、望天的!翰林院那些木头文章!合该如此!”他笑声穿透暖阁沉滞的空气,回旋激荡,是长久未曾听闻的畅快淋漓!一国之尊被一只偷懒猫、几个摸鱼官逗得前仰后合,帝王威严荡然无存,倒像个市井间看杂耍拍腿叫好的汉子。
“李德全!”康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拭着眼角笑出的泪花,拍着那份图文并茂(且极富“深意”)的起居注档,“你瞧承乾宫这张!这茶递的……妙!妙极!”他指着那杯悬停的茶盅,“还有朕倚窗读书这姿态……比敬事房那些笔杆子写一万个‘帝心悦’都透亮!”又翻到懒猫批奏折那页,指着猫尾墨迹,“再看看这只猫!比多少歌功颂德的颂圣文章都像朕!”
李德全脸都绿了:“奴才……奴才不敢妄议……”
“妄议什么?”康熙笑声渐歇,目光却亮得惊人,在烛火下跳跃着奇异的光芒,手指缓缓摩挲着纸页上那只小乌龟攀爬《易经》的墨痕,“这些画……虽嫌粗疏跳脱,倒比翰林们死板僵硬的文字……更近朕心!”他将那叠册子珍重地压在自己正在批阅的军报之下,“传旨:原档另匣密存。这些……太子润色过的起居注档……一并存档!留待后人……观瞻!”
暖阁重归寂静,龙涎香气无声盘绕。烛光跃动,映着案头那本翻开的档案。左边是工整刻板的“帝幸承乾宫”,右边却是几笔风流写意的窗棂暖茶,衣影交叠……墨线在泛黄纸页上流淌,无声诉说着金砖红墙之内,权力重压下倏忽而逝、未被文字枷锁困住的生动瞬间。
33. 梁山泊入营,军纪焕然新
敬事房那批图文并茂的起居注档尚在乾清宫案头散发着孔雀石青的幽光,康熙的目光已转向另一处积弊——校场演武时八旗子弟那软绵绵的弓马、浮夸的铠甲与萎靡不振的呼喝声,如同钝刀刮骨,令他夜不能寐。这日大朝,当兵部尚书奏报镶黄旗佐领纵容子弟斗殴滋事、打伤百姓却逍遥法外时,康熙一掌拍在蟠龙扶手上,震得满殿朱衣簌簌。
乾清宫正殿·朝议
"八旗乃国之根本!如今勋贵子弟骄奢淫逸,弓马废弛,长此以往,何以守土安邦?!"康熙声音如金戈交鸣,在殿宇高深的穹顶下回荡。冕旒垂珠后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众皇子,"朕欲择一刚直无私的皇子整饬军纪,尔等——"
话音未落,胤礽已从锦墩上弹起,动作快得差点带翻案头茶盏:"儿臣举荐十三弟!"
满殿哗然!
站在后排的十三阿哥胤祥猛地抬头,一张尚带稚气的俊脸瞬间血色尽褪。他今年方满十八,虽在骑射上小有名气,但论资历威望,如何担得起整顿八旗的重任?
"哦?"康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保成何出此言?"
"十三弟赤诚勇毅,最是合适!"胤礽声音清朗,眼中闪烁着近乎天真的热忱,"上月儿臣见他单枪匹马制服惊马,救下街边孩童;去岁木兰围场,他宁可自己猎物全无,也要助年弱侍卫完成考核。"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般侠义心肠,不正合整治那些纨绔?"
胤祥听得耳根发烫。太子所言不假,但他心知肚明——自己那点"侠名"不过是少年意气,真要面对盘根错节的八旗勋贵,怕是连佐领府的门都敲不开!
康熙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胤祥绷得笔直的脊背上:"胤祥。"
"儿臣在。"胤祥出列跪倒,声音发紧。
"即日起,着你总理火器营、前锋营操演事宜,兼管八旗子弟军纪整饬!"
胤祥喉结滚动,硬着头皮叩首:"儿臣……领旨。"
退朝时,胤礽拍拍胤祥僵硬的肩膀,笑容灿烂如三月暖阳:"十三弟放手去做,有难处随时来东宫寻我。"说罢扬长而去,杏黄袍角在春风中翻飞如蝶,留下胤祥站在原地,掌心全是冷汗。
东宫书房·三日后
胤祥在门外徘徊良久,终于咬牙叩门。这几日他如履薄冰,火器营的老油条们当面恭顺背后讥笑,镶黄旗佐领甚至称病不出,摆明了给他难堪。
"十三爷?"何玉柱拉开门,面露诧异。
"我……求见太子二哥。"胤祥声音干涩。
书房内,胤礽正倚窗逗弄金丝虎,闻言头也不回:"哦,十三弟啊。"他懒洋洋地挥手示意何玉柱退下,"怎么?那些勋贵给你气受了?"
胤祥扑通跪下:"求二哥指点迷津!弟弟实在……"
"啧。"胤礽转身,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破烂不堪的蓝皮册子丢过去,"拿着。"
胤祥慌忙接住,定睛一看——《水浒全传》!书页泛黄卷边,显然被翻过无数遍。
"二哥……这是?"
"看看人家怎么管山头的。"胤礽漫不经心地挠着金丝虎的下巴,"或许有启发?"
胤祥捧着这本"反书",如捧炭火。谁不知《水浒》写的是草寇造反?但太子的眼神不容拒绝,他只得硬着头皮谢恩退下。
胤祥府邸·深夜
烛泪堆叠如红珊瑚。胤祥双目赤红,已是第三遍通读《水浒》。书中那些快意恩仇的段落被朱笔勾画得密密麻麻:
"梁山泊好汉劫富济贫……"
"宋公明仗义疏财,天下好汉归心……"
"李逵斧劈欺民恶霸……"
越是细读,胤祥胸中越是激荡着一股灼热之气。这些草莽英雄的"替天行道",不正与他自幼向往的侠义精神暗合?那些勋贵子弟欺压百姓、克扣军饷,与书中被梁山好汉惩治的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啪!"他猛地合上书册,眼中精光暴射。
火器营校场·七日后
烈日当空,旌旗猎猎。胤祥一身短打劲装,负手立于点将台上。台下乌压压站满了八旗子弟,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嬉笑打闹,全然不把这少年皇子放在眼里。
"肃静!"胤祥一声暴喝,声如惊雷!
众人一愣,只见这位平日温文尔雅的十三爷竟"唰"地抽出一卷竹简,朗声念道:
"火器营新规十条!"
"一、欺压百姓者,杖三十,逐出军营!"
"二、克扣军饷者,追赃十倍,充公犒军!"
"三、操演懈怠者,罚扫茅厕十日!"
……
每念一条,胤祥就"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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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砸下一块令箭。十条念罢,台前已落了十支红头箭,排成森然一列。
"这算什么规矩?"镶黄旗佐领之子鄂尔泰冷笑出声,"我等世受国恩——"
"鄂尔泰!"胤祥厉喝打断,"上月你纵马踏伤菜农,赔银三钱了事——可是事实?"
鄂尔泰脸色一变:"那老货自己不长眼……"
"来人!"胤祥暴喝如雷,"按新规第一条——杖三十!"
四名膀大腰圆的侍卫应声而出,当场将鄂尔泰按倒在地!刑杖破空声与惨叫声交织,震得全场鸦雀无声!
杖毕,胤祥又"哗啦"抖开一卷账册:"火器营去年冬衣银两,实发不足七成!余银何在?"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几位佐领,"今日酉时前,贪墨者自觉补足。否则——"他拍了拍腰间佩剑,"本贝勒亲自去各位府上''拜会''!"
校场死寂,唯闻旌旗猎猎。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勋贵子弟,此刻个个面如土色。
三个月后·乾清宫
康熙翻阅着兵部新呈的奏报,眉头渐渐舒展。火器营操演成绩较往年提升五成;八旗子弟滋事案件锐减;连最难缠的镶黄旗佐领都主动请缨赴边疆巡查……
"胤祥,"康熙放下奏折,难掩惊讶,"你是如何让那些纨绔俯首听命的?"
胤祥跪得笔直:"儿臣……儿臣只是以《水浒》之法治军。"
"《水浒》?"康熙愕然。
"是。"胤祥鼓起勇气,"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儿臣取其''公正''二字;''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儿臣改为''有功同赏,有罪同罚'';至于李逵斧劈恶霸——"他顿了顿,"儿臣以军法代之。"
康熙怔忡良久,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殿角铜鹤香炉嗡嗡共鸣!
"好个''梁山泊入军营''!"康熙拍案叫绝,"太子荐得好!你学得更好!"
退朝后,胤祥在东宫廊下拦住胤礽,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多谢二哥赐书点拨!"
胤礽正逗弄着廊下的金丝虎,闻言茫然抬头:"啊?什么书?"他挠了挠头,"哦,那本破水浒啊……"摆摆手,"十三弟喜欢就留着吧,横竖我也看腻了。"
春风拂过,几片柳絮粘在胤祥肩头。他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看似惫懒的二哥,或许比任何人看得都通透。
34. 香囊解腹患,孝陵埋骨深
火器营演武场的尘土尚未落定,德妃乌雅氏宫中的白玉兰已开了第二茬。石氏倚在东宫廊下,指尖捻着一根新折的柳枝,听着碧蘅细声细气地汇报永和宫又送来了什么补品。那株老梅树影婆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德妃那张永远挂着温婉笑意的脸。
永和宫·晨省
"娘娘气色越发好了。"德妃执起石氏的手,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按,又很快松开。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冰凉如玉石,触感让石氏想起冬夜里钻进被窝的蛇。
石氏垂眸,目光扫过案几上那盅还冒着热气的阿胶羹。德妃每月初一十五必送补品,次次不同,却总带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像是熬煮时加了什么秘料。
"本宫听闻太子妃近来夜不能寐?"德妃声音轻柔如羽,"特意让太医院配了安神的方子。"
石氏唇角微扬。她夜夜酣睡如泥,何来失眠?德妃这般殷勤,不过是想在东宫塞个眼线罢了。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隐约立着个穿太医服色的人影,心头一阵烦厌。
"谢娘娘挂念。"石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不过是春困秋乏,寻常小事。"
德妃笑容不减:"女子调养最是要紧,尤其子嗣……"
又来了。石氏指尖无意识地掐断了柳枝。青涩汁液染在指腹上,带着草木特有的生腥。她忽然想起库房里还堆着去年晒干的薰衣草和陈皮——前日内务府送来抵月例的次货,粗糙得连香囊都嫌寒酸。
"娘娘如此关怀,倒叫臣妾惭愧。"石氏抬眸,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感动,"正巧前日得了些安神的香料,不如给娘娘也缝个香囊?虽粗陋,胜在心意。"
德妃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那自然是极好的。"
东宫·次日午
金丝虎趴在石氏膝头,尾巴不耐烦地甩动。石氏穿针引线的动作称不上娴熟,但胜在利落。粗麻布裁成的香囊不过巴掌大,针脚歪歪扭扭像蜈蚣爬。里头胡乱塞着薰衣草、陈皮和晒干的茉莉,气味浓烈得连猫都打了个喷嚏。
"主子,"碧蘅小声提醒,"要不要加些苏合香?德妃娘娘惯用那个。"
石氏头也不抬:"不必。"她捏了捏鼓鼓囊囊的香包,随手打了个死结,"够香了。"
香囊丢在案几上,像块不起眼的抹布。石氏拍了拍裙摆上沾的草屑,心想这下总能堵住德妃的嘴一阵子了。至于那女人会不会真戴这粗陋玩意儿——谁在乎?
雍亲王府·深夜
烛火摇曳,映得胤禛眉间沟壑更深。他手中捏着那个从永和宫暗线送来的香囊,指节发白。布料粗糙,针脚潦草,一看就是敷衍之作。但越是如此,越令人起疑——太子妃何等精细人,怎会送出这等劣物?除非……另有深意。
"查。"他声音冷硬如铁,"里头的香料,一样样验。"
粘杆处郎中躬身接过香囊,小心翼翼地拆开缝线。各色干花药草倒在白绢上,被银针细细拨开。烛光下,胤禛的面容半明半暗,如同戴了张青铜面具。
"回王爷,"良久,郎中叩首,"皆是寻常安神之物,无毒。"
胤禛眉头未展:"德妃近日脉象如何?"
"按王爷吩咐,已买通周太医。"郎中声音更低,"德妃娘娘玉体康泰,唯……"
"唯什么?"
"贴身嬷嬷刘氏前日突发心悸,太医诊脉时发现她手腕有捆绑淤痕。"
胤禛眸中寒光乍现。他太了解自己那位生母了——刘嬷嬷伺候德妃三十年,最是忠心耿耿。若无大事,怎会突然受刑?
"带刘嬷嬷来。"他轻声道,"别惊动永和宫。"
粘杆处地牢·三更
血腥气混着霉味在石室里盘旋。刘嬷嬷瘫在刑椅上,脸色灰败如纸。她右手腕上一圈紫黑勒痕,在惨白的烛光下触目惊心。
"老奴当真不知……"她声音嘶哑如破锣,"娘娘只是问起当年容嫔小产的事……"
胤禛瞳孔骤缩。容嫔?那个康熙二十七年莫名小产的可怜人?
"说下去。"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刘嬷嬷浑身发抖:"那日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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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翻出个旧香囊,问老奴可还记得配方……老奴多嘴说了句''与当年容嫔枕下那个相似'',娘娘就……"她惊恐地摸向手腕,"就命人捆了老奴问话……"
"什么配方?"胤禛猛地逼近。
老嬷嬷的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麝香……还有红……红花……"
地牢阴风骤起,烛火剧烈摇晃。胤禛如坠冰窟——麝香活血,红花破瘀,都是孕妇大忌!
"还有谁?"他一把攥住老嬷嬷衣领,"除了容嫔?"
"十……十六阿哥……"老嬷嬷终于崩溃,"康熙三十九年……高热不退……是娘娘让老奴在药里加了……加了……"
"加了什么?!"
"白……白降丹……"老嬷嬷瘫软如泥,"微量……连服七日……看似风寒恶化……"
白降丹——汞制剂,微量可致慢性中毒!胤禛踉跄后退,撞翻了烛台。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一个五岁孩童在床上痛苦抽搐的画面——那是他的十六弟,死在康熙三十九年寒冬,死前抓着他的手指喊"四哥救我"……
孝陵·风雪夜
纸钱灰被北风卷起,打着旋儿扑在胤禛脸上。他跪在十六阿哥墓前,手中是从陵寝档案室偷出的脉案。泛黄的纸页上,太医颤抖的字迹记录着诡异症状:"手足厥冷而胸腹灼热"、"舌苔黑如墨"、"尿如铅水"……
全是汞中毒的特征!
雪花落在他僵硬的指节上,久久不化。身后传来粘杆处统领的低声禀报:"王爷,刘嬷嬷已咬舌自尽。周太医也……悬梁了。"
胤禛缓缓闭眼。生母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那张总是温柔含笑的脸,那双为他整理朝服的手,那个在佛前虔诚叩首的背影……全都扭曲成了恶鬼的模样。
香囊静静躺在他袖袋里,粗糙的针脚硌着腕骨。谁能想到,太子妃随手一针,竟挑破了深埋二十年的血痂?
风雪愈急。胤禛将脉案凑近火把,火舌瞬间吞没了那些罪恶的文字。灰烬飘向陵墓高耸的碑顶,如同无数冤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