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浊浪的余波似仍在金殿梁柱间震荡,郭琇那套详尽的河防方略被连夜刊印发往三省之时,胤礽早已躲回东宫深处。连日的朝堂喧嚣耗尽了最后一丝耐性,此刻他只想埋在锦被里,听着廊下猫群的呼噜沉入黑甜之乡。可乾清宫的传旨太监来得比晨露还早,将一箱沉重如铁的《起居注册》抬进书房时,胤礽盯着那漆皮剥落处露出的霉湿纸角,只觉得新换的杏绫寝衣都浸了股子腐朽的寒气。
乾清宫西暖阁·隔日晨
康熙盘膝坐在南窗炕上,漫不经心地捻着碧玺佛珠。手边炕几摊着几本装帧精良的《起居注册》,明黄绫面,纸墨沉厚,全是翰林院学士们工楷抄录的御前进退实录,字字端正得像一排列队的泥俑。
“皇上日讲《大学衍义》……”
“上御乾清门视朝……”
“未时三刻,幸承乾宫……”
墨字堆叠,行文干瘪刻板,读不出半分生气。康熙眉头微蹙。幼时顽劣,倒觉这类文字拘人。如今身为九五之尊,回看自己帝王生涯被这般一丝不苟又味同嚼蜡地记录存档,反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李德全,”他指尖点了点册子,“命敬事房将那未誊录的原档取些来,让太子……润色一番,添些活气。”
“润色?”李德全愕然。
康熙抿了口温吞的茶,眼底掠过一丝探究:“朕想看看……保成笔下的朕,是什么模样。”
东宫书房·午后死寂
铜炉里冷香灰烬堆叠如冢。胤礽支着下颌,对半箱摊开的原始《敬事房起居注档》发呆。纸页泛黄卷边,墨迹深浅不一,是当值太监用潦草的字迹匆忙记下的:
“四月十九,卯正,上起,进参汤半盏。”
“辰初三刻,御文华殿,大学士王掞讲《易经·泰卦》。”
“未时正,幸承乾宫,驻跸两时辰……”
…………
流水账般的字句爬满纸页,充斥着“起”、“进”、“幸”、“驻”这类僵硬的字眼,枯燥得如同嚼干了汁液的甘蔗渣。更有甚者,某些关键处显然为了避讳或遗漏,墨迹洇开成大团刺眼的空白。
胤礽捏起页脚抖了抖,纸页簌簌作响,空气里弥散开经年累月的陈腐气息,混着库房深处特有的甜腻霉味。烦。他指尖无意识地捻过墨痕干涩处,硌在指纹上的凸凹感令人心生厌恶。添“活气”?难道要将“未时正,幸承乾宫”后边添上“帝甚悦,连饮三杯碧螺春”?或是“驻跸两时辰”后面细注“榻上锦褥揉皱几分”?父皇究竟是试探,还是真想看点不穿衣服的戏?
目光扫过书案另一头。那是本摊开的市井杂书,扉页粗俗艳丽——《春宵秘戏图考》。昨日何玉柱清理猫窝时扫出来的玩意儿,页边卷着,画的是前明仇十洲风格工笔人物,男女衣着华丽,动作却纠缠旖旎,构图藏露精巧,只笔端流转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淫靡气息。胤礽当时只随手一翻便丢开了,嫌那人物面目模糊,不如廊下野猫打架的毛爪子生动。
此刻,那本俗艳的册子摊开的页面上,一双欲遮还露的绣鞋踩在落花之上,几根勾连的春笋般纤秀脚趾透过半透的罗袜隐隐现形……
一丝奇异的火花闪过胤礽混沌的脑海。
他忽地坐直了些。
烦躁的指尖抓起笔,却没有去蘸墨洗里研好的贡品松烟墨。反而探向砚匣旁那盒康熙新赐的“孔雀石青”矿料——一种研磨出的湖蓝色粉末,掺胶后色泽明艳异常。又拈起另一支勾线小狼毫,在清水瓷盂中蘸了蘸。
未时正,幸承乾宫。
纸页粗糙,墨迹旁留了大片空白。胤礽眯起眼,笔下尖毫轻若游丝地掠过纸面。几点流畅如春蚕吐丝的墨线在空白处蜿蜒铺开,勾出太湖石一角飞檐半角,依稀是承乾宫暖阁的窗棂。窗框模糊,仅以细劲的笔意框定出两道人影——影影绰绰,面目不显,唯衣衫褶皱被湖青料大胆勾勒。那高些的身影龙袍微敞,斜倚窗边,手执一卷书册;稍矮的身影罗带低垂,捧一盏茶盅,纤指与茶托形成微妙的张力。画中两人并未纠缠,甚至衣衫完整,但身影间流荡的空气仿佛被窗格切割的日光灼烤得粘稠,那杯悬停递至的茶盅,书卷无意垂落的几页,都在无声暗示一触即燃的春昼闲寂。
一蹴而就,几笔就勾勒出了意犹未尽的味道。胤礽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到下一条干瘪记录:
“申初,上览李光地奏折。”
笔尖蘸了稍浓的孔雀青。依旧是潦草文字旁的留白。几道遒劲顿挫的线条旋起:蟠龙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奏折压住镇纸,一柄放大镜随意搁在一旁。案头堆叠的奏折山被巧妙简化成凌乱的几何墨块。最妙的是角落一只蜷着呼呼大睡的长毛狸花猫(形似金丝虎),猫尾恰巧扫过奏折末端朱批处,与“准奏”二字若即若离!画中不见帝王面容,唯有那只懒洋洋的猫和纷乱案牍将“览奏折”的重压消解得一干二净。
画完这两幅,胤礽仿佛找到了消遣这苦差事的唯一出口。接下来的笔更快,也更大胆。
“五月初三,命张英等选翰林入值南书房。”
空白处被一丛兰草占据,草叶扶疏,花苞微绽。草尖却指向下方寥寥几笔勾出的三个背影:一个执壶浇花(水线悬停),一个举棋不定(指尖悬在棋盘),一个抱膝望天(眼神涣散)。神态动作各异,全是“选翰林入值”心不在焉的官场百态。
“六月酷暑,减冰例三日。”
画上却是冰窖深处,一块融化的冰砖淌出水痕。一只偷溜进去的肥硕白猫(形似猫宁别苑那只)正惬意地趴在上面舔爪子,凉气仿佛透纸而出,反衬外间减冰的燥热难耐。
……
越画越兴起,胤礽甚至开始在原始记录的缝隙里“夹缝插针”:
在“御批:知道了”旁边,勾勒一个小太监揉着酸痛的胳膊蹑足离去的背影;
“夜雨,移驾养心殿”之后,墨染的宫墙下赫然添了一簇雨后初绽的野菇!
笔走龙蛇,意态飞扬。数卷沉闷窒息的原始档案被这些或含蓄旖旎、或调侃诙谐、或生活意趣盎然的瞬间照亮。他早把所谓的“添活气”抛到九霄云外,全然沉浸在以简笔勾勒众生相的乐趣中。当夕阳最后一缕金晖透过高窗斜射而入,在孔雀石青画出的猫尾巴上点起跳跃光点时,最后一条“上召太子问话”的空白处,被他一笔抹过——画了张歪嘴斜眼、打着哈欠的模糊胖脸(依稀是自己),旁边蹲着一只学模学样、大张猫嘴的肥猫!
最后一笔落下,他如释重负地扔下画笔,抓起碟中冷透的栗子糕塞进嘴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什么皇家秘录,此刻都不如一碗热汤面实在。
乾清宫西暖阁·烛火摇曳
御案上明烛高烧。
康熙推开那几本工工整整誊录的《起居注册》,颇觉索然无味。手指捻过冰凉光滑的檀木佛珠,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墙角花斛里的一枝新剪的绿梅。
“皇上,”李德全躬身捧来一叠略显陈旧、装帧潦草的册子,“太子殿下……将……将润色过的起居原档呈回来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
康熙挑眉,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入手微沉,纸页翻动间带起细微尘气。映入眼帘的第一页仍是太监潦草的字迹:“四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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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上起,进参汤半盏。”
依旧是干巴巴的记录。但康熙目光扫过墨痕旁那片被特意留出的空白时,骤然顿住——
空白处,是几笔酣畅淋漓的水墨!浓淡恰到好处!一扇半开的窗牖,晨光熹微漫入。窗下炕几上,一盏小巧的带盖素瓷碗正袅袅升起三缕热气,形状竟如流霞!碗边随意搭着一柄御用的青玉小勺,勺柄上停着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墨蝶!画中不见人影,独这窗、这光、这碗热气、这蝶翼轻颤,将“卯正起,进参汤”的宫廷晨光凝成了无声的诗境!
康熙呼吸滞了一瞬。指尖捻过那墨蝶翅膀——仿佛真能触到鳞粉的细腻。他急急翻页。
“辰初三刻,御文华殿,大学士王掞讲《易经·泰卦》。”
空白处赫然是一幅精妙速写:王掞老学士须发戟张,手指悬空似欲点破苍穹,口型大开仿佛正吐雷霆万钧之论!身前的矮几之上,摊开的《易经》书页间,一只形貌奇特的四爪小乌龟正从书页边缘慢吞吞地向上攀爬(龟甲纹路用孔雀石青点染得如同八卦爻象),小眼睛斜睨着激昂滔滔的老学士,龟嘴微张,活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噗——”康熙喉咙里猛地呛出一声古怪的气流,强忍着没笑出声,肩膀却已微微抖动!
李德全吓得扑通跪地:“奴才万死!是奴才没……”话没说完,被康熙摆手止住。
皇帝再也忍不住!他急切地一页页翻下去!
“未时正,幸承乾宫,驻跸两时辰……”
承乾宫暖阁窗棂、交叠衣影与一杯张力十足的茶……康熙眼中精光乍现,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申初,上览李光地奏折。”
御案上那只以尾搅动“准奏”朱批的懒猫……康熙喉结滚动,强行压下冲至唇边的笑意。何等精准!何等刻薄又鲜活!那只猫就是朝堂上一半臣工的写照!
“五月初三,命张英等选翰林入值南书房……”
兰花草尖下三位心不在焉的背影……康熙终于爆发出洪亮的大笑!震得梁尘簌簌!
“好!好个浇花的、举棋的、望天的!翰林院那些木头文章!合该如此!”他笑声穿透暖阁沉滞的空气,回旋激荡,是长久未曾听闻的畅快淋漓!一国之尊被一只偷懒猫、几个摸鱼官逗得前仰后合,帝王威严荡然无存,倒像个市井间看杂耍拍腿叫好的汉子。
“李德全!”康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拭着眼角笑出的泪花,拍着那份图文并茂(且极富“深意”)的起居注档,“你瞧承乾宫这张!这茶递的……妙!妙极!”他指着那杯悬停的茶盅,“还有朕倚窗读书这姿态……比敬事房那些笔杆子写一万个‘帝心悦’都透亮!”又翻到懒猫批奏折那页,指着猫尾墨迹,“再看看这只猫!比多少歌功颂德的颂圣文章都像朕!”
李德全脸都绿了:“奴才……奴才不敢妄议……”
“妄议什么?”康熙笑声渐歇,目光却亮得惊人,在烛火下跳跃着奇异的光芒,手指缓缓摩挲着纸页上那只小乌龟攀爬《易经》的墨痕,“这些画……虽嫌粗疏跳脱,倒比翰林们死板僵硬的文字……更近朕心!”他将那叠册子珍重地压在自己正在批阅的军报之下,“传旨:原档另匣密存。这些……太子润色过的起居注档……一并存档!留待后人……观瞻!”
暖阁重归寂静,龙涎香气无声盘绕。烛光跃动,映着案头那本翻开的档案。左边是工整刻板的“帝幸承乾宫”,右边却是几笔风流写意的窗棂暖茶,衣影交叠……墨线在泛黄纸页上流淌,无声诉说着金砖红墙之内,权力重压下倏忽而逝、未被文字枷锁困住的生动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