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相那张溅着血星子的万言书在污秽中焚尽的硝烟尚未散尽,乾清宫西暖阁里康熙那句“珍视文字”的叹息似乎还悬在檀香沉沉的空气里,浸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冰冷讽刺。而东宫深处,那只新赐的西洋自鸣钟正被两个小太监围着开箱,巨大的红木镶金钟壳反着幽光,钟摆滴答的节奏如同某种催促心跳的鼓点。胤礽只远远瞥了一眼那金碧辉煌的怪物,便兴致缺缺地扭头扎进了偏殿斗虫室的门。
南书房。
日近中天,初冬稀薄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朱漆支摘窗,斜斜地筛入室内,在澄亮的金砖地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松烟墨清冽苦涩的气息,与紫檀书架散发出的沉郁木香、还有桌案一角兽口吞吐袅袅青烟的青玉三足香炉散发出的龙涎幽香交织弥漫。殿宇高深,气氛在静谧中透着一丝紧绷的张力。
康熙盘膝端坐在正南临窗的大炕上,身着石青色素面缎常服,手里随意把玩着一串油亮的伽楠木佛珠。目光平和却深邃,缓缓扫过面前分坐于几张紫檀螭纹书案后的皇子们。三阿哥胤祉坐姿最是端方,脊背挺直如尺量,一丝不苟;旁边四阿哥胤禛则略显放松,手肘随意搁在案边,眼神微微低垂,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案面;五阿哥胤祺沉稳静坐,面带温和;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等人虽离得稍远,也皆作凝神聆听状。
书案上,铺开了几幅新绘制的西北舆图,墨迹犹新。山川河流,部落聚居,关隘营垒,皆用赭、青、墨三色勾勒详注。其中一片被朱砂圈出的广袤区域,标注着“准噶尔部旧牧”。
康熙的手指随意点了点舆图上那片朱砂勾勒之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屡犯西陲。我朝羁縻之策亦行有年,其效若何?今日闲谈,不拘一格,说说看——控扼准部,何为上策?是效法汉代耿恭之固守疏勒?抑或仿明初犁庭扫穴之举?” 他目光扫过众人,“言者不论尊卑,务求切实。”
话音甫落。
南书房瞬间陷入一片沉凝的寂静。唯闻香炉中烟气盘旋上升的微弱嘶嘶声。
每个皇子案前都铺着一张雪白的澄心堂大幅笺纸,羊脂白玉雕螭纹笔山压着笔尖润饱的紫毫。
胤祉几乎是瞬间动作!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道学究得遇题解般的光芒,提笔沾墨便欲落纸!笔走龙蛇之势呼之欲出!
胤禛眉头微锁,目光紧盯舆图上几处水草标注点和粮道虚线,手指在膝头无声划动。
胤禩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如鹰隼般在舆图与康熙神情间逡巡。
气氛微妙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良久无声。
康熙的目光移向那张唯一空置、位于诸子上首的紫檀大案——太子胤礽的座位。他斜靠着椅背,一条胳膊松松地搭着扶手,指尖懒洋洋地捻着书案边角上那只新搬来当镇纸用的白玉蛐蛐葫芦(里面大将军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牙,发出细微的嚓嚓声)。眼睛半阖着,目光似落非落地飘向窗外枝头两只打闹的麻雀。
“保成?”
“……” 胤礽似乎被唤回神,微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瞳孔里残留着一丝被打扰清梦般的不耐。
他垂下眼,目光在康熙指向的舆图和自己案上那叠雪白无暇、纹理细腻的澄心堂大幅笺纸上扫过。
白纸上舆图的墨线交错纵横,如同无数只纠缠的蜈蚣。他眉头立刻不易察觉地拧起一个浅浅的纹路。
胤祉此时已压下激动,恭敬欠身,声如清泉流淌:“回皇阿玛,儿臣以为……”
“回皇阿玛。” 胤礽的声音比胤祉更快一步响起,不高,却清晰得瞬间压住了所有酝酿中的机锋。
他并未动笔,甚至连案上那支紫毫湖笔的笔套都未取下。
在康熙投来的、带着询问的目光下,在几位兄弟或惊讶或探究的注视中。
胤礽抬起了手——
不是去拿笔。
那修长却带着惫懒意味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书案边缘那块新得的白玉蛐蛐葫芦镇纸。
然后——
“嗒”的一声轻响。
他竟然将那只蛐蛐葫芦——葫芦肚上大将军焦躁的磨牙声都停顿了一瞬——端端正正地,压在了自己面前那张干干净净、无一丝墨迹、雪白得晃眼的澄心堂素笺中央!
巨大的白玉葫芦如同一枚无言的印记,沉重地覆压在那片象征才学的洁白之上。
“……”
殿内一片死寂!
连香炉烟气上升的轨迹都仿佛瞬间凝固!
康熙捏着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住!
胤祉提笔欲写的动作彻底僵在半空!笔尖一滴饱满欲滴的墨汁悬停良久,终是坠落!“啪”的一声砸在檀木案几边缘,洇开一小片刺目的墨痕!
胤禛点着案几的指尖猛地蜷缩回掌心!
所有皇子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张覆压着蛐蛐葫芦的、未沾点墨的白纸之上!白纸上纹理隐约可见,唯有一只虫豸在葫芦里徒劳地、沉默地磨牙。那张本该写下万千经纬雄图的白纸,成了一片……彻彻底底……匪夷所思的……空白!
“儿臣愚钝。”
胤礽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甚至还极其轻微地将那只压住白纸的蛐蛐葫芦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它覆压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抬起眼,望向康熙,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惭愧或慌张,反而堆砌起一种近乎真挚的、谦逊得过了头的诚挚:
“皇阿玛所问,实乃经纬天下、定国安邦之深谋远略。儿臣……”
他略作停顿,目光极其“诚恳”又无比自然地扫过胤祉案上那已然沾墨的笔尖,扫过胤禛紧锁的眉头,最后扫过胤禩微带探究的脸,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自省”:
“儿臣愚驽,思前想后……”他微微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才思不足而惭愧,“但见三弟执笔如椽,下笔千言腹稿已成;四弟凝神于实策地理,必已深得机要;五弟沉稳多智,料事深远;其余诸弟亦皆天纵英慧……皆非儿臣所能及也!”
他目光最后落回康熙脸上,那诚挚的目光几乎能掐出水:
“儿臣身为兄长,寸功未立,寸见未成,岂能以一己之拙见……夺了弟弟们展露锋芒、挥洒才情的良机?更恐儿臣妄言乱语,反倒扰了圣听,乱了方策。”
他极其“郑重”地将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自我牺牲”:
“故此,儿臣思之再三……”
他的目光再次落定于那张被蛐蛐葫芦死死压住的白纸:
“唯有……”
“留此素纸以白。”
“让贤路以清!”
“哐当!”
一声轻响!不知是哪位阿哥的茶盏盖子脱手滚落案几!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康熙捏着佛珠的手背上青筋隐现!眼中有雷霆风暴瞬间凝聚!却又在对上胤礽那双“无比诚挚”、“无比谦让”甚至带着点“求您成全”意味的眼眸时,硬生生被冻结在眼底深处!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炭火,猛地灌入他的胸腔!
胤礽话音落地,他身侧的胤祉——这位以学问渊深自许、性情孤傲的三皇子,只觉得如同被一支蘸满冰水的无形软毛刷子狠狠搔过脊背!
谦让?!太子在谦让?!还是在……当着皇阿玛和所有兄弟的面……不动声色地将他胤祉推到架在火上烤?!
太子说自己“执笔如椽”、“下笔千言”……
这是在逼他!
逼他必须在这场考校中一鸣惊人!压过所有兄弟!否则便配不上太子这顶高帽!更坐实了太子这番谦让是何等……诛心!
康熙那被强行压制住、蕴着风暴的目光已从胤礽脸上移开,落在了胤祉身上。
“胤祉?”康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胤祉!如同无数根灼热的钢针!
胤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太子这“谦让”将他拱到此处,他必须完美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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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展现远超他人的才华!才能不辜负这“机会”,更能……狠狠地反击这无声的刁难!他定要让所有人瞧瞧,谁才是真正的学识翘楚!
他整了整衣襟,强自压下那份因被强推至风口浪尖而陡然升起的过度亢奋与紧张。脸上努力堆起温煦如春风的笑意,起身向康熙深深一躬:“皇阿玛垂询,儿臣斗胆,浅议一管之见。”
他目光扫过壁上悬挂的孔圣人圣像,决心不走寻常路!既要显出渊博,又要别出心裁!
“儿臣以为,古人云‘因俗而治,其道恒远’。控扼准部,与其劳师远征、耗费国帑以求犁庭扫穴之功……”他略作停顿,刻意营造出语惊四座的效果,“不若……师法……师法古之‘怀柔万里’之道!”
“怀柔万里?”康熙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正是!”胤祉语速加快,引经据典的冲动如同脱缰野马,“《禹贡》有云:‘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中上,厥赋……厥赋下下错,厥贡……’”
他猛地顿住!
脑中如遭重击!一片轰响!
糟了!
他过于追求新奇冷僻,刻意避开稳妥的“耿恭守城”或“移民实边”等常论,反而去套《禹贡》所载“五服”之制……意图用上古圣王之道来论今日边疆……这本就勉强!结果此刻心慌意乱之下!
“错”字之后是什么?!
是“中中”?还是“中下”?!《禹贡》九州赋等记载极为纷繁!
不!不对!他想说的重点本不是赋税等第!他是想类比“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这五等制,借喻准部应列“荒服”以羁縻……
可“厥赋下下错”之后?!
胤祉只觉得汗如浆出!背心瞬间湿透!口中却已脱口而出:“……故天子之于荒服,贵……贵在……定其赋贡,以彰威德……以彰威德……”
他强行将话题扯到“威德”,试图掩饰刚才的卡壳与混乱。然而康熙何等敏锐?眉头已然锁紧!
“《禹贡》?”康熙声音冷峻,如同冰锥破空,“胤祉!你方才所引,究竟是‘错田’之‘错’,还是指‘更迭交错’之意?朕若没记错,‘厥赋下下错’者,乃指荆州赋税!焉能与控扼西陲之道相提并论?!”
康熙学识渊深,岂能被蒙混!
“儿……儿臣惶恐!”胤祉脸色瞬间由赤红转为惨白!冷汗滚滚而下,双腿发软!他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犯了大忌!不仅引书离题万里,更关键概念混乱!甚至错解了经义!
“儿臣……儿臣……”他支吾难言,方寸大乱,在康熙森冷的逼视和兄弟们或愕然、或了然、或带着微妙笑意的目光中,窘迫得几乎窒息!
康熙的目光已如同寒冰利刃!再转向胤礽那张盖着蛐蛐葫芦的空白素纸时……
一股混合着震怒、无力与极致荒诞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臆!他狠狠攥紧手中佛珠!
胤禛在他身侧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胤祉那狼狈不堪、错引经书的窘态映在余光里。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指尖划过袍服下摆的细密云纹,带着一丝无声的……冷峭。再抬眼时,目光掠过三哥青白交加的脸,最终落在那只压着一片空白的白玉蛐蛐葫芦上。
他几不可闻地轻摇了一下头。
神情淡漠。
深邃的眼底,却仿佛有一泓极深的、冰冷的潭水,倒映着这场兄友弟恭的绝妙闹剧。
殿内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只有胤祉急促而粗重的喘息,以及炉中香烟依旧不屈地、嘶嘶盘旋上升。
康熙的目光扫过案前:一张覆压蛐蛐葫芦的白纸刺目空白,一张上墨点如血又引据离题错谬……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杂了无数复杂情绪的浊气被强行咽下。
他缓缓向后靠向明黄软垫,声音疲惫而沉凝,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来维系帝王体面:
“罢了。今日考校……”
佛珠在指间捏得咯吱作响。
“兄…友…弟…谦…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