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微踏着月色穿过御苑竹林,她本想尽快回到宴席,以免引人注目,可刚绕过假山,便见一队禁军手持火把,神色肃穆地朝宴席方向疾行而去。
火光映照下,禁军统领面色凝重,腰间佩刀碰撞出冷冽的声响。楚微心头一跳,脚步不由顿住。
禁军出动,必有大变。
她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赶回宴席。还未靠近,便听见殿内一片混乱,杯盏碎裂声、女眷惊叫声混杂在一起,更有内侍尖声高喊——
“太医!快传太医!”
楚微踏入殿门,迎面撞上一片狼藉。
殿内已然乱作一团,楚微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直直落在御阶之下。
只见那大皇子仰面倒地,面色青紫,唇边溢出一缕黑血,双目圆睁,已然气绝。他手中紧握的鎏金酒杯倒在一旁,残酒散发着淡淡的苦杏仁味。
是毒杀。
楚微瞳孔骤缩。这种剧毒,分明是......
她后退半步,却撞上一人,回头,正对上一双审视的眼睛。
二皇子冷冷盯着楚微,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周围人听清: “皇妹宴中离席,倒是巧得很。”
殿内骤然寂静。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回头看向楚微。
见状,楚微却只是从容理了理衣袖,柔声道:"臣妹不胜酒力,去后苑醒神了。"
"醒神?"三皇子失笑,随即借着酒劲儿高声叫嚷道:"大皇兄刚饮下御酒就毒发,偏你不在场——"
“够了!”皇帝沉声开口,摩挲着玉扳指的手指一顿,抬首望向楚微,蹙眉端详半晌,才道:“楚玉,你有何话说?”
楚微闻言一愣。
宫中并无楚玉此人,想来是皇帝一时没记起她的名字,这才胡乱编了一个罢。
楚微敛神,不欲理会此等小事,正要开口回答,却听见一道清越的嗓音自殿外传来。
"微臣可以作证。"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殿嘈杂都为之一静。
楚微回首,看见殿门被两名小太监缓缓推开,男人立于门外,玄色锦袍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
裴昭信步走来,衣袖轻动间,手掌已覆上她的手背。楚微指尖轻颤,那看似轻柔的力道却暗含巧劲,让她挣脱不得。
"裴爱卿有何话说?"皇帝目光灼灼,凝于二人相执的手,声音不辨喜怒。
"回陛下,微臣与十一殿下已有婚约,方才不过是在后苑说了些体己话。"他语气慵懒,却字字清晰,尤以‘十一’二字最为铿然,"若论行踪,微臣可作证,十一殿下绝未靠近过酒席。"
"十一,裴爱卿所言可属实?"皇帝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目光如渊似海。
殿内落针可闻。楚微对上裴昭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下了然,他哪里是在帮她解围?分明是逼她入局!
可若当场否认,反倒显得心虚,更会引来猜疑。事已至此,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将计就计。
楚微忽而展颜一笑,竟是主动往裴昭身侧靠了半步。
"儿臣与裴世子确实有约在先。"她声音轻柔,眸中却闪着冷光,"只是没想到会惹来这般误会。"
楚微此举显然出乎众人意料。却见二皇子脸色骤变,三皇子更是惊得后退半步。二人支吾半天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缓缓抬眸,目光沉沉地落在楚微身上,他轻叩着龙椅扶手,不怒自威。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然,刑部尚书却在此时突然站出,扑通跪地,言辞恳切高喊道:"陛下!十一公主行踪诡秘,臣请——"
"父皇明鉴。"楚微抬眸,眼底沉静如水,声音却清晰得足以让满殿听清,"儿臣戌时三刻离席时,曾见大皇兄与一内侍密谈。那内侍身形瘦削,虽夜色昏暗,但他腰间挂着的司膳监的腰牌确是作不得假的。"她微微偏头,似在回忆,"儿臣记得那人神色慌张,递了一物予大皇兄,形似......青瓷小瓶。"
刑部尚书猛地抬头,神情紧张道:"青瓷瓶?可是盛毒之物? "
楚微不答,只低眉顺目地站着,任由众人揣测。
二皇子突然插话:"皇妹此言荒谬!大皇兄若真拿了毒药,怎会自己服下?"
"臣妹只是据实以告。或许大皇兄并不知那是毒药,只当那是寻常补药。皇兄莫不是忘了,大皇兄平日里可是最爱吃些珍奇补药的,此事阖宫上下皆知。” 楚微不急不缓,依旧柔声道。
话音刚落,刑部尚书便厉声驳斥:“殿下单凭一面之词,如何服众?若人人都可空口指认,这宫规岂不形同虚设!”
闻言,楚微依旧不见慌张之色,正欲辩驳,忽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她侧目望去,只见裴昭唇角微勾,眸中暗芒微闪。
楚微当即会意,此局如弈:她执白子以守为攻,裴昭持黑子大杀四方。
她继而不着痕迹地向后撤了半步,目光轻扫过裴昭。
不消片刻,只听身侧之人轻笑出声,“巧了,臣来时正巧碰上司膳监总管刘禄的徒弟,此人怀揣二殿下府上的金叶子,正欲潜逃出宫。”他刻意顿了顿,而后满脸戏谑:“哦,对了,臣还在刘禄徒弟的身上搜出一封密信。”
言毕,他旋即将密信从袖中取出,徐徐展开,上面赫然印着二皇子的印鉴,"''赐金叶十枚,今夜事成再赏—''"裴昭清声诵道,他故意拖长尾音,眼底尽是讥诮。
话落,他忽而挥手,两名亲卫押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入殿。那小太监被亲卫踹跪在地的刹那,金叶子从他怀中叮叮当当地滚落出来。
"裴昭!"二皇子拍案而起,已然面色铁青, "你....你无诏私押宫人,该当何罪!"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裴昭悠悠道:“此人怀中金叶的数量,与信中所写可是分毫不差呢。”
语罢,楚微见皇帝迟迟未作声,于是轻声道,"父皇若有疑,可即刻提审刘禄。刘禄是这小太监的师父,密信金叶之事,若无指使,区区内侍又岂敢妄为?唯有提审刘禄,方能彻查此事。”
皇帝叩击龙椅的声音突然停了。三下之后,那道低沉的嗓音响起:"带刘禄。"
半晌,禁军统领回报:“陛下,司膳监总管刘禄......已投井自尽。"
满殿哗然。
"陛下!"刑部尚书倏然跪地,"这刘禄蹊跷自尽,此中关联……"
"朕还没老糊涂!"皇帝冷冷打断,看向二皇子,目光森冷。
二皇子顿时脸色煞白,踉跄了两步,玉冠歪斜也顾不得扶:"父皇明鉴!儿臣冤枉!这必是有人栽赃!"
"栽赃?"皇帝拿起手边茶盏掷向二皇子脚边, "那你告诉朕,司膳监的人为何要带着你府上的金叶子逃命?嗯?"
"禁军。"皇帝突然开口,"先把二皇子押去宗正寺,听候发落。"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楚微与裴昭时,眸中晦暗不明。"至于案子......,十一,朕给你一月时间。"枯瘦的手指骤然收紧,"若查不清......"
"儿臣愿立军令状。"楚微抢先跪下。
皇帝眉梢微扬,似对她果决的态度颇为满意,他面色稍霁:"裴卿协理。记住,朕要真凶。"最后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早已瘫软在地的二皇子。
"臣遵旨。"
出了大殿,楚微步履未停,当即甩开了裴昭的手。
"殿下似乎对臣颇有成见?"裴昭脚步微滞,不似之前那般散漫,忽而沉声。
楚微驻足回首,淡声道:"裴世子多心了。你我本就不熟,何来成见之说?"
"不熟?"裴昭指尖轻抚袖口,唇角噙笑道:"若方才若无人作证,此刻殿下已在诏狱受审。"
“可裴世子明知,就算方才无人作证,本宫也可自证清白。”楚微冷声反驳。
"裴世子,本宫不笨。”楚微向前一步,紧紧盯着裴昭,眸中好似淬了冰:“若本宫猜得不错,此案中定是有裴世子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你才不惜以身入局,而本宫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罢了。”
“裴世子,你如此大费周章逼本宫入局,所求为何?” 楚微轻拂发间银簪,淡声道:“若世子所求是与本宫合作,这倒也不必多虑,毕竟圣命难违,本宫不会抗旨。"
裴昭唇角微勾:"非也。 "他自袖中取出借据,"臣之所求不过是殿下愿意......坦诚相待,若是如此,臣自当投桃报李。"
"比如?"
"比如..." 他指尖轻点借据,笑吟吟道:"利息减半,事成勾销。"
楚微目光探究道:"裴世子何时如此好说话了?"
裴昭目光在楚微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此案棘手,各取所需罢了。"他顿了顿,依旧是那副散漫模样,道:"况且殿下聪慧,方才在殿上配合臣演那出戏时,不就已想通其中关窍了么?"
楚微眸光微凝。是了,大皇子暴毙、二皇子涉案、皇帝猜忌......身陷乱局之中,“天煞”和“修罗”联手,再合适不过。
道契心同,必得其归。
思及此处,她忽地轻笑出声,眼底冰霜渐融:"可。"
"但本宫要加一个条件。"
裴昭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此案牵涉甚广,还望世子谨守分寸, "楚微意有所指地瞥过二人之间的距离,“莫要逾矩。”
裴昭眸色一暗,躬身行礼,声音不冷不淡:"如殿下所愿。”
起身时,他已然恢复那副疏懒模样:“明日卯时,刑部殓房,静候殿下。”
说罢,便转身离去,玄色衣袍融入夜色,只余一缕松木香萦绕不散。
楚微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掐入掌心,硌得生疼。
三更梆子敲过第二响时,楚微回到了岁安苑。
屋内烛火未熄。
"有人。"
她动了动唇瓣,袖中短刃出鞘,推门而入,却不见人影。
楚微眸光一沉,径直走向书案。案上那本《药典》仍摊开着,却被人翻到了"朱颜改"那一页,旁边还压着一张字条:
"戌时三刻,刘禄未至膳房。"
她指尖一颤。
若刘禄戌时不在膳房,那大皇子席上的毒酒,又是谁经的手?
楚微偏头,却见那字条旁还有一枚金镶玉吊坠,是二皇子府上独有的样式。
她拿起吊坠,前后翻看,忽见那吊坠背面刻着的蝇头小字:
"刘禄"
楚微正凝神思索,忽听窗外更声又响,惊起满树寒鸦。